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王馬殿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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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前文,張保慶和二鼻子兄妹闖進天坑中的一座大宅,從種種跡象上來看,天坑大宅多半是“金王”馬殿臣的老窩。馬殿臣不僅是個威震一方的匪首,在關外還有“金王”之稱。您想想,夠得上一個“王”字,必定在某一方麵拔了尖兒,那得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物。得了“金王”這個稱號,足以見得馬殿臣有錢,可不單單是有錢,再說具體點兒,他趁金子,還是金子最多的那位。無論怎麽改朝換代,金子也是硬通貨,世道越亂金子越值錢。其他像什麽銀票之類的,別管多大的票號,也說不定哪天就倒了,那就變成了廢紙一般。那位問了,馬殿臣到底有多少金子?那可沒人知道,估計連他自己也沒個準數。咱這麽說吧,據傳大軍閥張小個子,當年都要跟馬殿臣借錢充軍餉。軍餉沒有小數兒,十幾萬人連吃帶喝,軍裝被服吃穿用度,再加上槍支彈藥,那就是個無底洞,多少錢才能夠往裏填的?由此可見馬殿臣是多有錢。別看馬殿臣在東三省的名頭響,但他老家是山東泰安的,闖關東到的長白山,他這一輩子真可以說大起大落、幾經波折,經曆絕非常人可比,如果掰開了揉碎了,至少夠說上三五個月的。咱撇下稀的撈幹的說吧,這段書有個名目叫“馬殿臣三跑關東”,後來也可以說成“馬殿臣三闖關東”,因為以前闖關東的人不願意使“闖”字,說這個字太凶險,九死一生,便改成了“跑”字,圖個平安。

對於馬殿臣此人,世間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有人說他是好人,好得不能再好了,在家孝順父母,在外行俠仗義;也有人說他是惡人,因為他落草為寇,當過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胡子。這世上沒有十足的好人,也沒有十足的惡人,所謂是非功過,很難一兩句話說清楚,好人也備不住做過惡事,惡人也保不齊發一回善心,往往是善中有惡、惡中有善,善惡到頭因果循環!

閑言少敘,且說當年在這長白山提起馬殿臣的名號,那可了不得,都知道此人乃是名震一方的土匪頭子,真可以說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視人命如同草芥,弄死個人有如踩死一隻螞蟻。據說有一次馬殿臣殺人,把這一家二十幾口子裝進米缸,一字排開埋到地裏,僅僅露出腦袋。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馬後麵拖一個鐵犁,催馬揚鞭在壟上一跑,鐵犁過處人頭亂滾,眨眼之間血流成河。俗話說“不凡之子,必異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壽”,這是說不同凡響之人,生下來就跟常人不一樣。據說他這股子狠勁兒是胎裏帶,還沒落草的時候便是如此,並不是說當了胡子之後才變成這樣的。民間有這麽一種說法:馬殿臣乃女鬼所生,因此才這麽心狠手辣,善於爭強鬥狠,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嘴臉。

女鬼當然不能生孩子,這隻不過是後人以訛傳訛演繹而成。據說是馬殿臣的娘當初臨盆之際難產,過去說生孩子是“兒奔生,娘奔死”,形容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上一遭。當時請了好幾輪穩婆也無能為力,十裏八村的都找遍了,然而誰也沒辦法,平日裏那些個自詡如何如何的也都束手無策傻了眼。最後還是一個江湖大夫診過脈以後告訴家裏人,這個病症叫“抱心生”,實屬罕見,孩子大人隻能保一個,讓家人趕快決斷。怎麽叫“抱心生”呢?傳說這樣的孩子上輩子乃是大惡之人,一生下來先得要了娘的命,在胎裏雙手緊抱為娘的心肝,往下一走,當娘的便疼得撕心裂肺。遇見這種情況,必須用針灸和湯藥把孩子置於死地,先讓他鬆了手,再將死孩子引產,這才能保住為娘的性命。

馬殿臣他娘一聽就不幹了,這位夫人也是個烈性之人,當時銀牙一咬、杏眼一瞪,偏不信這個邪,非要把孩子生下來,誰勸就跟誰玩兒命,拿一把剪刀抵住了喉嚨:“再勸我就先把自己紮死。”大夫和家裏人都不敢上前,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馬殿臣的娘疼得死去活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足足折騰了三天三夜,額頭上汗珠子往下滾,身下血水橫溢,指甲都摳進了床板,就這樣孩子還是沒生下來,自己卻已氣絕身亡——活活疼死了!

家裏人捶胸頓足、號啕大哭,無奈人已經死了,那時候也沒有剖腹產,孩子想必也已胎死腹中。馬殿臣他們家又不是多有錢的大戶人家,隻得一屍兩命裝進一口薄皮棺材,找了個墳崗子草草下葬掩埋。簡簡單單拍了個墳包子,卻無墓無碑,經人指點在墳頭上插了一把黑紙傘。這是為什麽呢?民間傳說孕婦難產死後到了陰間仍會產子,這孩子還是得生出來,所以要插上一把黑傘,一來擋一擋陰曹地府的陰風,二來也別汙了閻王爺的森羅殿。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人死如燈滅,時間久了也就不想了。但從那以後,總有一個女子,無論刮風下雨還是豔陽高照,陰天晴天都舉著一把黑傘,到離村子幾裏之外的街市之上去買糕餅和小孩衣服。以前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有人認得馬殿臣的娘,因此也對不上號,並不知道這是誰。可糕餅鋪掌櫃的卻接連遇到怪事,明明收的是銅子兒或是散碎銀錢,過了一夜卻變成燒給死人的紙錢。

過去的人迷信得厲害,掌櫃的以為是女鬼來買糕餅,也不敢聲張,怕消息一傳出去沒人敢來他這兒買東西,生意都不好做了。為了辨清人鬼,就在櫃台上擺放一盆清水,倘若有人來買東西,叫他直接把錢扔進水裏,無論是散碎銀子還是銅錢,那都是入水則沉,可如果是死人用的紙錢,便會浮在水麵上,用這麽個法子來分辨。可紙裏終究是包不住火,一時間裏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都知道糕餅鋪鬧鬼了,有鬼來買東西。日子久了也不是個辦法,糕餅店老板無奈之下,不得不請來一位高人捉鬼。行走江湖自稱能降妖捉怪的高人太多了,其中混飯吃的可不少,這位也是不例外,能不能捉鬼先擱一邊,飯量可倒真是不小,大餅、饅頭、麵條子敞開了一通吃,一天三頓,一頓也不能少,還都得是這等好吃食。這位高人在賣糕餅的這家連吃帶住了好幾天,一缸麵眼瞅見了底兒了,掌櫃的心疼的直嘬牙花子,天天發愁:“女鬼怎麽還不來呢?你再不來我這買賣非得讓這個捉鬼的給吃黃了不可!”

