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殺

1

繡林城是位於湘鄂邊界的一座小縣城,前臨長江,後靠繡林山,水陸交通發達,江中舟帆雲集,岸邊市井喧囂,一條長街沿著江堤一溜兒排開,臨街的買賣統統開張,叫買叫賣之聲不絕於耳,極是熱鬧。

在長街中間的黃金地段、水陸碼頭旁邊,開著一家醫館,叫作回春堂。老板兼坐堂大夫姓範名其道,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今年剛剛做完五十大壽,身上常穿一件醬色緞麵狐皮袍子,白白胖胖的,臉帶笑容,眼睛裏卻射出生意人獨有的精明目光。

範其道祖上三代懸壺,他幼習中醫,醫術確實精湛,治好過不少疑難雜症,再加上有個在縣上做警察局長的兒子範安平,明裏暗裏地使些手段,城裏原本還有的其他幾家診所就紛紛倒閉,整個繡林城裏,把脈看病的地方,就獨此一家,別無分店了。範其道坐地起價,趁機抬高診金,幾年時間下來,他一個把脈郎中就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

這一日下午時分,大街上人潮湧動,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忽然間,從回春堂傳出一陣嗬斥之聲:“沒錢?沒錢來看什麽病?快滾快滾!”隨著這一聲呼喝,一位身體羸弱麵色蒼白手捂腹部痛得哼哼唧唧的老婦人被人從回春堂抬了出來,扔在大街上。

原來這位老嫗因氣短胸悶,肚腹劇痛,身體不適,前來看病。範其道按其胸脅,察其右脅脹痛,脅下結塊,切其脈,脈弦細而澀,診斷她為正氣虛衰,肝氣鬱結,血行不暢,血瘀經絡,邪毒結聚,日久成瘤,非要老嫗按照回春堂慣常的規矩,先交三個大洋才肯下筆開方。老嫗丈夫早亡,隻有一個獨子在長沙做工,雖已聞訊趕回,不巧湖南鬧日本兵,他被堵在了路上,一時趕不回家。範其道見老嫗拿不出診金,當即翻臉,將她趕了出來。

老嫗疼痛難忍,在門外哀求半日,也沒讓這位要診病先交錢的範大夫心軟破例。

正在這時,從大街上走來一個人,向老嫗問明原委之後,那人從自己隨身攜帶的木箱子裏拿出一個小瓷瓶,讓老嫗自己用右手手指蘸上瓷瓶裏的藥水,輕輕塗抹到左手手心裏。

正在堂前坐診的範其道聽見有人理睬被自己轟走的窮鬼病人,信步走出來一看,隻見來人三十來歲年紀,身形瘦削,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衫,滿身風塵,但一雙眼睛卻光彩湛然,極是有神。再一看那人在老嫗手心塗抹的藥水,不由得神情一變: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顯影水?

顯影水是一種神奇的藥水,據說隻要將這種藥水塗抹於患者掌心,稍候片刻,通過觀察掌心色澤及皮膚的變化,就可以準確診斷出患者是不是患了腫瘤,以及腫瘤之大小,病情之輕重,良性抑或是惡性,早期抑或是晚期。顯影水的炮製過程非常複雜,其配方早已失傳,範其道也隻是在幼年時聽祖父講起過,想不到今天竟在一個陌生人手中見到了這種傳說中的神奇藥水。

範其道沒看走眼,這長衫漢子拿出的藥水確實就是中醫傳說中的顯影水。這種神奇藥水的配製過程非常複雜,先取無名異、白石英、紫石英、真磁石、米醋、60度白酒、天山雪水等若幹,混合在一起,放入水缸內攪勻,稱為“大八仙水”,去藥渣後備用;再取蜈蚣頭、螻蛄、白花蛇、大將軍頭若幹,用白酒浸泡40日,去渣後備用;最後取紅花、丹參、白蒺藜、蒼耳刺若幹,用白酒和冰塊水浸泡一月,去渣後備用。以蟲類4味藥為主的配方二與以草類4味藥物為主的配方三所製成的藥水稱為“小八仙水”,大八仙水與小八仙水以2:1的比例調配後,稱為“雙八仙水”,也即顯影水。用時患者以自身手指蘸取藥水,塗抹於掌心,稍候片刻,醫者即可通過患者手掌的色澤改變,分析診斷病情。

果不其然,那老嫗手掌塗抹過藥水之後,不過半盞茶的工夫,手心裏的顏色就起了變化,由蒼白漸漸變成了青色。長衫漢子仔細驗看,見她掌心青色之中帶著些許淡白斑點,不由得眉頭一展,溫言對那老嫗道:“老人家不必驚慌,您得的並非腫瘤,隻是肝火虛旺,積聚痞塊,胸脅脹滿,導致胸悶氣短,肚腹疼痛。”

“真、真的?”老嫗猶自不信。

長衫漢子指著她的手心耐心解釋道:“在顯影水的檢驗下,五髒屬色分別是:心以紅色為正色,肝以青色為正色,脾以黃色為正色,肺以白色為正色,腎以黑色為正色。您看,你的手心變成了青色,說明您病在肝髒,若見其色淡紫,且有青色加褐色斑點,則肝有實熱,乃屬腫瘤之征兆。您掌心青中見白點,屬腫火虛旺,痞塊積聚之兆,並非患有腫瘤。我這裏有一帖神仙化痞膏,您貼到胸口。我再以針灸施於您期門、陽陵泉、肝俞、腎俞、三陰交等穴,應該可以治愈。”

老嫗見他神態真誠,且說得頭頭是道,心中半信半疑,拿起膏藥貼到胸口。這神仙化痞膏乃用大蒜、香附、穿山甲、樟腦、肉桂等煉製而成,具有消積化痞祛瘀通絡之良效,主治痞塊積聚,胸脅脹滿,肚腹疼痛,以及肝脾腫大等症。老嫗剛把膏藥貼到身上,隻覺一股清涼之氣直透胸腹之間,憋悶在胸中的一股鬱悶之氣頓時消散無蹤,仿佛胸口壓著的一塊巨石驟然移走,心頭頓覺輕鬆不少。

長衫漢子又拿出銀針,輕輕刺在她期門、陽陵泉、肝俞、腎俞、三陰交等穴,稍歇片刻,取出針來,老嫗隻覺疼痛立減,一身輕鬆,立時便能起身走路。

“真是神醫啊!”

圍觀的路人看客見到長衫漢子一帖膏藥幾根銀針就治好了已被範大夫判了“死刑”的腫瘤病人,隻覺神奇無比,不約而同地鼓掌叫好起來。

2

長衫漢子原本是一位行蹤漂泊的風塵旅人,偶然在繡林城街頭路見不平,仗義援手,救了那病危老嫗之後,耽誤了趕路時間,天色已經晚下來,隻得在繡林城裏找了家旅店,權且住下。

當晚,長衫漢子吃完晚飯,洗漱完畢,正要上床安歇,忽然房門被人急急敲響,他開門一看,門口站著一位三十來歲的矮黑漢子和一個十來歲的麵容消瘦精神萎靡的小男孩。見他開門,那矮黑漢子忙推了一下小男孩,道:“快給神醫磕頭。”自己和那孩子都“撲通”一聲,跪在了長衫漢子麵前。

“你、你們……這是幹什麽?”長衫漢子吃了一驚,急忙將兩人扶起,細問緣由。

原來這兩人是一對父子,矮黑漢子叫劉有根,那孩子叫阿鑫。阿鑫原本是一個體質素健發育正常的孩子,但從半年前開始就漸漸變得精神萎靡,智力遲鈍,寡言沉默,繼而出現四肢抽搐的症狀,起初三至四日發作一次,到後來越發頻繁,多時一日竟發作三四次。他父親意識到情況不妙,帶他求診於回春堂範大夫。範大夫施以止痙諸法,不但無效,且病情逐漸加重,抽搐頻繁,肚腹脹大,時有嘔惡。在回春堂複診數次,花了不少診金,就是不見好轉,後來範其道見他再也出不起高昂診費,竟拒絕繼續為阿鑫診治。為了籌錢給兒子治病,家中早已一貧如洗,再也拿不出一個銅板,劉有根無奈之下,隻好帶阿鑫回家等死。今天偶然聽說繡林城裏來了一位神醫,住在這家旅店,特地帶著兒子冒昧前來,登門求治。

劉有根話未說完,那個叫阿鑫的孩子忽然“啊”的一聲,直挺挺倒在地上,兩眼上視,四肢拘急,項背強直,痛苦抽搐起來。

長衫漢子急忙把孩子抱進屋內,用心診視,見患兒腹脹如鼓,捫按有積塊,脈虛無力,問大便,已兩日未解,再細察其麵,隱有蟲斑。長衫漢子心中已經有數,點頭道:“這是蟲積腸道所致,寄生之蟲積於腹中,蟲不安位,或纏繞成團,阻滯氣機;或上下亂竄,影響氣機升降,氣機失於通利則腹脹腹痛,氣機失於和降則嘔惡。蟲積腹中消耗氣血精華,故貪食易饑,體瘦乏力,麵色萎黃。”

劉有根急切地問:“可有得救?”

