風箏

繡林人喜放風箏,曆來如此,遠近聞名。過了正月十八,燈節一“落燈”,風箏就陸續升上了天空,及至清明、重陽時節,更是達到**,成對嬉戲的彩燕、展翅盤旋的雄鷹、列隊整齊的大雁、翻飛追逐的蝴蝶、空中遨遊的龍頭蜈蚣、扶搖直上的嫦娥奔月,一隻隻造型優美,色彩鮮明,活靈活現的風箏,直把天空當作舞台,與白雲並肩飛翔,競相表演,相互追逐,煞是熱鬧。

孩童們則喜歡玩鬥風箏的遊戲。他們把自己的風箏線塗上天然樹脂,粘上玻璃屑,做成像刀片一樣鋒利的“玻璃線”。當自己的風箏高高飛上天後,便扯過“玻璃線”,去割斷別人的風箏線,讓別人的風箏或斷線飄走,或墜地摔爛。他們則在一旁開懷大笑,好像打了一場大勝仗似的。

繡林城中,製售風箏的店鋪,原本有好幾家,但因為風箏易做難精利薄,每做成一隻風箏,至少要經過大小數十道工序,花時費力,最後也隻能賣幾角錢,生意再好,也掙不了大錢。漸漸地,許多風箏鋪子都關了張。現如今,偌大的繡林城裏,已隻剩下衣鋪街上“趙記風箏鋪”這一家了。

趙記風箏鋪的店主,叫趙豐年,如今已年過半百,卻眼不花耳不聾,腳輕手健,仍是一把做風箏的好手,對風箏的“紮、糊、繪、放”四藝無所不精。尤其令人稱絕的是,他製作的風箏,骨架多是“楔”“鉚”結合,不用線綁,既牢靠結實,又方便拆折。他曾做過一隻龍頭蜈蚣,身長八十米,淨重一公斤,拆開折疊後,可以放進一隻比梳妝盒大不了多少的木匣子裏,堪稱絕技。

趙師傅有一個朋友,在長江對岸的江北市做布匹生意,年紀比趙師傅還小幾歲,身體卻已發福得厲害。一年春上,趙師傅在長江碼頭碰見這位布商朋友,卻嚇了一跳。數月未見,這位布商朋友不知為什麽竟像變了個人似的,不但臉色蠟黃,無精打采,而且兩腳無力,連上碼頭台階都感覺困難,一副喘不過氣來的病怏怏模樣。一問之下,才知他果然是病了,時常頭腦眩暈,腰膝酸痛,視物昏花,手足無力,中醫說是肝陽上亢,西醫說是高血壓,中藥西藥吃了一大堆,就是不見好轉。

趙師傅聽了說我給你開個方子試試。回頭給他做了一隻胖腦袋闊翅膀圓眼睛的沙燕風箏,讓他拿回家去放。半個月後,這位布商朋友就從江北托人帶信過來,說自己堅持在郊野放了半個月的風箏,結果頭不暈腿不軟了,眼不花耳不鳴了,吃得飽睡得香,病也不知不覺地好了。末了還說,自己這還是頭一回知道風箏還能治病哩。

趙師傅看了信,嗬嗬一笑說:“放風箏迎天順氣,拉線凝神,隨風送病,百疾不侵,能愉神情動形體,暢氣血練視力,提精神健身心,老祖宗早有定論,可不是我發明的。”

消息傳開,人們才知放風箏原來還有此等功效,難怪繡林人多長壽,莫非就與這喜放風箏有關?

趙豐年的風箏手藝是祖傳的。他祖父和父親,都曾在紫禁城裏給大清朝的皇上太後製作過風箏,他祖父還曾被慈禧太後賞為“八品畫士”。趙家風箏在北京城裏,那可是出了名的。後來時勢突變,大清朝垮台,他父親為避戰禍離開京城,回到江南老家,開了這間“趙記風箏鋪”,店鋪傳到趙豐年手中,是第二代了。

趙豐年醉心風箏製作,終生未娶,無兒無女,身邊隻有一個徒弟。徒弟叫鍾鳴,繡林南口鎮人,因為家裏窮,十二歲便出來跟著趙師傅學手藝,到如今已有八個年頭,因為勤奮好學,又肯鑽研,基本上已經把趙師傅的風箏手藝都學全了。

這一年,剛剛進入夏天,便有消息傳來,說是湘鄂兩省聯合舉辦的首屆全民運動會,將於農曆九月初九在嶽陽舉行。其中有一項風箏大賽,冠軍獎金為三百大洋,歡迎各界人士報名參加。