這一天正晌午,烈日高懸,曬得地皮“滋滋”冒油,手持黑傘的“女鬼”又進了店,跟往常一樣一聲不吭,抓起兩塊糕餅,往案子上扔下幾個銅錢轉身走了。那位說不對了,都說鬼見不得日頭,怎麽還能大白天的出來到處遊逛呢?您別忘了,她不是打了傘嗎?賣糕餅的拿起銅錢扔進水盆,卻不見銅錢沉底,當時冷汗直冒,手腳冰涼,心說:我這日盼夜盼的,終於把您給盼來了,急忙把高人從後屋請出來。高人一聽“女鬼”來了,也不廢話,兩眼一瞪眉毛一擰,抓住賣糕餅的袖子,拽上他出了店門。二人偷偷跟在“女鬼”身後,一路出了城,直跟到馬夫人的墳前,怎知眨眼之間,“女鬼”蹤跡皆無,墳中卻傳出嬰兒的啼哭之聲。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兩個大老爺們兒在一起,才不至於屁滾尿流,但那也是嚇得夠嗆。二人仗起膽子走上前去仔細探聽,哭聲果然是來自墳中,吭哧癟肚,時斷時續。這兩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賣糕餅的心說: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一缸白麵都進了你的五髒廟,現在可指望你了,你得把這鬼給捉了啊!總不能白吃閑飯不幹事兒吧!哪承想這位高人也沒主意了,說好了捉一個女鬼,怎麽又出來一個小鬼?我這單槍匹馬一個人如何對付得了一大一小兩個鬼?這可不是我沒本事,是因為當初說好了一個鬼,而今多出來一個,不在我的計劃之內啊!兩人一合計,咱也別在這兒相麵了,先去報官吧,當下一路狂奔就到了衙門口。官老爺升坐大堂,說:“你等何事報官?有什麽要老爺我給你們做主的?”一問情由也覺得怵頭,又不好置之不理,隻得命人前去查看。官差奉命帶了十幾個民夫直奔墳崗子,到得近前,果然聽見有小孩啼哭之聲,打去墳頭土,隻見其中埋了一口薄皮棺材,看樣子時間不長,埋下沒多久,土是新土,棺材板也是新茬兒。三下兩下撬開棺材,但見棺中一具女屍仰麵朝天,右手之中攥了兩塊糕餅,身旁一個小孩正在啼哭。眾人嚇得魂飛魄散,縱然是大白天的,這事兒也太邪性了,擱誰遇見不害怕啊!自此以後,買糕餅的“女鬼”便再沒出現過。據說棺中啼哭的這個孩子正是馬殿臣,後來他是如何活下來的無人知曉,誰養的、誰帶的、誰抱走的一概不知。可是經此一遭,馬殿臣也被說成是生在陰間的惡鬼還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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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跟菜瓜也隻是聽過“金王”馬殿臣的名號,那馬殿臣是一跺腳整個關東都得顫上幾顫的人物,然而一個人的是非功過本就難以說清,再加之多少年來口傳耳錄,難免有誇張不實的成分,再從二鼻子嘴裏說出來,那可就更邪乎了。馬殿臣乃女鬼所生一事,全是說書的信口編造,根本就沒有那個事兒,說書的為了掙錢吃飯,當然是怎麽聳人聽聞怎麽說,到後來一傳十十傳百,變成了炕頭兒上嚇唬孩子的鬼話。實際上馬殿臣出身於普普通通的莊戶人家,祖祖輩輩都是看天吃飯、土裏刨食的莊稼把式,一家三口在泰安老家種地為生,早年間這日子也還過得去。馬殿臣的爹名叫馬成,在地方上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漢,論起莊稼把式,馬成一個頂仨,他那個身子板兒,真可謂“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往那兒一站跟半截黑鐵塔一樣,典型的山東好漢。不種地的時候,馬成專好打拳踢腿、耍槍弄棒,弓刀石馬步箭、十八般兵刃,不敢說樣樣精通,卻也沒有他拿不起來的。以往有這麽幾個地方出練家子,泰安是其中之一,雖說跟河北滄州、河南登封比不了,練武的人可也不在少數。保鏢的路過此處都不敢喊鏢趟子[1],鏢旗也得收起來,蔫兒不出溜兒地過去。因為這個地方練武的人多,你來這兒“叫號兒”不是找打嗎?

習文練武都不容易,全得下苦功夫。尤其是練武,講究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功夫不虧人,你對得起它,它對得起你,但是一天也不能撂下,一撂下可就拾不起來了。鄉下的莊稼漢練武,大多是為了強身健體,身上有力氣,下地幹活兒才輕快。然而馬成沒趕上好年景,那幾年經常鬧饑荒,連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樹皮都吃沒了,地上連根草都見不著,餓死了很多人。馬成一看這可不行,堂堂七尺高的漢子,空有一身的力氣把式,有勁兒沒處使,養活不了一家老小,為了找條活路,馬成思來想去,牙一咬心一橫,決定隻身一人去闖關東。俗話說得好,人挪活、樹挪死,出去闖一闖,總好過在家餓死。關東指山海關的東大門,出了關是東三省的地界,為什麽叫“闖”關東呢?因為出了關便是大清朝的龍興之地,朝廷頒布了禁令,嚴禁在關外開荒動土,以免破壞皇家的龍脈,而關外的黑土地又肥得流油,種什麽長什麽,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插根兒笤帚苗兒轉年就長出一片高粱地。連年的災荒以及戰亂,迫使許許多多的山東人不顧朝廷禁令鋌而走險,冒死去關外求生。

馬成此一番去闖關東,拋家舍業丟下孤兒寡母,為的可不是開荒種地,他要去長白山挖野山參,東北話叫“棒槌”。曾聽說有逃荒的人在長白山找到一個“棒槌窯”,大大小小的野山參數都數不過來,俗話說“七兩為參,八兩為寶”,一斤以上的大棒槌連皇上都沒見過,可那棒槌窯裏的棒槌個兒頂個兒都跟大白蘿卜似的,挖出一根賣了錢足夠一家子人吃香喝辣一輩子。此一去雖說是九死一生,可隻要有朝一日回到山東老家,那準是發了大財,衣錦還鄉。

馬殿臣他娘聽完丈夫這一番話,苦笑了兩聲搖了搖頭。別看她是個村婦,可也有幾分見識,心知馬成說的天花亂墜是為了讓自己有個盼頭,可去關外挖棒槌的人有幾個能回來,還不是大都死在了外頭?當即說道:“人家闖關東開荒種地求一碗飯吃,你卻膽敢進山挖寶?想那長白山是大清朝的龍脈所在,一向有官軍把守,你隻身一人哪還有個活啊?也罷也罷,反正也沒活路了,你頭前給我們娘兒倆探好了路,在下邊等我們一等,等我們娘兒倆餓死了,咱一家三口在黃泉路上重逢!”

