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王馬殿臣(中)

1

前文書說的是馬殿臣頭一次闖關東,吃了苦曆了險,也掙了一口袋銀子,不過半個大子兒也沒留住,到頭來仍是兩手空空,走投無路隻好去當兵吃糧,在朝鮮打完仗隨大軍退回關內,部隊一哄而散,又變回了一窮二白的光棍兒漢。按說從軍征戰出生入死是替朝廷賣命,有苦勞更有功勞,回來應當有份糧餉,可那時候大清國正在危亡之秋,國力衰敗,八旗子弟都吃不飽,哪裏還顧得上他們?滿清朝廷一向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用得上你供你吃穿用度,不用你就讓你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況且自古以來養兵最費銀子,人吃馬喂、兵器糧草,幾萬張嘴天天得吃,軍餉算起來沒小數兒,戰敗之後割地賠款,使的銀子海了去了,哪有多餘的錢糧養兵?不論國家如何衰敗,王公貴胄照樣吃喝玩樂,什麽都不耽誤。這麽說吧,寧願遣散軍隊,軍餉不發了,也得省下錢來給慈禧太後蓋園子,種上四時不敗之花、八節長春之草,為了造園子多少錢都舍得花,如若老佛爺一高興,金口玉言說一個“好”字,加官進爵不在話下,可比上陣打仗實惠多了。正所謂天子一意孤行,臣子百順百從,置國家危亡於不顧,當年就是這麽個時局。

回過頭來咱再說馬殿臣,部隊入了關就地遣散。朝廷開恩,一人發給一份安家費。名為“安家費”,仨瓜倆棗可不夠安家,回山東老家這一路之上曉行夜宿,吃飯要飯錢、住店要店錢,勉勉強強夠個路費,到了老家還是得挨餓。那位說了,不對,上戰場打仗不都得按月給一份餉銀嗎?馬殿臣當了好幾年兵,軍中管吃管住沒什麽花銷,多多少少不得攢下幾個錢?這倒不假,餉銀加起來也是不少,無奈有一節——當兵的存不住錢。上陣殺敵不是做買賣,槍林彈雨,出生入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說不定什麽時候命就沒了,真可以說有今天沒明天。因此當兵打仗的不存錢,掙一個恨不得花兩個,隻怕人死了錢沒花完,那可太冤了,必須吃喝嫖賭及時行樂,什麽煙館、妓院、寶局子,沒有不敢進的地方。馬殿臣雖然不好這一套,但身在行伍之中,也難免“螃蟹過河——隨大溜兒”,而且他為人義氣,更不把錢財放在心上,別人找他借幾個錢,從來沒有二話,所以半個大子兒也沒存下。

單說馬殿臣懷揣安家費奔山東老家,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兵荒馬亂的不說,人在路上一舉一動都得花錢,要說不花錢的也有,清風明月、高山流水,途中的風光不要錢,奈何飽得了眼睛填不了肚子,風光再好不當飯吃。咱說書講古過得快,馬殿臣在路非止一日,這一天進了山東地界,說是老家,可是抬頭沒親戚、低頭沒朋友,飯轍還得自己找。他從軍這幾年別的沒落下,落下一身好武藝,身子板那叫一個鞭實,前八塊、後鬼臉、雙肩抱攏扇子麵的身材。然而趕上兵荒馬亂的年月,打把式賣藝掙不來錢,誰有閑心看這個,有這份閑心也沒這份閑錢。別說打把式賣藝的,落草當響馬賊的也沒生意可做,連年的災荒戰亂,有錢的早舉家遷走了,你搶誰去?

馬殿臣到處轉悠,越走越覺苦悶,心說:人這一輩子七災八難,怎麽什麽倒黴事兒都讓我趕上了?挖棒槌換的銀子讓土匪搶去了,當兵吃糧部隊又被朝廷遣散了,不得已回到山東老家,但是哪兒來的家啊!一無親二無故,頭頂上連塊瓦片也沒有。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漢子,站著比別人高,躺著比別人長,身大力不虧愣是吃不上飯。怎麽想怎麽別扭,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馬殿臣心中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走到一條大河邊上,瞧見這地方挺熱鬧。原來是一個渡口,有做擺渡生意的。渡船隻是簡易的木筏子,十幾根大木頭樁子用繩子綁住,撐船的把式手握一根長杆,在河上往來渡人。這個買賣沒人管,誰有力氣誰幹,老百姓稱之為“野渡”,又方便又省事,也花不了幾個錢。馬殿臣瞧了半晌,發現河上來來往往的人可真不少,心想:這買賣不錯,木頭筏子、撐船杆子不用本錢,無非起早貪黑賣力氣。渡河的一人一個大子兒,錢不多架不住人多啊!一天下來百八十個大子兒不在話下,這就夠吃夠喝了。不過馬殿臣不想跟別人搶生意,雖說自己一貧如洗,飯都吃不上了,耍胳膊根子欺負人的勾當可幹不來,在河上幹擺渡的也不容易,不能從窮人嘴裏搶飯吃。走來走去行至一個大河灣子,從此處過河不用繞遠,卻沒有渡船,因為河道突然下行,有如滾湯一般緊急,暗流漩渦密布,無人敢在這裏行船。馬殿臣心說:成了,我就來這兒了!他是藝高人膽大,不懼水流湍急,尋思紮一個大筏子。別說人了,連車帶馬都能渡過去,別處的擺渡要一個大子兒,我這兒可以要倆,一天跑上幾趟,足夠吃喝,別人掙不了這份錢,我馬殿臣卻能掙。他在河上渡人,無非掙口飯吃,卻引出一段“半夜打墳”的奇遇!

2

上回書說到馬殿臣下定決心,憑自己一身氣力,在河上做野渡的買賣。當即找了十幾根大腿粗細的木頭拿繩子捆好了,翻來覆去摔打摔打,還真挺結實,筏子這就有了,又找來一根三丈來長的木頭杆子,準備用這個撐船。馬殿臣並非一拍腦門子有勇無謀的人,萬一在河上出了事,等於砸了自己的碗飯,他得先把筏子撐順了,再開張渡人。木筏子沒什麽講究,隻要綁紮實了,入水不沉即可。撐船的杆子卻馬虎不得,長短粗細必須順手,結不結實也十分緊要,筏子在大河上往來,遇上激流暗湧什麽的,全靠這根杆子保命。馬殿臣把找來的杆子握在手中,氣發於丹田,丹田貫後背,後背貫兩膀,雙手一較勁兒,隻聽得“哢嚓”一聲,杆子應聲折斷。

眼見這根木頭杆子不成,馬殿臣又找來幾根白蠟杆子,白蠟杆子不值錢,卻是練武之人常用的東西,通常都拿來做齊眉棍,鴨蛋粗細,也有長的,掄起來掛動風聲,磚石都能打碎,用之前還得使滾油炸上一遍,可以讓它更加堅韌,不容易折斷。馬殿臣仍怕不結實,將三根三丈多長的白蠟杆子捆成一根,繩子蘸過桐油,從上到下足足捆了七道,這叫“七星節”,沒有比這個再結實的了。握在手中抖了兩下,覺得挺趁手,於是把筏子推下水,白蠟杆子往河中一戳,三下五下到了大河當中。此處河水湍急無比,白蠟杆子一下吃滿了勁兒,若非是馬殿臣,換了二一個非得讓杆子甩出去不可。馬殿臣使了個千斤墜穩住身形,雙手握緊杆子使勁兒往前一撐,又是“哢嚓”一聲響,三根一捆的白蠟杆子生生斷為兩截,筏子也讓河水衝翻了。全憑馬殿臣會水,才得以掙紮到岸上,心想:筏子上如有旁人,一個個全得淹死,豈不作孽?不由得暗叫一聲“苦也”,原以為可以在此掙口飯吃,卻找不到一根趁手的杆子,真是天不遂人願!正自感歎,忽然想起縣城南門口有一根杆子,插在城門旁邊不下幾百年了,聽人說那是一根“挑頭杆子”。

按照大清律,犯了王法砍頭,一樣是掉腦袋,卻分為斬首和梟首兩等,罪過輕一些的斬首,推上刑場劊子手手起刀落,人犯身首異處,屍首可以給本家。家中來人收屍,通常還帶個皮匠,就是平時縫破鞋的。皮匠都有縫屍的手藝,過來把人頭和屍身縫到一處,再用棺材裝了入土掩埋,好讓死者落個全屍。梟首則不同,砍下人頭之後,屍身還給本家,首級卻不給,掛在城門樓子下邊以儆效尤,讓往來的行人瞧瞧什麽叫王法。城門外邊懸掛人頭的杆子,民間俗稱“挑頭杆子”。

馬殿臣心下尋思,城門口的挑頭杆子插了那麽多年,刮風下雨從沒見它動過,怎麽看怎麽結實,長短粗細也合適,興許可以用來撐船渡河。他趁當天晚上月黑風高,摸到了城門口,見四下無人,繞杆子轉了三圈。這挑頭杆子什麽樣呢?足有人臂粗細,三丈多長,下邊是個底座——三根粗木頭樁子揳進地裏,再用鐵條箍緊,這根杆子插在當中。許是年頭太久,杆子十分光滑,摸上去冷森森的,使人不寒而栗。馬殿臣刨出挑頭杆子,當時顧不得多看,扛起來就走。咱們前文書說了,挑頭杆子雖不值錢,那也是國家的王法,不過向來沒有軍卒看守,您想吧,從古到今偷什麽的都有,可沒有人偷這玩意兒,躲都躲不及了,劈了燒火也嫌晦氣。

常言說“做賊的心虛”,畢竟是偷了東西,馬殿臣扛上杆子一路跑到河邊,一頭鑽進了樹林子,心裏頭直撲騰,上陣廝殺也沒皺過眉頭,可要說偷東西,不論偷的是什麽,這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坐在樹底下把這口氣喘勻了,上下打量盜來的杆子,這才看見杆子上掛了兩個腦袋,不知是江洋的大盜還是海洋的飛賊,年深日久皮肉都已經爛沒了。馬殿臣見死人見得多了,兩個人頭可嚇不住他,由打杆子上解下來,於林中刨個土坑埋好,走到河邊洗了洗這根杆子,抖了幾下十分趁手,又紮了個筏子推下河一試,行舟渡水又穩又快,太好使了這個。

話說頭一天馬殿臣就沒吃飯,餓了一整天,這會兒有了趁手的家夥,天光也放亮了,忙招呼過往之人渡河,好掙幾個大子兒買兩張大餅充饑。老話說得好——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馬殿臣做生意的渡口浪多水險、暗流翻湧,但是不用繞遠,不乏著急過河的行人,加上此時天色尚早,別的船把式還沒出來,他這一招呼,很快湊夠了一筏子人。馬殿臣一根長杆撐得既快且穩,眨眼到了對岸。眾人見馬殿臣的擺渡船又近又安穩,多花一個大子兒也值,爭相來此渡河。不到半天光景,馬殿臣已經掙了一百多個大子兒。