舉辦全民運動會,這可是自打清朝政府亡國,到國民政府上台,數十年來破題兒頭一遭,就算不為爭奪那三百塊大洋的冠軍獎金,隻圖瞧個熱鬧,這機會也不能錯過啊!況且作為一個風箏手藝人,還可以借此機會向世人展示老祖宗傳下的絕技,跟同行切磋交流,增長見識,何樂而不為?趙豐年跑到主管全市體育事業的教育局一問,參加風箏比賽並無年齡限製,當即就報了名。

接下來,師徒二人就為製作風箏參賽的事,忙活開了。

老祖宗留下的風箏技藝,概括起來不外乎四個字:紮、糊、繪、放,簡稱“四藝”,即紮架子、糊紙麵、繪花彩、放風箏。而“紮”又包括選、劈、彎、削、接,“糊”包括選、裁、糊、邊、校,“繪”包括色、底、描、染、修,“放”包括風、線、放、調、收等。曾經有人做過統計,做好一隻風箏,一般要經過大小數十道工序。

趙豐年製作風箏,在“四藝”之外,尤重設計。大千世界,芸芸眾生,製作風箏的題材極為豐富,除曆史人物、戲曲故事、民間傳說、花鳥蟲魚、家禽走獸外,自然界多種事物均可作為製作風箏的題材,甚至某些曆史文物,也可以風箏的形式表現出來。為了使自己製作的風箏既神形兼備,又巧妙獨特,在動手製作之前,他必定先下功夫設計出結構合理的框架圖,並且細心地在各部位標出尺寸。圖紙出來之後,並不急著動手下料製作,而是對著圖紙反複推敲琢磨,在不影響結構合理和造型優美的前提下,盡量少用竹條,以減輕重量。隻有經過精心構思和設計,動手製作風箏時才能事半功倍,容易成功。

為了參加這次運動會中的風箏比賽,趙豐年苦思數日,最後構思出來一個作品,是一條大龍風箏,身長一百米,張口昂首,雄豪矯健,龍身繪一百個京劇臉譜,新穎獨特,威嚴大氣。按骨架大小畫好框架圖之後,趙師傅便讓徒弟著手準備材料,竹條、皮紙、公雞頸羽毛和棉線,都是用得著的。

這一隻大龍風箏,主要包括兩大部分,一是龍頭,二是龍身,也即腰節。其中結構最為複雜的,自然是龍頭部分。

龍頭方口闊鼻,高約三尺。趙豐年憑借著靈巧的雙手,花了七天時間,用了一百多根竹條,才紮成龍頭骨架。然後再逐一添加活眼、鼻、舌、牙、犄角、唇須、腮須、耳須、眉毛、額間痣等,拴好提線後,便給龍頭蒙麵。

因為龍頭是立體的,粘貼蒙麵時,不能大塊粘糊,隻能隨形小塊粘糊,其順序是先內後外,先上後下,逐塊粘糊。粘糊時最要細心,要平整無褶,鬆緊適度。粘糊一幹,即可進行彩繪,犄角和牙均被繪成白色,口腔和舌頭則被繪成紅色。

又花了半個月工夫,腰節紮製完畢,如何把一百個不同的京劇臉譜繪製到龍身上,又成了一道難題。趙豐年幼習丹青,精工筆,通寫實,寫意畫也能畫上幾筆。他先用鉛筆在皮紙上輕輕勾出一百個神情各異的臉譜,再用色彩描繪出來。所有臉譜繪製完畢,再逐塊粘糊到龍身上。最後掛上龍頭,試飛,並在試飛的過程中不斷修正。

趙豐年本想讓鍾鳴作為自己的助手,師徒二人一起參加風箏比賽,但是到了中秋節前夕,鍾鳴因家中有事,告假回鄉,估計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眼見運動會開幕在即,最後關頭,趙豐年隻得決定自己一個人帶著那條大龍風箏去參加比賽。

農曆九月初九,是國民政府設定的體育節。這天下午兩點半,湘鄂兩省聯合舉辦的首屆全民運動會,在嶽陽市區新建成的體育公園內開幕。首先開展的,是全民健康大遊行,體育表演隊、女護士隊、清潔夫隊、馬隊、貼標語隊,並有馬車十輛,均布滿衛生教育標語,繞城遊行一周,聲勢浩大,觀者如潮。

次日上午,各項運動正式鳴鑼開賽。新生活運動模範區健身班的技巧運動表演、中華國術學會的武術表演、武昌鐵路局對中南銀行的網球比賽、大學生足球賽、滑翔機跳傘、兒童遊泳表演、團體健身操表演、女子籃球賽、爬山、渡江、踢毽子、還有自行車比賽、射擊比賽,輪番上場,各展精彩。

