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王馬殿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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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說到,馬殿臣遇上了降妖捉怪的崔老道,展開寶畫《神鷹圖》滅了女鬼,又將這寶畫送與了馬殿臣。馬殿臣拜別了崔老道,從山東老家一路奔關外,腿上的蟒寶給了崔老道,再也跑不了以前那麽快了,無奈一步一步往回走吧!馬殿臣不在乎走路,可這一路之上吃飯要飯錢、住店要店錢,沒有錢寸步難行。前兩次身上也沒錢,沿途要飯打八岔到的關外,而今仍去討飯不成?一摸自己手上還有一掛十八子兒的瑪瑙串,還是發財之後買來玩兒的,這下行了,把去當鋪換了幾兩銀子,好歹有了盤纏。

一路上行行走走,心氣兒可跟之前兩次不同,前兩次真可以說是前途未卜,如今這叫一個踏實,家宅中有一躺銀子,回去當財主,何等的快活。馬殿臣想得挺好,不承想俄軍侵略東北,馬殿臣那座宅子,已在戰亂中被洗劫一空,又放一把火燒成了一片瓦礫。馬殿臣恨得咬牙切齒:出生入死掙下的家業,說沒就沒了,我這命也太背了,一次又一次的倒黴到家了。有心殺幾個俄國大鼻子出一出這口惡氣,可人家有槍有炮,自己兩手空空,如何是人家的對手,去了也是送死。

馬殿臣心頭憋了一口惡氣無從發作,抓心撓肝那麽難受。不過他也徹底死了心,人爭不過命,沒有發財的命不可強求,再大的財也留不住,餓不死得了。那也得有口飯吃才行,可他不會幹別的,雖然有些武藝兩膀子力氣,不過咱們之前說了,這兵荒馬亂的打把式賣藝根本掙不來錢;再一個槍杆子直溜,打槍打得準,怎奈大清國要完了,對待列強隻會忍辱求和。馬殿臣有心上陣殺敵,苦於報國無門。何況滿清朝廷什麽時候把窮苦老百姓當人看了?如果不是滿清朝廷暗弱無能,他這家產何至於遭俄軍劫掠,可見這國報不報的也不吃緊。他心想:既然沒別的路可走,莫不如憑這一身本領,上大戶人家當個看家護院的炮手,也能有口飯吃。

恰逢天下大亂,又有外敵入侵,東三省的土匪多如牛毛,官司王法形同虛設,出了事兒沒人管你,自己都還顧不上呢!因此大地主都養炮手,用於看家護院,防備胡子來砸窯,畢竟指望不上官府,還是自己有人、有槍才保險。關外的胡子大致上分為三類:頭一類是占山為王的土匪,也叫“紅胡子”或者“馬胡子”,多為窮苦之人,被逼無奈落草為寇嘯聚山林,人馬多則上百少則幾十,幹的買賣主要是砸窯、綁票;第二類土匪有錢,槍彈充足,還都是好槍,這群人上山當土匪之前,要麽是地主富戶,要麽是軍隊的團勇,讓黑白兩道擠對得沒法子了,俗話說“狗急了咬人,人急了為匪”,這才上山當胡子,專門殺官紳,與官府軍隊為敵;第三類土匪也叫棒子手,沒刀沒槍,手中僅有一根木棒子,躲在老林子裏,見到一個人走路的,趕上誰是誰,從身後掄上一棒子,先把人幹趴下,再搜刮身上的財物。有這麽句話,“遍地英雄起四方,有槍就是草頭王”。當時的關外,無論是地主老財,還是平民百姓,可以說是人人自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倒了黴。有錢的地主為了防禦胡子,不惜重金雇來炮手和棒子手,東北話“槍”、“炮”二字經常混用,炮手其實就是槍手,平日裏也沒別的活兒幹,管你吃管你喝,溜溜達達巡邏放哨。但是來了土匪你得去拚命,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時候可就指著你了。當炮手必須會打槍,槍法還得準,說黑話這叫“槍杆子直溜”。養炮手可不是一筆小開銷,也不是所有的大戶都雇得起十來個炮手,隻雇一兩個沒什麽用,也可以由若幹大戶湊錢買幾條槍,雇幾個人組成保險隊。山上很多獵戶,都改行當了炮手,打獵的槍法也準,可跟當過兵打過仗的不一樣,雖說都是拿槍的,打獵的打不準頂多回家挨餓,兩軍交戰打不準命可就沒了,所以說真刀真槍那才是真本領,有他這兩下子,還真不愁吃不上飯。

關外地廣人稀,大地主家都有千頃良田。通常在當中起一個大院子,周圍全是莊稼地,這是為了幹活兒近便,過去說“近地”乃是一寶,就是這個意思;同時也為了視野開闊,一旦趕上土匪打家劫舍,可以從遠處望見,及時做好防備。在這樣的地主大院子中,除了本家的人口之外,連同下人、長工、佃戶、炮手都住在裏邊,一個大院子住上幾百口人也不出奇。收了工連牲口、農具全帶回來,大門放閂二門落鎖,四周有壕溝,院牆上有炮樓,炮手往來巡視,好似碉堡一般,土匪沒有大炮,人馬再多也打不進去。

馬殿臣找了這麽一家,打遠處一看家業絕對夠大,大院子圍牆高聳,周圍的大田一望無際,還都是好地。關外常年封山,土壤肥沃,地裏的黑土抓一把能攥出油來,那還稱不上好地。必須在水邊上,利於灌溉,土地也齊整,那才叫好地。很大一部分種了煙草,關東煙雖然沒在東北三寶之列,卻也舉國聞名,葉片厚、油脂多、煙味濃醇。山東也產煙葉,馬殿臣又是莊稼人出身,知道煙葉子最吃地,種過煙草的地,種一年得緩三年,否則什麽也長不出來,然而種這一年的煙草,卻頂得上十年種莊稼的進項。馬殿臣一瞧這是家大業大的大地主,上門找碗飯吃應該不難,當即邁步走了過去。此時雖是大白天,卻也是大門緊閉,上前把門叫開,出來一個下人,馬殿臣說明了來意,下人進去通稟,過了一會兒這個人再次出來,招手讓他進去。趕等馬殿臣進去一看,這家可太闊了,進門先是一個大場院,兩邊堆放各式農具,還有牲口棚子,院門的兩側各有一排房子,屋前搭著梯子直通院牆的頂部,看意思是炮手們住的地方。再往院子深處看,一排排的房屋橫平豎直,裏裏外外說不清有多少進。下人帶領馬殿臣一路穿房過屋,到了當中的一進院子,屋舍比前邊講究多了,青磚鋪地,迎麵三間正房,東西廂房、東西配房、東西耳房,兩側還有跨院兒,估計這是東家的住處。

正房堂屋太師椅上端坐一人,不用問都知道,這位是東家。四十多歲的年紀,臉上有紅似白長得挺富態,身上穿得也講究,深灰色的長袍外套青布馬褂,這時候還沒入冬,頭上沒戴帽子,一條大辮子油光鋥亮,可見平時沒少吃好東西。東家已聽下人講了馬殿臣的來意,說話倒也客氣:“我這兒的炮手、棒子手不多,可也不少,有這麽十來個,你既是想來我們家幹,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無非多雙筷子。不過你也知道,這個年頭兵荒馬亂,有多少人吃不上飯,我這兒也不能白養閑人,你是會使槍,還是會使棒?”

馬殿臣自己身上的能耐自己知道,穿門過戶走進來,瞧見有這麽兩三人背槍拎棒到處溜達,看身形步法,不像有什麽真本事,隻是跟這兒混飯吃,當即說道:“東家,我在門口打兩槍,行與不行還得聽您的。您要覺得我槍法可以,就賞我一口飽飯吃。如果說您看著不行,我也沒二話,抱上腦袋我一路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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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書說到馬殿臣打山東回到關外,到了地方一看,當地已被老毛子劫掠一空,隻好憑身上的本領給大戶人家當炮手。東家聽馬殿臣說話口氣不小,命下人傳來一眾炮手、棒子手,讓馬殿臣在前邊的場院一試槍法。一眾人等來到場院,有人給東家搬過一把椅子,東家坐好了,點手叫過一個炮手來。這個炮手和別人不一樣,其餘三五個人各背一杆土炮,那是改製而成的單發步槍。這位腰上別了兩支十連發手槍,這在當時來說了不得,一支十連發能換三匹好馬,可見這是個炮手頭兒。東家吩咐炮手頭兒考較馬殿臣的槍法。這位也是有心賣弄本領,先在牆頭上並排插了三根秫秸稈,又背對院牆大步流星邁出去十步,回過頭一甩手“啪啪啪”打了三槍,三根秫秸稈應聲而斷。這一手兒露得漂亮,在場的人紛紛起哄叫好。炮手頭兒打完之後重新插上三根秫秸稈,嘴角掛著笑意,將十連發手槍遞給馬殿臣,那意思是讓他也來來,我們也開開眼,看看你有什麽本事。

馬殿臣接過槍在手中掂了掂,舉到眼前瞄了瞄,他一不慌二不忙,按炮手頭兒的樣子,背對院牆走出十步開外,轉過身看也不看“啪啪啪”也是三槍。圍觀眾人一看,驚了個目瞪口呆,這槍法太高了,把這三根秫秸稈打得一般齊,如同剃頭一樣,可不是剛才那位炮手頭兒的槍法能比,當下一陣嘩然。

馬殿臣打完秫秸稈,心說:你試完了我,我也得試試你。他找東家要了三枚銅子兒,讓一個下人用彈弓把銅子兒射到半空,他站在當場抬手“啪啪啪”又是三槍,彈無虛發,隻聽半空發出三聲脆響,三枚銅子兒全部打個正著。炮手們知道這手絕活叫“打飛錢”,比“甩手打雁”可難得多了,銅子兒才多大個東西,射在空中也停留不住,打得準與不準都在電光石火之間,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練成的。馬殿臣打落三枚銅錢,也不說話,麵無表情把槍還給炮手頭兒。炮手頭兒自知沒這個槍法,揣上槍臊眉耷眼往旁邊一站,沒敢接馬殿臣這招兒。

東家可高興壞了,這樣的炮手一個頂十個,這是讓我趕上了,該著了我家門平安啊!來多少胡子也不怕了。當即讓馬殿臣當了炮手頭兒,大院裏的一眾炮手、棒子手都得聽他的命令,那兩支十連發手槍也給馬殿臣用了,又告訴馬殿臣不用跟這班兄弟一起擠在前院住,往後住單間,東家吃什麽他吃什麽,有什麽要求盡管提。馬殿臣從此在地主大院當上了炮手,別的炮手也都對他心服口服,沒法子,人家要把式有把式、要準頭有準頭,吃香的喝辣的理所應當,沒什麽不服氣的,誰讓自己沒這本事呢!