馬殿臣一摸懷中的銅錢不少了,肚子也餓了,於是不再接活兒,扛上杆子進城吃飯,筏子扔在河邊不怕丟失,大不了再綁一個,杆子卻舍不得撒手,真要是丟了,可沒處再找這麽趁手的家夥,因此走到哪裏扛到哪裏。說是錢沒少掙,腰裏邊揣了一把大子兒,卻不夠找個飯莊子來上一桌,一般的小飯館也未必吃得起。長街之上行行走走,瞧見一個挑擔賣包子的老漢,一嘴山東話高聲吆喝:“吃包子,吃包子,餡兒大麵兒好,一口能咬出個牛犢子來!”馬殿臣知道,挑擔賣包子的跟包子鋪不一樣,全是自己在家做,蒸得了出來賣,肉餡也不值錢,用不起正經肉,去牛羊肉鋪子收來筋頭巴腦、邊角下料,回家跟大蔥一起剁成餡兒,放足了佐料包上就蒸。東西簡單,但是真香,咬一口順嘴流油,又解饞又解飽。主要是便宜,倆大子兒一個,跟燒餅價錢差不多,還有葷腥,能見著肉,舊時賣苦大力的人最得意這一口兒。馬殿臣掏錢買了三十個包子,用荷葉包好了,熱乎乎捧在手上,到路邊找了一個茶攤兒坐下,肉包子一口一個吃了二十個,一個大子兒隨便兒喝的大碗兒茶連喝三碗,拿袖子抹了抹嘴,其餘十個包子裹好了揣在懷裏,低頭一看自己這身衣服,窟窿挨窟窿,口子連口子,心想:這可不成,幹上船把式了,起碼穿個周全。書中代言,老時年間賣衣服的分兩種:一種是成衣鋪,是賣新衣服的;另一種是估衣鋪,以賣舊衣服為主,有的舊衣服跟全新差不了多少,價格便宜但是來路不明,說是收來的,保不齊是從死人身上扒的。馬殿臣窮光棍兒一條,無所顧忌,也不要好的,找個賣估衣的,撿幹淨利落的來了這麽一身粗布衣褲,伸手抬腿沒有半點兒繃掛之處。

馬殿臣置下一身行頭,吃飽喝足扛上杆子回到河邊,轉天一早起來,把頭天剩下的肉包子一吃,繼續開野渡掙錢,寒來暑往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幹了整整一年,許是命中注定他不該幹這個,讓他在河邊遇上一位奇人!

3

且說馬殿臣憑一身力氣在河邊擺野渡,一天隻幹早晨到中午這一段,掙夠一把錢就不幹了,不是他舍不得出力氣,因為馬殿臣不甘於一輩子幹這個,擺野渡的勾當發不了財,隻是眼前沒別的活路,為了混口飯吃而已。

閑話少敘,單說這一日,馬殿臣又在渡口等活兒,說來也怪,一整天沒人過河。馬殿臣心裏納悶兒:這人都上哪兒去了?怎麽連個過河的都沒有?摸摸身上鏰子兒皆無,早知道昨天省著花了,好歹買倆饅頭,今天不至於餓肚子!正當此時,打遠處過來一位,看穿著打扮是個做買賣的老客,一身粗布衣褲風塵仆仆,**一頭黑驢,肩上背一個褡褳,手拿一根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烏木杆兒、白銅鍋兒、翡翠嘴兒,鋥明瓦亮,用的年限可不短了。腰間拴一枚老錢,沒事兒拿手撚著,也不知道撚了多少年,爍爍放光奪人二目。再往臉上看,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長得土頭土腦,卻生了一對夜貓子眼,透出一股子精明。馬殿臣趕緊扛起杆子,迎上前去搭話:“客爺過河嗎?這方圓幾十裏隻有我這一條擺渡,連人帶牲口兩個大子兒。”騎驢老客搖了搖頭。馬殿臣以為他是嫌貴,又說:“客爺,您打聽打聽去,我這價碼真不貴,這年頭買個燒餅也得三個大子兒啊!這天色可不早了,您再往前走,到天黑也不見得能過河,瞧您這意思是常年跑外走南闖北,在乎這兩個大子兒?”

騎驢老客一開口滿嘴的官話:“我不過河,我是來找你的。”

馬殿臣聽了這話一臉的不高興,心說:我可沒心思跟你逗悶子,不過河你找我幹什麽?當下對騎驢老客說:“實不相瞞,我這一天沒開張了,身上分文皆無,晚上還不知道去哪兒吃飯呢,您要是不過河,我也收杆子回去了。”說罷一拱手,扛上杆子扭頭便走。

騎在黑驢上的老客見馬殿臣要走,忙伸手拽住,臉上堆笑道:“我是不過河,可沒說不做買賣,咱商量商量,你手上這根杆子怎麽賣?”

馬殿臣眉頭一皺,這杆子雖不值錢,卻是他擺野渡吃飯的家夥,如何肯賣?再者說了,你又使不動,買去有什麽用呢?懶得理會此人,低下頭隻顧走。

老客見馬殿臣不搭理自己,卻不肯罷休,在後邊追上馬殿臣,三說五說,唾沫星子把前襟都打濕了,一點兒用沒有,馬殿臣是根本不答話。老客說急了,從黑驢上下來,伸手打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塞到馬殿臣手中,死活非要買。馬殿臣一瞧老客塞給他的銀子,至少有個七八兩,這可不少了,在河上擺野渡,一天可以掙百十來個大子兒,相當於十天掙一兩銀子,七八兩銀子夠他幹上七八十天的。銀子給的不可謂不多,杆子卻不能賣,這些錢過得了一時過不了一世,飯碗子沒了,往後還得挨餓。怎奈騎黑驢的老客不依不饒,死說活說非要買這根杆子不可。馬殿臣心裏奇了一個怪,瞧這位不是幹膀大力的,買這杆子有什麽用?這東西在我手上是吃飯的家夥,換了旁人別說買,扔地下都沒人撿,頂門燒火都不合適,誰肯用七八兩銀子買它呢?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常聽人說世上一路憋寶的,不在七十二行之內,這路人眼最毒,別人看來不值錢的東西,在他們眼中卻是價值連城。眼前這個老客是個憋寶的不成?果真如此,我這杆子更不能賣了,他出七八兩銀子,這東西值七八百兩都說不定,我可別讓他給誆了!

馬殿臣心下有了主張,任憑老客死說活求,說出仁皇帝寶來,隻是不肯應允。騎黑驢的老客卻似吃了秤砣一般,鐵了心要買這根杆子,價碼越開越高,銀子一錠一錠地往外掏。馬殿臣不接他的銀子,告訴他:“咱把話挑明了說吧,變戲法的別瞞敲鑼的,你是幹什麽的你心裏明白,我心裏也清楚,你想要這杆子也行,但是你得告訴我要去幹什麽用,得了好處再分我一半。”

老客一擺手:“話不能這麽說,買賣買賣,願買願賣,當麵銀子對麵錢,兩下裏心明眼亮,各不吃虧,你開個價錢我給你,這杆子就是我的了,我用它幹什麽可與你無關。”

馬殿臣說:“不錯,你說的這是買賣道兒,到哪兒都說得出去,可有一節,許不許我不跟你做這買賣呢?你出多少錢我都不賣,你還敢搶我的不成?要麽你按我說的來,要麽咱一拍兩散,這個事兒沒商量!”

騎黑驢的老客沉吟半晌,一跺腳說道:“也罷!我看你也是一條好漢,否則降不住這根杆子,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非得是你這般膽大心直、行伍出身的人,才敢用這挑頭杆子撐船渡水。”話是攔路虎,衣服是瘮人的毛,此人這番話一說出口,馬殿臣心中暗暗吃驚:這個騎黑驢的言不驚人、貌不動眾,卻能一眼瞧出這杆子的來頭,絕不是等閑之輩!可話說回來,挑頭杆子並非隻有這一根,何必非來找我?

騎黑驢的老客看出馬殿臣不信,對他說:“你這可不是一般的挑頭杆子,這年月天天有人掉腦袋,哪個城門口沒有挑頭杆子?按說這東西不稀奇,可是有句話叫‘挑頭不過百’,插首示眾的杆子至多挑九十九顆人頭,再多一個杆子準斷,你可知其中緣故?”

馬殿臣再不敢小覷對方,抱腕當胸:“馬某願聞其詳。”

騎黑驢的老客還了一個禮,說道:“實話告訴你,挑一個人頭這杆子上多一個鬼,所以有的杆子可以挑三五個,有的可以挑十個八個,到時候來一陣陰風就吹斷了,挑到九十九顆人頭的可了不得了,神見了神怕,鬼見了鬼驚。你手上這根杆子,打從明朝至今不下六百年,挑過的人頭不計其數,你說是不是寶?”

馬殿臣讓老客說得雲裏霧裏,冷不丁這一句問得他摸不著頭腦,心說:這是寶嗎?當得了穿還是當得了吃?怔了一怔,答道:“倒也難得。”

騎驢的老客說到興頭上,指手畫腳、口沫橫飛,瞪圓了夜貓子眼看著馬殿臣說:“何止難得?這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下地之上,再也找不出另一根這樣的挑頭杆子!”

馬殿臣說道:“按老兄所說,這杆子驚了天動了地,出了奇拔了尖兒,冒了泡翻了花兒,可它挑過的人頭再多,不還是根木頭杆子?能有什麽用呢?”

騎黑驢的老客眨了眨那對夜貓子眼,嘿嘿一笑:“能做何用?有了這根杆子,你我二人下半輩子站著吃、躺著花,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不是我誇口,這東西的用處除了我竇占龍,世上再沒二一個人知道,真乃說開華嶽山峰裂,道破黃河水倒流”!

4

前文書言道,馬殿臣在河上擺野渡,掙的錢雖不多,至少夠他吃飯了,可是這一天奇了怪了,沒有一個渡河的,好不容易來了個騎驢的老客,卻隻想買他這根挑頭杆子。要說這老客可不是一般人,江湖人稱“無寶不識竇占龍”。咱們書歸正文,馬殿臣知道了騎黑驢的名叫竇占龍,伸長了耳朵等他往下說,到底如何用這挑頭杆子發財,竇占龍卻閉口不提,隻告訴馬殿臣扛上杆子跟他走,這一兩天之內保準能發大財。馬殿臣也明白,吃江湖飯的人大多如此,從不把話說透,說透了別人就知道你的深淺了,必須讓旁人覺得你高深莫測,這就是所謂的故弄玄虛。馬殿臣實在是窮怕了,隻要可以發財,沒有他不敢做的,但是仍對竇占龍半信半疑,抱緊了杆子說道:“老兄你不夠意思,說好了合夥發財對半分,你不告訴我這是什麽買賣,我如何信得過你?”