風箏比賽被安排在嶽陽樓前一片廣闊的沙洲上進行,沙地上早已用白粉畫出四十八條風箏放飛跑道。總裁判長坐在中間,八名裁判分坐兩邊。洞庭湖邊涼風習習,正適合放風箏。隨著放飛指揮員的一聲槍響,第一組四十八隻風箏憑風借力,紛紛飛向天空。一時間沙洲上空蝶舞鳶飛,色彩斑斕,“蒼鷹”“蝴蝶”“鳳凰”“蝙蝠”“黃鳥”“蜻蜓”和板子八卦等當空翱翔,好不熱鬧。

根據本屆運動會風箏大賽的規定,風箏比賽的評分包括工藝評分和放飛評分,各占一半。工藝評分項目包括造型、紮製工藝、裱糊工藝、美化工藝等,放飛評分項目則包括起飛、留空時間、放飛技巧、空中效果等。

第一組四十八隻風箏放飛上天後,不到五分鍾,就分出了高下,有的左搖右擺一個跟頭紮到了沙地上,有的偏著翅膀到處亂竄,有的在天上打著轉兒就是不肯拔高,更有風箏散架、斷線、脫手者,引得圍觀群眾發出善意的哄笑。

由於參賽者甚眾,風箏比賽一直從上午延續到下午。因為這是一屆全民運動會,凡是會製作風箏和會放風箏的,都可以報名參加,所以參賽者雖多,水平卻參差不齊,十分有限。那一幫從北京請來的裁判,正看得索然無趣,昏昏欲睡,忽然聽得場上觀眾發出一聲喝彩,齊齊定睛瞧去,隻見比賽場上,一條“巨龍”在一名老者嫻熟的操控下,正搖頭擺尾,冉冉升上半空。

那條“巨龍”足有百來米長,張口昂首,兩腮扇動,龍須上翹,雙目炯炯有神,恰似真龍噴雲吐霧,升騰於碧空之間。龍頭威武,龍身空靈,精描細畫,栩栩如生。尤其是繪製在龍身上的那一百個活靈活現的京劇臉譜,產生出了雙重藝術效果,既把龍的雄豪矯健表現得淋漓盡致,又勾勒出了一個充滿活力、頑皮逗人的藝術形象。

這條“巨龍”,正是趙豐年的大龍風箏,而那位獨自一人將這“巨龍”放飛上天的老者,自然就是趙豐年了。

眾裁判不由得眼前一亮,總裁判長忍不住叫了一聲好,說:“好一條威風八麵的巨龍,造型優美,雄豪矯健,紮製技藝高超,龍身上的那一百個京劇臉譜尤顯畫功,色彩明快,線條流暢,實屬難得。”說完禁不住帶頭鼓起掌來。

這時候,驀然聽得趙豐年在場中喝了一聲:“夥計,動起來給大夥瞧瞧!”手中線拐子輕輕一放,那條“巨龍”便忽然活了起來似的,身形如波浪起伏,連續在空中翻滾三次。便在這時,風勢突轉,“巨龍”在空中抖動幾下,便迅速往地上墜落下來。場上觀眾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趙豐年卻毫不驚慌,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手持風箏線,在胸前用小臂及手腕來回拉動牽線,快拉慢放,拉時風箏上升,放時風箏慢落,“巨龍”先是在空中停留片刻,很快便又升上半空,直入雲霄。

裁判們的臉上,都露出了讚許的笑容。一個說:“這老者不但風箏做得好,放飛技藝也很不錯。”另一個點點頭說:“起飛迅速,放飛平穩,幾個翻騰動作也完成得無可挑剔。”眾裁判交換了一下眼色,都暗自點了一下頭,心裏想隻要他能順利收線,平穩著地,今天這個冠軍就非他莫屬了。賽了一整天,總算找到了一隻可以做冠軍的風箏,大夥都覺鬆了口氣。

正在這時,忽然聽得鑼聲鏘鏘,煞是熱鬧。眾裁判循聲望去,隻見東邊最後一條跑道上,不知何時已升起一隻,不,是一串風箏,細細一數,竟有一百零八隻,卻是把梁山一百單八將都製作成風箏,放上了天。一百零八位好漢不但形態各異,栩栩如生,而且升上天空之後,排成一隊,手裏拿著兵刃,隨著地上一名放飛助手鏘鏘敲響的鑼聲,眾好漢一齊舞動手中兵刃,氣勢洶洶向前衝去,好像正要去攻打大宋朝廷……