這個大院的東家姓紀,過去習慣以東家的姓氏當地名,所以他們這兒叫紀家大院,在土匪口中稱為“紀家窯”。怎麽叫法還不一樣呢?因為山上的胡子說黑話,將搶劫富戶叫“砸窯”。土匪當中專有下山尋找目標的人,到處打聽哪家有錢、哪家沒錢,哪家的棒子手多、哪家的炮頭硬,都知道紀家窯趁澇兒[1],裏麵的糧食、銀錢堆得頂蓋兒肥,各路土匪覬覦已久,早就垂涎三尺、哈喇子流一地了。但是紀家大院前前後後好幾進,是座“連環窯”,院牆一丈多高,牆頂上帶垛頭子,都是用草辮子裹大泥壘起來的,堅實無比。院子裏除了五六名炮手,還有十幾個棒子手,加上長工、短工、牲口把式,不下三四十人,是一座極不好砸的“硬窯”。

馬殿臣當炮手以來,前前後後來過幾股土匪要砸窯。大多隻在周圍轉一轉,覺得無從下手知難而退,怎麽來的怎麽回去了。唯獨有一次,來了一夥兒“砸黑窯”的胡子,所謂“砸黑窯”,是指趁夜偷襲,大半夜裏來打你。當天晚上月黑風高,馬殿臣得知土匪來襲,急忙帶領炮手們登上牆頭,大院外邊黑燈瞎火什麽也看不見,土匪皆穿黑衣,根本不知道該打哪兒。好在馬殿臣早有防備,平時備了不少磚頭,一直泡在煤油裏,此時點上火往牆外邊扔,摸黑來襲的土匪在火光之下無所遁形,沒處躲沒處藏,讓牆頭上的馬殿臣一槍一個,放倒了七八個,其餘的土匪嚇破了膽,紛紛抱頭逃竄,馬殿臣一戰成名!從此之後,周圍的土匪再也不敢打“紀家窯”的主意了。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馬殿臣在紀家大院當炮手頭兒,一轉眼過去好幾年,大清朝亡了國,時局動**,關外的土匪越來越多,幾乎遍地是匪。土匪這個行當極為複雜,各種規矩、講究,包括穿著打扮、挑的字號、說的黑話,這都有說道。比如說落草為寇,一般是聚齊了一眾“誌向相投”的兄弟,挑旗造反、占山為王,按土匪的說法,這叫“起局”。土匪的團夥叫“綹子”,一報字號都是說“我是哪個哪個綹子的”,都得這麽說,這是規矩。起局要有“局底”,也就是家當,什麽意思呢?雖是湊齊了人手,可要錢沒錢、要槍沒槍也起不了局,走投無路上山為匪的有多少有錢人?有錢就不當土匪了,所以說隻能靠哥兒幾個東拚西湊,有小偷小摸的,也有出去劫道的,還有的人用木頭削成槍,裹上紅布去搶別人手中的真槍,出什麽招兒的都有,因此說大部分土匪乃是烏合之眾。

書要簡言,甭管山上的土匪多麽凶惡,“紀家窯”有馬殿臣在,一般的綹子真不敢近前,這就叫“人的名,樹的影”,知道來了也討不到便宜,搞不好還得折損人馬。但是樹大招風,真有大綹子不信這個邪,你本領再高不也是一個人嗎?渾身是鐵你能打幾顆釘?有這麽一天早晨,馬殿臣正在院子裏洗漱,一個手下慌手慌腳跑進來,讓馬殿臣快去門口瞧瞧,胡子借糧來了!什麽叫借糧啊?借了你還嗎?那是說得好聽,就是要來了,你不給就搶。

馬殿臣一聽,心想:還真有這不要命的!也沒顧上拿毛巾,兩隻手在衣襟上抹了抹,跟隨手下匆匆趕到大門口。隻見地上齊齊整整並排插著三根高粱稈子,這是什麽意思?關外的人都知道,這是土匪來抖威風,一根稈子表示一百擔糧食,門前插三根高粱稈子,是告訴主家準備好三百擔糧食。三百擔這是有數的,老老實實把糧食交出來,拿了糧食我就走,兩下裏相安無事,如果膽敢不給,那可就別怪我心黑手狠了,打進來燒殺搶掠,到時候有什麽是什麽全部搶走,不分良賤一刀一個,都不得活命,你後悔都來不及。東家聽見門口這麽一鬧,也跑出來看,一見這陣勢,明白這是讓大綹子盯上了。雖說紀家大院牆高壕深,又有馬殿臣和一眾炮手護衛,但是敢在門前插高粱稈子借糧的胡子,隻怕不是好惹的,萬一打進來,定然雞犬不留,不如息事寧人,給他們預備下三百擔糧食,打發走得了。東家將這個念頭跟馬殿臣一說,馬殿臣不以為然:“這個章程可開不得,否則永無寧日,今天拿了三百擔糧食,吃著甜頭了,過不了幾天又得來,又是三百擔,咱糧食再多也養不起土匪啊!再者說,這個口子一開,周周圍圍的大綹子都來要,給還是不給?那就是無底洞,到時候不用胡子來搶,咱也是盆幹碗淨了。您且放寬心,用不上三百擔糧食,我倒要會會這些土匪,是不是真有三頭六臂!”東家一聽是這個道理,馬殿臣說得挺對,不過萬一讓綹子打進來,這一家老小性命不保,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眼下隻能指望馬殿臣了。

轉天一早,馬殿臣將兩支十連發手槍揣在腰上,讓人搬來一把太師椅,手托茶壺往太師椅上一坐,蹺起二郎腿等借糧的胡子上門。不到晌午,遠遠過來五六個人,趕了幾輛大車,前邊打頭的還挺有樣兒,**一匹高頭駿馬,端坐馬上有如半截子黑塔,頭包青巾身穿黑袍,腰裏一巴掌寬的銅疙瘩皮帶,一左一右插了兩支二十響盒子炮,槍柄底部各有一個鐵環,上係二尺多長的紅綢子。馬殿臣一瞧,這夥土匪太狂了,不帶人馬,隻來三輛大車,瞧這意思手拿把攥料定了我們得交糧食,想到此處不怒反笑,心說:今天讓你借走一粒糧,往後我隨了你的姓!

黑大個兒騎馬來到近前,見大門緊閉,門口不僅沒有糧食,反倒坐了一個挎雙槍的,不用問這是不想借糧,不由得暗暗動怒。不過土匪有土匪的規矩,也講究先禮後兵,於是雙手抱拳往左肩一舉,問了一聲:“兄弟,糧食給咱備好了嗎?”

馬殿臣見人來了,站起身形,單腳踏在太師椅上,擺了一個踏虎登山式,也是雙手抱拳舉過左肩,向後一伸。書中暗表,這叫“匪禮”,跟一般的見麵客氣行禮可不一樣,因為土匪忌諱在身前抱拳拱手,土匪最怕官兵,那樣如同犯人戴枷不吉利。二人行罷了匪禮,按規矩接下來要說黑話盤道。馬殿臣右手叉腰,左手伸出大拇指,橫打鼻梁說道:“腳踩虎牢關!”

騎在馬上的黑大個兒聞言一愣,右手抬起馬鞭點指馬殿臣說道:“馬踏三江口!”言罷左手一兜韁繩,坐下馬抬起前蹄打了一個響哨兒,心說:行啊!開口便是“朋友話”。咱們說什麽叫“朋友話”呢?馬殿臣從過軍打過仗,軍隊之中龍蛇混雜,一多半是落過草的賊寇、滾過馬的強盜。這些人在軍中拉幫結派,滿口的黑話。因此馬殿臣耳濡目染,也是非常熟悉。黑話也叫“朋友話”,土匪們最早發明黑話是為了作案方便,比如上哪家大戶砸窯,其中一個土匪高喊一聲:“倒陽料水的有噴子,碼前去了他的靶子!”這意思是告訴同夥“東南邊放哨的手裏有槍,趕快把他弄死”,如果不說黑話,不僅同夥聽得見,放哨的也能聽見,不等你上來,對方已經有了防備,那還怎麽打?馬殿臣是行伍出身,在舊軍隊中混過,黑話也是張嘴就來,見什麽人說什麽話,這土匪來了,必然得說“朋友話”。

按照土匪的規矩,隻要對方會說“朋友話”,便不可輕易動手,大家都是吃這碗飯的,多個朋友多條道,先互相摸摸底,盡量避免火並,因此黑大個兒就應了這麽一句。

馬殿臣見此人氣勢勇猛,不怒自威,不像是一般的土匪,尤其是斜挎兩支二十響鏡麵匣子槍,那可是好東西,比自己這兩把十連發可強得太多了,普通人不是你說花多少錢就能弄得著的,衝這架勢在山上必定是四梁八柱之一,於是說了句:“左右掛拐子,大小是道梁?”