長衫漢子再瞧瞧孩子,點點頭說:“雖遷延日久,症狀加重,但若先驅殺積蟲,再用毫針施以瀉法,應無大礙。我這裏有一種強力化蟲膏,乃是用鶴虱、苦楝根皮、檳榔等煎煮濃縮而成的膏滋,供內服用,可以殺蟲。”

劉有根急忙撬開兒子牙關,用溫開水將化蟲膏衝服入喉。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長衫漢子再對其施以針灸,先迎香透四白,鳩尾透右日月,再在中脘、足三裏、太衝下針。施針完畢,阿鑫腹內忽如鼓響,大便即通,竟瀉下百餘條蛔蟲,抽搐立止,腹大盡消,病消大半,隻是精神不振。長衫漢子囑咐劉有根注意日後飲食調補康健,孩子不日即可痊愈。

劉有根拉住他的手,連聲道:“神醫,神醫!”感激莫名,無以為報,把早已準備在門邊的半袋大米和兩隻生蛋的大母雞提了進來,硬要送給長衫漢子以充醫資。長衫漢子態度和藹,執意不收,父子倆更是感激涕零,跪下給他磕了三個響頭,千恩萬謝,灑淚而去。

送走這一對父子,夜已深沉,長衫漢子洗了手,打個嗬欠,上床睡了。誰知剛剛入睡,房門又被人敲響,開門一看,居然又是一對慕名前來求診的窮苦病人。長衫漢子雖是疲倦,但還是熱心接待,耐心診治。

這長衫漢子尚且不知,他白天在回春堂門口義救老嫗且不收分文診金的事早已在繡林城裏傳得神乎其神,這一個晚上,打聽到他歇腳之處,慕名前來求治的病人竟絡繹不絕。他都來者不拒,一一接待,或贈以自己攜帶的秘方膏藥,或施以針灸之術解除患者病痛,或開出藥方指明醫治之法,總之令每一位病人都滿意而去,有錢的放下幾張紙幣作為診金,沒錢的說聲“謝謝”,他也不甚在意。一連接待了好幾撥病人,直到雞鳴時分,房間裏才漸漸安靜下了,他也才得空在**合了一下眼。

這家旅店的老板姓杜名奇,是個性情豪爽、極喜交結之人,目睹了昨夜長衫漢子通宵為病人診治忙碌之事,心中對這陌生漢子甚是敬重。早飯時分,特地給他多加了兩碟小菜一壺溫酒,借機過來與他攀談。

通過交談得知,這長衫漢子姓江名暮雪,是個中醫郎中,擅長煉製各種膏劑,治療各種疾病,同時還精通針灸絕技。他老家在四川瀘州,前段時間家鄉鬧日寇,父母妻兒都遭了日本鬼子的毒手,他得幸逃脫大難,為避戰禍,隻得背井離鄉,四方漂泊。

杜老板明白他的身世之後,甚感同情,感慨地長歎了一聲,問:“江先生,你準備去往何方?”

江暮雪神情黯然,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裏,天下之大,四海為家,哪裏沒有日本鬼子,我就去往哪裏吧。”

杜老板心中一動,說:“江先生,既然如此,在下倒有個提議。”

江暮雪道:“哦,杜老板請講。”

杜老板道:“如今國難當頭,日寇橫行,湘鄂兩省俱遭兵災,繡林城並非軍事要地,估計日寇一時之間還不會過來騷擾,這裏倒也不失為一塊安身立命的世外桃源。先生醫術精湛,著手成春,何不就在繡林城開一爿診所。一來咱們繡林城的窮苦百姓也好有個看病的地方,二來您也有個安身之所,不必遭受流離顛沛之苦。”

“這……”江暮雪低頭略略一想,忽然站起身來,對著杜老板一揖到地,道,“多謝杜老板盛情,若能得到杜老板的幫助,使江某在這亂世之中有一處立足之地,江某真是感激不盡。”

杜老板是個爽快人,見他答應了,哈哈一笑,舉杯道:“好說好說,來,江兄,咱們幹了這一杯。”

江暮雪主意一定,在杜奇的幫助下,很快就在街尾租了一套帶天井的房子,外麵臨街的一間正好開店,裏麵一間住人。江先生又雇了一個機靈少年做夥計,三日之後,在街麵上挑出一麵幌子,江氏膏藥店就正式開門營業了。

3

畢竟是外地人開店,加之人們對江暮雪一帖膏藥、幾支毫針能治百病多少有些心存疑慮,開業之初,隻有一些在回春堂付不起診金的窮苦病人前來,生意顯得有些清淡。江暮雪也不甚在意,閑暇時刻,或攻讀醫書,或煉製膏劑,或與杜奇品銘閑聊,卻也不是無事可做。

江先生雅好丹青,興趣來時,就在鋪子裏擺一張方桌,鋪一層宣紙,悠閑自得地畫上一陣。他畫山水,山岩石壁,直如斧劈刀斫,崚嶒峻峭,粗澀的石灰岩質,仿佛伸手可觸,雄奇峻拔、咄咄逼人,極具氣勢;畫人物,構圖飽滿,用筆用墨灑脫自如,表情豐富,栩栩如生。

江先生愛畫虎。虎乃百獸之王,好畫難精。江先生畫虎,喜用生宣紙,先用狼毫毛筆蘸淡墨把虎的輪廓和毛感勾出,用赭石渲染幾遍黃毛,再用淡墨色勾出斑紋毛,把畫紙濡濕,繼續渲染肌肉和各部位的深淺色調。虎毛顏色複雜,黑、白、黃毛都有,要畫好不容易,江先生鬆散用筆,反而流暢自如,雜色相間,相互呼應,被風一吹,竟有隨風而動的感覺。再筆走側鋒,或濃或淡,畫出背景,虎與背景融為一體,畫麵蒼老有勁,筆墨淋漓渾雄,隱然有大家風範。

一日午間,江暮雪捋衣挽袖,畫興正濃,一氣嗬成,妙筆揮就一幅《八虎圖》。擲筆之時,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喝彩:“好,好一幅《八虎圖》。”

江暮雪回過神來,轉頭看時,杜奇不知何時已進了屋子,正站在身後用心看他作畫,慌忙拱手相迎。杜奇指著桌上墨跡未幹的《八虎圖》連聲讚道:“好,好畫,母虎背上臥著一隻小虎,神態親昵,此乃靜景。遠處兩隻幼虎正在相互撕咬玩耍,此為動態。多虎穿插疊壓,互為呼應。虎與景相融洽,處理得恰到好處。意在筆先,隨心所欲,無法而法,乃為至法。清黃鉞撰《二十四畫品》雲:六法之難,氣韻為最。意居筆先,妙在畫外。好畫,好畫。”

江暮雪見他指點圖畫,言之成據,絕非外行信口胡謅,頓起欽敬之心,忙道:“杜兄謬讚。原來杜兄也是此中高手,‘意居筆先,妙在畫外’這八個字,小弟愧不敢當。”

杜奇道:“實不相瞞,在下也算得上是書香之後,幼讀詩書,少習丹青,隻是遭逢亂世,家道中落,讀書無用,就著祖上留下的一點房產,做起了旅館營生,以求混個溫飽。”

江暮雪抱拳道:“原來如此,小弟倒是失敬了。”

杜奇一笑而道:“好畫難求,這幅《八虎圖》請打上印章,贈予在下如何?”