話是攔路虎,衣裳是瘮人的毛,媳婦兒一句兩句連三句,句句說在理上,問得馬成啞口無言,一句話都答不上來,怎麽呢?說得太對了!其一,關外的龍脈有八旗兵將嚴密把守,你挖棒槌等於在龍脈上動土,挖皇上家的祖墳,那是什麽罪過?非是一般的偷墳盜墓、欺君罔上,那叫意圖謀反,天大的罪過!一旦讓守軍擒獲,問都不用問當場就殺,按王法這叫斬立決。“哢嚓”一刀人頭落地你還得認便宜,敢刨皇上家的祖墳,萬剮淩遲、挫骨揚灰、全家抄斬、株連九族也不為過;其二,那地方殺人越貨的土匪太多了。關外稱土匪為“胡子”,也叫“綹子”,因為這些人大多一臉胡子,積年累月洗不上一回臉,胡子貼在臉上打了綹,並且身穿黑衣,下山打家劫舍之時一字排開,從遠處望去一綹子一綹子的,故此得名。在關外挖棒槌,僥幸躲得過八旗軍,未必躲得過土匪,落到土匪手裏也不比落在官軍手裏好多少,照樣是圖財害命,躲過了土匪,山中還有那麽多吃人的虎豹豺狼,備不住就給野獸填了肚子;其三,馬成一個山東漢子,從沒離開過老家,更別提千裏之外的長白山了,不識關外深山老林中的路徑,就算是誤打誤撞闖了進去,卻又如何走得出來?

馬成心裏明白這條路往好了說叫九死一生,往壞了說必是有去無回,無奈眼下吃不上飯了,橫不能待在家等死,左右是個死,不如豁出命走上一趟,萬裏有個一,要是老天爺開眼,讓自己挖到個寶棒槌,一家三口就再也不用挨餓了。眼下這日子大人還好說,隻可憐兒子馬殿臣,還指望他日後“殿上稱臣”,給老馬家光宗耀祖,為了這個孩子也得出去奔命,他出去這娘兒倆也許還能活,他不走一家三口都得餓死,家中有他這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漢子,要飯都要不來。舊社會的婦女講究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縱使心中千般不舍萬般無奈,丈夫的話也不得不聽。馬成心意已決,收拾好行囊包裹,與妻子揮淚而別。

當家的一個人去關外挖棒槌,留下馬殿臣娘兒倆無依無靠,趕上大災之年,村頭的樹皮草根都讓人吃光了,哪裏討得來飯,哪家還有飯舍給你?娘兒倆無奈隻好逃難進城,馬老夫人用一塊藍布將馬殿臣背在身後,手托半個破碗,東討一口殘羹,西討一口剩飯,對付著過日子,拉扯著馬殿臣長大。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白天要飯,晚上在城西頭的破廟中苦挨。

可也不能總要飯,趕上年景好的時候,當娘的就在破廟裏給人家縫縫補補,幹點兒針線活兒,過去管這一行叫“縫窮的”。很多窮漢光棍兒一條,衣裳破了舍不得扔,自己又不會縫補,幹慣了粗活兒的手連針都捏不起來,隻得麻煩這些大嫂子來做,也花不了多少錢,一兩個大子兒足矣,縫補好了,這衣裳又能穿上大半年,趕再穿破了,就接茬兒送過來補,那衣服都是補丁連著補丁,補丁摞著補丁,三環套月的補丁。馬殿臣他娘手巧,在家的時候,炕上一把剪子、地上一把鏟子,就沒有不會幹的活兒。如今母子二人無以為生,除了縫窮之外,夜間在破廟中點燈熬油撚線,預備過年的時候換點兒錢,好歹把年關對付過去。有錢人叫過年,窮人過年那叫過關,尤其在老時年間,打一進臘月,大街小巷的年味兒就出來了,從臘八一直到正月十五,天天有例兒、頓頓有講兒,殺豬宰羊、白麵饅頭都得提前預備下。窮苦人則不然,平時還能要飯,但是年關難過,過年那幾天沒地方要飯去。按照要飯的規矩,婚喪嫁娶、紅白喜壽事可以登門乞討,唯獨過年不行。大年初一要飯的登門,擱誰不別扭,這一年還有個好嗎,那一堵心還不得堵心一年?還甭說是要飯的,過年那幾天大戶人家的下人都不能進主人屋,怕讓這些窮人衝了財氣。馬殿臣的娘知道年關不好過,到時候連縫窮的活兒都沒有,吃什麽喝什麽呀?過去有老例兒——正月不能動針動剪子,不吉利,但是進了臘月,要準備過年的新衣服、新鋪蓋、新鞋、新襪子,免不了用線,因此提前撚下幾捆線,等到臘月換點兒錢,買點兒米麵過年。

這一年眼瞅過了臘月初八,馬老夫人把馬殿臣叫過來,交給他兩捆線,一捆是兩百股,讓馬殿臣拿去長街之上賣了。說話這時候還是大清朝,封建社會規矩多,山東乃孔孟之鄉,尤重禮教,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拋頭露麵都不成,當街做買賣成何體統?因此隻能讓兒子出去賣線。臨走告訴馬殿臣,賣了錢去買上三斤白麵、一棵白菜,再買點兒最賤的剔骨肉,大年三十兒那天包頓餃子吃。馬殿臣聽了娘的話,小心翼翼把兩捆線背在身上,又帶上一個盛米裝麵用的空布袋子,高高興興出門而去。

馬殿臣出了破廟,心中高興腳底下走得就快,一邊走一邊摸摸身上這兩捆線,心知當娘的撚這兩捆線不容易,他們住的這座破廟,殘垣斷壁加個頂子,連門板都沒有,勉強遮風擋雨,天黑之後點不起油燈,有個蠟燭頭照亮都是好的。馬老夫人撚這兩捆線,眼都快熬瞎了,沒個好價錢,這線可不能賣。沒成想還挺順當,兩捆線轉眼賣光了,價錢也不錯。臘月裏的線好賣,縫新衣、做新被、納新鞋,少不了用線。馬殿臣揣上賣線的幾十文錢,估摸過年這頓餃子裏能見葷腥了,心下十分快活,腳步也輕盈了許多,拎上麵口袋大步流星直奔糧店。高高興興進了店門,把布袋遞到櫃上,告訴掌櫃的來三斤白麵,說話掏出銅錢,一個一個拈出來往櫃台上數。當時的白麵九個大子兒一斤,三斤麵二十七個大子兒,他手上這錢有富餘,剩下錢還能買菜、買肉回家剁餡兒包餃子。怎知掌櫃的一伸手把銅錢都搶了過去,又將布袋往外一扔,大聲說道:“馬殿臣,你們娘兒倆這一年從我這賒的欠的可不少了,按規矩三節兩供一攏賬,我見你母子二人可憐,五月節、八月節都沒找你們要,這眼瞅過年了,咱這賬也該歸攏歸攏了。我還別不告訴你,你這點兒錢剛夠利息,本錢一個大子兒也沒減,還在賬本兒上白紙黑字給你記著呢,有了錢趕緊還啊,滾蛋!”說話一腳將馬殿臣踹出了糧店。馬殿臣一個孩子,如何與糧店掌櫃的相爭?打也打不過,罵了還得招拳腳,無奈從地上爬起來,撣去身上的塵土,撿起裝麵的布袋子,垂頭喪氣往回走。越走這心裏邊兒越難過,一邊走一邊掉眼淚,自己跟自己說:“娘的頭發熬白了、眼也快瞎了,多半年才撚了這麽兩捆線,平時舍不得拿出來賣,全指望年底下賣幾個錢吃頓餃子,而今我兩手空空,線也沒了,錢也沒了,回去如何跟娘交代?”他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也沒看路,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等到抬頭一看,才發覺自己進了一個大墳圈子。