竇占龍笑道:“你放心,說出來的話潑出去的水,咱們行走江湖的人一口唾沫一根釘,憑的就是‘信義’二字,我答允你得了好處均分,絕不會言而無信,隻不過時機未到,恕我不能說破。”

馬殿臣留了個心眼兒,怕竇占龍口說無憑,拽上他在河邊撮土為爐、插草為香,跪下來指天指地起誓發願:“今天你我二人在此共謀一注大財,得多得少,甘願平分,若有二心,躲得了天誅,躲不了地滅!”說完二人衝北磕頭,互通了名姓。

書中代言,這個竇占龍大有來頭,走南闖北到處憋寶,人稱“無寶不識竇占龍”,論起憋寶的勾當,他要說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相傳竇占龍走南闖北,有三件東西從不離身:頭一件是腰中所掛的銅錢,不知道是什麽朝代的老錢,外圓內方,上刻四個字為“落寶金錢”;二一個是手中的煙袋鍋子,無論走到什麽地方,點上這煙袋鍋子抽兩口,便瞧得出這地方有沒有寶;三一個是**的黑驢,一跑一道煙,神仙也追不上它。不過馬殿臣不知道竇占龍是誰,隻想知道如何用這根挑頭杆子掙下金山銀山。

竇占龍說道:“你切莫心急,萬事聽我安排,而今天色不早,你我二人先找個地方打尖住店,安頓好了再說不遲。”馬殿臣點頭稱是,既然跟著人家幹,那就該聽人家的吩咐。兩個人一個騎驢一個扛杆,來到城外一處大車店,這是個野店,沒那麽講究,雖然有吃有喝,但是七碟八碗的一概沒有,頂多是大餅切麵,管飽不管好。外邊有牲口棚子,住人的地方很簡陋,沒單間沒上房,一水兒的大通鋪,一個屋子躺十幾個人,滿屋的臭胳肢窩、汗腳丫子味兒。馬殿臣常年睡野地、住破廟,有個屋子住已經很知足了。竇占龍卻執意包兩間房,和馬殿臣一人一間,加倍給店錢。趕上這幾天住店的不多,他們兩個人給二十個人的店錢,開店的當然沒二話,忙前忙後好生伺候。

馬殿臣覺得這個竇占龍一舉一動處處詭異,來大車店擺什麽譜?即便一個人住一間,不也是草席土炕八下漏風的破屋子?等到安頓好了,竇占龍讓夥計給打盆熱水洗臉燙腳,又吩咐下去煮兩大碗爛肉麵,說白了就是擀好的麵條裏麵放上碎肉頭兒,又熱乎又解飽。二人坐在竇占龍的屋中,稀裏呼嚕吃完了麵條。馬殿臣剛想跟他聊幾句,再看竇占龍碗筷一推倒頭就睡,倒是真利落。馬殿臣以為今天不到時候,心想:我甭跟這兒瞎耽誤工夫了,你睡我也睡,不過挑頭杆子我可不能撒手。當即回到隔壁和衣而臥,很快打起了呼嚕。正睡到定更天前後,竇占龍把他叫了起來,讓馬殿臣抱上杆子跟他出去。馬殿臣迷迷糊糊坐起身來,這大半夜的出去發財?突然間心裏一掉個兒,對竇占龍說道:“竇大哥,我看出來了,原來你是一砸孤丁打悶棍的,你們這行我知道,半夜三更躲在官道兩旁,看見行走夜路的人,從背後一棍子砸倒,身上的財物洗劫一空。幹這個勾當我還用你?憑我這一身的能耐,別說打悶棍,劫道明搶都不在話下,但我馬殿臣行得端坐得正,別看認不得幾個字,可也聽說過誌士不飲盜泉之水,一向清白磊落,豈能落草為寇、殺人劫徑?”

竇占龍“嘿嘿”一笑,一臉神秘地告訴他:“殿臣兄,你想多了,咱不打人,咱打墳!”

馬殿臣目瞪口呆,用這三丈多長的挑頭杆子打墳?那能打出錢來?但見竇占龍言之鑿鑿,不是信口胡說,轉念一想:我也別多問了,免得讓他小覷於我,倒被他取笑一場,且跟他出去走上一遭,瞧瞧如何打墳,究竟是能打出金子來還是能打出銀子來。當下不再多言,二人收拾齊整,推門出了大車店。

竇占龍騎驢,馬殿臣步行,三繞兩繞走了好一陣子。行至一座古墳近前,借星月之光一看,這座古墳大得出奇,墳頭足有一丈多高,據說墳上的封土經過風吹日曬雨淋,一百年矮一尺,不知這座大墳是哪朝哪代的巨塚,估計剛埋的時候至少得有兩丈來高,否則早平了。墳頭上的荒草叢生,兩旁的石人、石馬皆已破敗不堪。

馬殿臣看罷多時,心中又閃過一個念頭,敢情竇占龍是個吃臭的!什麽叫“吃臭的”?說白了是挖墳窟窿的盜墓賊。這一行損陰喪德,著實不太光彩,再說盜墓挖墳你不帶鍬鎬,帶根杆子如何下手?

馬殿臣腦中胡思亂想,各種念頭轉了一百八十多個來回,嘴上卻沒多說。竇占龍騎在黑驢上,圍繞這座古墳看了一遍,低聲告訴馬殿臣:“你掄起挑頭杆子,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用力往墳頭兒上打,打上三下,切記一下別多、一下別少,打完之後無論見到什麽、聽到什麽,你勿驚勿怪、別說別動,我自當理會。”

馬殿臣點了點頭,心說:得嘞,這可是你說的,事到如今我也別多問了,你讓我打我就打,要別的咱沒有,這一身的力氣可使不完。他之前那一碗爛肉麵真不白吃,走到墳前擼胳膊挽袖子,擺開一個馬步紮穩當了,鉚足氣力掄起大杆子往墳頭上狠狠打去,“啪啪啪”連打了三下,抬眼再看這座古墳,可了不得了!

5

前文書說到馬殿臣經不起憋寶的竇占龍糾纏,同意拿這挑頭杆子入夥,兩人一起發大財。馬殿臣按竇占龍的吩咐,掄起挑頭杆子使盡全力往墳頭之上打了三下,氣歸丹田抬頭觀看,但見烏雲四合,憑空刮起一陣陰風,吹得墳頭上的蒿草亂擺,不知要出什麽變故。再看竇占龍騎在黑驢上不動聲色,不慌不忙提出一盞燈籠,上頭罩了海碗大小一個燈罩,當中是個蠟燭頭兒,看似平平無奇,這一點起來可了不得,照得墳前墳後一片通明。等了半晌不見有異,竇占龍衝馬殿臣擺了擺手,打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再打三杆子!”

馬殿臣這叫一個奇怪,竇占龍怎麽想的?三更半夜不睡覺讓我跟這個墳頭較勁兒,杆子打折了墳土也開不了啊!無奈之前對天起了誓,到如今不打顯得自己不夠光棍兒,權且陪他瘋吧,反正力氣也不花錢。想罷掄起杆子上前要打,卻見墳前荒草分開,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還沒等馬殿臣看明白,一條大狐狸從墳中躥了出來,這還沒完,陸陸續續又出來二三十條狐狸,大大小小什麽樣兒的都有,一個個人立而起,抱起前爪對馬殿臣和竇占龍作揖下拜。

馬殿臣站在墳前,看了個真而又真、切而又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暗道一聲“古怪”,打這三杆子不要緊,墳裏的東西待不住了,這是出來求饒了?

騎在黑驢上的竇占龍一邊抽煙袋鍋子,一邊“嘿嘿”冷笑,抬手一指為首的老狐狸,說道:“你給我聽真了,明日子時之前我要上等金珠十擔,若有延誤,定用這挑頭杆子來打!”說罷掉轉驢頭,帶上馬殿臣轉身便走。

有書則長無書則短,二人回到大車店繼續睡覺,折騰了半宿也是乏了,馬殿臣這一覺直睡到天至正午,起身去找竇占龍,進得屋來,十個柳條筐一字排開,裏邊滿滿當當全是金珠,明晃晃奪人二目。竇占龍坐在炕頭上“吧嗒吧嗒”抽他的煙袋鍋子,一臉得意之色。馬殿臣揉了揉眼睛,恍如夢中一般,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竇占龍笑道:“殿臣不必驚詫,那古塚裏是一窩得了道的狐狸,你那挑頭杆子一下能打掉它們一百年的道行,想必昨天半夜這三杆子夠它們受用了,還沒到子時便送來了十擔金珠。隻要有這根杆子在,你我二人從今以後吃香的喝辣的,享不盡的大富大貴。”

馬殿臣拾出一個金珠瞧了瞧,足有個二三兩,這十筐上等金珠,八輩子也花不完,這才真心服了竇占龍。他本以為得了十擔金珠該去城中,置下廣廈豪宅、娶美妻納嬌妾,享盡世間榮華。沒想到竇占龍一擺手:“不夠不夠,九牛一毛都不夠,今天定更之後咱們還要去打墳!”

二人吃飽喝足了,等到定更天前後,一個騎驢一個扛杆子又奔了墳地。前邊有車後邊有轍,昨天怎麽來今天還怎麽來,馬殿臣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來到墳前掄起杆子正要打,群狐又從墳中出來下拜,一個個戰戰兢兢、悲悲切切,顯得又驚又怕。竇占龍這一次不要金珠了,讓它們明日子時之前獻上夜明珠百枚,遲一刻少一顆定打不饒,說罷抹頭就走,一句廢話都沒有。

簡單說吧,轉天早上,竇占龍的屋中又多了大大小小一百顆夜明珠。二人這是走順腿了,此後每天夜裏都扛上杆子到墳前溜達一趟,什麽是珊瑚寶樹、怎麽叫羊脂白玉,什麽值錢要什麽,要什麽來什麽。也有給不夠的時候,竇占龍到了墳前不由分說,先讓馬殿臣打一杆子。一連七八天,幾乎天天如此。單說這一日,馬殿臣由打墳地回來,躺在炕上尋思:這個竇占龍真叫人心不足蛇吞象,怎麽還沒個夠呢?故老相傳,憋寶的個個貪得無厭,發多大財也覺得不夠,看來此言不虛,不過即使搬來一座金山,成天住在這大車店中住土屋吃粗糧,這又有什麽意思?

馬殿臣正在炕上前思後想,忽然聞到一陣臊臭。他起身一看,見屋中多了一個小老頭兒,一身暗紅色的褲褂,臉上皺紋堆疊,須發皆白。馬殿臣想問一聲“來者何人”,他這話還沒出口,老頭兒已經跪倒在地,口中連稱:“好漢饒命。”馬殿臣心下奇怪,扶起老頭兒問道:“老人家,你這是何意?你我二人素不相識,因何讓我饒命?”

老頭兒說道:“好漢見問,不敢不如實相告,我正是墳中為首的狐狸,你和那個憋寶的這一招兒太狠了,我舉族老小住在此處多年,從不曾為禍世人,如今被你們逼得走投無路,成天給你們二位獻寶,遲上片刻,就得挨你這杆子,一下打掉一百年道行,如何承受得起?還望好漢高抬貴手,放我等一條生路吧!”說完淚如雨下,磕頭如同搗蒜。

馬殿臣是山東爺們兒,紅臉的漢子,從來心地耿直,說他殺人不眨眼,殺的可全是不義之人,絕不欺壓良善。狐狸住在墳裏不招災不惹禍,並不曾礙了誰,更沒有興妖作祟,況且這幾天下來,金珠寶玉已是得了不少,幾十輩子享用不盡,何必如此貪得無厭呢?馬殿臣對老頭兒說:“老人家,打墳這招兒不是我出的,我隻是賣賣力氣,你何不去求隔壁的竇占龍?”