江暮雪道:“杜兄見笑了,小弟作畫純屬自娛,難入方家法眼,豈敢厚臉贈人?”言罷揮手將《八虎圖》投入桌旁正在烹茶的火爐之中,一幅妙畫頓時化為灰燼。

杜奇微微一怔,滿臉惋惜之情。

江暮雪熱情道:“來,請杜兄嚐嚐我從老家帶來的毛尖茶,那可是正宗的都勻毛尖。”

有道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隻要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善心,隻要有一身妙手回春的精湛醫技,江氏膏藥店的生意自然不會長久清淡下去。

轉眼三四個月時間過去了,冬去春回,膏藥店的生意漸漸好轉,前來看病問診的人多了起來,不光是貧苦人家,一些有錢的鄉紳富戶也都情願舍近求遠,繞過回春堂的大門,來請江暮雪前去診病。

江暮雪治病救人,仍以自己精心煉製的膏劑為主,輔以針灸之法,偶有疑難之症,便開出方子,另行下藥。因他醫術高妙,收費合理,遇上無錢支付診金的窮苦患者也熱心接待,一視同仁。漸漸地,在偌大的繡林城裏,外地醫生江暮雪的名聲竟超過了本地大夫範其道,江氏膏藥店的生意也蓋過了回春堂。

這一切,讓曾經壟斷繡林城醫館生意數年之久的範其道心裏很不舒服,他甚至後悔自己當初怎麽就讓江暮雪這個外地人在繡林城把膏藥店給開起來了。

“這還不容易。”他那在警察局當局長的兒子範安平對他說,“爹,您看著,我要那個叫江什麽雪的家夥明天就卷起鋪蓋乖乖走人。”

第二天晌午,江暮雪讓夥計小周看店,自己在後麵院子裏煉製膏劑。

所謂膏劑,包括膏滋、藥膏、膏藥三種。膏滋亦稱煎膏,主要供內服,係將藥物用水煎煮,去滓後濃縮加蜂蜜或糖呈稠厚半流體狀製品;藥膏亦稱油膏,多供外敷用,製作方法種類繁多,主要以植物油、蜂蠟或其他適宜的物質為基質,加入藥物,經加熱後,提取藥物有效成分,或不經加熱,將藥物研為細粉或極細粉摻勻;膏藥在常溫下為半固體或固體,應用時加熱,使膏微熔,主要供外貼。膏藥種類很多,最常用的是黑膏藥,也稱鉛膏藥,由植物油炸取藥料成分後,與鉛丹化合而成。熬製膏劑適於春秋二季,冬季冷,夏季多陰雨天,油煙不易消散,影響藥效,均不便於操作。

院子裏壘起了磚石爐灶,有前後兩個火眼,灶上架著兩口大鍋,一供炸料,一供下丹之用。下丹成膏後,江暮雪便開始攤膏——所謂攤膏,就是將膏油分攤於紙褙、布褙或皮褙上,塗膏麵積,圓形的占膏藥褙三分之一,長方形的約占膏藥褙五分之二。攤好之後,微晾,向內對折,再用仿單包嚴備用即可。

剛攤了幾帖黃連敗火膏,就聽前麵店鋪裏傳來一陣嘈雜吵鬧聲,正要放下手裏的勺子出去察看,忽然一陣風似的,四個小夥子穿過前麵膏藥鋪子,直朝後院奔來。小周一邊“哎哎”地叫他們,一邊跟在後邊跑進院子,看見老板,委屈地說:“江先生,他們說要找你看病,沒容我阻攔,就直奔後院來了。”

江暮雪看看來者,都是赤膊露肘,臉上帶著七個不服八個不平的表情,知道來者不善,擺擺手,吩咐小周去外麵看店。他洗洗手,問那四個小夥子:“諸位是看病,還是……”

“廢話,來你這破地方不是看病,難道還是逛窯子來了。”一個小夥子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罵罵咧咧地把幾個同伴都逗笑了。

“諸位身上有何不適?”江暮雪問。

第一個小夥子拍著肚子說:“我肚子痛。”

第二個說:“我胸口痛。”

第三個說:“我牙齒痛。”

第四個說:“我昨天搞了女人,今天就撒不出尿來了,你給我們看看是怎麽回事。”

“好說,請伸出手來讓我看看。”江暮雪一邊點頭,一邊伸手為四人把脈,見四人脈象正常,並無異兆,心中頓時雪亮。

當把到最後一個小夥子的時候,那小夥子忽然手背一翻,使出一招擒拿手中的“金絲纏腕”,一下就反扣住了江暮雪的手臂,虎口一緊,像鐵鉗似的鉗住了江暮雪的手腕,斜眼瞪著他道:“江大夫,都說你妙手回春賽過華佗,今天你要是治不好我們兄弟四個,你這塊金字招牌可就算是砸了,你得立馬卷起鋪蓋滾出繡林城。”

江暮雪瞧著這四人的來路,知道看病是假,鬧事是真,當下眉頭一皺,也不跟他們客氣,右手大拇指扣住食指,往那小夥子手腕神門穴上輕輕一彈。那小夥子“哎喲”一聲,像觸電似的,虎口一麻,整條手臂都軟軟地垂了下來。

江暮雪趁機脫手,道:“我看四位肝火上湧,頭腦發熱,確實病得不輕。我這裏剛好有四帖黃連敗火膏,是通筋活血,行氣止痛,祛肝火的良藥,免費贈予各位。”順手拿起幾張剛剛攤好的膏藥,直往對方臉上貼去。

四個小夥子都是功夫在身的人,但是還沒看清怎麽回事,隻覺眼睛一花,“叭”的一聲脆響,各自嘴巴上就貼上了一片膏藥。這些膏藥剛剛從鍋裏撈起攤好,未及冷卻,四人隻覺嘴上一陣火辣辣的燙得發痛,伸手去扯,那膏藥粘力極強,一扯之下,幾乎連嘴巴皮都揭下來了。

幾個家夥算是見識了江暮雪的手段,痛得唔唔直叫,再也不敢胡鬧,一個個捂著膏藥嘴巴灰溜溜地走了。

範安平正在父親的回春堂裏等著,看見四名手下嘴上貼著“封條”,狼狽而歸,知道出師不利未能得手,不由得氣得大罵“混蛋、飯桶”。完了,從腰間匣子裏掏出手槍說:“真看不出,老江原來還是個會家子,看來這事得老子親自出馬了。”

4

國難當頭之際,世上沒有世外桃源。

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一隊日軍兵分兩路,從水陸兩道逼近繡林城,縣城裏的國民黨守軍未放一槍一炮便棄城而逃。日軍中隊長尾崎元次率領數百名日本兵挑著一麵膏藥旗,未遇任何抵抗就順利地進駐繡林城,占領了縣政府大樓。縣長李成龍被俘的時候正摟著他的三姨太睡大覺,兩天後,李成龍被尾崎元次槍決於北門口碼頭。

精明狡猾的警察局長範安平卻見風使舵,買通了日軍翻譯,搖身一變,成了繡林城“維持會”會長,整天哈巴狗似的跟在尾崎元次屁股後麵,到處抓“抗日分子”,見人就咬,好不威風。

在日本鬼子的高壓政策下,繡林人民的反日活動逐漸由地上轉入地下,繡林城表麵上似乎平靜了下來。

範安平抽空回了趟家,聽老爹一提,這才記起江暮雪的事。正要找個機會在尾崎元次麵前告他一黑狀,將他誣陷成“抗日分子”,把他徹底給收拾了,連他那間膏藥鋪子也要搶過來改做回春堂的分店,不想這個時候,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同樣是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一支神出鬼沒的抗日遊擊隊從長江邊泅水潛入繡林城,幹掉了十幾個日本鬼子的巡邏兵,悄無聲息地摸到尾崎元次駐紮的縣政府大院,搶走了二十幾支步槍和幾箱彈藥,還順手點燃了日軍的彈藥庫。

尾崎元次正摟著強占來的李成龍的三姨太睡大覺,驚醒之後見到外麵火光衝天,以為八路軍大部隊來了,連衣服也沒來得及穿上,光著腳提了掛在床頭的手槍就往外跑。

負責戒嚴的日軍全都跑去救火了,他衝到門口,見不到一兵一卒,更是慌張,嗚裏哇啦地用日本話大叫“來人呀來人呀”。剛叫兩聲,兩條黑影忽然從牆角裏跳出來,一支鳥銃指著他的後腦勺:“不許動。”

尾崎元次一哆嗦,手槍掉在了地上。拿鳥銃的遊擊隊員正要開槍,另一個遊擊隊員攔住他說:“別,現在殺他太便宜他了,把他抓回去好好‘招待招待’,說不定還能從他嘴裏掏出點情報。”

“好。”那個遊擊隊員點點頭,掉轉槍頭,照著尾崎元次背上就是一槍托子。尾崎元次“撲通”一聲,撲倒在地上,下巴正好磕在一塊石頭上,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完了。”腦袋一嗡,昏死過去了。

兩個遊擊隊員拿出一個大麻布袋,正要把死豬一樣的尾崎元次往裏裝,忽然一支手電照過來:“什麽人?幹什麽?”講的是中國話,接著“叭叭”射過來兩槍。一個遊擊隊員身子一震,受了傷,另一個拿著鳥銃朝亮手電的地方轟了一家夥,手電黑了,他也顧不得尾崎元次,背起受傷的同伴迅速隱入黑暗中。

這個陰差陽錯救了尾崎元次的人,正是繡林城“維持會”會長範安平。

尾崎元次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發現背上痛得厲害,好像主心骨都被那一槍托打斷了一樣,而且拉屎拉尿都不由自己控製,腰部以下全都沒了感覺,兩隻腳好像不是自己的,連站也站不起來。

軍醫一檢查,說是脊椎受損。

尾崎元次問:“那會怎麽樣?”