3

話說馬殿臣他爹馬成一個人去闖關東挖棒槌,從此音信全無。扔下馬殿臣和他娘,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無奈年景不好,實在吃不上飯,隻得流落到城中乞討為生。一晃到了年根兒底下,馬老夫人撚了兩捆線,讓馬殿臣換錢包頓餃子吃,卻又被糧鋪老板奪了去。馬殿臣不敢回去跟娘交代,失魂落魄走到了一片墳地,沒想到遇上一件怪事。

臘月天黑得早,馬殿臣定住身形四處觀瞧,隱隱約約看見一個個高低起伏的墳頭,西北風卷起的墳土上下飛揚,周圍枯草長得半人多高,東搖西擺瑟瑟作響。這要是換成旁人早嚇壞了,馬殿臣卻不怕,打小跟老娘到處要飯,什麽地方沒住過?前幾年鬧災荒,餓殍遍野,路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來就穿,人窮到家了沒那麽多忌諱,橫豎好過凍死。馬殿臣發覺走錯了路,也沒當回事兒,扭頭正待往回走,卻見墳圈子當中有一團綠色的鬼火,在墳頭上忽明忽暗、時隱時現,瞅著挺瘮人。他多曾見過墳地中的鬼火,可都是星星點點、飄忽不定,卻從沒見過固定在一處的,也沒有綠的,心下覺得奇怪,想起以前聽人說過“銀子埋得年頭久了,會成精作祟,夜間放出綠光”,如若這墳中有個銀窖,那可真是老天爺開眼了!馬殿臣一時間財迷心竅,早把這個“怕”字扔在了腦後。當即俯下身形,撥開蒿草,躡手躡腳摸過去。來到近處一看是個半人多高的大墳頭,墳前的石碑已經沒了,也不知哪朝哪代的古塚。此時雲陰月暗,隱隱約約看到墳頭上趴了一個東西,卻並非窖銀,這個東西是活的!

馬殿臣這孩子膽大包天,打小沒怕過什麽東西,又往前挪了挪湊近了定睛一看,這東西比貓大比狗小,似貓非貓、似狗非狗,說是狸子卻又不太像,嘴頭子又黑又尖,支著兩個耳朵趴在墳頭上,口中吞吐一道綠光。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可好歹是個活物,土地爺吃螞蚱——大小是個葷腥兒,捉回去下了湯鍋,夠娘兒倆一頓嚼穀。他手上沒別的家夥,隻有那個空布袋子,趁那東西不防備,偷偷摸過去掄起大口袋往下一罩,不偏不倚正好套在當中。馬殿臣心中高興,連忙紮住袋口,拎起來扛在肩上,轉身往墳地外邊走。那個東西不幹了,這怎麽話說的,稀裏糊塗就被裝口袋裏了,在袋子中東一頭西一頭亂撞。馬殿臣心說:這東西太不老實,一會兒別再把我的口袋撞破了!正尋思找塊大石頭給它砸死,沒想到布袋中的東西口作人言,尖聲細氣叫道:“大膽的潑賊,你捉我幹什麽?”

馬殿臣一聽這東西不但會說話,口氣還挺橫,心下十分詫異,不過兜住了逃不掉,可見沒有多大能耐,於是應道:“那還用問,當然是帶回家去。”

布袋中那個東西說道:“你又不認得我,我也不識得你,為何帶我去你家?”

馬殿臣笑道:“我和我娘乞討過活,整日裏吃糠咽菜,多少天沒開過葷了,今天捉了你,正好帶回去開膛剝皮,燉爛糊了打打牙祭。”

布袋中的東西說:“小子,聽你說話山根清響、氣若洪鍾,不該是要飯的命,眼下困頓隻是一時,將來發了財還愁沒飯吃嗎?你若是放了我,盡可以指點你一條財路,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馬殿臣年紀雖小,但東闖西逛要飯糊口,各色人等見過不少,卻也沒那麽好糊弄,對布袋中這位說道:“好不容易逮住你,豈能輕易放了?大富大貴我不敢想,眼下有肉吃就行。”

布袋中的東西忙道:“發財有什麽不敢想的?你聽我的,城隍廟後邊有一條六尺道,天黑之後你躲在道旁,等到夜半更深,定有一個官衣官帽的大老爺經過,你見了他二話別說,隻管跪下磕頭。那是降世的財神爺,你給他磕一個頭,至少賞你一塊狗頭金。”

那個東西說得天花亂墜,馬殿臣聽得動了心:“我信你無妨,但是空口無憑,你把你口中那個發綠光的東西給我,等我發了財再還給你,發不了財我拿去賣了,多少也能換幾個錢,否則說出仁皇帝寶來我也不放你。”

布袋中這個東西為了活命,沒有別的辦法,隻得應允下來。馬殿臣先將布袋打開一個小口,它從中吐出一道綠光,落在地上“骨碌碌”打轉。撿起來一瞧,鳥蛋大小一顆珠子,非金非玉、混濁無光,他把珠子揣入懷中,緩緩打開袋子。那個東西“嗖”的一下躥出來,鑽進亂草叢中,眨眼間蹤跡全無。

馬殿臣心想:能不能發財尚且兩說,眼下可還挨著餓,今天吃什麽呢?他在周圍找了一陣兒,還真不錯,逮了兩隻大刺蝟,一手拎一個回到破廟,把白天怎麽賣線,怎麽讓糧店老板搶了錢,一五一十跟娘一說。為娘的也覺無奈,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處說這個理去。娘兒倆一齊動手,從河邊挖了塊泥,將倆刺蝟裹成兩個大泥蛋扔進火堆,過一陣子再用樹枝扒拉出來,砸開黃泥一看連刺帶皮全沾在泥上,把泥扒拉幹淨,中間僅有白嫩嫩的肉。相傳刺蝟乃是五大仙家中的白家,吃了它還了得,不怕遭報應嗎?您可別忘了,人餓急了沒有不敢吃的,鬧饑荒這幾年,也不管是刺蝟、草蛇還是耗子什麽的,真可以說逮住什麽吃什麽,狐狸和黃鼠狼子也不是不敢吃,隻是不好逮而已,否則這五大仙家已經讓母子二人吃遍了。馬殿臣沒敢告訴娘在墳地裏碰上的東西,他有個思忖,萬一跟娘說了,娘一害怕不讓自己去,豈不錯過了發財的機會?

轉過天來,馬殿臣編造個借口,跟娘說他晚上不回來了,出來直奔城隍廟。以往四處要飯,周圍的地方他都熟,城隍廟後頭的六尺道是條死胡同,進出都在一個口。雖叫六尺道,實際上可不止六尺,挺寬敞的一條胡同,兩邊都是山牆。馬殿臣來到胡同口,站一會兒,溜達一會兒,又跟牆角靠一會兒,拿大頂、折跟頭百無聊賴。好不容易等到定更天,剛要抬腿進去,忽聽見身後有人喊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馬殿臣轉頭一看,身後有個賣餛飩的,這位挑個挑子常年在城隍廟賣餛飩,一大早出來,到天黑把餛飩賣光了才收攤。附近來往的,沒有不認識他的,但也不知道姓甚名誰,就知道住在附近。此時正是寒冬臘月,路上沒幾個行人,馬殿臣左右看了看,問賣餛飩的:“大爺,您叫我?”