老狐說:“憋寶的竇占龍‘貪’字當頭,眼中隻有錢財,豈會理睬我等死活?隻求好漢你將杆子毀了,放我輩一條生路!”

俗話說“橫的難咽,順的好吞”,馬殿臣是個順毛驢的脾氣,你要是跟他叫板,哪怕他一百二十個不占理,也不會說出一個“服”字。可眼前這個老頭兒,且不說是人是妖,這麽大歲數跪在地上給他磕頭,讓他於心何忍?再加上確實理虧,就是欺負人,當下一咬牙一跺腳,邁步出門從柴房拎了一柄斧子,幾下將那根挑頭杆子劈了。老狐狸又給馬殿臣跪下,不住磕頭謝恩。馬殿臣上前去扶,不料一跌而醒,耳聽雞鳴四起,始知是南柯一夢,不過再看懷中的杆子,卻跟夢中一樣斷成了兩截。

馬殿臣暗覺古怪,起身去找隔壁的竇占龍,推門進屋一看,堆積如山的金珠寶器都不見了,竇占龍橫躺屍在地,早已氣絕身亡!

6

馬殿臣見竇占龍死了,財寶也沒了,呆立原地直冒冷汗,沒想到妖狐趁夜入夢,誆自己劈了杆子,上了它的當!想到此處懊悔不已,而今合夥的竇占龍死了,金銀財寶沒了,挑頭杆子也折了,連野渡都擺不成了,這才叫“竹籃打水——一場空”。暫且顧不上後悔,等會兒夥計進來送飯,一看死了一位那還了得,人命官司可有得打了。想到此處,馬殿臣連門都不敢走了,推開後窗戶跳將出去,腳後跟兒打屁股蛋兒,來了個逃之夭夭。

咱們前文書說過,竇占龍騎在黑驢上走南闖北,身上有通天的本領,就這麽讓狐狸害死了?您是有所不知,書中代言,竇占龍並非常人,相傳他這一輩子要躲過九死十三災,死在大車店裏的僅是一個分身,替他死上一次。竇占龍來找馬殿臣打墳,也不是為了要錢,隻不過借此應一個劫數。

再說馬殿臣從大車店逃出來,躲在河邊的禹王台過夜。之前這些天,雖說也沒享多大的福,但是吃得飽喝得足,而今又落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可歎沒有發財的命,金山銀山擺到了眼前也留不住,怎麽就這麽倒黴,送到嘴邊的鴨子都能飛了,當真命該如此?心裏憋了一口惡氣不知何處去發,直恨得咬牙切齒。忽然間又聞到一股狐臊,揉了揉眼睛閃目觀瞧,昨天那個老頭兒又來了。馬殿臣氣不打一處來,心說:我正待尋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那可怪不得我馬殿臣了!不由分說舉拳便打。老頭兒急忙抱拳拱手:“好漢,且息雷霆之怒,慢發虎狼之威,容我說兩句,你聽聽在不在理。獻給竇占龍的財物,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隻不過還回去了而已。先前你們用挑頭杆子打墳,道行小的都被打得灰飛煙滅了,我輩迫於無奈才去給你們運財,那是好來的東西嗎?誰用了誰遭報應,因此我拿回去還了,這可是替你我消災免禍。竇占龍死於大車店,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卻不該死,閣下乃大富大貴之人,隻不過未到發跡之時,何必拘於這些許薄財?”

馬殿臣並非蠻不講理之人,聽這老頭兒說的言之有理,自己還不了嘴,隻得歎了口氣,說道:“日後的富貴我不敢想,那是鏡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眼前吃不上飯卻是真的。”

老頭兒哈哈大笑:“如今你有恩於我,我豈能棄你於不顧?如若不嫌棄,請到我那兒吃頓便飯。”

換個人打死也不敢去,狐狸住的是什麽地方?馬殿臣可不在乎,有飯吃那還猶豫什麽?老頭兒帶上馬殿臣,三繞兩繞,又來到那片墳地,卻不見了那座巨塚,眼前分明是一片深宅大院,金釘朱戶好不氣派,裏頭重門疊戶、屋宇連綿,不知有多少進。馬殿臣看傻了,兩隻眼不夠使喚,但見屋裏屋外燈燭通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家奴院工、婆子老媽,黑白醜俊各有不同,都出來遠接高迎。

馬殿臣在老頭兒的帶領下進了正廳,屋子裏雕梁繡柱,別有洞天。進來分賓主落座,老頭兒吩咐下人趕緊設擺筵席,然後陪馬殿臣喝茶聊天兒。很快有人上來通報酒宴齊備,馬殿臣又隨老頭兒進了飯廳,迎麵的大八仙桌子上滿滿登登擺了一桌子的菜,杯盤碗盞摞得老高,燒黃二酒都燙好了。馬殿臣定睛觀瞧桌上的宴席,沒別的,一水兒的雞:燒雞、烤雞、白切雞、熏雞、炸雞、麻油雞、蒸雞、煮雞、黃燜雞、炒雞、燉雞、花子雞,雞絲、雞塊、雞條、雞片,外加一大盆雞湯,整個一百雞宴。馬殿臣暗自好笑,除了雞還是雞,就沒別的了?他當時餓急了,也不講什麽禮數了,對老頭兒一抱拳,坐將下來甩開腮幫子一通吃,這沒出息勁兒夠十五個人瞧半個月的,整隻雞拿起來顧不得撕,張嘴就啃,一口就咬掉半拉雞胸脯子,噎住了用酒往下順,酒再順不下去,站起來連直脖子帶跺腳往下咽,咽完了坐下接著吃。老頭兒坐在主座上相陪,酒喝幹了給倒上,吃完了這碗把旁邊的盤子遞過去,屋裏屋外一大幫子人伺候馬殿臣。這一頓飯足足吃了一個多時辰,吃得馬殿臣胸脯子頂住了下巴,這才把筷子撂下,此時已有十分醉飽,站起身來搖搖晃晃邁不開步。老頭兒又吩咐人把馬殿臣安置到一處上房,讓他歇息一宿,吃飽喝足了好好睡上一覺,有什麽話明天再說。

馬殿臣吃飽了睡得踏實,一夜無夢,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爬起來揉了揉眼睛,覺得酒意未退,不過心裏明白過來了,覺得自己多有叨擾,待要拜別老頭兒告辭離去。

老頭兒卻說:“既然來了,何不多住幾日,我這裏前院後院、樓台亭閣,談不上雅致,卻還有幾分景色,輕易也不來外客,我陪你走走轉轉,吃飯飲酒,豈不快哉?”

馬殿臣心想也罷,反正無處投奔,既然這老頭兒執意挽留,不如在這兒多住幾天,有吃有喝的倒也不錯。簡單地說,馬殿臣一連住了十天,飲酒吃雞,到處閑逛,簡直是神仙般的日子,之前哪裏享過這樣的福?不但不想走,還和那老頭兒相處得挺好,聊得也投機。後來一個頭磕在地上結成八拜之交,老頭兒說得好:“咱倆之間不能按歲數論,常言道英雄無歲、江湖無輩,既然你我二人對脾氣,這便是天大的緣分,以後便以兄弟相稱。”

老頭兒臨走時不說這幾句話,馬殿臣也想不到,偏偏說了這兩句話,倒把馬殿臣的腮幫子勾住了。人都是這樣,你越不讓幹什麽,他就越好奇,非進去瞧瞧不可。馬殿臣也是天天閑得無聊,按捺不住好奇之心。這一日不顧勸阻進了西屋,想看看這裏邊究竟有什麽秘密。

7

上回書說到馬殿臣忍不住一時好奇,心說:這大宅子裏前後好幾進院子,大大小小的屋子不下百十來間,兄長為何不讓我進這一間?借三分酒來到西屋門口,一咬牙一狠心,“吱呀呀”一聲把門推開,探頭探腦往屋子裏看。原來是一間祖先堂,迎麵一張供桌,上麵密密匝匝擺滿了牌位,左右各有一個蠟扡,上邊點了蠟燭。馬殿臣暗暗稱奇:沒見有人往這屋來,這蠟燭什麽時候點上去的?邁步進屋一看卻也平常,隻是側麵擺了一張條案,上列四個石匣。馬殿臣心說:這石匣供在祖先堂中,莫非是狐仙的傳家之寶?我進也進來了,正好開開眼,見識見識匣中秘寶!

馬殿臣三步並成兩步,來到石匣跟前,掀開一個石匣的蓋子,借燭光一看,裏邊僅有一個陰陽魚,非金非玉,看不出有什麽好處。又將另外三個石匣一一打開,二一個石匣中放了一個八卦,三一個放了一枚青棗,都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第四個石匣中卻有一塊狗頭金,不過並不大,多說一二兩的一個小金疙瘩。馬殿臣瞧不出個子醜寅卯,忽聽得背後有人歎了口氣。馬殿臣雖然沒偷東西,可老頭兒臨走千叮萬囑不讓他進這屋,如今要是被人撞破了,顯得自己言而無信,臉上可就掛不住了,急忙轉過身來,見背後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結拜的兄長。

馬殿臣羞愧萬分,這臉都不知道往哪兒擱了,臊得火辣辣的,恨不得把腦袋紮褲襠裏,漲紅了臉剛要開口說話,老頭兒卻對他擺了擺手,歎道:“兄弟無須多言,你既然開了這石匣,你我的情分也該到頭了。”

馬殿臣以為大哥說的是氣話,怪自己莽撞不聽勸告,忙躬身施禮,要給老頭兒道歉認錯。老頭兒說:“兄弟不可如此,我並不是責怪你,石匣中乃是我們仙家的至寶,打祖上傳下來的,任何一件都非同小可。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正尋思選一件送給你,還沒想好選什麽,也不好跟你明說,所以不讓你看,如今你已窺視了天機,向來天意如此,你就自己挑一件吧。”馬殿臣自知有愧低頭不語,兄長再三囑咐,不讓自己進這屋子,自己非要進來,還被人家當場逮到,鬧了個大紅臉,哪還好意思接話。可那老頭兒一個勁兒催促,馬殿臣推托不過,心想:我一不會算卦相麵,二不想種樹賣棗兒,那陰陽魚、八卦、青棗要來沒什麽用處,若真讓我選,還是那塊狗頭金好,雖然不大,好歹是個金疙瘩,於是告訴老頭兒,自己要那塊狗頭金。

馬殿臣不敢再動石匣,臊眉耷眼回去睡覺,躺在**思前想後心裏挺別扭,倒不是後悔自己沒選好,對他來說享人間富貴遠比成仙得道當皇帝來得痛快,前半輩子真是窮怕了,再不想過樣子的窮日子了。別扭是因為越想越對不起墳中狐仙,不該出爾反爾,不顧勸阻去祖先堂偷看石匣。念及此處羞愧難當,想再去給兄長賠罪,一睜眼卻見自己躺在一座古墳之上,深宅大院都不見了。