軍醫說:“很可能會下身癱瘓,半身不遂。”

尾崎元次急了,抓住他的衣襟問:“能不能治好?”

軍醫猶豫一下說:“照目前的情況看,很難完全恢複。”

“八嘎。”尾崎元次一怒之下,扇了軍醫一個耳光,因為用力過猛,雙腳麻木,自己也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範安平本以為自己救了尾崎元次,立了大功,能得到這個日軍中隊長的嘉獎,誰知尾崎元次遭了遊擊隊的暗算,落下個半身不遂的毛病,一肚子氣沒處撒,看見他點頭哈腰地站在旁邊,一口惡氣全撒在了他身上,非但沒有嘉獎他,還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指著他的鼻子問他早幹嗎去了,為什麽這麽遲才來救他。他要早來一時半會兒,他也就不會遭了遊擊隊的暗算。尾崎元次學過中文,算得上半個中國通,沒有翻譯在身邊,照樣把範安平罵得心驚膽戰。

範安平生怕尾崎元次一怒之下掏出手槍把自己斃了,嚇得脊梁骨直淌冷汗。尾崎元次這一罵,倒把他腦袋瓜給罵活了,眼珠一轉,一個戴罪立功的念頭冒了出來。他雖沒跟著他老爹學醫,卻也親眼見到老爹曾經治好過幾個脊椎受損下半身癱瘓的病人,他想向尾崎元次推薦他老爹,可又怕老爹沒把握,到時魚沒吃到反惹一身腥,所以決定還是先不跟尾崎元次講,回去問過老爹再說。

範其道聽兒子說了尾崎元次的病情,沉吟半晌說:“他還能夠坐起,說明他的脊椎隻是部分受損,並未折斷,從中醫角度看,完全能夠治好。”

範安平一聽這話,比老爹給他娶媳婦還興奮,說:“爹,你要是真能治好尾崎隊長,那可就幫了我的大忙,以後吃香的喝辣的少不了您一份。我這就去向尾崎隊長推薦您這位神醫聖手。”

範其道擺擺手,麵色凝重地道:“不行,你暫時還不能向尾崎元次推薦我。”

範安平奇道:“為什麽?”

範其道說:“你應該先向尾崎元次推薦那個姓江的。”

範安平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問:“您是說江暮雪?”

範其道點頭說:“對,就是他。”

範安平說:“爹,您瘋了,既然你能治好尾崎隊長,以江暮雪的醫術,一定也能治好他。”

範其道冷冷一笑,說:“我就是知道他也能治好尾崎元次,所以才叫你讓尾崎元次先請他看病。”

範安平完全被老爹弄糊塗了,問:“為什麽?”

範其道擺出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說:“你如果向尾崎元次推薦江暮雪,尾崎元次一定急不可待,叫你馬上去請他來治病。你去請江暮雪時,以保衛尾崎元次安全為由,要他空手跟你前去,不要讓他身上帶任何東西,包括一張膏藥一口銀針。江暮雪治病曆來靠他祖傳秘煉的膏藥,據我所知,在治下肢麻木半身不遂的膏藥中,熊油虎骨膏是最有效的。如果我估計得不錯,他為尾崎元次診治時一定會以熊油虎骨膏為主,再輔以針灸之法。”

範安平急了,道:“如果他治好了尾崎隊長,那您還有什麽麵子?”

範其道笑笑說:“傻小子,當然不能讓他治好尾崎元次搶了咱們的功勞,等到他在尾崎元次麵前誇下海口、回來取膏藥和毫針用具時,你再叫人放一把火把他的鋪子燒了,把他店裏的膏藥燒得一張不剩。”

範安平撇撇嘴說:“他沒了虎骨膏藥,還可以煉製呀。”

範其道道:“這個我當然知道,可是要煉製虎骨膏藥,虎骨是必不可少的主藥,虎骨本就是珍稀藥材,等到他要買虎骨煉製膏藥時,就會發現不但本城藥鋪,就連鄰近縣市的虎骨都被人搶先買光了。現在兵荒馬**通不便信息不通,他要搞到虎骨,至少也得在十天半月以後。尾崎元次哪有耐心等上這麽久,再加上你在一旁吹風點火,尾崎元次一怒之下,還不把江暮雪給斃了?等到他一死,你老爹我再出手,不但輕而易舉拔除了這顆眼中釘,同時也完成了你在尾崎元次麵前立功的心願。”

範安平算是明白過來了,道:“爹,您繞這麽大一圈子,不就是想讓江暮雪這小子徹底滾蛋嗎?用得著這麽麻煩嗎?等您治好了尾崎隊長,我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一槍斃了他。”

範其道瞪了他一眼,道:“臭小子,你懂什麽,你爹從哪裏摔倒就要從哪裏爬起來。以前姓江的這小子運氣好,治好了幾個我沒治好的窮鬼病人,一下就把你老爹給比了下去。你若依照你老爹的計策行事,他沒治好尾崎元次,而你老爹卻治好了這個日本佬,那就說明你老爹的醫術比他高,咱們從他手裏丟的麵子也算是找回來了,以後回春堂的生意就好做多了。你一槍斃了他,幹淨倒是幹淨,可有什麽用?”

範安平張大嘴巴,長長地“哦”了一聲,這才明白老爹的“良苦用心”。

5

“江先生,這邊請。”

江暮雪被範安平請進尾崎元次設在縣政府的日軍臨時指揮所時,步履從容,神態自若,臉上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好像他不是走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日軍軍事重地,而是去尋常人家出診一般。

尾崎元次半躺半倚地坐在**,正心情煩躁地將手中一把黑幽幽的短槍倒過來翻過去地擺弄著,臉上神情變幻不定,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對著你的腦袋開上一槍。江暮雪剛撩起長衫跨進門檻,尾崎元次如同驚弓之鳥,把眼一瞪,槍口一抬,對準了他:“站住,你是什麽人?”

範安平急忙從後麵跑上來,站到尾崎元次身邊,賠著笑臉解釋道:“尾崎隊長,他就是我給您請來的醫生,他姓江叫江暮雪,是我們這兒有名的中醫。”

“哦?”疑心甚重的尾崎元次仍沒有將手槍放下,瞧瞧江暮雪,又瞧瞧範安平,眼睛裏充滿了戒備。微微使個眼色,旁邊一名荷槍實彈的日軍立即上前對江暮雪進行搜身。

範安平弓著腰,討好地道:“尾崎隊長請放心,我已經搜過他的身了,他身上連一根針都沒有。”

尾崎元次上下打量江暮雪一眼,對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國醫生充滿了懷疑:“你,真能治好我的病?”

江暮雪冷冷地道:“在未親手診斷之前,我不能下任何結論。”

尾崎元次道:“那好,你快給我檢查一下,這兩天都快把我痛死了。”

江暮雪道:“我從來不給拿槍指著我的病人治病。”

尾崎元次怔了一下,神情略微有些尷尬,道:“好,你們中國人有句俗話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站在患者的角度,我相信你是一個好醫生。”順手把槍扔在了枕頭下麵。

江暮雪對翻譯道:“請你讓勤務兵給我打一盆水進來。”

戴眼鏡的年輕翻譯對一旁的勤務兵說了句什麽,不大一會兒,他就出去端了一盆清水進來。江暮雪稍稍挽起衣袖,在水盆裏洗幹淨雙手,上前兩步,示意尾崎元次伸出手來。

尾崎元次伸出左手,江暮雪替他把了把脈,神情有些凝重。尾崎元次瞧著他臉上的神情,另一隻手卻不由自主地伸到枕頭下握緊了短槍。江暮雪目不斜視,淡淡地道:“把衣服掀起,讓我看看你的背。”

尾崎元次猶豫一下,依言將背上的衣服掀起。江暮雪走到他身後,見他背上青紫一塊,用手一摸,似有一塊硬骨突起,稍微用力按之,尾崎元次“哎喲”一聲,痛得齜牙咧嘴,想要翻臉罵人,卻也隻得隱忍。

江暮雪暗自點了一下頭,心中已經有底,又向一旁的日軍軍醫要了一根針,在尾崎元次腿上輕輕刺了兩下,均無反應,直到用力刺到第三下,才見尾崎元次的腳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終於感覺到了疼痛。

江暮雪診察完畢,洗了手,一邊放下衣袖一邊道:“是背部受創,胸椎骨折,雙腿肌力減退,感覺遲鈍,若不及時診治,恐有癱瘓之虞,但好在並未傷及椎管內的脊髓和經絡,尚不難治。”

尾崎元次似懂非懂,直到翻譯將江暮雪的原話翻譯給他聽了,才麵露喜色,問:“真的能治好?”