黑大個兒冷笑一聲,答道:“單開天王殿,跨海紫金梁!”相當於告訴馬殿臣“我在山上坐頭一把交椅”,說白了這是“大當家的”,是匪首!

話說馬殿臣瞧黑大個兒,黑大個兒也打量馬殿臣,見此人身高體闊,不怒自威,一個人擋在門前凜然不懼,也是有些佩服,反問道:“熟脈子,報報迎頭什麽蔓兒?”這意思是問馬殿臣既然是一條道兒上的,不妨報個名姓上來。

馬殿臣對答如流:“壓腳蔓,指噴子啃富。”意思是我姓馬,指著槍杆子吃飯。他擺明了想開打,一點兒不含糊,因此這話裏話外,多少有點兒嚇唬對方的意思。

黑大個兒聽見“壓腳蔓”三個字,當場愣了一愣,上上下下打量馬殿臣。馬殿臣心說:這位不動手,怎麽改相麵了?莫不如我先下手為強,一槍把這為首的去了,土匪來得再多,群龍無首便不足為懼。怎知還沒等馬殿臣拔槍,黑大個兒突然翻身下了馬,上前叫道:“你是馬殿臣!”

馬殿臣心說:我這名號可以啊!深山老林的胡子也知道?他見黑大個兒到了近前,頗覺有幾分麵熟,仔細一打量,不由得大吃一驚:“你是遲黑子?!”

書中代言,來的這個匪首名叫遲黑子,手底下有一百多人,長槍短槍加起來夠個百十來條,憑借人多勢眾裝備好,多次下山洗劫地主大戶,無往不利,從沒吃過虧。他怎麽會認識馬殿臣呢?當年馬殿臣從軍打仗,遲黑子也在軍中,他是受了招安的山東響馬,比馬殿臣大不了幾歲,二人都有一身的把式,又是同鄉,也挺對脾氣,這就叫“好漢敬好漢,英雄惜英雄”。馬殿臣的黑話和土匪規矩,有一多半是跟遲黑子學的。遲黑子佩服馬殿臣槍法如神、驍勇善戰,為人耿直仗義,馬殿臣敬重遲黑子英雄俠義、直來直去,哥兒倆拜過把子,槍林彈雨死人堆裏滾出來的交情,好得恨不能穿一條褲子。後來隊伍打散了,馬殿臣隨軍入關,回到山東老家,遲黑子留在關外當了胡子。

兄弟二人在此相遇,不由得感慨萬千。遲黑子說:“兄弟,以你的身手,何必給地主看家護院當炮手,東家再抬舉你,也不過把你當一條看門狗,真到了事兒上,為了幾頓飽飯就得替他拚命、給他擋槍子兒,哪來的情義?不如跟哥哥我上山當胡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秤分金銀,豈不快活?”

馬殿臣聽罷半晌無語:“如今天下大亂,上山為匪的人不在少數,隻不過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落草為寇?禍害老百姓的事兒,更是決不可為。”

遲黑子對馬殿臣的脾氣一清二楚,告訴馬殿臣:當今天下,四海分崩、八方播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與其任人宰割,不如上山當響馬,禍害老百姓的勾當咱們決計不做,隻是替天行道、劫富濟貧,勸他不可遲疑,回紀家窯準備準備,等到山上的人馬下來,裏應外合先砸了這個窯,得來的錢糧布匹,都給馬殿臣當見麵禮。

馬殿臣一聽這可不行,當不當土匪擱一邊兒,這個窯可不能砸,東家雖說是個大地主,卻並非為富不仁,對待家中的長工、佃戶都還不錯,這些年吃人家喝人家,沒少受人家恩惠,大丈夫知恩圖報,不能幹吃裏扒外的勾當。

遲黑子一挑大拇指:“這是兄弟你仁義,咱不砸這個窯了,你快去收拾收拾,立即隨我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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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大院裏的炮手,在炮孔中瞧見馬殿臣和匪首在門口聊上了,說的全是黑話,還越聊越近乎,忙跑去告知東家:“東家呀,可了不得了,你快看看去,馬殿臣和胡子是一夥兒的,咱們趕緊逃命吧!”

東家大驚失色,心想:這馬殿臣在我們家幹了這麽多年,也沒怎麽出過門,幾時跟胡子勾搭上了?當時冷汗可就下來了,私藏土匪按律當死,這可如何是好?穩了穩心神,告訴手底下人先別急,看看情況再說。等馬殿臣回到院子裏,找到東家將情況一說,怎麽來怎麽去,那匪首是我結拜的兄弟,我不在您這兒幹了,跟他上山也當胡子去。這一番話把東家幾乎嚇尿了褲。馬殿臣說:“東家待我不薄,我馬殿臣並非無情無義之輩,這一去雖是落草為寇,可到死也不會來砸紀家窯,不僅如此,倘若有別的土匪敢來造次,東家托人給我捎個信,我必定下山相助。”

東家縱然萬般不舍,上哪兒找這麽好的炮手啊!這些年紀家大院安安穩穩,那可都是馬殿臣的功勞,無奈馬殿臣去意已決,攔也攔不住了。馬殿臣辭別了大院中的東家、夥計、一眾弟兄,出門跟遲黑子上了山。到了地方一瞧,是高峰上的一片屋子,僅有一條險路上去,可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官兵進剿勢比登天。山上這幾排大屋,蓋得比馬架子強不了多少,屋子裏盤著火炕,土匪們盤坐在炕上耍錢、喝酒、抽大煙,屋外有人擦槍磨刀,一派的殺氣。遲黑子帶馬殿臣進了聚義分贓廳,這是個連三間的房子,打通了一明兩暗,正當中盤了一個大爐子,四周圍有些桌椅板凳,迎麵牆上掛十八羅漢畫像,畫像底下是一個大鐵槽子,裏麵滿是香灰,畫像下邊擺了一張交椅,上鋪虎皮,這是遲黑子的座位。相傳十八羅漢是土匪的祖師爺,所以關外的土匪都拜十八羅漢。老時年間的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當中,沒有“匪行”卻有佛主,上九流是: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員外,六流客;七燒,八當,九莊田。這十八羅漢說起來乃是佛道的化身,因此在上、中、下九流之中列為一流,由此可見,拜十八羅漢為祖師爺的土匪還是上九流。

書要簡言,且說馬殿臣和遲黑子一前一後進了聚義廳,遲黑子吩咐手下把小的們都叫來,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落下,全都得來。不一會兒,屋子裏擠擠插插站滿了人,老土匪、大土匪、小土匪加起來將近二百來號,這全是亡命之徒,一個個擰眉瞪眼,有的臉上還帶著傷疤,都好似凶神惡煞一般。遲黑子看人都到齊了,一指馬殿臣,對群匪說道:“這位熟脈子,是大當家我的挨肩兒,傳正管直,稱得起英雄好漢,今天前來掛柱,往後在咱這個綹子上啃,不必找支門子,大當家的我來擔保,弟兄們,擺香堂吧!”他這黑話是什麽意思呢?大致上是說馬殿臣是他的兄弟,膽子大槍法好,此番上山投靠,以後他跟咱們在一個鍋裏吃飯了,由我親自擔保。

咱得說說什麽叫“掛柱”,孤家寡人想當土匪,上山找綹子入夥投靠,必須有綹子中的人引薦擔保,不知根不知底的絕不會要,即便有介紹人,也得用黑話盤問一番。土匪們疑心重,本來就是刀頭舔血、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勾當,不得不謹慎小心,對來人刨根問底,有一句話說錯了,掏槍就給斃了。馬殿臣乃是遲黑子磕過頭的結拜兄弟,大當家的自己擔保,自然是誰也不敢說二話。可上山的路上遲黑子也跟馬殿臣說了,別看咱們弟兄當初一個頭磕在地上,一個坑裏尿尿,穿一條褲子,但是山上的規矩不能破,否則難以服眾。馬殿臣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遲黑子這麽多年出生入死才打下了這番家業,既然要在綹子裏吃飯,就得守人家的規矩、遵人家的禮數。他又不是外行,明白掛柱的規矩,告訴遲黑子:“咱倆兄弟歸兄弟,但是到了綹子,別人怎麽來我就怎麽來,別因為我傷了眾兄弟的和氣。”

廳堂之上,遲黑子跟眾人說馬殿臣前來掛柱,擇日不如撞日,命人開設香堂。別看是土匪,也講究“行高人不低”的綹子規矩,取過紙筆寫了字據,無非是些“走馬飛塵、不計生死”的江湖話。馬殿臣按上了手印,交給字匠收好了。有人站出來高喊了一聲:“過堂!”旁邊另有一個人遞給馬殿臣一隻瓷碗。馬殿臣知道自己要背對眾人走到門口,停下來把碗頂在頭上,單有綹子裏槍法最好的“炮頭”一槍打碎頭上的碗,自始至終不許回頭。打碎了碗之後有人過來摸褲襠,沒嚇尿褲的就叫“頂硬”,相當於闖過了這一關。如果說嚇尿了,免不了挨上一頓打,然後抱上腦袋滾下山去,再也別想吃這碗飯。這可難不倒馬殿臣,當初從軍打仗,頭皮子上子彈亂飛,他也沒在乎過。

過完了堂,接下來是“拜香”,一共十九根大香,其中十八根指十八羅漢。土匪殺人越貨,卻偏偏拜佛主為祖師爺,很多人胸前都掛一個布袋和尚,有的土匪頭子還在山上設佛堂,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拜完了佛出去該殺人殺人、該放火放火,什麽事兒都不耽誤。有拜十八羅漢的,還有供奉二十八星宿的,無非往自己臉上貼金。第十九根香指土匪頭子大當家的。往香爐中插的時候,十九根大香分五堆,前三後四、左五右六、當中再插一根,這叫“十八羅漢在四方,大掌櫃的在中央”,然後跪下起誓,這都是一整套的規矩。