8

馬殿臣若有所失,對大墳拜了幾拜,打墳地出來,回到大車店附近打探消息,得知官府並未緝拿於他,這也不奇怪,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命最不值錢,死上一兩個外鄉老客,開店的必定不敢聲張,正所謂民不舉官不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半找了張破席子卷了,蔫兒不溜秋地扔到亂葬崗子喂野狗了。如今馬殿臣沒了吃飯的家夥,又有手有腳有的是力氣,拉不下臉再去要飯了,可也找不到別的活路,窮得沒轍隻好去“吃倉訛庫”,用自己這一身肉換飯吃。怎麽叫“吃倉訛庫”呢?說白了就是耍胳膊根兒,憑著一身肉換飯吃。清朝的時候,各地都有官府的糧倉用於存放祿米,一年到頭運糧的大車進進出出,來往不斷。那年頭有個規矩,糧食入庫之前地痞無賴可以在半路上白吃白拿,但不是誰想吃誰就吃,誰想拿就隨便拿,你想白吃皇上家的糧食,必須得舍出命去,還得按規矩來。首先找一個黃道吉日,手上托一個鳥籠子,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糧倉大門口,到了地方把鳥一放,三下兩下踹碎鳥籠子,身上的衣裳一撕,那意思是不想過了,往糧倉門口打橫一躺,高喊一聲“求大人成全”,抱頭夾襠等人來打。看糧倉的也沒有善茬兒,他也懶得打你,那還得費力氣,打人也是力氣活兒,這年頭沒好處的事誰願意幹?或趕著運糧的大騾子車從你腿上碾過去,或擺出一盆燒紅的火炭讓你一屁股坐上去,哪怕是從你身上扒下一層皮,你也不能皺一皺眉頭。別說一哼一哈,倒吸一口涼氣那都算白給了,怎麽打都白打,可要是堅持住了沒吭聲,這就算有了。看糧倉的一看拿你沒法子了,也敬你是塊硬骨頭,終究不能鬧出人命,此後你再到這兒來,他就給你口吃的。不過要是再有別人來“吃倉訛庫”,你得去充當打手,如果你鎮不住別人,你那口吃的就得給人家。馬殿臣練過武、當過兵,禁得住打,憑這身骨頭吃倉訛庫混了一口飯吃。可是到了清朝末年,大廈將傾,祿米倉也沒多少糧食了,是饑一頓飽一頓隻能勉強活命。

有書則長無書則短,不止一日來到長白山下。馬殿臣一個人在深山老林中連更徹夜轉了七八天,帶的幹糧早吃光了,仍沒見到半片棒槌葉子。雖說山中鳥獸不少,可他一沒獵槍二沒鳥銃,想打獵也打不了,好在森林中的蘑菇、野果正多,勉強可以填飽肚子。仍苦於身上衣服單薄,抵不住關外的寒風,白天還好說,起碼有日頭照著,到了晚上山風一吹,那叫一個透心兒涼,蹲在樹洞子裏上下牙關一個勁兒打架。眼見這苦日子沒個頭,找不見棒槌隻能天天這麽苦挨,有幾次馬殿臣也不想活了,可歎自己練過武當過兵,但在這深山老林之中,空有一身的本領無從施展,有勁兒都沒處使去,頂天立地的七尺漢子,為何如此命蹙,老天爺竟如此待我?

且說這一天傍晚,馬殿臣在山裏轉來轉去,瞅見密林中有幾個蘑菇,樣子土了吧唧似乎不帶毒。這裏邊有個說道,越是五顏六色、鮮豔無比的蘑菇越有毒,其貌不揚、灰不禿嚕的反而沒毒。馬殿臣揪了幾個正要往嘴裏放,猛然想起這東西不能生吃,吃不好要死人。當下找了一個背風的山洞,點上一小堆火把蘑菇插在鬆枝上烤熟了,一通狼吞虎咽下了肚。按說這東西烤得糊巴爛臭的好吃不了,可老話說“餓了吃糠甜似蜜,飽了吃蜜蜜不甜”,餓透了什麽都好吃。馬殿臣吃的這個香啊!吃罷一抹嘴頭子,肚子裏有了東西,這困勁兒就上來了,順勢往火堆旁邊一躺,就在山洞裏睡著了。

次日天明,還是那個時候,馬殿臣又去蟒道之上將匕首倒插,找個地方躲在一旁。直等到夜半三更,一輪明月懸在半空照徹了天地,樹林之中一片銀白。馬殿臣等了一天正覺困乏,忽聽得亂草之中“沙沙”作響,隨後傳來一聲震顫山穀的淒厲巨吼,不覺吃了一驚,探頭出來借月光一看,山澗中如同打翻了朱砂罐,霎時染成紅色。他蹲了一夜沒敢再動,直等到天光大亮,這才踮起腳尖,提心吊膽走出來,到了他放置匕首的地方,隻見一條巨蟒死在亂草叢中,身長不下三五丈,頭大如麥鬥、身粗如水缸,讓那把匕首開了膛,腹下一條大口子直通至尾,整條山澗都讓血水染紅了。馬殿臣撿起匕首挖出這條巨蟒的兩個眼珠子,放在水中洗去血汙,有如雞蛋般大小混沌無光,看不出有什麽出奇的。趕緊衝山東老家方向磕了幾個頭,又找來一個短樹枝咬在口中,挽起兩條褲腿,右手倒持匕首,一咬牙一閉眼手起刀落,在自己的倆腿肚子上分別割開一道口子。換成一般人,誰下得去手?這可不是殺雞宰兔子,而是刺自己肉,馬殿臣卻麵不改色,想當初在山東吃倉訛庫,裝滿糧食的大車軲轆從自己身上軋過去,紅通通的火炭捧在手中也沒有“哼哈”二字,回手將巨蟒的兩個眼珠子拿過來,一邊腿肚子中塞進去一個。縱然馬殿臣是條好漢,額頭上也滲出了黃豆大小的汗珠子,忙從懷中掏出之前挖到的小棒槌,隻用棒槌葉子在刀口上這麽一抹,可煞作怪,剛才兩邊腿上的刀口還血流如注,一抹之下立即愈合,腿肚子上連個疤都沒留下。

話說老狐狸的深宅大院又變成了荒墳,馬殿臣無處容身,無奈去吃倉訛庫混口飯吃,又趕上大旱鬧蝗災,連祿米倉都沒了,思來想去決定二闖關東,按老狐狸的指點得了一對蟒寶。馬殿臣站起來活動一下兩條腿,心中又驚又喜,巨蟒的兩個眼珠子是蟒寶,將它埋在自己的腿肚子裏,可以使人腳下生風,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再說那個小棒槌,個頭雖小卻有起死回生的益處,無論多大的傷口,棒槌葉子一掃即可愈合。頭一天馬殿臣插在地上的匕首劃開了蟒腹,巨蟒帶傷從棒槌葉子上爬過,繼而痊愈,馬殿臣挖走了寶棒槌,轉天巨蟒又被開了膛,失了寶棒槌才命喪深山。馬殿臣得了至寶,急匆匆往山下走,雙腿如飛一般一路跑到山腳之下,氣不長出麵不改色,根本不覺得累,心想:上什麽地方把寶棒槌賣了才好?但實在是不好賣,隻怕這小地方沒人識得此寶。

在當時來說,拉幫放山的參客不用自己出去找買主,那些有威望的參幫,棒槌還沒下山,大藥材莊的夥計們就背了銀子等在山底下了。如果今年碰巧了挖到極品,那得好幾家買主比價,看大小、稱分量,誰出的錢多賣給誰。不過馬殿臣手中的寶棒槌個頭小,稱分量值不了幾個錢,又不能站在路口吆喝,那不當了走江湖賣野藥的騙子?

馬殿臣一路想一路走,在城中轉悠來轉悠去,無意當中一抬頭,瞧見道旁圍了很多人,人群之中高挑一個幌子。馬殿臣不識字,見有熱鬧可看,就分開人叢擠進去,見當中蹲著一個人。這位一身土黃布的褲褂,頭上一頂黑色的瓦楞帽,小個兒不高,小胡子七根朝上八根朝下,一對小眼滴溜亂轉,透出一股子精明,口操南音,身後站了幾個跟班的,穿的都挺講究。周圍有這麽三五位,手上都捧了棒槌,馬殿臣一看人家那棒槌,最小的也有七八兩,看意思是想賣給蹲地上這位。馬殿臣越看越納悶兒,這幾位挖了大棒槌為何不去大藥材莊賣,反而來找這位?這個走江湖做買賣的老客,看著也不像多有錢的主兒,能收得起大棒槌?一問他才知道,當中這位是關內來的老客,常年在此收仙草,在長白山上挖棒槌的都認得他。別看打扮得不起眼兒,銀子可有的是,隻要你的貨好,絕對出得起錢,隻是一般的東西入不了他的法眼,非得世間少有的仙草才收。同為將本圖利,但是人家本大利也大,說腰纏萬貫並不為過,否則做不了這麽大的買賣。而且這個老客的眼最毒,稱得上無寶不識,從沒打過眼。好比說過去長白山腳下有一戶人家,那一年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正待在家貓冬,這個老客忽然找上門,要買他們家門口的一個窩棚。這家人想不明白,隻不過是幾根木頭杆子支起一個架子,上頭蓋一層幹草,還沒有一人高,貓腰低頭才進得去,天寒地凍、風大雪大的時候也住不了人,買這個窩棚幹什麽?老客執意要買,這家人拗不過信口說了個價錢。賣完才知道,原來他這窩棚裏鑽進去一條貓冬的大蛇,在裏頭嗬氣成冰,這個冰可是一寶,也叫“冰片”,卻和尋常的龍腦冰片不同,可以拔除沉屙,價同金珠。

周圍之人聽他這麽一說,全都望向馬殿臣,想瞧瞧他手上的尖局是個什麽寶貝。老客招呼馬殿臣過來:“這位兄弟,你身上帶了什麽好東西,掏出來讓我開開眼吧。”馬殿臣走過來蹲在老客前麵,卻遲遲不肯掏出寶棒槌,不是怕讓人搶跑了,而是他身上這個棒槌還沒一根小手指頭粗,多說有二兩,跟那幾位手中的大棒槌沒法比,實在是拿不出手。

老客對馬殿臣說:“我既然叫你過來,就知道你身上有尖局,你先掏出來讓我把合把合,隻要是寶貨,我這片兒海,杵頭子[7]隨你開。”

馬殿臣聞言點了點頭,掏出懷中的寶棒槌雙手捧到老客眼前。周圍看熱鬧的人連同那幾個賣棒槌的,一個個抻脖子瞪眼往他手上看,等看清楚了,眾人一陣嘩然:“這樣的貨色也有臉拿出來賣?還不如回去熬粥吃了,好好補補腦仁兒,省得再出來丟人現眼。”那位老客見到馬殿臣的這個棒槌,卻是左看右看、兩眼冒光,一對五輪八光的招子,盯在棒槌上再也拔不出來,就差流哈喇子了,口中一個勁兒叨叨:“尖局!尖局!”

馬殿臣一看老客還真識貨,知道這是找對人了,趕緊問道:“這東西你收不收?”

老客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離開這根寶棒槌,生怕眨個眼的工夫就長翅膀飛了,口中連忙應承馬殿臣:“說吧,你要多少錢?”