眾裁判尚未回過神來,四周觀眾就已叫起好來。

趙豐年聽見喝彩聲,扭頭瞧去,隻見那梁山好漢風箏下麵,施放風箏的年輕人,正是他的徒弟鍾鳴。他不由得一愣,手一僵,大龍風箏在半空中翻了個跟頭,竟直直地紮到地上,龍頭摔得粉碎。

因為鍾鳴設計和放飛的梁山好漢風箏造型逼真,紮糊精巧,形象生動,獨具匠心,且富於韻律感,不僅是可以放飛的娛樂品,更是可供觀賞的民間工藝珍品,最後被眾裁判一致評為本屆運動會風箏大賽的冠軍,當場領到三百塊銀圓的獎金。

趙豐年心中五味雜陳,賽事一結束,就由洞庭湖碼頭乘船,溯長江而上,連夜回了繡林。鍾鳴則是在三日之後,才回到風箏鋪。

他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撲通”一聲,跪在師父跟前。

趙豐年手裏正忙著紮製一隻麒麟風箏,聽見響動,隻稍抬了一下眼皮,瞧了他半眼,淡淡地說:“喲,你這是幹什麽?”

鍾鳴垂下頭去,說:“請師父原諒徒兒沒有經過您允許,就私自報名參加風箏比賽。徒兒跟您學習了這麽久,隻是想借此機會試試自己的風箏手藝到底學得如何,而且……而且徒兒真的很想拿到那三百塊銀圓的獎金……我母親犯了肺癆,因為沒錢看大夫,一直拖著……我請假回鄉,一是為了照顧母親,二來就是想躲在家裏偷偷做出一隻風箏參加比賽……”

趙豐年說:“恭喜你得了冠軍,連師父精心製作的大龍風箏都被你比了下去,這可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你給師父臉上爭了光,師父怎麽會怪你。你起來吧。”

鍾鳴抬頭瞧了師父一眼,隻見師父隻顧低頭幹活兒,臉上淡無表情,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心裏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還是猶豫著站了起來。

趙豐年擺一擺手,說:“你,走吧。”

鍾鳴一愣:“走?去哪裏?”

趙豐年沉著臉,背轉身去說:“你的風箏技藝已經超過師父,可以出師了,我再也沒有資格教你了。”

鍾鳴大吃一驚,知道師父還在為自己在風箏大賽上打敗他的事生氣,雙膝一曲,又要往地上跪去。趙豐年轉過身,一把將他托住,說:“鍾先生,你這是幹什麽?拜師學藝,總有藝成出師的一天嘛。”

鍾鳴止不住垂淚道:“師父,我……”

趙豐年緩閉雙目,擺手催促道:“走吧,為師老朽了,再也沒法教你了。”

鍾鳴聽他對自己口稱“鍾先生”,知道師父心意已決,師徒二人緣分已盡,心中雖有不舍,卻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草草收拾幾件衣物,拜別師父,含淚離去。

瞧著他漸漸淡去的背影,趙豐年不禁老眼微潤,歎口氣說:“傻孩子,師父不是一個小心眼的人,怎麽會對你在風箏大賽上贏過師父的事耿耿於懷?隻是跟著師父,你一輩子都隻能做徒弟啊!”

半個月後,跑馬街上忽然新開了一家“廣而告之藝術風箏社”。趙豐年一打聽,開店的居然就是自己的徒弟鍾鳴。這小子,果然出息了!隻是跑馬街與衣鋪街不過一街之隔,這小子在那裏開店,不明擺著是想搶我趙記風箏鋪的生意嗎?趙豐年忍不住在心裏樂嗬嗬地數落了徒弟兩句。

誰知那家廣而告之藝術風箏社開業不到三天,就有幾個熟識的風箏愛好者跑來向他訴苦。原來這幾個人知道鍾鳴曾經獲得過風箏比賽的冠軍,見他開了風箏社,便想請他做幾隻風箏拿來放。誰知鍾鳴卻不屑地說:“辛辛苦苦做一隻風箏賣給你們,能有幾毛錢利潤?沒看見外麵的招牌嗎?我這是廣而告之藝術風箏社,可不是零敲碎打的路邊風箏鋪。想買風箏,請另走一家。”

趙豐年氣得臉色發白,罵道:“混賬東西,有他這麽瞧不起人的嗎?”又轉過臉,好言好語對那幾個老顧客說,“您幾位別跟他一般見識,我這鋪子裏有的是風箏,您隨便挑幾隻,不收錢,就當送您了。”大夥聽他這麽一說,心裏才覺舒坦。

送走這幾位老友,趙豐年心裏也直犯嘀咕:鍾鳴這臭小子,開了風箏店卻不賣風箏,他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