馬殿臣按照山規插完了香,當即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高出左肩,口中說道:“兄弟我蹬局晚、出局早,山規局勢沒學好,大當家的綹子人強馬壯、局紅管亮,如今兄弟馬高鐙短,特來掛柱,今後跟大當家的綹子上啃,前打後別、衝鋒陷陣,不反水不倒灶,倘若行出橫推立壓的事兒來,任憑兄弟們插了我!”起完了誓,還要拜過綹子中的四梁八柱和一眾“崽子”。

“四梁八柱”相當於土匪的組織機構,四梁分為“裏四梁”和“外四梁”,裏外合起來並稱為“八柱”,除了四梁八柱以外,其餘的弟兄都稱為“崽子”,崽子必須絕對聽從大當家和四梁八柱的號令,讓打東不打西,讓趕狗不攆雞。不過大當家和四梁八柱也把崽子當兄弟對待,輕易不敢得罪,怕他們躲在背後放黑槍。馬殿臣見過一眾兄弟,行罷了匪禮,遲黑子也得給他報個字號,上山落草的沒有人用真名,大多胡亂報號,大當家想起什麽是什麽。比如看這位長得瘦,就叫“山猴子”,個頭兒矮,就叫“滾地雷”。這匪號也非常重要,小蟊賊可以胡亂叫,大土匪卻講究個報出去的字號響亮,比如說,有的土匪把老祖宗留下的姓都扔了,就因為他本姓楊,可是羊在山裏是最受欺負的,就改了姓狼。遲黑子抓著頭發想了一想,告訴眾人:“我這個挨肩兒在紀家窯當炮頭兒,全憑他槍杆子直溜、彈無虛發,因此挑號‘打得好’!”如此一來,馬殿臣也有了匪號。

剛上山入夥的土匪,都從最底層的“崽子”做起,出去砸窯也好綁票也好,不給發噴子,隻能使“青子”,也就是刀。砸窯的時候還得衝在前頭,窯裏的炮手火力再猛,也得往上衝,遇上官軍還要斷後,給大當家擋槍子兒,這叫“前打後別”,再危險也不能退縮,否則不被官軍打死,也得讓綹子裏的兄弟們“插了”。

遲黑子又對眾人說:“如今咱這個綹子人強馬壯,四梁八柱都是英雄豪傑,無奈頭些日子秧子房掌櫃出去砸窯掉了腦袋,山上缺了一根狠心梁,‘打得好’傳兒正管兒亮,以後讓他來當秧子房的狠心梁。”這話一出口,群匪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誰都想當這根狠心梁,不為別的,年底分大餉的時候,狠心梁的錢可比崽子多得多。馬殿臣剛入夥就當四梁八柱,肯定有人不服。遲黑子卻不忍心讓自己的結拜兄弟當崽子,反正山上隻有他一個當家的,他說什麽是什麽。馬殿臣在一眾土匪的麵前不好推托,怕給遲黑子丟臉。他知道這秧子房掌櫃的在四梁八柱中稱為“狠心梁”,因為必須心黑手狠,否則壓不住茬兒,當即說道:“兄弟我剛上山,以前還真沒拷問過秧子,往後遇上嘴緊的,咱給他們來這手兒怎麽樣?”他一邊說話,一邊找來一根鐵絲,扔到爐中燒得通紅,褪去上衣,赤了雙膀,將紅鐵絲從火中拎出,捅進自己的肋下,出來進去穿了好幾趟,紅鐵絲一挨上肉,“嘶嘶啦啦”直冒白煙,皮肉焦糊的氣味彌漫。馬殿臣若無其事,穿完咬住牙一較勁兒,又把鐵絲抻了出來,土匪們全看傻了眼。拷問肉票並非頂個腦袋的都能幹,往別人身上下狠手的時候,真有手軟吃不住勁兒的,而這位“打得好”自己用紅鐵絲穿肋條骨,不僅“哼哈”二字沒有,大氣都不喘一口,這是什麽人物?看了馬殿臣這一手,那些個心裏不服嘴上卻沒敢說的,都在心裏翻了個個兒,心說:這個我可來不了,可見大當家的這位挨肩兒非是常人。當下裏一眾土匪連同遲黑子在內,一齊讚道:“真金不怕火煉!”

遲黑子格外高興,自己的兄弟掙了大臉了,有了馬殿臣輔佐,何懼官軍剿滅?過幾天下山砸個硬窯,把字號報出去,周周圍圍的小綹子都得來靠窯。遲黑子退去眾人把馬殿臣帶到裏屋,先敷好了藥,又取出一身新衣服給他換上。土匪有土匪的打扮,尤其是成了名的匪首,講究春秋季戴巴拿馬的禮帽,夏天是瓜皮帽或者草帽,到了冬天換水獺絨的皮帽子,也有戴狐狸皮或者大葉子皮的,不論什麽皮,脖子後邊都得長出一截子,以免騎馬的時候灌進風雪;上衣是對襟黑布的棉襖或夾襖,一排疙瘩扣兒,但是從來不係,用一條青布腰帶紮好了,土匪的腰帶用處很大,除了別槍掛刀以外,內側還可以藏金卷銀,這條腰帶出奇得長,在腰裏來來回回纏好幾圈,關鍵時刻能當繩子用,遇到緊急情況,一頭兒拴在屋裏,另一頭兒甩出去,躥房越脊、上樹下樹都使得上;褲子多是緊腿馬褲,下邊裹綁腿,綁腿中暗藏“腿刺子”,那是一種短刀,到了冬天的時候,外邊再穿上套褲,用來藏刀藏槍;最外邊是一件寬袍大氅,腳下一雙牛皮靰鞡鞋。遲黑子讓馬殿臣穿上這一身土匪的行頭,又給了他一個木頭盒子,裏邊是一支鋥亮的德國造鏡麵匣子槍,帶快慢機的二十響,這可不是一般的好東西,能單發能連發,連發的時候二十發子彈一股腦兒打出去,可以當衝鋒槍使,這是遲黑子自己壓箱底兒的家夥,整個綹子隻有他和炮頭才使這樣的德國造。馬殿臣是愛槍之人,接過來裝好子彈挎在腰帶上,紅綢子穗甩下二尺多長,再配上這身行頭,那真叫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遲黑子越看心裏越痛快,吩咐手底下的弟兄大擺酒宴,今天要一醉方休!

土匪們平時吃飯沒有多講究,跟普通老百姓差不多,頂多炒菜、做飯、蒸窩頭,非得趕上年節或者重要的日子,大酒大肉才敞開了造。不論什麽東西,講究吃一次就得吃過了癮,比如想吃雞,不預備別的菜,全是雞,這叫“百雞宴”;想吃羊,不論是烤是燉,全都是羊,這叫“全羊宴”。今天遲黑子興致高,命令手下的崽子們,大擺“牛頭宴”,在過去來說,這可了不得,以前的老百姓耕地種莊稼全靠牛,往重了說那牛就是家裏的一口人,舍不得吃牛肉。遲黑子這個綹子中有幾頭牛,還是之前砸窯搶來的,土匪們不種地,搶了牛留下吃肉,至於什麽時候吃,可不是你想吃就宰了吃,那得聽大當家的。崽子們一聽今天能開葷,七手八腳忙著去準備。想吃牛肉先得剝牛皮,土匪剝牛皮的方法與眾不同,講究剝活的,因為活剝下來的牛皮做靰鞡鞋最跟腳。剝皮之時將活牛拴在樹上,用刀在四個牛蹄子上劃一圈,再把牛頭上的皮剝開卷到脖子,用鐵絲一道一道鉤住了係在樹上,幾個崽子掄棒子打牛屁股,把牛打急了往前一躥,“刺啦”一聲整張皮就剝下來了。

當天夜裏,聚義分贓廳中擺好了桌椅板凳,點上一個火堆,牛肉燉熟了不切,一個人麵前一大塊。因為是給馬殿臣接風,遲黑子和馬殿臣的麵前一人一個牛頭,遲黑子端起酒碗說道:“今天‘打得好’上山入夥,咱這個綹子如虎添翼,比過年還喜慶,崽子們海搬海啃。”群匪轟然稱是,在廳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酣暢無比。酒席宴間遲黑子跟馬殿臣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間告訴馬殿臣:“你別看這是一群烏合之眾,可咱們幹的買賣不丟人,咱這綹子是耍清錢的。”土匪的綹子分耍清錢和耍混錢兩種,耍混錢的土匪,殺人放火、**擄掠,放暗槍、砸花窯[2],無惡不作,百無禁忌,天底下的壞事兒沒有幹不出來的。遲黑子這等耍清錢的綹子不同,有“七不搶、八不奪”的規矩,喜車、喪車不搶,背包行醫的不搶,出家之人不搶,鰥寡孤獨不搶,還有一些土匪們用得上的行當不許搶,例如擺渡的船老大、供他們藏身的大車店,等等。除此之外最忌諱“橫推立壓”,“橫推”指的是超出人俗的惡事,比如人家已經告饒了,就不許打殺,縱然身為土匪,也盡量避免殺人;“立壓”專指糟蹋女眷,土匪們管睡女人叫“壓裂子”,這是絕對不能幹的。耍清錢的綹子裏有規矩:凍死迎風站,餓死腆肚皮,老百姓家的閨女不許糟蹋。誰壞了規矩槍斃誰,把人拖到低窪之處,臉朝槍口跪下,當麵開槍射殺,不能從背後打,這叫不打“黑槍”。槍斃之外還有活埋、背毛、掛甲、穿花、看天等處置方法。“背毛”是用繩子活活勒死;“掛甲”是冬天把人扒光了綁在樹上,身上潑涼水凍成冰條;“穿花”是夏秋之季給人扒光了綁樹上,讓林子裏的毒蟲小咬活活吸幹了血;“看天”更為殘酷,把一棵碗口粗細的小樹拉彎了,樹頂削成尖兒,插進肛門裏,再一鬆手人便被彈入高空。馬殿臣聽遲黑子講完暗暗歎服,覺得自己沒跟錯人,雖是占山為王、落草為寇,可不禍害老百姓,隻做劫富濟貧的行當,稱得上綠林好漢。