買餛飩的點點頭:“你這孩子,黑天半夜不回家睡覺,去城隍廟幹什麽?”

馬殿臣覺得賣餛飩的多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去幹什麽與你何幹?隨口應付道:“我上裏麵等個人。”

賣餛飩的奇道:“等人?小子別說我不告訴你,城隍廟這條胡同一丈多寬,為什麽叫六尺道?因為這是條陰陽路,一半走人、一半走鬼,大白天也是陰風陣陣,更何況這深更半夜的,你一個人進去不是找死嗎?”

馬殿臣生來膽大包天,從沒怕過什麽,憋著能發財,吃了秤砣鐵了心要進這條胡同。賣餛飩的勸不住他,隻得歎了口氣:“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投!”歎罷收起餛飩挑子回家,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尋思雖然非親非故,這畢竟是個孩子,還是救他一命吧,於是叫住馬殿臣,從挑子上取下一把筷子交給他說:“你且聽我一句話,對與不對你也不吃虧。攥上這把筷子進胡同,萬一遇上凶險,你就扔筷子,可別一把都扔了,一根一根扔,切記!切記!”說罷擔上餛飩挑子,搖搖晃晃地去了。

馬殿臣不明所以,握住一把筷子進了胡同,心說:這賣餛飩的真有意思,多半是看我小成心嚇唬我,幾根筷子如何保命?又尋思等我撿了狗頭金,明天一早吃他的餛飩,順便把筷子還給他,看他怎麽說。說話行至胡同盡頭,也是一道山牆,牆壁高聳,擋住了燈火,好在月明星稀,不至於什麽都瞧不見。馬殿臣蹲在牆根下邊等財神爺,約莫過了一個更次,正犯困打盹兒呢,忽然刮起一陣陰風,兩旁房脊之上的瓦片“嘩楞楞”作響,他發覺身上一冷,一抬頭見從胡同口進來一位,看不清長相,但是穿得寬袍大袖的,不是一般人的打扮。

馬殿臣心說“來了”,不敢怠慢,急忙拍去身上的土,畢恭畢敬跪下就準備給財神爺磕頭。胡同口那位一眨眼到了他麵前。馬殿臣這才看清楚,哪是什麽降世的財神,從頭到腳一身死人裝裹,一張大臉比白紙還白。一怔之下,對方伸出手抓過來,眼看拽到頭上了,馬殿臣驚呼一聲:“媽的媽我的姥姥!”有心想跑卻跑不了,這是條死胡同,身後的山牆有一丈多高,沒地方蹬沒地方踩,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猛然想起手上攥了一把筷子,他是臨時抱佛腳,也不知有什麽用,按賣餛飩的所言,抽出一根筷子扔了出去。說來奇怪,筷子扔了過去,但見那惡鬼一怔,倒退了七步。

馬殿臣暗道一聲“僥幸”,心下將滿天神佛謝了一個遍,再看那鬼退開七步,隨即又走上前來。馬殿臣隻好再扔筷子,這一人一鬼在胡同中周旋開了。他這一把筷子扔了撿撿了扔,直至雞鳴四起,天光放亮。馬殿臣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過了半天才爬得起身,撿起地上的筷子,一步一挪出了胡同,見那個賣餛飩的剛來,急忙搶步過去跪下磕頭謝恩。

賣餛飩的打量了一下馬殿臣,點點頭說:“行,你小子命還挺大,真在胡同中待了一宿?”馬殿臣心知賣餛飩的是位高人,雙手捧起筷子恭恭敬敬還給人家,又將半夜遇上的情形一五一十這麽一說。賣餛飩的見馬殿臣又冷又餓,說話都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舌頭直拌蒜,當下給他盛了一大碗餛飩,撒了不少胡椒麵兒。馬殿臣也不客氣,稀裏呼嚕、連湯帶水把這碗餛飩喝下去,出了一身透汗,肚子裏有了底,方才覺得還了陽。賣餛飩的對馬殿臣說:“城隍廟是什麽去處?這地方鬼比人多,沒有這朱砂筷子,我也不敢在此地賣餛飩,可我之前怎麽說你都不信,撞了南牆才知道回頭?你非進這條胡同幹什麽?你要等的是什麽人?”

馬殿臣不敢隱瞞,把自己在墳地裏遇見那個會說人話的東西,指點他來撿狗頭金,讓他在這兒等財神爺,怎麽來怎麽去說了一遍前因後果。賣餛飩的眯起眼想了想,告訴馬殿臣:“你在墳地逮到的東西是黃妖,不是狐狸也不是黃鼠狼子,不在五大仙家之內,沒多大道行,僅能口作人言,無從脫化人形,不然也不會讓你用麵口袋子套住。”馬殿臣聽得火往上撞,心裏這個氣啊!這東西也忒壞了,敢情是騙我去城隍廟送死,多虧有賣餛飩的高人相助,否則我已然死了多時!馬殿臣心知賣餛飩的是位異人,便求他指點個報仇的法子。賣餛飩的說:“除此黃妖不難,你把它口中吐出的那個珠子放到鍋裏煮,盡可以要了它的命,不過冤仇宜解不宜結,你福大命大造化大,久後定當發跡,這麽個東西害不了你,又何必趕盡殺絕,還是留下三分餘地為好。”

馬殿臣可不這麽想,他口上稱是,別過賣餛飩的,一路小跑回到破廟找了一個砂鍋,跟娘扯謊說有大戶人家搭棚舍粥,咱這兒離得遠,明天再去怕來不及,今天在那附近對付一宿,明兒一早去討粥。為娘的也沒多問,馬殿臣說罷揣上珠子,抱起砂鍋出了城。山東境內連年災荒,好多人家都跑沒了,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馬殿臣找了一處沒人住的破屋子,把砂鍋放在土灶上,撿拾枯枝燒火,等鍋裏的水滾了,掏出珠子扔進去,又用兩塊磚頭壓住蓋子。忽聽屋梁之上有人說話:“你快把火滅了,咱倆還有個商議,這次我保你發財!”