江暮雪點頭道:“隻要按我的要求去做,三天之後即可下地走路,但要想完全康複,至少也得調養半個月,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半年之內不能碰女人,以免脊椎受力過猛,舊傷複發。”

“八嘎。”尾崎元次臉色一變,從枕頭下抽出手搶,直指江暮雪胸口,喘著粗氣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罵道,“你是存心跟老子過不去是不是?”

江暮雪冷眼斜視著他手裏的短槍,並不答話。一旁的日軍軍醫畢竟是內行,知道這個中國醫生所言不假,急忙上前勸阻尾崎元次。

尾崎元次舉槍的手無力地垂下,叫過一名日軍,用日語吩咐道:“去把前兩天抓的那十幾個花姑娘放了,能看不能吃,真倒黴。”

江暮雪道:“隻要他配合治療,三天之內當無大礙。”

範安平逼近一步,拿出手槍道:“軍中無戲言,要是你三天之內醫不好尾崎隊長,老子就一槍斃了你。”

江暮雪懶得理會這個狐假虎威的漢奸,轉過身來,在屋子裏看了看,最後把目光落在門口那張平整的木板房門上。他讓翻譯找人把木門卸下來。

翻譯滿頭霧水,找來兩名日軍,動手卸下門板,照著江暮雪的手勢,把門板平放在地上。

江暮雪指著尾崎元次說:“把他抬到門板上。”

兩名日軍麵露難色,期期艾艾不敢動手。尾崎元次說:“磨蹭什麽,照他的話做。”

兩名日軍這才敢把尾崎元次從**抬下來,放到木板門上。江暮雪將尾崎元次的身體擺弄了一下,然後用一隻手托起他的頭,另一隻手拿過一隻棉花枕頭,墊在他背後骨折的部位。

江暮雪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和高度,最後道:“你先這樣躺著,讓胸椎逐步複位,我回去拿兩帖虎骨膏藥來貼在你背上,先活血止痛,再以針灸之法刺激你雙腳恢複知覺。”

尾崎元次見他要走,神情微變,急問:“那、那我要在門板上躺幾個時辰?”

江暮雪淡淡地道:“如果恢複得好,三天時間也就夠了。但如果你亂動,導致胸椎折損程度加深,可能三十天都不夠。”

尾崎元次臉色發白,眼中殺機一閃,卻發作不得,見江暮雪要走,急忙努努嘴,示意範安平跟去。

6

火是在下午申牌時分燒起來的,火勢不算太大,剛好把江氏膏藥店櫃台後麵那個分門別類儲藏各種秘製膏藥的大藥櫃給燒著了。

江暮雪在範安平的“陪同”下回到鋪子,看見夥計小周正灰頭黑臉地坐在門檻上哭鼻子,再一看屋裏煙熏火燎一片狼藉,不由得大吃一驚,忙叫起小周問:“發生什麽事了?”

小周一副闖了大禍的樣子,連頭也不敢抬一下,說:“江先生,您剛出門不久,前麵街上就有人打架,我聽打得挺熱鬧的,就忍不住跑出去看了一小會兒。誰知還沒看完,就聽有人喊走水了,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咱家鋪子著火了,我急忙拿了木桶打水救火,幾個鄰居也來幫忙,火總算救熄了,可櫃子給燒了,江先生,我、我……”

江暮雪神情一變,急忙進屋一看,果不其然,四壁熏得黑黝黝的,其他器具損失不大,一張紅木藥櫃卻燒成了一堆黑炭,裏麵收藏的膏藥自然也被燒得一張不剩。他本是寬厚之人,但遭此突變,也忍不住跺足埋怨道:“小周,你太大意了,我正要用櫃子裏的虎骨膏藥,現在卻……唉,你、你怎麽能在鋪子裏生火呢。”

江暮雪問:“沒生火那怎麽會燒起來?”

小周也有些莫名其妙,抓抓後腦勺說:“我也不知道。”他才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還是個膽小少年,一見老板的神情如此嚴峻,不由得嚇得臉色發白,又害怕地哭起來。

範安平把頭伸進屋裏看了看,陰陽怪氣地說:“江先生,您要沒把握治好尾崎隊長的病直說就是了,也犯不著施展苦肉計,自己在自己店裏放上一把火呀。您可別告訴我您的膏藥都給燒光了,沒法給尾崎隊長治病了。”

江暮雪臉色漸漸緩和下來,反過來安慰了小周幾句,回頭對範安平道:“你回去告訴尾崎,我答應三日之內醫好他,就絕不會食言。叫他躺在門板上不要動,三日之內,我必帶著虎骨膏藥上門治他。他要是離開了門板,一切後果自負。”

範安平道:“行,有您這句話,那我就放心了。範某先回去等候著江先生,反正四門都有皇軍把守,也不怕您漏夜跑了。”衝他一抱拳,哼著小曲,甩手甩腳地走了。

待範安平一走,江暮雪立即提筆寫了一道方子:虎骨四兩,石斛二兩,赤芍一兩五錢,白芨一兩,川芎一兩,羌活一兩五錢,桂枝二兩,川烏一兩,杜仲一兩五錢,地黃四兩,山甲一兩,獨活一兩五錢……一共開了二十八味藥,共重四十一兩五錢五分。

這正是江氏虎骨膏的配方,這個方子是由《清內廷法製丸散膏丹各藥配本》所載熊油虎骨膏的方子加減變化而來,經過精減提煉之後,比原方效果更加顯著。

江暮雪把方子開好,檢查一遍,交給小周,叫他趕緊去周濟藥店照著單子把藥抓齊,並且一再叮囑不要耽擱,速去速回。小周答應一聲,一路小跑去了。

江暮雪回頭把店裏收拾了一下,不過盞茶功夫,小周就提著一包藥材氣喘籲籲跑了回來,江暮雪一看,其他二十七味藥都抓齊了,唯獨缺少虎骨這味主藥。

小周告訴他,周濟藥店的周老板說店裏的虎骨昨天就已經被人包圓兒了。

“哦,竟有這樣的事?”江暮雪大出意料,繡林城隻有周濟藥店這一家像樣的藥材鋪子,如果這裏找不到虎骨,那就隻有去鄰縣買了。他心存疑竇,親自跑到周濟藥店,正好周老板站在櫃台邊,上前一問,周老板告訴他,店裏的虎骨的確賣光了,而且據幾個采購藥材的夥計今天早上回來說,鄰近縣市大小藥鋪裏的虎骨幾乎都在前天和昨天被人買走了。

江暮雪皺皺眉頭問:“那您知不知道買走虎骨的是什麽人?”

周老板說:“外縣市藥店的虎骨是誰買走的我不知道,周濟藥店的虎骨好像是被回春堂的夥計買走的,昨天我正好在櫃台邊喝工夫茶,所以見到了。”

江暮雪心裏一沉,隱然明白了什麽。

“豈有此理,真是欺人太甚。”第二天早上,杜奇聽說了膏藥店失火的事,特地趕早過來,想看個究竟,聽江暮雪說了事發經過,不由得義憤填膺,拍案而起,怒道,“這分明是範家父子設下的陰謀詭計,想借尾崎元次之手置你於死地。”

江暮雪道:“我想也是這樣。”

杜奇是個急性子,瞪著他道:“那你還坐在這裏幹什麽,趕緊想辦法購買虎骨去呀。”

江暮雪搖頭苦笑道:“沒用的,我問過周濟藥店的周老板,他說兩湖一帶藥店的虎骨都是由一個東北大藥材商行供貨,最近送來的一批藥材被日軍堵在了路上,最快也得十幾天以後才能運抵這裏。”

杜奇急了,道:“那怎麽辦?你已經答應尾崎元次三天之內一定治好他,沒有虎骨你拿什麽煉製虎骨膏藥,拿什麽去治他的半身不遂?小日本殺人不眨眼,你把他惹惱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江暮雪見他為自己的事急得一籌莫展滿屋亂轉,心下甚是感動,微微一笑道:“杜兄放心,小弟不才,但範氏父子欲借尾崎元次之手算計我也並非易事。常言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虎骨雖然難買,卻也不是全無辦法可想。”

杜奇聞言喜道:“江兄,你是說你能想辦法弄到虎骨?”

江暮雪胸有成竹地點點頭道:“時機一到,問題自然會迎刃而解。”

杜奇著急道:“江兄,你就別給我打啞謎了,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瞧你這不急不躁的模樣,難道會有人給你送虎骨上門不成?”