4

這一頓酒喝得昏天黑地,轉天早上,有崽子進來給馬殿臣打水洗臉,伺候馬殿臣拾掇好了,問了一句:“掌櫃的,您到秧子房把合把合?”馬殿臣點點頭,抬腿邁步跟崽子前往秧子房。土匪都說黑話,將綁來的人票稱為“秧子”,綁秧子是土匪的一項重要收入,可也不是見誰綁誰,提前讓插千的打聽好了,隻綁有錢人家的重要人物。綁票的時候,土匪們手持豬套子躲在暗處,見到目標出現,立即出手套住對方的脖子,蒙上眼睛堵上嘴,裝進一個大麻袋,叫一聲“請財神上山”,背起來就走。很多地主大戶成天貓在屋裏,連大門都不出,生怕讓土匪綁了票。前幾天遲黑子設計綁來一個為富不仁的黑心老地主,事先讓手下崽子們扮成出殯的隊伍,抬上棺材就往這家的墳地中埋,那本家還有不急的?老地主聞訊暴跳如雷,罵道:“哪兒來的窮骨頭?敢往太爺家的祖墳中埋死人?”忙帶手下趕到墳地,見一眾人等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已經挖好了墳穴,旁邊有人撒紙錢,還有人吹嗩呐,正要下棺掩埋。老地主氣得破口大罵,撲過去一把抓住“孝子”的衣領,沒等他動手,抬棺送葬的人齊刷刷摘掉了孝帽子,孝袍子底下探出一支支漆黑的槍筒子,其中一個人把棺材蓋一揭,說道:“來吧,就等你了!”說完一腳將老地主踹進了棺材,釘上棺蓋,一路吹吹打打抬上山,將人關進秧子房。

為了防止秧子們“滑”了,晚上還得“熬鷹”,讓秧子們兩人一對兒,臉對臉坐好了互相抽嘴巴,一宿不能停,否則非打即罵,再不然就給上私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二龍吐須的馬鞭說抽就抽,這叫“拷秧子”。為了讓秧子們“交底”,家裏趁多少錢、多少糧,金鎦子、大煙都藏在哪兒,全得說出來,好定贖秧子的價碼。而且把秧子折騰得沒有人樣了,本家來看秧子的時候覺得心疼,十有八九會趕快給錢。如若這家遲遲不來贖人,就從秧子身上卸點兒東西,或是鼻子,或是耳朵,或是剁根手指,讓“字匠”寫一封信給本家送去。家裏人打開信封見到半隻耳朵、一個鼻子,幾乎沒有不服軟的。

贖秧子得給土匪進項,“大項”、“小項”一樣不能少,“大項”是錢,“小項”是東西,趕上有錢的人家想贖人,得出多少錢呢?大項5000銀元,小項煙土200斤、茶葉200斤、糧食100擔、燒酒50壇子。小門小戶會少要一點兒,那也夠傾家**產的。土匪雖然心狠手辣,但是輕易不撕票,活秧子可以換錢來,死了一文不值。有的綹子之間還互相倒秧子,你要不出錢來,便宜點兒賣給我,我有辦法讓他們家掏錢。可也真有家裏實在拿不出錢來的,有的秧子在綹子裏待上一兩年,直到死在秧子房也沒人來贖,這就砸手裏了。還有的人家吝嗇,有錢也不贖人的,要錢不要命,這樣的人家能是善男信女嗎?至親骨肉都不舍得花錢贖,更別提怎麽對待下人了。以前遲黑子綁過一個大戶人家的孩子,綁上山的時候孩子才三歲,托花舌子[3]把話遞過去,沒想到本家老太太真狠心,也讓花舌子給土匪帶個話,這孩子太小,長大了也不知道是個葫蘆是個瓢,讓他跟山上待著吧,不贖了。這麽小的孩子誰也下不去狠手,遲黑子隻好認成幹兒子撫養成人,後來也在山上當了土匪。遲黑子也疼他,因為此人肩上有片紅胎記,起了個諢號叫作“血蘑菇”。

馬殿臣點過秧子房的秧子,吩咐手底下幾個崽子,把秧子分成兩下子,良善人家出來的,洗澡換衣服,放到另一個屋子的火炕上,到時候給口飽飯吃。惡霸地主家出來的,仍關在秧子房,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死一百回也不為過。有錢的地主也不都是壞人,有的並無惡行,土匪隻是圖財,沒必要讓他們受罪。為富不仁的秧子仍交給崽子們,隻要不死怎麽都行,馬殿臣也不去多問。有普通人家的遲遲不肯贖秧子,大當家讓馬殿臣從他們身上卸零碎兒,一般是“抹尖兒”,生生把耳朵、鼻子割下來。馬殿臣於心不忍,割秧子耳朵之前,先把兩根小木棍用鐵絲連上,夾住秧子的耳根子,再把鐵絲擰緊,過一會兒緊幾扣,直到耳朵根子上沒了血色,這才手起刀落,又趕緊給糊上草木灰,這樣流不了多少血,割完還給上幾口大煙抽,手底下的崽子們無不說馬殿臣仁義。

遲黑子和四梁八柱商議定了,命插千[4]的喬裝打扮到薑家窯打探地形。一切安排妥當,三個綹子加起來出動了四五百土匪,黑壓壓一片下了山。薑家屯的“保險隊”才二十幾個人,又是一群無所事事的二溜子,手上有槍也打不準,平日裏欺負老百姓都吆五喝六的,真碰上硬茬子那就真是烏合之眾了,而這三個綹子中的炮頭兒個個都是神槍手,交上火放倒了幾個,其餘的嚇破了膽,屁滾尿流地扔下槍支跪地投降。

群匪壓進薑家窯之前,遲黑子又交代了一句,告訴另外兩個匪首和四梁八柱:“把手底下的崽子們看住了,誰膽敢橫推立壓,別怪我的瓤子不長眼!”“瓤子”說的是子彈,這也是黑話。土匪們一擁而入,水香設好卡子,盯住了有沒有人出去通風報信,以防保安隊前來偷襲。一眾土匪分頭到各家搜斂財物,裝滿了三十幾輛大車,又在空地上擺好桌椅板凳,崽子們想吃什麽就讓屯子裏的人做,餃子、麵條、烙餅,什麽好吃整什麽,甩開腮幫子可勁兒地造,從晌午一直吃到天黑。這時候踉踉蹌蹌走過來一個老頭兒,往遲黑子桌前一站,滿臉的怒火,聲稱有土匪把他家閨女糟蹋了,說你們搶也搶了,吃也吃了,全屯子人伺候你們,久聞大當家的是個好漢,咋也禍害女眷呢?遲黑子一聽急眼了,誰不要命了,膽敢壞了規矩?當時叫人把這一撥兒卡子[5]換下來,在空地上一字排開,讓老頭兒挨個兒辨認:“誰禍害了你家閨女你就在這兒給我找出來,我替你做主。”老頭兒舉著燈籠一個一個看,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個崽子,大夥兒一看這可不好辦了,怎麽呢?原來這禍害人家閨女的不是旁人,正是遲黑子的義子血蘑菇。血蘑菇哆哆嗦嗦往遲黑子麵前一跪,磕頭如同搗蒜,口稱:“大當家的饒命!”他可知道遲黑子的脾氣,壞了別的規矩倒也罷了,對橫推立壓的崽子絕不會手下留情,那得吃瓤子。血蘑菇磕破了腦袋,見遲黑子無動於衷,心知磕頭求饒對付不過去這一關,一咬牙摳下自己一隻眼珠子,連血帶筋交給遲黑子。

且說群匪砸了薑家窯,拉上財物回到山上,這一趟可說是滿載而歸。遲黑子召集眾弟兄說:“眼瞅要入冬了,今天分了大餉,讓大夥兒各自下山貓冬去。”土匪並不是常年待在山上,大多數綹子一年隻幹三季。到了大雪封山的時候,大當家的就把人馬集合在一處,長槍藏起來,身上隻帶短槍,再把這一年打家劫舍的進項搬出來,按照等級一人一份,這叫“分紅櫃”,也叫“分大餉”。分完了錢,留下幾個崽子看秧子,其餘的有家的回家,沒家的投親靠友,要不然找個人少的地方躲起來,這叫“貓冬”。

很多土匪有家有口,家裏人並不知道他在外邊幹什麽勾當,以為隻是在外地幹活兒做買賣,忙到年底下才回家。土匪貓冬講究享受,尤其是這清綹子的,綹規森嚴,橫推立壓得吃瓤子,憋了小一年了,因為分過大餉,腰裏頭有錢,各自去找相好的女人。有的去“海台子”找暗娼,也有去“拉幫套”的,比如一家兩口子,丈夫不能養活妻子,征得丈夫同意,妻子在外邊靠人兒,其中靠土匪的不在少數,真有不避諱的,三個人擠在一個炕上睡覺。稍微避諱點的,晚上要來睡覺之前,白天先來敲窗戶,說一句:“上燈花。”家裏男人知道了,夜裏就躲出去睡。

整個貓冬的過程對土匪來說也相當危險,哪一年都有出事兒的,大多是因為有人告密,以前誰家有人在外當了胡子,膽敢知情不舉,全家都得槍斃,也有的是自己酒後失言,讓官府抓住處以極刑,按土匪的黑話叫“掉了腳”。等到第二年開春,沒出事兒的土匪再回綹子集合,這叫“落局”,落局之後先點人數,發現誰沒回來,就派插千的去打探內情,如果真是被人所害,一定查出凶手,破腹挖心、把腦袋砍下來,給自己兄弟去祭墳。遲黑子當時定下來年三月初一落局,到日子上山取齊。馬殿臣無家無業,在一個林場躲了一冬。轉眼到了三月初一這一天,馬殿臣回到了山上,本想這一年再幹幾票大買賣,沒想到驚聞噩耗:大當家遲黑子讓人點了炮[6],在縣城貓冬的時候,被保安隊抓住梟首示眾了!