馬殿臣聽出來這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他在墳地捉住的黃妖,抬頭一看房梁上空無一物,不知此妖躲在何處。他牙關一咬狠下心腸,來了個充耳不聞,添柴鼓風隻顧燒火。梁上那個聲音開始出言恫嚇,又破口大罵,爺爺奶奶祖宗八輩兒,什麽難聽罵什麽,還咒馬殿臣以後發了大財也留不住,到後來慘叫哀號之聲不絕於耳。馬殿臣置之不理,直燒得砂鍋滾沸,但聽得“劈啪”一聲響,鍋蓋摔在一邊,鍋子裂開流出汙血淌了一地,惡臭之氣撲鼻,梁上聲息皆無,其怪遂絕。

4

上回講到馬殿臣稀裏糊塗走到一個大墳圈子,無意之中捉了黃妖,卻上了黃妖的當,好懸沒讓鬼掐死,多虧遇到了高人,給了他一把朱砂筷子,這才保住了性命。前文咱們說過,馬殿臣有仇必報,不可能憑空吃啞巴虧,一狠心把黃妖除了。黃妖死前咒他心黑手狠,以後發了大財也留不住。此乃後話,按下不提。

咱們這段書叫“馬殿臣除妖”,相當於“馬殿臣三闖關東”的一個引子。有人說馬殿臣哪兒都挺好,但是打小心狠手辣,不合天道有損陰德,不知是不是冥冥中的因果相償,反正除妖之後,馬老夫人一病不起,死在了破廟之中。馬殿臣沒錢給娘買棺材,隻得用草席裹屍,在城外找塊荒地埋了。從此之後,馬殿臣一個人乞討為生,孤苦伶仃倒也了無牽掛。城中還有很多小要飯的和他一樣,東家討口剩飯、西家要口殘羹,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走街串巷到處受人欺負。馬殿臣經常打抱不平,替這些小要飯的出頭,久而久之成了小乞丐的頭兒,遠近小要飯的聽說馬殿臣講義氣,紛紛前來投奔。他手下的小乞丐越來越多,白天分頭出去討飯,晚上聚到城隍廟過夜,討來的吃食無論多少,都交給馬殿臣,再由他分給眾人,大夥兒都挨不了餓。

花子頭兒可不好當,那個年月窮人太多,僅僅一個縣城,要飯的不下幾百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什麽人都有,全是光腳不怕穿鞋的光棍兒漢,論起爭勇鬥狠,誰也不比馬殿臣,為了搶地盤要飯,時常發生衝突,為了半拉窩頭人腦袋可以打出狗腦袋來。馬殿臣可以在縣城立足,憑的是規矩。他手下一百多個小要飯的,大多是十來歲的半大孩子,閑七雜八各色人等皆有,難免有幾個歪毛兒淘氣兒的嘎雜子琉璃球兒[2],為了不讓他們惹是生非,馬殿臣定下幾條規矩:到外邊隻能老老實實要飯,不許給別人添堵、不許坑人害人、不許小偷小摸、不許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兒。誰要是敢不守規矩,輕則一頓狠揍,重則打折一條腿,扔出去自生自滅。那位說都是些要飯的孩子,怎麽能坑人害人給人家添堵呢?這是您有所不知,過去成規模的丐幫,別說是老百姓,連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都不敢惹他們,就怕這幫人來搗亂。你比如這家員外爺給兒子娶媳婦兒,必須在頭一天把像馬殿臣這樣的花子頭兒先請來,好吃好喝招待一頓再多給幾個錢,讓他手底下的小弟兄們別在正日子來搗亂,如若給的錢多,他們還能在門口幫忙維持。倘若不然,這幫要飯的是不敢鬧事,卻也能讓主家惡心半年,怎麽說呢?主家轉天辦喜事,頭天夜裏派人給大門上均均實實刷上一門的糞,您覺著夠惡心了?這還都是小打小鬧,再不然給你弄倆“肉簾子”掛上。什麽叫“肉簾子”?那個年頭死孩子多,民間有個迷信的規矩,死孩子不能進祖墳,大多扔在亂葬崗子大水溝,這幫要飯的可不忌諱,到那兒撿倆死孩子,用繩子綁住兩隻腳,頭朝下往這家大門上一掛,你說主家還怎麽接親?馬殿臣不一樣,從來不讓手底下人這麽幹,哪怕少要點兒要不來,也不願意缺這份德。他雖是個窮要飯的,但是最重臉麵,不想挨這個罵,因此旁人都高看他一眼。

放山有個規矩,一個人去可以,那叫“單撮棍兒”,三五個人結伴也成,還有好幾十人結成參幫的,喚作“拉幫放山”,卻最忌諱二人同行,以免兩個人中有一個見財起意,下黑手害死另外一個,近似於關內“二人不看井,一人不進廟”的說法。馬殿臣一行三個人,沒犯這個忌諱,出門上路也不用收拾行李,窮得僅有一身破衣爛衫,白天當衣裳穿,夜裏當被子蓋,死了一埋又是裝裹。簡單地說吧,他們仨一路要飯奔了山海關,這幾年朝廷開禁,混出關去並不難,出了關一邊打聽一邊走,不一日來到長白山腳下。進山一看三個人都見傻,先前想得容易,以為但凡出來折騰折騰也好過在老家餓死,萬一挖出個大棒槌,下半輩子可以足吃足喝,買田置地娶妻生子了,卻忘了一節——隔行如隔山。你別看棒槌天生地長,挖出來便可換錢,其中的門道那可太深了,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他們三人綁一塊兒這幾百斤肉沒長一根會挖棒槌的筋,連棒槌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又不會“喊山”,還以為隨便一溜達就能讓棒槌葉子絆個跟頭呢。

書中代言,何為“喊山”?說白了是參幫口中的行話,等同於江湖上的“唇典”,但是迷信色彩很重。因為棒槌近似人形,又極其罕見,按民間的迷信之說,什麽東西有了人形,那就是吸收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年久即可成精。好比幾個人進山挖棒槌,一邊走一邊商量“咱們奔什麽什麽地方去,聽說什麽什麽地方有棒槌窯”之類的,這話讓成了形的棒槌聽見,它便會躲起來,你還怎麽找它?進了山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諸如此類,有很多忌諱。馬殿臣這仨滿不懂啊,正應了那句話,醋碟兒裏麵紮猛子——不知深淺。

關外將林蛙稱為“哈什螞”,這東西身上的肉好吃,也不咬人,捉到肥美的林蛙與山雞放在一個鍋裏燉,喝酒下飯再好不過。按說這種東西沒什麽可怕的,可什麽也架不住多,成千上萬的哈什螞,鋪天蓋地地湧將來,看得馬殿臣他們三個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他們也不認得這是哈什螞,還當是河溝子裏的癩蛤蟆。張仁一向膽小,驚呼一聲掉頭跑進了密林。馬殿臣和趙義一看他跑了,隻得跟在後邊,怕他落了單兒又迷了路有危險。此時大群哈什螞開始圍殲被火堆引來的蚊蟲,由於這玩意兒實在太多,擁上來將火堆都壓滅了,冒出陣陣濃煙,腥臭之氣傳出去好幾裏。馬殿臣和趙義跑了一陣子,卻不見張仁的去向。

5

前文書說到馬殿臣安葬了馬老夫人,在城中要飯混日子,因為講義氣敢出頭,一來二去的成了乞丐首領,手下聚攏了一幫小要飯的,無奈趕上了百年不遇的大饑荒,別說鄉下了,城裏的老百姓都餓死了很多。馬殿臣走投無路之下,跟張仁、趙義兩個拜把子兄弟去闖關東挖棒槌,可這三人什麽都不懂,在山上轉了好幾天,不僅沒挖到棒槌,還把張仁給走丟了。馬殿臣和他兄弟趙義喊了半天也沒回應,忙點上兩根火把四下找尋,發現前方落葉覆蓋,僅臉盆這麽大的一片沒有枯葉,還泛出暗淡的光亮。原來這是一片沼澤,關外俗稱為“大煙泡兒”,內中積滿了深不見底的淤泥,其上被枯枝敗葉所掩,根本看不出來。可見張仁受了驚嚇,顧頭不顧腚一腳陷進去,讓大煙泡兒悶住了,那還有個活?二人撅了根長樹枝,伸進去捅了半天也沒撈上什麽來。哥兒仨闖關東挖棒槌,還沒見棒槌長什麽樣,先死了一個張仁,真可謂出師不利!