正自疑惑,就聽見外麵有人喊:“趙師傅,您徒弟正在江邊碼頭放風箏呢,您不去看看?”趙豐年一愣,衣鋪街對麵的長江碼頭,是繡林城最熱鬧的地方,整日裏車水馬龍,人流如潮,這小子跑到那地方放什麽風箏?心裏好奇,便出了風箏鋪,想去看個究竟。

人潮湧動的碼頭上空,已經高高升起了一隻仙女提籃的風箏。那仙女紮得比真人還大,容貌也畫得漂亮,體態嫋娜,被風一吹,腰肢好像真的扭動了起來,手裏提著一隻彩色的花籃,倒真像一位下凡的仙女,引得地上一片叫好聲。趙豐年循著風箏線往下一瞧,那放風箏的,還真是鍾鳴,心裏就想:這小子在人這麽多的地方放風箏,到底玩什麽把戲?

沒過多久,便看見一隻“碰”沿著風箏線直溜溜滑了上去,在那仙女手提的花籃底下輕輕碰了一下。那花籃底蓋應聲打開,漏下無數彩色的紙片,像滿天飛舞的彩蝶,紛紛揚揚灑將下來。

在這裏,嶽勇得向您解釋一下,在風箏製作中,什麽叫作“碰”。手藝嫻熟的風箏藝人,都會做一種風箏往返器,放飛時將往返器掛在放飛線上,往返器受風吹向風箏,其撥閂杠杆碰到放飛線上的橫擋,器內的拉線脫落,兩側閉合,從而不能受風,便又下滑返回。這種往返器,就是我們俗稱的“碰”。在風箏放飛過程中,可以利用“碰”的功能,觸動機關,讓風箏做出天女散花、燃放煙花或其他動作。

且說鍾鳴使出一招“仙女散花”,漫天灑下無數紙片,底下圍觀者不知是什麽東西,紛紛伸手去接。趙豐年也撿了一張,卻是一張彩色傳單,上麵寫著兩行廣告語:繡林德成米鋪明日開業,購米八折優惠,歡迎各位父老鄉親光臨惠顧,前一百名顧客,另有獎券相贈。

趙豐年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這小子開風箏社卻不賣風箏,難怪這小子把自己的店鋪取名叫“廣而告之藝術風箏社”,原來就是專門利用風箏來給商家做廣告,以賺取豐厚的廣告費。好好一隻風箏,卻被他搞得滿身銅臭。趙豐年心裏不禁有些瞧不起這個徒弟了。

第二天,德成米鋪開業,前來買米的人絡繹不絕,生意出奇地好。鍾鳴和他的廣而告之藝術風箏社因此一炮打響,名聲大振。

繡林城地處湘鄂之邊,長江黃金水道南岸,本就是南北交通要塞,商賈雲集之地,城中市井喧囂,商鋪極多,各商家之間競爭也很大。為了提高自己商鋪的知名度,發展生意,請鍾鳴做風箏廣告的商家也越來越多。鍾鳴或用大型板子風箏作廣告載體,直接將廣告語印在風箏上,或用龍類風箏,頭下係一標語,為商家做宣傳,或用“碰”散發廣告傳單,一時間業務量大增,生意越來越好。有時連省城商會舉辦什麽活動,也要把他請去廣而告之一番。

城裏雖然多開了一家風箏社,但與趙記風箏鋪的業務範圍不同,所以兩家店鋪並沒有形成競爭局麵。趙記風箏鋪的生意,仍舊不溫不火,馬馬虎虎過得去。趙豐年的日子,也就那麽不鹹不淡地過著。

這一年冬天,日軍兵分兩路,從水陸兩道逼近湘鄂邊區,國軍不戰自潰,繡林城旋即淪陷。

日軍在淪陷區實行高壓政策,民眾稍有違拗,即以抗日罪名論處。一時間,繡林城內腥風血雨,百業凋零,人人自危,老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夏末,戰事稍停,即有日本商人進駐繡林,開工廠的開工廠,開商鋪的開商鋪,在軍事上取得短暫勝利之後,又意圖在經濟上實行封鎖。其中有一個叫鈴木久誌的日本商人,強占了繡林商會的會址,開了一家東洋百貨公司。為了擠垮其他中國商鋪,開業之初,就把商品價格壓得極低。因為東洋貨品做得比中國雜貨鋪裏的商品精致,價格又低廉,自然也吸引了一些中國老百姓光顧。