這句話真要了馬殿臣的短兒,別說他這個外行,連之前賣棒槌的幾位也愣住了,不知道這麽個小棒槌是什麽貨色,更不知道應該賣多少錢。馬殿臣窮光棍兒一條,一年到頭飽飯也吃不上幾次,沒見過多大的世麵,明知他這棒槌是寶,卻也想不出要多少錢合適,索性直愣愣往地上一躺,就要這麽多了!

看熱鬧的人都傻了,心說:這位不說價,躺地上這叫什麽?還是那個老客見過世麵,點頭道:“也罷也罷,一躺就一躺!”

這個老客當真片兒海,說白了有的是銀子,一點兒不含糊,反倒怕馬殿臣後悔,當場命人從身後騾馬車上背下幾個大皮口袋,打開一瞧滿滿登登都是銀子,全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周圍看熱鬧的人一陣驚呼,尋常老百姓誰見過這麽多錢?那眼都直了,嘴張開就忘了閉上。老客當眾把銀子拿出來,一錠一錠往地上碼。馬殿臣那是山東好漢,擱現在的話說平頂身高一米八五,這一躺足足碼了百十來錠。您想想,足兩的紋銀,兩個大元寶一百兩,這得多少錢?

10

前文書言道馬殿臣發了大財,掙下整整一躺銀子,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腦袋裏一片空白,雖說之前跟竇占龍打墳的時候也見過無數的金玉珠寶,可都沒得著花,況且那是不義之財,轉眼就沒了,而今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足兩紋銀,自己掙來的。之前那些賣棒槌的參客也傻了眼,以為這老客失心瘋了,縱然這小子是他親爹也沒見過這麽個孝順法,好幾千兩銀子買個二兩的小棒槌,有錢也不能這麽造啊!

銀兩交割妥當,老客隻恐馬殿臣後悔,取出紙筆立下字據,讓他按上手印,同他說道:“兄弟,咱可說好了,這一躺是絕後杵,今兒就今兒了,咱們錢貨兩清,可不帶翻後賬的。”馬殿臣這才明白他要少了,但是白紙黑字按了手印,再後悔也來不及了,況且馬殿臣是什麽人,那是一口唾沫一個釘,說一不二、頂天立地的漢子。又一想幾千兩銀子到下輩子都花不完,多少是多啊?為人不可貪得無厭。於是將字據揣在懷中收好,跟這位老客討了一輛騾車,銀子裝進大口袋放到車上,抱拳拱手別過老客,趕上騾車揚長而去。

馬殿臣平地一聲雷陡然而富,一下子成了有錢的主兒,可也隻不過是個財主,比“金王”還差著十萬八千裏,這當中的情由,咱還得一點兒一點兒地說。真應了那句話——“發財似做夢,倒黴如落坑”,馬殿臣將騾馬車趕到沒人的地方,打開皮口袋摸裏邊的銀子,摸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窮了那麽多年,窩頭都吃不起,做夢也不敢想掙下一躺的銀子啊!使勁兒在大腿上掐了一把,覺得挺疼,知道自己確實發財了。他先找了一家大票號,將銀子換成銀票,不然推這麽一大車的銀子實在招人眼目,也走不快。這一次不怕土匪了,一來從軍打過仗,二來腿上埋了蟒寶,跑起來一陣風,沒人追得上他。

如何買房置地娶媳婦兒那是後話,再多的錢也不能直接放嘴裏吃,眼下先得填飽了肚子,於是找了一家名叫“德隆樓”的飯館,三層樓的大飯莊子,前頭吃飯,後頭還帶客房,門口雕梁畫棟、氣派非凡,裏邊煎炒烹炸傳出一陣陣酒肉之香。馬殿臣心說:就這兒了。當下邁步往裏走。飯莊子的夥計見馬殿臣破衣爛衫、一臉的漬泥兒,有日子沒剃頭了,前額頭發二寸多長,後邊這條辮子都打了綹兒,離二裏地都能聞見身上的餿味兒,還當是上門要飯的,迎上去就往外轟。

馬殿臣長這麽大別說喝,聞都沒聞過這麽好的茶葉,好是好卻不敢喝,這會兒已經餓透了,一壺釅茶砸下去非暈過去不可。吩咐夥計趕緊上菜,揀快的上,慢的再好吃也不要,恨不得馬上吃到嘴,一刻也等不了了。夥計說:“大爺,咱這兒最快的就是火鍋子了,現切的羊肉,配上白菜、豆腐、粉條子,用筷子夾起來往鍋裏一涮就得。”馬殿臣一聽哈喇子都流出來了,用袖口擦了擦嘴告訴夥計趕緊把火鍋子端上來,肉片燒餅什麽的別問多少隻管上。夥計說了一聲“得嘞”,轉身下樓去端火鍋子,也瞧出這位餓急了,滿滿當當地加了一鍋子的炭,由打一樓端著往上走,還沒等上到二樓鍋裏的水已經沸了,放到馬殿臣的桌上,轉眼間後廚的羊肉也片得了,稀裏呼嚕擺了一桌子。馬殿臣顧不得要酒,先吃了一個溝滿壕平,直頂到了嗓子眼兒,端起茶碗咕嘟嘟又喝下去幾碗釅茶,這才覺得舒坦了。讓夥計給自己留出一間上房,溜溜達達從德隆樓出來,找到一家成衣鋪,置辦了一套裏外三新的行頭,再去澡堂子泡澡搓泥,剃頭刮臉,換上新衣服新鞋,真得說是人配衣裳馬配鞍,而今的馬殿臣可不一樣了,路上來來往往之人無不高看他一眼,以為這是哪個買賣家的二掌櫃。

由打澡堂子出來馬殿臣直奔德隆樓,到了後邊一看夥計給他留的這間客房還真不錯,坐北朝南的正房,裏外套間收拾得一塵不染,**緞子麵兒的被褥跟新的一樣。馬殿臣由打生下來也沒用過這麽好的東西,一頭躺在**,還沒等翻身便已鼾聲如雷。簡單地說吧,接下來這十幾天,馬殿臣過得如出一轍,吃飯洗澡、洗澡吃飯,這個館子吃膩了換別的館子吃,轉著腰子把城中大大小小的飯莊子吃了一個遍,心裏也覺得有點兒膩,找點兒玩的吧。別看他是要飯的出身,為人還挺正派,什麽寶局子裏耍錢、窯子裏喝花酒嫖姑娘、煙館兒裏抽大煙一律沒有,有錢也不願意揮霍,僅僅一個愛好——喜歡聽戲,甭管什麽戲,熱鬧的就愛聽戲癮還真不小,在戲園子裏一待一整天,不吃飯不出來。馬殿臣如此混了一個來月,尋思應當買房置地傳宗接代,那才是有家有業的大財主。他思前想後,覺得山東老家年年鬧災荒,無親無故還回去幹什麽?沒人了就不是家,有了人在哪兒都是家。倒不如就在當地置辦一座大宅子,再來上百十頃好地,開上幾個買賣,什麽糧行、南貨店,什麽買賣賺錢幹什麽,當老爺、娶太太、生兒子,下半輩子安安穩穩享福。他想得倒是挺好的,怎知買了一塊凶地,造了一座凶宅,這正是“人有百算,天有一算,天若容人算,世上無窮漢”,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上回書說到馬殿臣賣了寶棒槌,得了一躺銀子,平地一聲雷,轉眼富家翁。見天兒下館子、泡澡、聽戲,住德隆樓的上房,享受了一溜夠。這日子一舒坦了,就想買宅子置地,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此乃人之常情。他找德隆樓的夥計打聽,問哪家有宅子要賣。夥計說:“客官,您這得去茶館啊!上那兒找幹牙行的。”什麽叫幹牙行的?舊時單有這麽一個行當,乃三百六十行之一,說白了相當於中介,那家要賣這家要買,他在中間一手托兩家,幫忙牽線搭橋掙一份好處錢。吃牙行這碗飯的,通常出沒於各個茶館,那地方的人雜,五行八作幹什麽的都有。老時年間無論窮富,喝茶都講究去茶館。有錢的主兒早上一起床,什麽也不幹先奔茶館,自備的上好茶葉常年存在櫃上,進了門讓夥計去給沏茶拿點心,這位在茶館漱口洗臉弄利索了,坐在那兒喝茶,一坐一上午,鄰桌坐的無論認識不認識,天南海北一通聊。窮人也上茶館,喝不起好茶,一個大子兒給夥計沏上一大碗高碎兒,喝茶倒在其次,主要是為了找活兒幹。因為大家主兒雇個使喚人什麽的,也都來茶館兒找。做買賣談生意,同樣是在茶館。久而久之,茶館成了牙行的牙儈們聚集之處,沒買賣的時候胡吹海侃瞎聊天兒,有買賣了便互相打托、扯皮、踢踢腳兒,這一行是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

牙行不僅買賣房屋,沒有他們不做的買賣,魚鹽豆穀、覓車雇船、交易騾馬,牙行都可以從中插上一道。其中還單有一路人牙,這家買個丫鬟、那家買個用人,也由他們在中間說和,甚至幫人販子買賣人口,那是損陰德的勾當,因此過去有句話“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牙行位列其中,雖不能一棍子全打死,可幹這個行當的人,十有八九唯利是圖,別人賣孩子哭瞎眼的錢也敢掙。大清朝的時候,牙行分為官牙和私牙兩路,官牙行有當地官府發的批票,擱現在說這叫“持證上崗”,但仍以私牙行居多,自己攬生意做買賣。

馬殿臣人生地不熟,上茶館找了一個幹牙行的。這個牙儈也不是善男信女,剛才咱已經說了,吃這碗飯的沒幾個好人,倒賣人口他不敢做,怕犯了王法掉腦袋,瞞天過海的勾當可沒少幹,左邊騙完了右邊騙,騙兩頭吃兩頭。他得知是賣寶棒槌發財的馬殿臣想買宅子,心裏頭這叫一個樂,這樣的大戶逮到一個夠吃好幾年的,整好了下半輩子都不愁了,於是帶上馬殿臣東城跑、西城轉,鞍前馬後甭提多周到了。先讓你自己選,選好了他帶你去看,可隻要不是他能拿下的宅子,在他口中絕對沒個好,必定編個借口打消你買下的念頭。馬殿臣跟拜四方似的轉了十來天,一直沒有合適的宅子,心中不免焦躁。牙儈見時機到了,就跟馬殿臣說:“爺台,這周周圍圍的宅子,咱也差不多看遍了,瞧您這意思沒有相中的。其實我這些日子也睡不踏實,心裏一直裝著您這事兒,好在剛給您打聽來一處,簡直太合適了,西城有塊寶地,鬧中取靜,出來進去那叫一個方便,莫不如您把這塊地拿下來,咱自己起一座宅子,想怎麽蓋怎麽蓋,想起多大起多大。到時候青磚碧瓦、雕梁畫棟,敞敞亮亮這麽一住,再娶上一房大奶奶,新房新家娶新人,那才真叫裏外三新,也不比買個現成的宅子貴多少。”幹牙行的沒有不會說的,個兒頂個兒口吐蓮花,臭的能說成香的,死的能說成活的,隻要能達到目的,就沒有不敢說的。