前文書說到遲黑子被人點了炮,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馬殿臣聽聞噩耗,有如晴天遭個霹靂,綹子裏的大小土匪無不捶胸頓足、放聲大哭。別看遲黑子是土匪頭,骨子裏卻是俠肝義膽的山東好漢,對手底下的弟兄們視如手足,從未虧待過半分,要是趕上哪個兄弟砸窯的時候丟了性命,家裏尚有父母雙親的,綹子裏出錢養老送終、生養死埋。所以遲黑子這一死,綹子裏上上下下無不悲痛欲絕,賭咒發誓要給大當家的報仇。

群匪明察暗訪探清了始末,原來山下的暗娼裏有一個和遲黑子相好的窯姐兒,花名叫“四月紅”,遲黑子以往貓冬,向來住到窯子裏,跟四月紅像兩口子一樣過日子。怎知遲黑子這次下山之前,四月紅和另一個土匪頭子占東崗好上了。占東崗是個小白臉,沒留胡子,看著挺幹淨,長得也帶勁兒,有一次他上暗娼嫖宿,一來二去就勾搭上了四月紅。占東崗的綹子遠沒有遲黑子勢力大,皆因為他不得人心,稍有一點兒良心的也不跟他幹。此人心黑手狠,道上的規矩全然不顧。占東崗做事有這麽幾個特點:頭一個是砸窯不分大小,甭管是地主大戶還是普通老百姓,隻要惹得起的,誰的窯都砸,而且是專砸“花窯”,不僅財物洗劫一空,還要**女眷;二一個是綁票不留活口,即使本家交夠了贖金,他也照樣撕票;三一個是幹買賣不分大小,為了一個燒餅可以殺一個人,打黑槍、砸孤丁,可以說無惡不作。占東崗暗地裏勾結縣城保安隊的隊長,出去砸窯之前先打好招呼,縱然有人報官,保安隊也不會立即出動,必定等土匪砸完了窯才來,在後邊追幾步擺個樣子,土匪們裝成落荒而逃,故意撇下幾件財物,相當於給保安隊弟兄們的辛苦錢,正所謂兵匪一家。

遲黑子看不上占東崗的為人,雙方卻也沒仇,犯不上平山滅寨,平日裏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井水不犯河水。占東崗可不這麽想,覺得遲黑子這個綹子人多勢眾、兵強馬壯,砸上一個大窯,銀錢嘩嘩往裏進,他別提多眼饞了。明麵上幹不過人家,就在暗地裏使壞。可巧得到了遲黑子下山貓冬的消息,去海台子嫖宿的時候,又從四月紅口中得到了印證,心想:這個機會可來了。他就跟四月紅說:“你以後跟了我,遲黑子定然不會饒了咱們,留下這個心腹大患,咱們睡覺都不得安穩,幹脆除了他。”舊時的窯姐不怕土匪,真要是被哪個大當家的看上了,帶回綹子做個壓寨夫人,天天吃香喝辣總比在窯子裏強,可遲黑子的綹子裏規矩森嚴,無論是誰都不許往山上帶女人,四月紅早已心懷不滿,再加上占東崗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這麽一許願,四月紅自然是百依百從。常言道“毒蛇口中牙,黃蜂尾後針,兩般尤未可,最毒婦人心”,這女人要是發起狠來,可比老爺們兒歹毒多了,何況四月紅本來也不是什麽好貨。兩個人狼狽為奸、暗定毒計,由占東崗去找保安隊隊長,想借保安隊之手除掉遲黑子,保安隊隊長也想活捉匪首升官發財,尤其是遠近聞名的遲黑子,那更是大功一件。二人一拍即合,暗中布置好了,隻等遲黑子自投羅網。

正當保安隊無從下手之時,占東崗又得到一個消息——遲黑子要去城中張財主家喝喜酒!按土匪的規矩,不該上老百姓家喝喜酒,因為土匪身上殺氣重,怕衝了喜,非得是過去有交情,或者受過恩惠的人家才會請他們上門喝喜酒。那也不敢直接登門去吃酒席,有錢的人家擺酒講究搭棚落桌,一開幾十桌流水席,出來進去吃飯、喝酒的什麽人都有,免不了有穿官衣的,土匪擔心被人認出來。非去道喜也行,提前托人把禮金送過去,當天夜裏散了席再上門。

遲黑子救過張財主的命,兩人交情挺深。張財主這次娶兒媳婦兒,提前半年就跟遲黑子說了。當天晚上賓客們陸續告辭離去,新人入了洞房,張財主卻沒回屋,蹲在後院門裏邊等,三更前後,聽得一聲門響,張財主忙打開院門,一看正是遲黑子到了。遲黑子不敢立即進來,先問了一聲:“皮子拴上了嗎?”張大財主說:“拴上了。”遲黑子又說:“看好別讓它喘了。”張大財主說:“放心,看嚴實了。”土匪說黑話,將狗稱為“皮子”,“喘”是叫的意思。遲黑子這番話是告訴張財主“看好了狗別讓它亂叫”,以免引來官軍。遲黑子又往四下裏看了看,見確實沒人,這才邁步進來。張財主在前引路,找了間位置偏僻的屋子,兩人敘敘舊、拉拉家常。當土匪的隻能這麽道喜,說是喝喜酒,卻不能真喝人家的酒、吃人家的飯,這是規矩。而且這一天還不能帶槍,人家這是喜事,你帶槍進來不像話。張大財主明白土匪的規矩,酒菜都沒預備,把大煙槍遞過來讓遲黑子“啃草”,也就是抽大煙。土匪中很少有人不抽大煙,地主大戶為了不讓土匪來砸窯,甚至單開出幾畝地,常年給土匪種大煙。遲黑子邊抽大煙,邊跟張財主嘮嗑兒,忽聽外邊有腳步聲,他是慣匪,一耳朵就聽出來的人不少,立即踹開後窗戶,飛身一躍而出,沒想到後邊也有保安隊,十來個人一擁而上把遲黑子摁地上了。張大財主嚇壞了,急忙跑出來說情,想扯個謊替遲黑子遮掩過去。結果一出來還沒等開口,臉上已經挨了一槍托。保安隊知道遲黑子本領不小,擔心摁不住他,當下有人拔出刀子,不由分說挑斷了他的腳筋,連夜將人押進牢房。轉天一早捆成五花大綁,插上招子打在一輛木車上,推出去遊街示眾,到十字路口執行槍決,人頭砍下來交給保安隊長邀功,屍身扔在亂葬崗喂了野狗。可憐遲黑子響當當的一條漢子,就這麽身首異處、死於非命了。

馬殿臣讓人把四月紅抓上山來拷打,很快問出了前因後果,原來血蘑菇幾次三番被馬殿臣追殺,心知大當家的和馬殿臣肯定不會放過他,這樣下去遲早死在他們手裏,不如主動出手,總好過坐以待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就把遲黑子貓冬的底細透露給了占東崗,這才導致遲黑子被點了炮。馬殿臣恨得牙根兒癢癢,立下毒誓要給遲黑子報仇,這些個仇人誰都跑不了!

無奈占東崗早已躲了起來,保安隊在縣城裏,不敢輕舉妄動,怕驚了官麵兒上的人。綹子裏有人提議先把四月紅的人頭砍下來,出一口惡氣,眾人紛紛拍手稱好。沒想到馬殿臣喝住了眾人:“弟兄們,咱的仇人可不止這個小娘們兒,血蘑菇、占東崗、保安隊隊長都是咱的冤家對頭,容我三天,我必定把這幾個狗崽子抓上山,到時候連同那小娘們兒,一同綁到大當家的靈位前開膛摘心。”說罷分開眾人轉身就走。一眾土匪趕緊勸阻馬殿臣,讓他別逞一時之勇,此事還得從長計議。馬殿臣不是聽勸的人,大踏步出了聚義分贓廳,翻身上馬揚長而去。血蘑菇行蹤不定,一時半會兒不好逮,占東崗和保安隊隊長卻跑不了。馬殿臣並非有勇無謀之輩,出其不意將這二人生擒活捉。三天之後,馬殿臣帶領一眾土匪,把四月紅、占東崗、保安隊隊長三人押至遲黑子靈位前,扒光衣服綁在三個大木架子上,一刀一刀把這三人剮了,割下一塊肉來吃一塊,最後割下人頭、挖出心肝,擺在靈位前當供品,給遲黑子報了仇。

四梁八柱和一眾崽子見馬殿臣智勇雙全,都推舉他挑大旗,認作了大當家的,從今往後就聽他的了,帶著兄弟們接著幹。馬殿臣從此做了綹子裏的頂天梁,把《神鷹圖》掛在聚義廳當中,從此鷹助人勢、人借鷹威,挑號“鷹王馬殿臣”,成了嘯聚山林的土匪頭子。他命手下兄弟繼續追查血蘑菇的去向,又定下“殺富濟貧,替天行道”八個字的匪規,專砸“紅窯”,不論得了多少錢糧,必定分出一半給窮苦人。什麽叫“紅窯”呢?有一些為富不仁的地主老財,仗著有錢有勢,養的炮手多,又勾結官府,在大院門樓上高掛一麵紅旗子,這意思是告訴山上的胡子“我這兒要槍有槍、要人有人,還和官府有來往,誰也別來惹我”!有膽子在門樓上高挑紅旗子的大地主,無不是地方上的豪族,一家子幾十上百口人,家裏邊金銀財寶摞得頂蓋肥,當然會想方設法抵禦土匪。首先來說,院牆比一般地主大院高得多,一水兒的磚牆,磨磚對縫、平整光滑,輕易摳不開。院牆上還有帶炮孔的碉樓,最少的是四個,東、南、西、北四角各占一個,甚至還有土炮。窯裏頭養的炮手和棒子手沒有一百也夠五十,院子周圍平坦開闊,壕溝都有三道,真可以說易守難攻,土匪來得再多也打不進去。