也有一些有識之士識穿了日本商人的詭計,站出來號召民眾,團結起來抵製日貨。因為鈴木久誌與駐紮在繡林城的日軍少佐小塚貞一關係不一般,且小塚貞一在百貨公司也占有一些股份,所以日軍對帶頭抵製日貨的人極為敏感,隻要有人出頭,便立即以抗日罪名抓去槍斃。中國人從此敢怒不敢言。

翌年五月,因為百貨公司的生意並不如自己當初想象得那麽紅火,鈴木久誌決定在公司開業一周年之際,搞一次大型誌慶活動,借機做做廣告,擴大影響。慶典上除了鑼鼓獅子,文藝表演,還準備在現場施放廣告風箏,一來為了吸引觀眾眼球,增加人氣,二來為了增強廣告效應,讓百貨公司的生意從此紅火起來。

鈴木久誌一打聽,繡林城裏風箏做得最好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趙記風箏鋪的趙豐年,另一個是廣而告之藝術風箏社的鍾鳴。他還打聽到,繡林商家做風箏廣告,一般都找鍾鳴。但是鈴木說他的百貨公司不比一般的中國商鋪,一定要請最好的藝人紮最好的風箏放出最好的效果,所以要把這兩大風箏高手同時請來,合他二人之力,共同紮製出一隻有史以來最大最好最特別的廣告風箏。事情剛交代下來,秘書就帶著翻譯,下去張羅去了。

鍾鳴拿著鈴木久誌的邀請函和一百塊銀圓,走進趙記風箏鋪,已經是三天後的事情了。“喲,鍾師傅,您來了。”趙豐年正在店裏忙著呢,抬頭一見是他,忙拱起手來打招呼,嘴裏說得客氣,臉色卻已沉了下去。

鍾鳴苦笑著說:“師父,您就別寒磣我了。在您麵前,鍾鳴永遠是徒弟。”趙豐年一擺手,道:“不敢,我老頭子一隻風箏隻賣五毛錢,你一隻風箏少說也能賺個幾十上百大洋,我這糟老頭子可教不出你這麽有出息的徒弟。”

鍾鳴又是一聲苦笑,隻當沒有聽出他話語中的譏諷之意,把手裏的一袋銀圓連同鈴木久誌的邀請函一起遞給他,說:“師父,日本東洋百貨公司最近要搞一個誌慶活動,他們老板鈴木久誌想請咱們師徒倆給他紮製一個廣告風箏,屆時要在慶典活動現場施放。這裏有一百塊銀圓,算是鈴木先生給您的定金,事成之後,另有重酬。”

趙豐年嘴角一挑,樂了:“給有錢人做廣告,不正是你的絕活兒嗎?幹嗎要把我這糟老頭子扯進去?”

鍾鳴指著那封邀請函說:“鈴木先生指名叫咱們師徒倆一齊上陣,他說隻有合咱們兩大風箏高手之力,才能打造出一隻獨一無二的風箏,才能顯示出東洋百貨與眾不同的大氣派。”

趙豐年把嘴一撇:“鈴木先生鈴木先生,你倒叫得挺親熱的嘛。”

鍾鳴臉一紅,半晌說不出話來。趙豐年把那封邀請函和一百塊銀圓塞回他手裏,沉著臉道:“如果我不願意接鈴木這單生意呢?”

鍾鳴麵色一肅,正色道:“鈴木先生與日軍少佐小塚貞一的關係,您是知道的。鈴木先生說了,如果師父不肯賞麵,他就讓日軍少佐小塚貞一下令,日後再也不準繡林民眾放風箏,違者以抗日罪抓去槍斃。”

趙豐年氣得老臉通紅,一拍桌子怒斥道:“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中國人在自己的地方放風箏,倒成了死罪,這、這是什麽強盜邏輯!”

鍾鳴歎口氣說:“常言道,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徒兒也是迫於無奈,才應承下來的。鈴木久誌叫咱們師徒倆合力紮製一隻又大又好又獨特的廣告風箏,他給咱們的時間不多,徒兒已經連夜畫好圖紙,請師父過目。”說罷,從懷裏掏出一份框架圖,雙手遞給師父。

趙豐年接過一看,畫的卻是一隻二十餘丈長的巨型風箏,造型新奇怪異,兩隻羊弓背低頭,身子拚命前傾,犄角相抵,透著一股寸步不讓、誓死相鬥的狠勁。趙豐年心裏冷冷一笑:好小子,這不擺明了是想跟師父對著幹嗎?