江暮雪故作高深地笑笑道:“天機不可泄露,現在還不是揭示謎底的時候。總之杜兄不用擔心,山人自有妙計。來,我請你喝茶,前些日子托人從嶽陽帶了些君山銀針過來,也不知是否正宗,正要請你品一品。”

杜奇心有不甘,還欲再問,江暮雪卻不肯多透露半句,燃起爐子,煮水烹茶,忙碌起來。少頃,水沸茶香,江暮雪將第一碗茶遞到杜奇麵前。

杜奇初嚐一口,但覺香氣清嫩,新鮮回甜,不由得點頭道:“好茶。”看著水氣氤氳的碗底,接著道,“銀針產於湖南嶽陽君山,由未展開的肥嫩芽頭製成,芽頭肥壯挺直、勻齊,滿披茸毛。你看這茶衝泡後芽尖衝向水麵,懸空豎立,宛如銀針,果然是上好的君山銀針。”

江暮雪品咂再三,點頭道:“銀針被譽為十大名茶之一,果然自有特色。”

兩人一麵品銘一麵閑聊,不知不覺間,時已過午,杜奇翹首道:“江兄,時間不早了,給你送虎骨的人怎麽還沒到?再不到可就來不及了。”

江暮雪哈哈一笑,把他拉得複又坐下,道:“不急不急,時已過午,杜兄留下吃頓午飯吧。”

江暮雪親自下廚,做了四樣小菜,口味清淡,卻清香誘人,甚是精致。杜奇嚐過之後,忽然歎口氣道:“江兄,我後悔了。”

江暮雪問:“後悔什麽?”

杜奇道:“後悔當初怎麽沒把你留在我店裏做大廚,要不然我的生意一定比現在紅火得多。”

江暮雪嗬嗬笑著,滿臉得意之色,似乎比誇他醫術了得更讓他覺得高興。

吃過午飯,飲了杯淡茶,江暮雪忽然來了雅興,鋪紙蘸墨,揮就一幅《烹茶迎友圖》。杜奇一看,圖中遠山近水,茅簷數椽,屋內一人身形頎長,著長衫,戴方巾,眉目間恰似江暮雪自己,正拱手相迎,門口一人正要進屋,穿著打扮恍如他的模樣。屋子深處有一童子涪爐烹茶。畫麵筆觸柔和,情趣盎然,可說是今日二人品茶場景之寫照。隻是窗外天低雲暗,似是山雨欲來之兆。杜奇道:“畫是好畫,隻是情境略嫌消極。”

江暮雪道:“何以見得?”

杜奇指畫而道:“隻管自己烹茶迎友,不理窗外山雨欲來,獨身自好,終不是至善境界。”

江暮雪動容道:“好一句獨身自好,終不是至善境界。”一言未畢,忽將此畫扔進爐中,再鋪一張生宣紙,道,“杜兄,請再看這一幅。”突然抄起一支如椽大筆,蘸足顏料,重重地頓在畫紙上,然後貓著腰,執著畫筆,在紙上全神描繪勾勒,一襲潔白長衫,隨著身體不停地起伏擺動,好像麵對弓弦的琴師,完全沉醉在自己彈奏出的迷人樂章中,周圍世界正漸漸淡去,直至不複存在……

杜奇看著,欣賞著,感受著,竟也有幾分癡了。

……

小周正在院子裏研藥,天色不知不覺就完全黑了下來,他見江、杜二人待在屋裏,既無聲息,也不見掌燈,暗覺奇怪,推開虛掩的房門,探頭一看,屋裏一團漆黑,啥也瞧不著。回頭掌了燈,再進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黑暗中,江暮雪手執畫筆全神貫注正在畫紙上“唰唰”作畫,杜奇站在一邊看得如癡如醉。天色漸晚,兩人竟渾然不覺。

夜漸深沉,萬籟俱寂,屋子裏隻剩下畫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江暮雪的長衫背上緩緩顯出一團濕影,漸漸向周邊擴大,最後整個背上全都被汗水浸透。

杜奇卻似在看一場驚心動魄的決鬥,隻覺一股虎虎威氣撲麵而來,眼不敢眨,氣不敢喘,人不敢動。

江暮雪輕提筆尖,在畫上連點兩下,落筆之際,耳畔竟隱隱傳來虎嘯之聲。

長籲口氣,擲下畫筆。

杜奇宛如剛從夢中驚醒,擊掌高呼道:“好一幅《山林夜嘯圖》,筆墨酣暢,虎氣勃發,你看這百獸之王兩隻鋼爪緊緊摳住岩石,虎踞龍盤,虎目圓睜,虎嘴長嘯,虎虎生威,大有君臨南山之氣勢。尤其是最後兩下點睛之筆,畫虎點睛,天地間隱有虎嘯之聲傳來。難得,難得!”

正是忘我之時,忽然遠遠地傳來一聲雞啼。杜奇驀然一驚,跺足急道:“江兄,咱們隻顧畫畫、賞畫,險些忘了正事。現在距你與尾崎元次約定的時間已不足兩日,給你送虎骨的人呢?到底來了沒有?”

江暮雪背負雙手,踱到窗前,看看天色,道:“杜兄不必著急,天快要亮了,杜兄還是先回去休息休息,虎骨一到,我立即讓小周去叫你,如何?”

杜奇哈哈大笑道:“你這是下逐客令了?”

江暮雪道:“非也,是逐友令。杜兄徹夜不歸,再不回去,嫂夫人就要上我這兒來要人了。”

“好,我走,我走還不行嗎?”杜奇拱一拱手,大笑而去。

江暮雪急忙叫醒在鋪子裏睡覺的小周,吩咐他趕緊壘灶,架鍋,熬藥,煉膏……

7

晌午時分,江暮雪背著他出診時常帶的小藥箱,坐一輛黃包車來到日軍指揮所門口,剛付了車資,就見範安平腰裏挎著一杆盒子炮,從大門裏邊迎出來,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道:“江先生,您怎麽才來呀,尾崎隊長等您都等不及了。”

江暮雪點點頭,算是招呼了他,一抬腿,就往院門裏邊踏,不想卻被兩名持槍把門的日軍攔住,先是搜身,然後又打開小藥箱看了,見無可疑物品,這才放行。

範安平從後麵趕上來,笑嘻嘻地問:“江先生,你的虎骨膏藥可曾帶來?”

江暮雪不冷不熱地道:“帶著呢,多謝範會長操心。”

範安平原本以為他沒有虎骨製不成膏藥,是向尾崎元次告罪來了,誰知他卻說帶了虎骨膏藥來,不由得一怔,半天沒跟上他的腳步。

江暮雪不再理會他,大步走到尾崎元次房中,進門看見尾崎元次果然還躺在門板上,不曾有絲毫挪動。

尾崎元次一見到他,火氣就上來了,罵道:“八嘎,你怎麽現在才來,想凍死老子是不是?”話未說完,連打兩個阿嚏,鼻涕流得滿臉皆是,看樣子是昨晚染上傷寒感冒了。

江暮雪往他身上瞧了瞧,啞然失笑道:“尾崎隊長,我教你躺在門板上別動,可沒說到了晚上也不能蓋被子呀。”

“你……”尾崎元次氣得臉色發白,半天作聲不得。

江暮雪蹲下身,撩起他的衣衫,在他背上摸了摸,見胸椎折損隆突之處已逐漸複位,恢複良好,暗自點了一下頭,打開小藥箱,拿出一帖江氏虎骨膏,攤開之後貼到尾崎背上受損之處,尾崎元次隻覺背上有些發熱,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感覺。

江暮雪從藥箱裏拿出一把銀針,見日軍軍醫一直站在旁邊盯著他的手看,不用細想便已明白他是在監視自己,也不在意,把針具用紗布包好,叫他提進來一隻爐子,在火爐上放一鍋清水,把針具放入鍋中,不大一會,清水煮沸,待針具在開水中消毒片刻,再撈起冷卻。洗淨了手,拿起銀針,先在尾崎元次屁股外側的環跳穴下針,直入三寸,然後再在陽陵泉、足三裏、懸鍾、解溪等穴連下數針,或指切進針,或夾持進針,或舒張進針,或提捏進針,或針管進針,或直刺,或斜刺,或平刺,方法不一而足。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江暮雪收了針,蓋上藥箱,道:“每隔半日施針一次,三次即可使雙腿恢複知覺,下地行走。你千萬不要亂動,以免功虧一簣,今晚戊時我會再來一趟。”

尾崎元次見他的治療奏效,言語間對他也客氣許多,躺在門板上道:“範會長,請你幫我送一送江先生。”

範安平雖不情願,卻也不得不照做。走出大門時,他忍不住悄聲問了一句:“江先生,你給尾崎隊長貼的真是虎骨膏藥?”