書中代言,這塊空地可不是什麽都沒有,老早以前這裏埋了一位大金國的皇妃,因為得罪了太後被迫上吊,死後不能進祖墳,也不能造墓設塚,錦帛裹屍埋於此處。到現在這塊地都不太平,也沒有主家,牙儈欺馬殿臣不是本地人,隨便寫張地契找馬殿臣要了一大筆銀子,造宅子的時候又掙了不少昧心錢,可也知道馬殿臣厲害,怕他過後明白過來,早卷上錢遠走高飛了。

回過頭再說馬殿臣,上票號兌出現銀,放到這座宅子的土庫之中,因為世道很亂,萬一錢莊子倒了,銀票還不如草紙,真金白銀放在自己的宅子裏,他心下才覺得踏實。住進來之後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此時當上了大財主,又置辦下這麽一座宅子,不能再當光杆兒司令了,該添丁進口了,娶媳婦兒急不得,那不是抓切糕、搶餡兒餅。眼下先得把手底下的使喚人找齊了,但是一直沒人敢應這份差事。馬殿臣非常納悶兒,心說:我給開的工錢比誰家都不少,家裏人口不多隻我一個人,不像別的財主家裏十位二十幾位等人伺候,我這人又沒什麽架子,也不欺負下人,按說是個好差事,怎麽就沒人來呢?結果出去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用這麽多錢買了塊墳地,這換成旁人誰不別扭?馬殿臣卻不以為然,也真得說膽大如鬥,從來不怕鬼神,因為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何況他打過仗、殺過人,睡過墳地、抽過死簽,身上陽氣這麽足,有鬼也該鬼躲他,不該他躲鬼,所以半夜有個響動什麽的,他根本不在乎,敢來你就來,還指不定誰把誰治了呢!

馬殿臣不是不信鬼,他是不怕鬼,以前窮光棍兒一條,不把命當命,死都不怕,還怕鬼不成?什麽冤魂厲鬼,還不一定誰嚇唬誰呢!不過他起這座宅子使了不少銀子,至今雇不來下人心裏也是懊糟[8],一想不如做做法事,打發了孤魂野鬼,如此一來,別人才敢上我家幹活兒。念及此處便把行腳僧請到家中,說好了給十兩銀子做這場法事。

行腳僧一聽給十兩銀子,那可得賣把子力氣,在後院設下一張桌案,五穀雜糧、淨水法鈴全擺滿了,口中念念有詞,連比畫帶叨叨,一直折騰到雞鳴五鼓,又在馬殿臣的宅子中找出九個位置,插進去九根桃木釘。行腳僧告訴馬殿臣這叫九仙陣,桃木釘是泰山頂上的桃枝,這都沾了仙氣兒了,什麽鬼也得釘死。馬殿臣見行腳僧說得頭頭是道、句句在理,趕緊給了銀子。行腳僧揣上十兩銀子告辭出門,他是一走了之,可給馬殿臣惹上了血光之災,下邊這個主兒本不想出來,卻讓這九根桃木釘惹急了!

12

前邊說馬殿臣想買宅子置辦家業,可選來選去沒有滿意的,反正有的是銀子,幹脆買了一塊地,自己起了一座宅子。他可不知道這是一塊凶地,下邊埋了個屈死的女鬼,可巧不巧遇上一個走江湖的行腳僧,自稱廣有法術,可以降妖捉怪,給馬殿臣做了一場法事,在大宅之中釘了九根桃木釘。馬殿臣尚且蒙在鼓裏,以為做完法事,該當一切太平了。他送走了行腳僧,溜溜達達出門閑逛,吃過了午飯找了一家戲園子聽戲,以前都是下午開戲,聽完了天才剛黑,有時候還到不了飯點兒。馬殿臣一看時間尚早,先到澡堂子裏泡舒服了,又找了一家大飯莊子,今天挺高興,吩咐夥計炒幾個熱菜,燒黃二酒擺上來,覺得家宅平安了,心裏痛快免不了多喝幾杯。酒足飯飽打飯莊子出來,晃晃****往回走,進了屋一頭栽到炕上呼呼大睡。睡到半夜身上一陣發冷,頭發根子直往上豎。馬殿臣伸手找被子,迷迷糊糊轉過一個念頭,此時正是六月三伏,火炕上鋪都是席子,怎麽會這麽冷?睜開雙眼這麽一看,馬殿臣的酒立刻醒了,隻見蠟扡上的燭光綠幽幽的,如同鬼火一般,晃晃悠悠,忽明忽暗,別提多瘮人了,又聽屋外陰風颯颯,飛沙走石,打得門窗“劈裏啪啦”亂響。正在驚詫之際,突然“啪”的一聲,屋門左右分開,一陣陰風撲麵而來。馬殿臣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心說:這是怎麽了?再一抬眼又是一驚,但見門口站定一個女子,披頭散發,臉色慘白,一張口如同一個黑漆漆的大窟窿,紅慘慘的舌頭吐出二尺多長。馬殿臣膽子雖大,夜半三更見到這麽一位,也不免嚇得夠嗆,感覺腦瓜頂上的天靈蓋兒都快開了,三魂七魄要往外飛,趕緊拿手捂上。

馬殿臣自己告訴自己沉住氣,女鬼不進來我也別動,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裝成沒看見,對付到雞鳴天亮再說,厲鬼也不可能大白天出來作祟。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門前的女鬼已經進了屋,伸出兩隻慘白的鬼手,指甲足有三寸多長,又黑又尖,撲上前要將馬殿臣掐死。

畢竟塵世相隔,活人縱然勇猛,難敵陰世之鬼,馬殿臣見大事不好,容不得再猶豫了,從炕上一躍而起,抬腳踹開窗子,跳出去拔腿狂奔。他腿上埋了蟒寶,腳下生風跑起來那叫一個快。自從下山賣了寶棒槌得了一躺銀子,馬殿臣再也沒跑過,腰纏萬貫的財主老爺,沒有用腳力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此刻發力狂奔,當真疾逾奔馬,一直跑到城外,這才放緩腳步,可剛一慢下來,身後那陣陰風也到了,不用轉頭看也知道,厲鬼追上來了!

馬殿臣不敢怠慢,足下生風雙腳如飛,舍命繞城奔逃,女鬼雖然一直跟在身後,虧了馬殿臣兩條腿上有寶,隻要他腳下不停,厲鬼也追不上他,這要是換成旁人不讓女鬼給掐死,也把自己累死了。從半夜一直跑到天亮,直等到雞鳴破曉,背後這陣陰風才散。馬殿臣收住腳步,扶牆蹲下來“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好懸沒累吐血。家是不敢回了,身上又沒帶錢,無奈之下去了德隆樓,吩咐夥計給開一間上房。別看馬殿臣身上沒帶錢,德隆樓的夥計也認得他,都知道這位爺是大財主,不怕他賴賬不還。馬殿臣住進上房,尋思如今是有家難回,暫且在這裏安身,看看能否請高人除掉那個女鬼,如若不然,大不了認倒黴,不要那座宅子了,白天去把銀兩取出來,再上別處買個宅子,反正有的是錢。他打定了主意,一覺睡了一整天,起來叫夥計配了幾個菜,打上一壺酒,也沒下樓,一個人在這屋連吃帶喝,好歹填飽了肚子。不知不覺天黑透了,正想洗把臉歇息,但聽窗外陰風驟起,蠟燭僅有黃豆大小的光亮,沒等他明白過來,屋門一開,那個女鬼又來了,伸出兩隻手上來掐馬殿臣。馬殿臣也沒招兒了,隻好再次從窗戶跳出去,這一人一鬼,一個追一個跑,又繞城轉上了,又是直到雞鳴破曉才完。

三天兩天還好說,可接下來天天如此,擱誰誰受得了?天一黑這女鬼準來,馬殿臣疲於奔命,真可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眼見這地方是不能待了,隻能往遠處逃了,可是往哪兒跑呢?他下意識地往山東老家走,白天找地方歇腳睡覺,夜裏女鬼在後邊追,他在前頭跑,一下子跑出了上千裏!

書要簡言,且說這一天進了山東地界,馬殿臣黑燈瞎火跑了一夜,眼瞅天光漸亮,身後的女鬼也不見了。他跑得口幹舌燥,又餓又累,想找個有人家的地方尋口水喝,再吃點兒東西睡上一覺,天黑之後還得逃命。正好前邊有一座破廟,門口貼了一副對聯“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可見這是個土地廟,門前還有口井。土地廟不同於別的廟,因為土地爺的神位不高,廟的規模不會太大,有的地方用磚壘個窯,三麵磚加一個草頂子,多說半人高,供上土地爺爺、土地奶奶,能燒香就行,這就算土地廟了。馬殿臣見到的這座土地廟也不大,看年頭可不少了,不知哪朝哪代造的,又沒了香火,早已破敗不堪。馬殿臣在廟門口喝了兩瓢井水,心想:如今自己落到這個地步,也別挑三揀四了,想先進去歇上半天,緩過勁兒來再去找東西吃。當下邁步往廟門走,剛走到廟門口還沒等進去,從裏邊出來一個老道。說是老道,歲數也不老,大約三四十歲,身穿八卦衣,足蹬水襪雲履,雖然破舊倒也幹淨,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好似腿上有毛病。馬殿臣雖不是什麽大善人,可也不是打僧罵道之輩,過去見過了出家人,不說畢恭畢敬,也算有幾分情麵,可之前讓那個行腳僧坑了一道,惹上無妄之災,因此他對這些走江湖的和尚、老道沒好感,見土地廟中走出個老道,心下十分厭惡,一抹頭就要走。可那個老道一看馬殿臣,當時吃了一驚,一把將他拽住了。

馬殿臣一愣,心說:這老道什麽意思?想搶我?也不看看自己那點兒起子,我這一巴掌下去,能把他拍扁了,再團乎團乎又能把他揉圓了。剛要動手,老道卻一嘴官話道:“財主爺哪裏去?”

馬殿臣心下暗想:我是財主爺?也對,家裏是有一躺銀子,無奈一節,沒帶出來啊!我讓那個女鬼追得跟王八蛋似的,指不定哪天就讓鬼掐死了,這樣還叫財主爺?想必這也是個江湖術士,花言巧語來誆我,卻不知馬某身上一個大子兒沒有。如若你不來這一套,我扭頭一走倒也罷了,你非跟我套近乎,那你可別怪我了,一不打你二不罵你,到半夜女鬼找上門來,還不把你這雜毛老道嚇死!想到這裏,便跟老道進了土地廟。二人坐下,老道掏出幾塊幹糧,讓馬殿臣吃了充饑,這才說道:“貧道觀閣下紅光罩頂,久後必當發跡,隻是你的時運還沒到,因此惹上了殺身之禍。”

俗話說“人怕見麵,樹怕扒皮”,人都有見麵之情,心裏再怎麽恨,牙根兒癢癢恨不得對方出門就掉溝裏,但一見了麵,人家跟你一個勁兒地客氣,說的都是好聽的,你也不好意思發作。馬殿臣再不待見老道,也吃了人家的幹糧,又聽老道所言不虛,便把自己如何買了宅子、如何遇上鬼的事說了一遍。老道聽完哈哈一笑:“財主爺,你惹上的這個女鬼,換旁人對付不了,貧道除此惡鬼,卻如同探囊取物、反掌觀紋,也不用三年五載、十天半個月,隻在今夜!”