鍾鳴說:“按照圖紙,咱們師徒倆,各負責一半,也就是各造一隻羊,到底誰紮出來的羊兒厲害,就看各人的本事了。兩羊合攏之後,中間的機關,則由徒兒來設計。隻有三天時間,請師父務必抓緊。”說完留下一爿圖紙,也不管趙豐年應承與否,一拱手,去了。

趙豐年將那爿圖紙丟到地上,氣得直罵:“畜生,畜生!”也不知是罵自己的徒弟,還是罵日本人。可是罵歸罵,罵完最後還是不得不重新撿起地上的圖紙,鋪在桌子上,認真看起來……

三日後,五月初九,黃道吉日,諸事皆宜。東洋百貨開業一周年誌慶,如期在百貨公司門前的廣場上舉行。

到賀的嘉賓,除了日軍駐繡林城的最高軍事指揮官小塚貞一和一些日本軍官、日本商界人士,還有鈴木久誌用軟硬兼施的手段“請”來的十數位繡林鄉紳富賈,台下則站著數千名看熱鬧的繡林民眾。

先是鑼鼓開場,禮炮齊鳴,龍獅起舞,介紹完到賀的嘉賓,鈴木便以主人的身份登台答謝講話,接著是小塚貞一發表演講,宣揚他的親日政策。兩人都算得上是中國通,漢語講得雖然不太利索,但台下的老百姓還是勉強聽得明白。

接下來,是派發百貨公司的購物獎券。大夥都以為百貨公司會派員工下來發放獎券,一個個都翹首以待,誰知等了半晌,卻沒有半點動靜。正自疑惑,隻見台上的鈴木悄然打個手勢,忽聽一陣風響,便見得繡林廣而告之藝術風箏社的大師傅鍾鳴,手裏提著一隻巨大的風箏,自會場一角跳出來,一手拉線,一手舉著風箏,迎風猛跑幾步,風箏便脫手飛出,緩緩升上半空。

大夥抬頭一瞧,樂了,原來他放上天的,竟是一隻從未見過的兩羊相抵的風箏。兩隻“羊”各長十餘丈,弓背低頭,犄角相對,頷下各掛一道標語,寫著東洋百貨公司的名稱和一句廣告語。更絕的是,那兩隻“羊”升上半空之後,也不知鍾鳴啟動了什麽機關,每隔一小會兒,便拉開架勢,相互抵撞一次。每當兩“羊”相抵,“羊”嘴巴就會自動張開,仿佛要發出咩咩的叫聲,接著便從嘴巴裏吐出許多花花綠綠的小紙片,紛紛揚揚灑將下來。眾人撿起一看,原來這些花紙片,就是百貨公司的購物獎券。

“好一隻抵羊風箏!”人群中,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

“抵羊風箏!抵羊風箏!”台下的老百姓一邊使勁鼓掌,一邊齊聲高呼。

場上氣氛熱烈,達到**。

台上的鈴木久誌,見這隻匯集繡林兩大風箏高手之力紮製成的廣告風箏,竟大受民眾歡迎,收到如此好的廣告效果,不由得在心裏樂開了花。

這邊的購物獎券還沒派完,那邊台上鑼聲鏘鏘,繡林人最愛看的花鼓戲,就已經演開了……

這一場慶典,那叫一個熱鬧,從下午兩點開始,一直敲鑼打鼓鬧到晚上八九點鍾,才算散場。

這次誌慶活動,前前後後,一共花了鈴木上萬塊銀圓。不過一想到這次宣傳活動搞得如此成功,明天一早,繡林民眾必然人人手持購物獎券,如潮水般湧進東洋百貨公司搶購商品,他賺回的錢何止這區區一萬元時,他還是樂得一晚上沒睡著覺。

但是第二天,東洋百貨公司門口,卻是一片冷清,根本沒有出現他想象中的搶購熱潮。第三天,第四天,都是這樣,派發出去的一千張購物獎券,也隻收回來可憐的十幾張。百貨公司的生意一落千丈,反而大不如前。這倒是鈴木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五月十五這天晚上,本該是個月圓之夜,但天上卻烏雲密布,星月無光,空氣凝重,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夜裏十點多鍾的時候,趙豐年正關著門在鋪子裏看風箏圖譜,門口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他放下圖譜問:“誰呀?”

門外有人壓低聲音說:“師父,我是鍾鳴,請把門打開,徒兒有要事找您。”

趙豐年一聽他的聲音,“呼”的一聲就站了起來,在屋裏拍著桌子罵:“畜生,走狗,漢奸!你的抵羊風箏在日本人的慶典上大出風頭,可把我給害慘了,我老頭子這幾天都不敢出門見人了。當初我逼著你離開為師身邊,本是見你在風箏製作方麵頗有天賦,想讓你到外麵曆練曆練,說不定還能有一番作為。沒承想你倒好,倒是開了家風箏社,卻不賣風箏,光給那些有錢人做那些吹牛皮的廣告風箏。如果咱們紮風箏的人,個個如你這般貪財,那這世上還有人放風箏嗎?”