馬殿臣和趙義縱然傷心,可轉念一想,趕上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人命如同草芥一般,生生死死太過於平常,張仁死於此地,至少不用在世上忍饑挨餓了,可歎連個屍首也沒留下,但願他在天有靈,保佑他兩個兄弟挖個大棒槌,回去多給他燒紙上香,請和尚老道念幾捧大經,度他早登極樂。

簡短截說,張仁死了之後,馬殿臣跟趙義哥兒倆一合計,棒槌還得找,不然咱也是沒活路。奈何兩人什麽都不懂,沒頭蒼蠅一樣亂撞。正在路上走著,前邊過來一隊人,大概有個一二十口子,看裝扮聽說話,像是在山裏找棒槌的參幫。二人一想“咱倆瞎轉悠肯定是不成,不如跟在參幫後頭,看看人家怎麽找棒槌”。不過參幫的人常年放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豈容外人尾隨偷窺?轉過一個山口,突然掉頭圍住這二人,為首的把頭問馬殿臣和趙義:“你倆想搶棒槌不成?憑你們這樣兒,真是吃了熊心、咽了豹膽!”

馬殿臣跟趙義一看這可壞了,黃泥巴掉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深山老林之中沒有王法,讓人家打死也是白死,屍體往老山溝裏一扔,半天的工夫就被豺狼虎豹啃成白骨,我們哥兒仨一路要飯,千裏迢迢跑到關外幹什麽來了,敢情都是來送死來了!忙對參幫把頭說明情由,聲稱自己兄弟二人在山東老家活不下去了,走投無路闖了關東,想跟在各位大爺後邊,瞧瞧怎麽挖棒槌,萬不敢動盜搶行竊的歹念。趙義腦子快,眼珠子一轉跪下磕頭:“大爺,您行行好帶上我們吧,讓我們伺候各位大爺,我們不怕苦不怕累,什麽活兒都能幹。”

參幫把頭想馬殿臣和趙義並非歹人,但帶上這二人肯定不行,因為參幫不收外人,便指點了一條道路,讓二人下山投奔一個做棒槌生意的財主,給這個財主做“青份”,相當於替財主挖棒槌,講好了不給工錢隻供吃穿,也沒什麽好的,無非是一件舊棉襖,外加半口袋小米,深山老林裏凍個半死,挖到棒槌跟東家四六分賬。這營生雖然辛苦,可馬殿臣和趙義至少不用挨餓了,先後跟把頭也進了幾次山,壓營造飯什麽活兒都幹。不覺過了三兩年,趙義得了一場重病,三天三夜高燒不退,豆大的汗珠子把鋪板都快泡透了,口吐白沫,滿嘴胡話。眾人都說這個趙義完了,如若找來“九扣還陽草”,或許可以救他一命,但這九扣還陽草可不好找,大夥兒也是聽說過沒見過,山下藥莊子或許會有,你沒銀子如何討得來?馬殿臣求眾人幫忙上山去找“九扣還陽草”,求了半天沒人應聲兒。馬殿臣心想:趙義是我的結拜兄弟,而今他死到臨頭了,我豈能袖手旁觀?當下更不多想,拿了個口袋,背上一杆土槍,單身一個人上了山。可那“九扣還陽草”什麽模樣、怎麽個長相,是山上挖還是穀裏找,馬殿臣一概不知,兩眼一抹黑在山裏瞎轉悠,這就叫有病亂投醫。

6

馬殿臣到關外以來常聽人說,深山老林中有的是妖魔鬼怪,可也是說的人多,見的人少。他一看鬆樹上的情形,心知此乃天雷擊妖。他也是膽大不信邪,在樹下放了一土槍,隻聽“轟”的一聲響,那個小孩從古鬆上栽了下來。原來馬殿臣這槍一響,是從下邊往上打,驚得那小孩一愣,趕巧一個雷劈下來,來不及用旗子去擋,正被雷火劈在頭頂,落在地上變成一條扁擔大小的東西,頭頂兩根兩三尺長的須子,衝馬殿臣就躥過來了。恰在此時一道白光刺眼,又是一個炸雷擊下,那東西長拖拖地倒在地上不動了。轉眼間烏雲散開,馬殿臣低下頭仔細一看,好大一條蜈蚣,足有扁擔那麽長,讓雷劈掉了半個腦袋,一股焦臭之味撲鼻,之前的兩麵小旗變成了兩塊髒布。書中代言,古鬆上的蜈蚣活到千八百年,憑的可不是朝吞日精、暮采月華,它乃是惡修,專采血食,說白了是吃人,吃夠九十九個人腦子,已然可以幻化人形,如若吃上一百個,則飛天徹地無所不能,誰也降不住了,這才引來天雷誅妖。可這東西不知從何處得來兩塊女人用過的髒布,天雷劈不了它。馬殿臣在鬆樹下打了一槍,誤打誤撞除了這個妖怪。故老相傳,蜈蚣身上有定風珠,能夠起死回生。馬殿臣開膛破肚一探究竟,果真找出一個綠幽幽的疙瘩,雞蛋大小、黯淡無光,不知這東西能否救下趙義。他將定風珠揣在身上,又撬開蜈蚣的顎牙,拔下兩個毒囊,其中有罕見的劇毒,帶下山能換幾兩銀子。

馬殿臣擔心趙義,將兩樣東西揣好,大步流星往山下走,行至半路天色已黑。深山密林虎狼出沒,說什麽也不敢走夜路。恰好有個大窩棚,一夥兒打圍的獵戶在此歇宿。山裏有規矩,打圍的也好,挖棒槌的也好,不論認不認識,遇上了都要互相行個方便。馬殿臣進去尋了口吃的,和十幾個打獵的坐在一起說話。

打官圍的獵戶們對馬殿臣肅然起敬,拱手說道:“壯士放心,今日你深明大義鋌而走險,替我們擋災避難,交代的事情豈敢不從,倘若你命大不死,我等必有重謝。

馬殿臣心中冷笑: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得容易,我這一去哪還有命在?當即把身上的衣服收拾得緊趁利落,邁步出了窩棚,隻覺惡風撲麵。俗話說:“風從虎,雲從龍。”老虎一出來那是威風八麵,馬殿臣但見眼前站定一隻斑斕猛虎,體大如牛,頭頂“王”字,尾似鋼鞭,卻是一隻頭排虎。關外稱最大的虎為頭排虎,實乃虎中之王!老虎見馬殿臣出來,雙目圓睜、虎爪攢勁。說是出來喂老虎,誰能甘心一動不動等老虎來吃?馬殿臣本想作困獸之鬥,忽聽又是一聲咆哮,側麵又躥出一隻虎來,與眼前的這隻大小相等。馬殿臣大吃了一驚,俗話說“一山難容二虎”,可哪個山裏的老虎都不止一隻,這句話的原意是一個山頭上隻有一隻頭排虎,想不到這山中竟有兩隻!還都讓自己碰上了。這會兒慢說是馬殿臣,任你是大羅金仙也插翅難逃。眨眼之間已被老虎按在爪下,當時萬念俱灰,閉眼等死,沒想到這老虎一口咬在他脖領子上,叼起馬殿臣翻山越嶺而去。