江暮雪哈哈一笑道:“要不然你以為還會是什麽膏藥呢?”

範安平怔在門口,抓耳撓腮想了半天,也沒弄明白老爹的計謀到底什麽地方出了差錯。

晚上戊時,江暮雪來到日軍指揮所,第二次為尾崎元次施針,收針之時,尾崎元次雙腿血氣通暢,已經能夠動彈。

第三次施針是在次日上午巳時許,江暮雪走進尾崎元次的住所,忽然感覺氣氛似乎有點不對,尾崎元次仍然按照他的要求仰躺在門板上,屋子裏除了範安平、戴眼鏡的翻譯和勤務兵等,卻還多了兩個日本人,看年紀應該在五十歲以上,從穿著上看,像是日軍的隨軍軍醫,再加上以前那個年紀較輕的軍醫,一共有三名同行,從他進門那一刻起,就一直盯著他的雙手。

江暮雪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尾崎元次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快,忙道:“江先生不必多心,他們三個都是你的同行,都是前來向您學習的。”

江暮雪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也不點破,淡淡地應道:“不敢。”又問,“尾崎先生今天感覺如何?”

尾崎元次抬抬雙腳,伸展一下,道:“感覺雙腿有勁多了,昨天足尖還有點冰冷,今天從足底到腰間都是暖的。”

江暮雪點點頭道:“那就好,看來恢複得很順利,我現在再給你針灸一次,應該便無大礙了。”

他讓那個年輕的軍醫過來幫手將尾崎元次的褲管卷起,找到陽陵泉、足三裏、懸鍾、解溪等穴,施針完畢。最後輕輕按住位於大腿外側中線上的風市穴,拿起一枚毫針,正要下針,年輕軍醫忽然抓住他的手,嘰裏咕嚕說了幾句日語。

翻譯告訴江暮雪,田中醫生問您,這次施針穴位為什麽與前兩次不同?前兩次除了在陽陵泉、足三裏、懸鍾、解溪等穴下針外,還在環跳穴下針,這次為什麽棄環跳穴而改刺風市穴?

江暮雪看了年輕軍醫一眼,對翻譯道:“你告訴他,環跳穴位於股外側部側臥屈腿時股骨大轉子最高點與骶管裂孔連線的外三分之一與中三分之一交點處,從針灸的功能和作用上看,主治下肢痿痹,半身不遂。前二次施針時,尾崎隊長雙腿處在麻木之中,故加刺環跳穴,以疏通血脈,而現在尾崎隊長雙腳已恢複知覺,自然不用再刺環跳穴,他下肢麻木已久,久未活動,現在血脈乍通,氣血湧動,一時難以適應,會感覺到腰腿處血管經脈脹痛,風市穴主治半身不遂,並腰腿疼痛症,所以加刺風市穴。”

江暮雪重新拿起毫針,尋到風市穴,先直刺一寸,待得氣之後——所謂得氣,亦稱針感,是針刺入腧穴後所產生的經氣感應。得氣與否及氣至的速遲,不僅直接關係到針刺的治療效果,而且可以借此判斷疾病的預後——再撚轉毫針,深刺一寸。

此針一下,尾崎元次頓覺一股酸、脹之氣自入針處發出,沿著自己大腿外側的某根經脈下行下躥,上達頭頂百會,下抵足底湧泉,氣到血到,一通百通,渾身上下又酸又脹,卻又極是舒服受用。

少頃,江暮雪收了針,對年輕軍醫道:“你扶他下地試一試。”

尾崎元次將信將疑,道:“我真能下地走路了?”

軍醫依言過來扶他,尾崎元次先仰起上半身,在門板上坐起,再緩緩將雙足平移輕放到地上,感覺到腳下踏實了,才慢慢站起身。江暮雪說:“走兩步看看。”

尾崎元次看他一眼,臉上仍有疑慮,小心翼翼試行兩步,久未走路,感覺腳板有點酸痛,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異常。又走了三四步,腳步平穩,已無踉蹌之態,便推開軍醫,自行走動,腿上酸麻之感漸漸消除,在房間裏來回走了一圈,感覺與胸椎受損之前並無不同,這才相信自己的傷病真的已被這位中國醫生徹底治愈。

江暮雪揭下他背上的膏藥,查看胸椎受損後恢複情況,重新貼上一帖江氏虎骨膏藥,再拿出三張膏藥,道:“這是三帖虎骨膏藥,每隔三天更換一張,十日之後,即可痊愈。”

尾崎元次神情一肅,站到他麵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感謝道:“江先生手到病除,不愧為中國神醫,鄙人深表感謝。”

江暮雪微微一笑道:“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中華大地藏龍臥虎,醫術較我高明者比比皆是,‘神醫’之名愧不敢當。你傷病初愈,尚須好好休養,不可到處奔忙,以免舊傷複發,望你好自為之。”

尾崎元次再次鞠躬,道:“多謝先生。”

範安平見江暮雪真的醫好了尾崎元次,心中恨得暗自咬牙,想起自己和老爹當初設下的計謀,真是偷雞不著反蝕一把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原以為向尾崎元次推薦江暮雪,可以借日本人之手置他於死地,重振老爹和回春堂的聲威,誰知到頭來反而成全了他的神醫之名,也不知他到底從哪兒搞到虎骨,製成虎骨膏藥的。

正在他瞧著江暮雪的背影暗暗咬牙切齒之際,尾崎元次忽然走到他麵前,心情爽朗地拍拍他的肩膀,道:“範會長,江先生是你請來的,現在他隻用三天時間就治好了我的傷病,免除我下半輩子半身不遂的殘疾之苦,你說我該不該重重地謝謝他?”

尾崎元次道:“那好,今天我就好好感謝感謝他。”猛然轉過身來,把臉一沉,大喝道,“來人。”

“咳。”門外有人答應一聲,隻聽一陣腳步聲響,一隊荷槍實彈的鬼子兵忽然氣勢洶洶衝了進來,端著槍,一下就將江暮雪圍在了中間。

江暮雪臉色一變,看著尾崎元次道:“尾崎隊長,這是何意?”

尾崎元次盯著他看著,兩道陰冷銳利的目光就像兩把錐子,咄咄逼人,似乎要把他釘穿一般,嘿嘿冷笑一聲道:“江暮雪,你就不要再裝模作樣了,其實你的底細我早就調查得清清楚楚,你並不是從四川瀘州來的,你是八路軍冀南軍區劉伯承部下的一名隨軍軍醫。一年前在一次與皇軍的戰鬥中為了掩護幾名傷員轉移,你與八路大部隊失散,突圍之後你獨自一人流落江湖,四方漂泊,後來你打聽到八路大部隊到了湖南湘江一帶,於是你就想越過湘鄂邊界去尋找自己的部隊,但因為此間水陸交通被皇軍切斷,你無法過關,隻好暫時隱居繡林城,明裏以行醫為業,暗中卻一直在想方設法與八路取得聯係。江先生,我說得對不對?”

江暮雪瞧他一眼,眉頭一展,哈哈一笑道:“既然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還放心讓我為你治病,這份膽識,倒是讓江某佩服。”

尾崎元次道:“那也是情勢所迫,不得不姑且相信你一次。不過我也並非全無防範,你為我診治之時,自始至終都有軍醫在場,隻要你稍有差池,他們一個眼色,埋伏在窗外的狙擊手就會把你射成馬蜂窩。”

江暮雪鄙夷地瞧了三位同行一眼,冷聲笑道:“我還以為他們真是來虛心學習中國醫術的呢。”

尾崎元次重傷初愈,精力欠佳,不想與他多費唇舌,把臉一沉,揮手道:“來呀,先將這個八路押下去關起來,明日午間在北門口碼頭公開處決,我要讓你們這些冥頑不化的中國人看一看跟皇軍作對的下場。”

範安平差點興奮得跳起來,搶著回答一聲:“是。”一推江暮雪,“搞了半天,你還是個八路哇,這回落到皇軍手裏有你好看,快走!”

8

杜奇心裏一直記掛著江暮雪和他的虎骨膏藥的事,在家裏等了一整天,也不見小周來通知他。到了第二天,他再也忍不住,徑直跑到膏藥鋪,鋪子裏隻有小周一個人在守著。

小周告訴他,江先生的虎骨膏藥早就煉製好了,都已經去給尾崎元次治過兩回病了,聽江先生說這小日本的重傷已快痊愈了。

杜奇問:“暮雪兄現在何處?”

小周說:“江先生今早又去了尾崎元次那裏。”

杜奇奇道:“這麽說暮雪兄拿到虎骨了?是誰給他送虎骨來的?怎麽送來的?”