鍾鳴也顯得有些激動起來,把嘴巴貼近門縫說:“師父,你咋還不明白徒弟的心意呢?我不賣風箏,是不想跟你搶生意呀。再說我自創廣告風箏,靠給商家做廣告光明正大地掙錢,又有什麽不對了?”

“你沒有什麽不對?你心甘情願當日本人的走狗,給日本人做廣告,把繡林老百姓都吸引去日本商店買東西,幫著鈴木來擠垮咱們中國人開的商鋪。你還說這沒有什麽不對?你、你……”

趙豐年氣得臉色發白,臉頰抽搐,連話也說不利索了。

鍾鳴在門外一拍大腿說:“咳,師父,這事一時半會兒跟您說不明白。您先開門,讓徒兒進去再說。”

趙豐年跺足罵道:“畜生,我讓你進來,隻會髒了我這清白鋪子。你快滾,老子再也不想看見你這漢奸!”

鍾鳴等他罵完,才喘口氣說:“師父,徒兒已經得到消息,鈴木串通了日軍少佐小塚貞一,要來抓捕咱們師徒倆。您趕緊收拾一下,咱們先去我老家避避風頭,再作打算。”

趙豐年“呸”了一聲,道:“放屁!老子又沒犯事,他憑什麽抓我?”

“師父,其實咱們合紮的那隻風箏……”鍾鳴壓低聲音剛說了這麽半句,就聽得不遠處的街道拐彎處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和日軍軍犬的吠叫聲,是日軍巡邏兵來了。鍾鳴把聲音壓得更低,急促地說:“師父,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您趕緊趁夜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在東城外的樹林裏等你。見麵後,我自會……”後麵的話,卻已聽不清,想是看見鬼子兵來了,沿著牆根溜走了。

趙豐年哪會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氣呼呼哼了一聲,熄燈,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剛起床洗漱完畢,就聽見大門被咣咣踢響。他心裏一驚:莫非真被鍾鳴這小子說中了?開門一看,果見鈴木久誌和一名日軍軍官領著一隊荷槍實彈的鬼子兵,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拿繩子將趙豐年五花大綁地捆起來。

趙豐年臉色一變,掙紮著說:“幹什麽,為什麽抓我,我犯了什麽罪?”

鈴木一揮手,兩個凶神惡煞般的鬼子兵架起他的胳膊就往外拖。趙豐年的頭“砰”的一聲磕在門框上,痛得他眼前金星亂冒。鬼子兵把他塞進三輪摩托車的車鬥裏。鈴木鼓著一雙蛤蟆眼冷笑道:“你犯了什麽罪?你和你徒弟鍾鳴兩個,都犯了破壞中日親善的死罪。今天早上沒抓到鍾鳴,倒是把你抓個正著。”

趙豐年梗著脖子問:“我怎麽破壞中日親善了?”

鈴木氣急敗壞地說:“八嘎呀嚕,自從在誌慶典禮上放了你們師徒倆合紮的那隻風箏,咱們東洋百貨公司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中國人都不來買咱們的東西了。”

“哦?”趙豐年一怔,這倒是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忍不住問:“有這樣的事?怎麽會這樣?”

“死糟老頭子,你還給我裝蒜!”鈴木氣呼呼地把手往大街上一指,“你看看,你看看,現在繡林城滿大街都是這樣的遊行隊伍,還教我怎麽做生意。”

趙豐年扭頭一瞧,隻見長街那頭,正有一群學生領著無數民眾,一路高呼口號,遊行過來。前麵有一個人,一邊高高放著一隻仿製的抵羊風箏,一邊領著眾人振臂高呼:“抵洋抵洋,中國人團結起來,抵製洋貨!抵洋抵洋,中國人團結起來,抵製洋貨……”

趙豐年“哎喲”一聲,驚得呆住,這才明白徒弟給鈴木紮一隻抵羊風箏的真正用意:抵羊,不就是抵洋嗎?原來鍾鳴是在用風箏號召老百姓團結起來抵製日本人的東洋貨品,支持抗日啊!他後悔自己錯怪了徒弟。

收複繡林城後,鍾鳴卻怎麽也找不到師父。有人說他師父趙豐年已被日軍當作抗日分子,秘密處決了;也有人說在八路軍攻進城的時候,還見過趙豐年,趙豐年是自覺對不起徒弟,趁亂出城,找地方隱居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