常言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有一次二道溝許大地主納妾,放出信兒來要請戲班子熱鬧熱鬧。這次跟以往不同,準備多找幾個戲班子,歇人不歇台,唱上三天三夜大戲。馬殿臣早惦記砸這個“許家窯”,想用老法子混進去搶許大地主家的糧倉。手下兄弟勸他別去:“許大地主良田千頃、家財萬貫,那是當地最有錢的人,糧倉堆得冒尖兒,家裏養的炮手全有甩手打雁的槍法,許家姑爺又在省城警察廳當官,有錢、有槍、有勢力。況且那廝詭計多端,出了名的陰險狡詐,咱可別上了人家的當!”馬殿臣耳根子硬,不信那一套,怎麽勸也攔不住,非去不可,背上寶畫《神鷹圖》,扮成唱戲的混進了許家大院。自從馬殿臣當了匪首,下山砸窯必定帶上《神鷹圖》,總覺得有這幅寶畫在身,便有使不完的威風。

“許家窯”占了半座山,院牆跟城牆似的,上頭寬得能跑馬,牆壁外圍密密匝匝一圈炮孔,四個角上起了碉樓,門口高插紅旗,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炮手、棒子手不下一百多人,戒備十分森嚴。馬殿臣想等天黑再動手,怎知剛進許家窯,頭上便挨了一悶棍,眾炮手衝上來,黑壓壓的槍口已經頂住了腦袋,有人掏出牛筋繩子,抹肩頭、攏二背,將馬殿臣捆了一個寒鴉赴水、四馬倒攢蹄兒。

原來又是血蘑菇報的信,他跟許大地主勾結官府設計擒拿匪首馬殿臣,事先早有布置,四處都是伏兵。馬殿臣一時大意,讓人家來了個關門打狗,身上帶的槍和寶畫全讓人家繳了。血蘑菇一看可逮住馬殿臣了,這幾年真讓馬殿臣把他追怕了,慫恿許大地主立刻把馬殿臣的腦袋砍下來,再拿人頭去領懸賞,以免留下後患。可是好不容易活捉到一個有字號的大土匪頭子,上上下下都等著邀功請賞,又有官府派過來的人,許家也不能自作主張,便將馬殿臣打個半死,裝到大車裏連夜押送省城。

官府將馬殿臣關在死牢之中,天天給他好吃好喝,那是為了等到槍斃遊街之時,匪首臉上的氣色不至於太難看。要不然餓得半死不活、斜腰拉胯,你挨個兒告訴老百姓這是有字號的土匪頭子“打得好”,怕也沒人相信。因此一天兩頓,有酒有肉,肥雞、燒鵝換著樣兒的來,管牢的牢頭兒也不難為他。

死牢中關的不止馬殿臣一個人,還有別的死囚,殺人抵命、含冤受屈的都有,他們可沒這麽好的待遇,動不動便要挨一頓狠揍,三五天才給半塊窩頭,一個個衣不遮體、皮包骨頭,餓得都跟鬼似的。想吃肉也並非沒有,但是見了肉就離死不遠了。按以往的舊製,上法場處決之前才給肉吃,這是官的,不用犯人掏錢。一碗米飯上邊一片白肉,筷子豎插在飯上,如同一個香爐,肉也不給煮熟了,僅在開水中過一下;有飯有肉還有酒,酒不是什麽好酒,一口下去嗆得直咳嗽。打從宋太祖趙匡胤開始,官家處決一個死囚,都會撥一兩二錢銀子,一直有這個規矩。一兩二錢銀子也不少了,最早是六大碗、八大碗,雞鴨魚肉、燒黃二酒,夠死囚足吃足喝。不過到後來越給越少,再加上層層扒皮克扣,端到死囚麵前的隻有一碗米飯、一片肉,外加一碗水酒,一般情況下到了這個時候,再好吃的東西也沒人吃得下去,當差的可不理會那麽多,拿起肉來往犯人嘴邊一抹,這就是吃了,酒往臉上一潑,再把碗摔在地上,必須摔得粉碎,否則當天殺人不會順利。吃過飯喝過酒,兩個當差的左右一架,直接拖出去槍斃。因此這些犯人都跟餓死鬼一樣,瞪眼看馬殿臣吃肉喝酒,一個個眼饞得要命,紛紛跪地磕頭口稱爺爺,哀求他分一口。

馬殿臣雖然有不少手下,奈何省城有軍隊駐防,當時的土匪連地主大院都不容易打進去,又怎敢進攻省城?馬殿臣自知難逃一死,沒心思理會旁人,吃飽了倒頭便睡,聽到別人求他,連眼皮子也懶得抬一抬。他倒不在乎掉腦袋,從當土匪那天開始,腦袋就別在褲腰帶上了,早知道有這麽一天。可他沒想到大牢之中,竟會有一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怪物!

7

且說鷹王馬殿臣待在牢房中等待槍斃,見大牢中關了個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個妖怪,兩隻手長反了,左胳膊長右手,右胳膊長左手,手心朝外,手背朝內。從獄卒到死囚,誰也不把這個怪物當人看,誰見了誰打,路過也得踹上兩腳。

馬殿臣也是個苦出身,別看殺人如麻,卻最見不得苦命之人,看此人實在可憐,跟別的囚犯一打聽,得知這個人沒名沒姓,別人管他叫“土頭陀”。東北民間傳說中黃鼠狼子變成人是“土頭陀”。聽說他剛一落地的時候,爹娘看生下來一個怪物,不敢留在家裏招災,摁水缸裏淹死又下不去手,趁半夜扔到了墳地。也是命大沒讓野狗吃了,卻被一個偷墳盜墓的老賊撿到,抱回家當了徒弟。

土頭陀自從會走路,到處跟他師傅鑽墳洞子,打小穿的衣服,都是在古墓裏殉葬的童男童女身上扒下來的。十來歲的時候師傅去世留下他一個人,他便從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常年住在古墓山墳之中。人們也怕他,見了他都以為見了妖怪,有多遠躲多遠,避之唯恐不及。後來有個跑江湖賣藝的路過墳地,剛好看到土頭陀從墳洞中鑽出來,也被嚇得不輕,以為不是野人便是僵屍,躲到墳後看了半天。看了一陣子瞧出這是個畸形的怪人,於是設法將土頭陀捉住,逼他吃下啞藥又戳聾了耳朵,套上鎖鏈到處招人來看,借機斂財。平時關在牲口棚裏,衣服也不給穿,有一天綁縛不緊,土頭陀從牲口棚裏脫身出來,三更半夜跳到炕上生生咬斷了賣藝的脖子,又掐死了他全家良賤,滿臉是血出逃在外。土頭陀從小在墳裏長大,沒人教過他殺人償命的道理,轉天在街市上到處亂走想找口吃的,結果很快讓官府拿住。雖然江湖藝人乃咎由自取,但是其家人皆屬無辜,查明之後往上邊一報,也斷了個槍決,打在大牢中好幾個月了,隻等秋後槍斃。

馬殿臣聽了更覺得土頭陀也是個命苦之人,告訴其餘犯人別再難為這個怪人。他是待決的死囚,又是心狠手辣的匪首,在牢裏說一不二,說出來的話沒人敢不聽,也就沒人再像先前一樣欺負土頭陀了。從此馬殿臣不管吃什麽,都給土頭陀分一半,可是土頭陀怪裏怪氣,給他吃他就吃,吃完也沒個好臉,還是那半死不拉活的樣子。

其餘囚犯看在眼裏,無不暗罵馬殿臣是個傻瓜:你將肥雞、燒鵝扔給狗子吃,狗子還會朝你搖搖尾巴,給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土頭陀有什麽好處?馬殿臣一時憐憫土頭陀,覺得同是押在牢中的待死之人,何曾指望有什麽回報,因此也並不在意,照樣給這個怪物吃喝。

怎知這又聾又啞的土頭陀擅會掏洞,偷偷在牢房地下掏出個窟窿,平時用草席子蓋上,神也不知鬼也不覺。槍決的前一天夜裏,土頭陀帶著馬殿臣從地洞裏逃了出去。過去的賊講究上天入地,老話兒說“做賊剜窟窿”,在牆上打洞叫“開桃園”,縱然是門戶森嚴的深宅大院,土賊從牆上扣下幾塊磚就能鑽進去,最可氣的是偷完東西出來還給你填好了,一點兒痕跡都不留。掏墳盜墓的俗稱“土耗子”,可見掏洞的手段非常之高,土頭陀正是此等人。

前文書交代過,許家大院是個“紅窯”,門口上插紅旗,擺明了告訴你,不怕胡子砸窯;況且還是座“響窯”,家裏的長槍短槍多了去了;也是一座“連環窯”,三環套月的院子,一進進屋宇連綿。馬殿臣一個人赤手空拳,身邊僅有一個土頭陀,如何報得了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馬殿臣可不是君子,而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要報仇也得趁早,等不得那麽許久。他和土頭陀一商量,二人一拍即合,決定單槍匹馬獨闖許家窯!