杜奇止不住心中好奇,穿過院子,來到江暮雪的房裏,希望能發現些蛛絲馬跡解開自己心中的謎團。可是房間裏一切如舊,與他前次來時並無半點變化,江暮雪那幅虎氣勃發的《山林夜嘯圖》仍然掛在牆上。

就在他要轉身離去之時,忽然發現圖紙上那隻老虎的一隻虎爪被撕掉了。

他心中一動:難道這就是江暮雪所用的“虎骨”?

……

據說一天中,子時剛過,醜時初至的那一段時間,是人最疲倦、警覺性最低的時間,江暮雪就是在這個時間從嘴裏吐出第一枚銀針,像變戲法一樣打開手銬和腳鐐的。兩名看守的日軍正倚在牢門邊打瞌睡,當他躡手躡腳經過時,一名看守似乎聽到了什麽動靜,睜開惺忪的眼睛,正要張嘴大叫,江暮雪順手將手中的銀針紮進了他脖頸上的大椎穴,於是這名鬼子兵頭一歪,連哼也沒哼一聲,就繼續做他的春秋大夢去了。

關押江暮雪的監牢是由縣政府一間倉庫臨時改建成的,距尾崎元次的住所並不遠,江暮雪輕巧地避過幾撥巡邏的鬼子兵,輕而易舉地就摸進了他的房間。

“什麽人?”

盡管尾崎元次已經睡了三天三夜的門板,這一夜全身輕鬆睡得很沉很熟,但行伍出身的他到底還是保持著軍人應有的警惕,一旦覺得床前有人影晃動,立即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了手槍。槍口還沒抬起,就覺手背一陣刺痛,合穀穴上不知怎的就被插上了一根銀針,虎口一麻,短槍掉落在地。

他敏捷地翻身跳下床,一條黑影正好擋在他麵前。定睛一瞧,隻見來人長衫勝雪,目光炯炯,正是白天被他下令關起來的江暮雪。他驀然一驚,睡意全無,側身退後一步,顫聲道:“你、你是怎麽出來的?你想幹什麽?”

江暮雪逼近一步,冷峻地道:“我代表千千萬萬中國人民取你狗命來了。”

尾崎元次心知不妙,回身去取掛在床頭的軍刀,雙手剛剛舉過頭頂,兩邊腋下同時一麻,左右極泉穴上被同時釘上一枚銀針,兩條手臂頓時失去知覺,舉之不起放之不下,就那麽僵在半空,模樣甚是滑稽。

江暮雪絲毫不給他喘息之機,又從口中吐出三枚銀針,閃電般紮進了他頭頂百會、額前印堂、喉頭廉泉三處大穴。

尾崎元次宛如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全身一震,僵在那裏,竟再也動彈不得。他不由得心下大駭,張大嘴巴驚恐地盯著他:“你、你使了什麽魔法?”

江暮雪道:“這不是魔法,是中國的點穴術。從中國中醫的角度解釋,人的身體內遍布經絡,‘經’即經脈,猶如路徑,貫串上下,溝通內外,是經絡係統中縱行的主幹;‘絡’為絡脈,有網絡的含義,為經脈別出的分支,縱橫交錯,遍布全身。經絡內屬於髒腑,外絡於肢節,運行氣血,濡養周身,構成一個貫串上下溝通內外的體係,將人體聯係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而穴位則是經絡上特殊的‘點’,通過外力適當地刺激這些‘點’,可以達到關閉穴道阻止體內血液流動的目的。”

江暮雪道:“不錯,正是這個意思。我現在關閉了你頭頂、額前和喉結處的三處‘閥門’,你全身血液流經這裏的時候,遇到阻塞無法繼續暢行,血液在‘閥門’處越聚越多,壓力越來越大,無可突破,鮮血就會從你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中迸裂而出。”

尾崎元次道:“你、你是說我會七竅流血而死?江先生,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你既然要殺我,當初又何必那麽煞費苦心救我?”

江暮雪走到他麵前,目光灼灼,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救你,是因為我是醫生,你是病人。我殺你,是因為我是中國人,你是侵略我們的日本強盜。”

尾崎元次本來還抱著一絲僥幸之心,以為江暮雪不過是故弄玄虛虛張聲勢,直到他感覺到頭腦發漲,似乎有某種東西要從自己臉上爆裂而出時,他才相信江暮雪所言不虛,絕望之際,憋足最後一口氣,突然放開嗓門大聲叫道:“來人,快來……”

第二聲呼喊尚未吐出,隻覺喉頭一甜,一股鮮血箭一般從他鼻孔中躥了出來,接著眼睛、口腔、耳孔中也有熱熱的血液噴薄而出。

他雙目圓瞪,麵容因痛苦和驚駭而扭曲變形,從喉嚨深處發出幾聲心有不甘的咕嘟聲,突然雙腿一顫,兩眼翻白,直挺挺向後倒了下去。

就在這時,江暮雪忽然聽到外麵哨聲大作,呼聲四起,推門一看,隻見四下裏燈火通明,數百名日軍士兵手持步槍,正潮水般向這邊湧來。顯然,尾崎元次垂死的呼聲驚動了日軍。

江暮雪臉色一變,急忙退回尾崎房中,抓起他掉落在地的手槍,跳出門來,咬一咬牙,正要衝出去拚個魚死網破,忽然旁邊一扇小門吱嘎一聲,打開一條小縫,鑽出一個人,手裏拿著一支短槍,悄聲道:“江兄,別硬拚,快跟我走,這邊有一道後門。”

江暮雪隻覺聲音甚是耳熟,定睛一看,驚道:“杜兄,是你?”

杜奇笑道:“別客氣,自己人,我是中共湘鄂邊支部的特派員。”

江暮雪喜道:“太好了。”縱身跳進小屋。

杜奇回身關上房門,小屋裏頓時一片漆黑。

突然,屋裏傳出“砰”的一聲槍響……

9

這是抗日戰爭時期,發生在作者家鄉繡林縣(現已更名為繡林市)的一個真實故事。作者通過查閱縣誌,走訪民間老人,掌握相關史料,力圖向讀者真實再現這個故事的開頭結尾、來龍去脈,但是要請讀者們原諒的是,關於這個故事最後確切的結局,嶽勇查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相關資料,均不見提及。倒是在繡林城街坊民間,廣泛流傳著有關對這個故事結局的猜測與傳聞,作者通過搜集整理歸納,發現民間逸聞傳說的結局大體有三種。

第二種。杜奇的真實身份,其實是一名國民黨特務。他通過暗中調查,掌握了江暮雪的身份背景,正要向上級報告,這時日本鬼子進城,國民政府在繡林城的統治崩潰,已無力顧及江暮雪的事,他隻好向鬼子告密泄露江暮雪的真實身份,本意是想借鬼子之手害死江暮雪,誰知江暮雪神通廣大,非但逃過一劫,還把日軍中隊長尾崎元次給殺死了。雖然事後驚動日軍,江暮雪被日軍圍殺,但杜奇擔心江暮雪可能會再施手段從日軍的重重包圍之中突圍而出,到那時再要對付他可就不容易了。所以他隻好現身假冒我黨特派員騙取江暮雪的信任,趁他不備之機,在他背後開了冷槍。最後黑暗小屋裏傳出的那一聲槍響,便是因此而來。

第三種。江暮雪本是心細如發、警覺過人之人,被杜奇帶進小屋之後,發現屋子裏漆黑一團,並沒有杜奇所說的“後門”,他立即明白其中有詐,危急之時不容多想,果斷地對杜奇開了槍。於是屋子裏便傳出“砰”的一聲槍響。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第四種結局呢?

就在作者打算結束這篇小說時,作者的好友、在市博物館工作的老張聽說嶽勇在寫一篇涉及新中國成立前繡林城大地主範其道的小說,便登門來訪,順便為作者帶來了一封土改時從範其道家裏搜出的書信,給嶽勇作為參考資料。

嶽勇接過一看,信是寫在一張便箋上的,紙張早已發黃,但因為保存得好,上麵的字跡還是清晰可辨。

範大夫:

多行不義,必遭天譴。尾崎元次的頭顱就埋在你家院子裏——地點隱秘,汝如自行尋找挖掘,隻會徒勞——如若今後汝繼續哄抬診金、欺侮窮苦百姓,在下必向日本人舉報汝為殺死尾崎元次之真凶。就算日後日寇被驅,汝若不知收斂,在下要取汝性命亦易如反掌。此為其一。

其二,在下與汝漢奸兒子範安平接觸多次,察其麵色,兩顴高骨處顏色赤紅,有如指印。《靈樞·五色篇》曰:赤色出兩顴,大如拇指者,病雖小愈,必猝死。此乃心髒驟停之兆,你還是勸他多行善事,保命要緊。

全文如此,信後一無署名二無時間,不知何年何日,出自何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