老道對馬殿臣畢恭畢敬,也是作興他,一口一個“財主爺”,找出一個大號的茶壺,抓進去兩把高碎兒,把水燒開了,打開壺蓋這麽一沏,碎茶葉末子雖然不值錢,味道卻挺香。高碎隻能沏一次,續不了水,但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窮鄉僻壤,能喝上茶就不容易,也就別挑剔了。一人麵前放一個大碗,茶悶好了往碗裏一倒,先不能喝,得等漂在上邊的碎茶葉末子沉下去。馬殿臣借這機會問老道:“道長,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兒,你到時候把命搭上可不能怪我。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如何對付這個女鬼?”

老道知道馬殿臣信不過自己,笑道:“沒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貧道手上有一張寶畫,才敢說這個大話。”

馬殿臣瞧了瞧四周,心想:這老道住在土地廟,泥台上鋪半領席子,枕一塊磚頭,過得還不如要飯的,他能有什麽寶畫?

老道不慌不忙從懷中抻出一個卷軸,捧到馬殿臣的眼前,告訴他此畫可以除鬼。

馬殿臣接過卷軸一看,約有一尺來長,外觀殘破不堪,這東西能捉鬼?以往聽人說過“紙損一千,墨損八百”,紙張至多可以傳世一千年,墨跡則是八百年。字畫過了八百年,墨跡就飛了,擱上一千年,紙張也將破碎成灰。看老道這張畫可有年頭了,能不能捉鬼放一邊,上邊的畫還在不在都不好說。馬殿臣把畫軸放在桌上,怕用勁兒大了損及古畫,小心翼翼地打開來一看,乃是一幅《神鷹圖》,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什麽人所畫,畫上一隻金鉤玉爪的白鷹,立於一棵古鬆上,空中風雲變幻,氣勢森然。馬殿臣心頭一凜——畫得太好了!

老道見馬殿臣看得入神,在一旁說道:“財主爺,你可認得畫中這隻鷹?”

馬殿臣此時顯得見識短了,莫非這白鷹還有名有姓不成?一時語塞,隻等老道接著往下說。

老道說:“白羽金鉤世間罕有,乃是萬鷹之神,非得有仁君聖主在位,才會降下白鷹護駕。這隻鷹有多厲害呢?這麽說吧,皇上老爺子頭頂上的大東珠,長於寒潭千年老蚌之中,關外有給朝廷采珠的珠戶,可有天大的能耐也下不了寒潭,僅有大雁下得去,還得是雁群中最厲害的頭雁,一個猛子直衝潭底,連肉帶珠一齊吞入腹中。想得上等東珠,隻能從頭雁的腹中剖取,無奈雁陣飛得太高,弓箭鳥銃夠不到,非得是一飛衝天的神鷹,可以降雁取珠。”

馬殿臣聽得頭頭是道,也覺得這張《神鷹圖》畫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不過再厲害也隻是一張古畫,如何對付厲鬼?

馬殿臣半信半疑,卻不好再說什麽了,喝了幾口茶,但覺困乏得緊,在土地爺泥像下邊一躺,畢竟是跑了一夜,哪有不累的,這一覺睡了一個昏天黑地。再一睜眼日頭已經往西墜了,就見那老道正往牆上揳釘子,將《神鷹圖》正對廟門掛好,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塊破布擋在畫上。馬殿臣看老道在那兒忙活,心下暗暗稱奇,此畫有沒有老道說得那麽厲害,是騾子是馬還得拉出來遛遛。眼見天色黑了,老道又取出幹糧,分給馬殿臣吃了,點上一個油燈。二人坐在土地廟中,沉住氣等那個女鬼上門。

14

轉眼到了定更天,土地廟中鴉雀無聲,忽聽得廟外陰風四起。馬殿臣身上寒毛直豎,心道一聲:來了!當即縱身而起,準備穿窗而出。他從關外跑到山東,幾乎天天如此,已然習慣了。旁邊的老道手疾眼快一把將馬殿臣的手腕子攥住了,讓他不可輕舉妄動。馬殿臣心中起急:“萬一這張畫對付不了女鬼,到時候再逃隻怕來不及了!”說時遲那時快,一陣陰風撞開廟門,披發吐舌的女鬼一瞬間進了土地廟,伸手來掐馬殿臣的脖子。馬殿臣又要跑,無奈手腕子被老道死死攥住,抽不出甩不開,不知道這老道怎麽這麽大手勁兒!馬殿臣暗暗叫苦,急得滿頭是汗,心說:完了完了,想自己刀頭舔血、槍林彈雨都挺過來了,好不容易掙下一躺銀子,奈何無福受用,錢還沒花光,人這就要沒了,跟這麽個破衣邋遢的老道死在一處,跟他並了骨,這叫什麽命啊!

女鬼看都不看老道一眼,一伸手掐住了馬殿臣的脖子。馬殿臣掙脫不開,讓這兩隻鬼手掐得二目翻白,心說:我命休矣!正當此時,老道一抬手扯掉了畫上的破布,隻見《神鷹圖》中的雲紋中雷鳴電閃!書中代言,寶畫古鬆上的雲紋,乃是一道五雷符,千年厲鬼讓這五雷符壓住了也是不能再動。忽見畫中閃出一道白光,轉眼收入畫中,霎時間陰風散去,油燈滅而複明,土地廟中一切如初。

馬殿臣打了一個寒戰,全身上下都是冷汗,前心後背的衣服全打濕了。老道“嘿嘿”一笑,真比夜貓子叫都難聽,不過此時在馬殿臣聽來,卻勝似仙樂一般。那老道捧起油燈讓馬殿臣去看壁上的《神鷹圖》。馬殿臣抬頭望向《神鷹圖》,不還是那張畫嗎?他呆立半晌不明所以,又扭頭去看老道。老道又是“嘿嘿”一笑,說道:“財主爺,您湊近了仔細觀瞧!”馬殿臣使勁兒揉了揉眼,湊到那張畫近前,借油燈的光亮定睛細看,不由得驚呼了一聲,雖然還是那張畫,卻和之前不一樣了,畫中的白鷹未動,可是爪下多了一個女人頭,披頭散發、麵目猙獰,正是從關外追來的女鬼!

老道連忙扶住馬殿臣:“快快請起,貧道命淺福薄,當不起你這一拜!”

馬殿臣打見了這老道就沒給什麽好臉兒,如今自覺心中有愧,站起身來與老道互通名姓。老道對馬殿臣說:“貧道我姓崔,閑遊三山、悶踏五嶽。”

書中代言,這崔老道可不是一般人,清末民初直至五十年代,天津衛出了四大奇人,兩個走江湖的,兩個穿官衣的:一是屢破奇案的水上公安“河神”郭得友;二是火神廟派出所的所長“飛毛腿”劉橫順,此人性如烈火、疾惡如仇,憑一雙快腿追凶拿賊,據說是火神爺下界;三是騎一頭黑驢走南闖北無寶不識的竇占龍;第四位便是降妖捉怪批殃榜的崔老道,民間相傳他是殃神。這四位中的任何一位,單拎出來都夠說一部大書,三五個月講不完,不過並不在咱這部書內。

二人客氣了一番,坐下來敘話。馬殿臣說:“崔道爺,見麵以來您一口一個財主爺,我也不知道您怎麽看得出我有錢,我在關外是有一座宅子,宅中存下了一躺銀子,如今惡鬼已除,我這條命都是您救的,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當與道長平分這一躺銀子。”

一躺銀子那是好幾千兩,在關外買塊地起一座宅子也用不了多少,尚餘十之八九,馬殿臣願意和崔老道平分,絕對夠意思了。怎知崔老道擺了擺手:“貧道生來命窮,受不起榮華富貴,如若財主爺當真有酬謝之意,老道我也有個不情之請,鬥膽討要一件東西,不知財主爺舍不舍得。”

馬殿臣是山東爺們兒紅臉漢子,麵子最矮,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別說是一件東西,自己這條命也是人家給的,當下一拍胸脯應允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道長想要什麽盡管開口,隻要是我馬殿臣有的,必當拱手奉上,絕無二話。”

崔老道站起身來對著馬殿臣深施一禮,不慌不忙地說:“貧道不要別的,隻要你腿上的兩個蟒寶!”

馬殿臣大驚失色,這個老道為什麽知道我腿中埋了兩個蟒寶?說出去的話,等於潑出去的水,絕無反悔之理,反正厲鬼已除,還上關外當我的員外爺去,舍了蟒寶也罷。於是點了點頭,找崔老道借了一柄短刀,當場割開腿肚子,從中掏出兩個血淋淋的蟒寶,捧在手上遞給崔老道。

崔老道如獲至寶,雙手接過來用布包好揣在懷中,又拿出藥粉給馬殿臣敷在刀口上,也不知這是什麽靈藥,傷口很快愈合不再流血了。

崔老道見馬殿臣腿上的傷口已好,又說道:“壯士莫要誤會,我本就是窮命,定然不會貪圖你的寶貝,貪了也得不了好,我要你這對蟒寶乃是有一件頭等的大事要做,但天機不可泄露,就不便相告了。”馬殿臣心說:你明明就是貪圖我的寶貝,卻又要找借口,說得這般好聽。不過崔老道救了他的命,而且給也給了,便不再計較。

馬殿臣拜別了崔老道,心中尋思:我已經是坐擁幾千兩銀子的大財主了,還能再發多大財?想來想去不得要領,隻好一步一步往回走,掰手指頭一數,這條路已經走了三次了。頭一次闖關東,在長白山得了一棵寶棒槌名為“鳳凰單滴淚”,下山換了一袋銀子,沒等焐熱乎便讓胡子搶了;為了活命當兵吃糧上朝鮮打仗,軍隊遣散回來仍吃不上飯,不得不去當了吃倉訛庫的地痞,好不容易混上一飯碗,祿米倉又沒了;無可奈何二闖關東,挖棒槌得蟒寶,掙下一躺銀子,誰發財了不買房置地?他卻買了一塊凶地,讓這個女鬼從關外追到山東,多虧土地廟得遇崔老道,寶畫《神鷹圖》滅了女鬼。這幾年真可以說是三起三落,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今回到關外,有宅子有銀子,以後也該享福了吧?

那位說:“馬殿臣想對了嗎?”必定是不對,想對了他也當不上金王了。前邊說過,咱這段書叫“馬殿臣三闖關東”,欲知馬殿臣這第三次闖關東如何成了土匪、如何當的金王,且聽下回分解。

[1]打八岔,天津方言,指沒正式職業,幹臨時的雜活兒。

[2]趟子,此處為量詞,行、壟。

[3]尖局:此處指真的。

[4]腥:此處指假的。

[5]片兒:此處指錢。

[6]抹盤兒:此處指丟臉。

[7]杵頭子:此處指錢。

[8]懊糟:東北方言,指煩心。

[9]畫鼓了:此處指將一張畫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