當然不能硬闖,許家窯牆高壕深,一眾炮手、棒子手在牆頭往來巡邏,守得鐵桶一般,周圍盡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莊稼地,如何近得了前?馬殿臣並非有勇無謀之輩,他帶上土頭陀摸到許家窯附近,先躲在莊稼地裏觀看形勢,隻見那許家窯白天也是大門緊閉、戒備森嚴。入夜之後,周圍院牆上掛起一串串蜈蚣燈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鳥也飛不進去一隻。這卻難不住土頭陀,二人白天躲在遠處,夜裏鑽進莊稼地,憑土頭陀一雙反生的肉掌,愣是挖開一條地道,天亮再遮好了洞口躲到山上。用了一個月左右,土頭陀將一條地道彎彎繞繞打進了許家窯,這可不是他手藝不行,因為以前的地主大院都有暗道,萬一有土匪攻進來,主家可以從暗道逃命,土頭陀必須繞開暗道,以免被許家窯中的炮手發覺。

地道打通的那天,土頭陀又去遠處偷來兩隻燒雞、幾個肉包子,外帶一壇燒刀子,二人吃到十分醉飽,馬殿臣拿過那幾個包子,塞進去幾縷死人頭發,又用一張油紙裹好揣在懷中,準備周全了打手勢告訴土頭陀:“你在這裏等我,天亮還不見我回來,你扭頭便走。”

說話間天已經黑透了,馬殿臣把周身上下收拾得緊趁利落,端起酒壇子掂了掂,晃晃****還有這麽四兩半斤的,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此時烏雲遮月、朔風凜凜,正是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當即拎上一柄柴刀跳入地道,一路摸進許家大院。馬殿臣進過一次許家窯,但是沒往深處走就被砸倒了,並不知道裏邊的地形。許家窯周邊有蜈蚣燈籠照如白晝,裏邊卻沒這麽亮。馬殿臣出了地道,來到一個小院當中,正在四下觀瞧,角門突然開了,探進來一個腦袋,鬼鬼祟祟往院中張望。馬殿臣今天是殺人來的,隻要是許家窯裏的人,有一個是一個,見一個殺一個,於是一個虎步搶上前去,不由分說手起刀落,一刀劈在對方頭頂,打開角門的那位還沒明白過來,已然橫屍在地。馬殿臣推開角門走出去,將死屍拖至一旁,湊近了一看,見此人是個炮手打扮,摸了摸身上沒帶槍,隻挎了一口腰刀。馬殿臣按雁翅、推繃簧,拔刀出鞘握在手中,雖不是削鐵如泥的利刃,可比他的砍柴刀趁手多了。正當此時,角門裏又有人說話,聽上去是個女子,歲數不大,輕聲招呼道:“老四,老四,傻站那兒幹啥呢?還不麻利兒進來?”

馬殿臣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卻饒你不得!”一刀將這個小妾穿了膛捅死在地,踹開死屍拔出刀來,在鞋底子上抹去血跡,又從屋中出來,躡手躡腳上了錢庫屋頂。下邊這個院子不大,僅有一間屋子,門口這兩條大黑狗發覺屋頂上有人,伸脖齜牙正要狂吠,馬殿臣忙從懷中掏出肉包子扔下去。狗子聞得香便吃,吞下去才發覺上了當,包子餡兒中有一縷縷的死人頭發,卡在喉嚨中上不去下不來,幹張嘴叫不出聲。馬殿臣從屋頂上下來,一刀一個劈死了兩條惡狗,又拖到一旁藏好。等到三更前後,“吱呀呀”一聲後院的門開了,打門外走進一位,隻生得肥頭大耳、滿臉的橫絲肉,大光腦袋沒有脖子,好似一個橫放的冬瓜,身上穿一件土黃色的棉袍,手提一盞燈籠。馬殿臣借燈光觀瞧,來者並非旁人,正是他的仇人許大地主!

8

馬殿臣一個念頭轉上來,揣好錢庫鑰匙,拎刀進了正院,先奔住在前邊的火工和老媽子下手,因為這兩口子是燒火炕的,半夜不能睡覺,比如東家半夜起來喝水,老媽子得隨時把熱茶端上去,等火工把爐子捅開再燒水可來不及。馬殿臣怕這二人有所發覺,引來外邊的炮手,於是悄悄推開門,見火工和老媽子貓腰撅腚,忙於往灶膛中添柴燒水,口中還在不住地抱怨。馬殿臣從身後捅了這二人一個透心涼,轉身出來摸進東廂房。東邊是大少爺兩口子住的地方,同樣一明兩暗,隻不過小上幾分。馬殿臣一腳踏進廳堂,但見一個丫鬟坐在小凳子上打盹兒,沒二話上前一刀劈了,抬腿進了臥房。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睡在炕上,聽見進來人了,迷迷糊糊罵了幾句,睜開眼看見一個手持利刃的血人站在麵前,嚇得隻會在被窩中哆嗦了。馬殿臣衝上來揭開被子,對這兩口子左一刀右一刀,捅了這麽十來刀,一刀下去就是一個血窟窿,仍覺得不解恨,一刀接一刀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紅了眼撒了狠,卻忘了這兩個人身下是磚壘的火炕,捅到後來捅不動了,借燈籠光亮一照,刀尖折斷,刃口也卷了。馬殿臣見火炕上的兩個人均已死透,放下鋼刀走出來,想起對麵還有許家窯二少爺兩口子,當下推門而入。二少爺兩口子常年抽大煙,成天雲裏來霧裏去,手底下這個丫鬟也是倒了黴,整日裏上上下下伺候這兩口子,比誰的活兒都多,此時早已趴在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外邊打雷也聽不見。直到馬殿臣推開屋門,丫鬟才迷迷糊糊揉了揉眼,問了聲:“是誰?”馬殿臣不等丫鬟起來,飛起一腳踹過去,正踹在她小肚子上,他這個腳勁兒,連山牆都能踹塌了,可憐這個丫鬟,口吐鮮血死於非命。屋裏二少爺聽見響動,可也懶得起來,躺在炕上啞著嗓子問了一句:“整啥呢?”馬殿臣閃身進屋,墊步擰腰躥上火炕,跨在二少爺和二少奶奶身上,一手一個掐住了脖子,兩個大煙鬼如何掙紮得開,眼珠子瞪出血來了也發不得聲,讓馬殿臣活活掐死在了炕上。

馬殿臣不僅從死牢中逃脫,還打地道摸進許家窯,不分良賤殺死一十三條人命,卷走價值十萬銀元的金珠,驚動了整個東三省,從來沒出過這麽大的案子。官府開出花紅[7]懸賞,派人四處捉拿馬殿臣。然而馬殿臣報完了仇,同土頭陀二人逃進深山老林,從此下落不明。過了幾年再從山裏出來,可不再是當年的土匪馬殿臣了,改了名換了姓,變成了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巨富。在山下買房置地、娶妻生子,又把當年一同落草為寇的弟兄們暗中找回來,大小買賣開了不少,真可以說是平地一聲雷陡然而富,轉眼富家翁。有人說馬殿臣是挖墳掘墓發了橫財,關外是龍脈所在,各朝各代的大墓有的是,別說是哪個皇上的陵寢,王公將相的墳挖開幾個也了不得;可也有人說馬殿臣雖然心黑手狠、殺人如麻,骨子裏卻還有幾分俠義,不會做挖墳掘墓的缺德事兒,他是在深山中得了異人傳授,可以點石成金。反正眾說紛紜,怎麽說的都有。其實是土頭陀會看風水,能觀草木枯榮,辨別山中金脈走勢,他知恩圖報,指點馬殿臣到山裏挖金,一挖一個準兒,那可真是發了大財。

不過改名換姓,瞞得了三年兩載,卻瞞不了一輩子,何況樹大招風,眼紅心熱氣迷了心竅的大有人在,終於有人報官告發,說“金王”是以前的土匪頭子馬殿臣。據說這告密的不是旁人,又是馬殿臣的死對頭血蘑菇。

馬殿臣自己也明白,錢財太多招人眼目,況且身上背的人命多如牛毛,黑白兩道全盯著他,無論是官家還是土匪,落到誰手裏也得不了好。

一次他同土頭陀進山堪輿,無意中找到一個天坑,馬殿臣一看這確實是個隱秘的所在,要不是自己碰上了,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找得著,真是天助我也,將此處留作後路,便可過安穩日子了。他神不知鬼不覺偷天換日,在地底造了一座大宅子,規模雄偉,百十人住也是敞敞亮亮,人隻要有了錢,沒有幹不成的事兒。等宅子建好了,馬殿臣將畢生所攢下的財寶,全部埋在大宅之中。門上畫蜈蚣做門神,是因為蜈蚣能守財,挖金之人皆拜蜈蚣。見風聲太緊,黑白兩道都惦記他,日防夜防的也不是長久之計,保不齊哪天就被下了黑手,在外頭混不下去了,馬殿臣便帶領心腹手下和幾房妻小,躲到了天坑大宅之中,在這兒過上日子了。大宅裏倉廩中屯有糧食,吃上個三五年也不成問題,加之在外圍開荒耕種,又有了收成,完全可以做到自給自足。原始森林中的天坑十分隱蔽,知道位置的外人,一個不留也全被馬匪殺了滅口。聽說馬殿臣當年留下一句話——誰也別想找到他的金子,除非寶畫中的神鷹再出來!後來日軍占領了東三省,血蘑菇投靠了偽滿,以剿滅馬匪的名義,多次帶討伐隊進山搜尋天坑,實際上是為了找尋天坑大宅中的金子,無奈找不到路,均是無功而返。相傳“金王”馬殿臣,為了躲避剿捕,切斷了下到天坑底部的道路,又用樹木枯枝遮擋了洞口,上邊蓋滿落葉,從那往後,神仙也找不到這個地方了。

[2]砸花窯:此處指強奸。

[3]花舌子:指土匪中負責聯絡的人。

[4]插千:指土匪中警戒、偵察的工作。

[5]卡子:此處指哨兵。

[6]點炮:此處指揭發、告密。

[7]花紅:此處指通緝的懸賞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