馬殿臣隻覺兩耳生風,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嚇得他緊閉雙眼,不敢再看。不知道穿過了幾道山梁,忽覺脖領子一鬆,掉到了一個地洞裏,兩隻老虎揚長而去。馬殿臣雖沒被老虎咬傷,可這一路上被山石撞得七葷八素,當即吐出兩口鮮血。他掙紮著站起身來,發現地洞不算太深,多說過不去一丈,心下琢磨著:這老虎將我攝了來為何不吃?想存著等餓了再吃?思來想去不得要領,眼下還是逃命要緊,好在洞壁坑坑窪窪不算光滑,常言道狗急了還跳牆呢,此時生死攸關,馬殿臣逃命心切,手腳並用爬了出來。躺在洞口邊上氣兒還沒喘勻,但聽不遠處雜草聲響,心知是那兩隻惡虎又回來了,曠野荒郊沒個藏身的地方,見身後不遠有一株老樹,他似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拚了命地往樹上爬去。還未爬到樹頂,耳聽得身後一聲獸吼,霎時間腥風四起,趕緊隱在枝葉之間借著月色觀瞧,見那兩隻頭排虎可不是先前那麽連躥帶跳了,蜷著四肢並排伏行,身上馱了一個怪物!

書接前文,閑話不提,正說到馬殿臣被兩隻頭排虎叼到一個地洞裏,舍命爬出來,原以為得了活命,沒想到兩隻惡虎馱來一個大獸。從沒見過這個東西,似虎非虎,身形比猛虎大出一倍有餘,兩隻頭排虎在它身下如同兩隻小貓,而且全身皆黑,頭如麥鬥,鋸齒獠牙,嘴上的胡須根根露肉、條條透風,足有筷子粗細,兩個銅鈴大眼凶光畢露,從虎背上躥下來探頭一望,見洞中空無一物,怒不可遏地仰頭長嘯,嚇得兩隻頭排虎體如篩糠。

那大獸勃然大怒,抬起爪子摁住兩隻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左撕右咬,兩隻頭排虎轉眼之間命喪當場。馬殿臣躲在樹上看得心驚肉跳,心說:這東西太厲害了,居然可以吃老虎,兩隻頭排虎在它麵前還不如兩隻貓!

再說這大獸吃罷了虎肉,鼻子嗅了一嗅,抬起頭來盯住馬殿臣藏身的老樹,突然人立而起,張口來咬樹上的馬殿臣。馬殿臣在樹上無從躲閃,他縱然勇武,也絕不是這大獸的對手,隻得閉目待死。怎知大獸和猛虎一樣不會爬樹,躥了幾下夠不到馬殿臣。馬殿臣長出了一口氣,可是轉念一想,如此僵持下去,遲早掉下樹讓大獸吃了,連皮肉帶筋骨一百多斤,不夠這大獸塞牙縫的,想活命必須另尋他法。真得說是馬殿臣,福大命大造化大,當時也是急中生智,伸手往懷中一摸,摸到兩枚蜈蚣毒囊,抽出匕首在胳膊上劃了一個口子,將鮮血塗抹在毒囊上,往樹下一扔。大獸見得人血,伸出舌頭舔入腹中,吃下去才覺得不對,一聲巨吼震徹山穀。馬殿臣兩耳嗡鳴,所抱樹枝不住搖顫,樹葉子“唰唰”往下掉。再看那大獸以頭拱地,翻翻滾滾好一陣掙紮,方才倒地斃命。

馬殿臣在樹上趴了一夜,直等到天光大亮才從樹上下來,見那大獸已經死透了,尋思這巨獸皮毛烏黑光亮,帶下山去說不定能換幾個錢,於是抽出刀子,三下五除二剝下獸皮,疊好了背在身後覓路下山。

說來巧了,走到半路又遇上昨天的圍幫,馬殿臣上前抱拳行禮,高聲叫道:“各位三老四少,還認得我嗎?”

一眾打獵的見馬殿臣竟然沒死,無不驚詫萬分。老把頭問明始末根由,當真是心服口服,願同馬殿臣結伴打圍,打了東西頭一份分給他。

馬殿臣一心惦記趙義的安危,沒心思上山打圍,要回定風珠,抹頭又往山下走。老把頭追上來叫住馬殿臣,從懷中掏出了一棵三品葉的棒槌,想換馬殿臣背在身上的大獸皮。馬殿臣接過棒槌在手,掂了掂分量,這棒槌緊皮細紋,少說也有個五六兩,過去那會兒是小秤,十六兩一斤,所謂“七兩為參、八兩為寶”,半斤的棒槌世上少見。這棵棒槌多了不敢說,在山東老家換上幾畝良田綽綽有餘。老把頭對馬殿臣說:“好漢,這是我們兩天前挖的棒槌,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你是放山的,我是打圍的,正所謂一物找一主,各有所歸,能不能讓我用這棒槌換你的獸皮?實不相瞞,你這獸皮可值老鼻子錢了,這東西喚作獕,乃山中獸王,凶惡無比,平日以虎狼為食。關東山打圍的有句老話‘十虎出一豹,十豹出一獕’,熊與虎配出獕,長白山林深雪厚,老虎常見,豹子稀少,遇上十次虎也遇不上一次豹子,獕更為罕見,遇上十次豹子不見得遇上一次獕,它這一身皮比上等的虎皮貴出幾倍。我這棒槌雖然稱不上寶,卻也不是小貨,你換去絕不吃虧。我得了這張皮子也不賣,帶回去做成一件皮襖,往後鑽山入林添幾分威風。”馬殿臣不懂獸皮價值幾何,這個棒槌卻是真金白銀,心想換了倒也無妨,當場將獸皮換成棒槌,小心翼翼揣在懷中,甩開大步趕下山,以蜈蚣丹在藥莊子換來了“九扣還陽草”。趙義也是命大,還有這麽一口氣兒了,服下九扣還陽草煎的藥湯,躺了三五日便可下地走動。馬殿臣拿出棒槌給他看,趙義大喜過望,如今有了這個棒槌,足夠在老家置辦幾畝薄田,再也不用為吃飯發愁了!

馬殿臣知道趙義這麽說隻是痛快痛快嘴,都是窮怕了的人,有了錢他也舍不得這麽造。兩個人邊說邊聊,一前一後往山裏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一處懸崖邊上。馬殿臣見前邊無路可走,轉過頭來正要下山,趙義卻突然變了臉,伸出手來往前狠狠一推,咬牙切齒地說了聲:“我去你的吧!”當場將馬殿臣推下深崖。正所謂“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人窮怕了沒有幹不出來的事情,見財起意就想著獨吞了。趙義揣著這個棒槌,心中便想:我憑什麽跟你平分,我一個人得了它,回家夠買一畝地再娶一房媳婦兒,和你分了夠買地就不夠娶媳婦兒,打我又打不過你,怎麽把你整死呢?他心中暗暗發狠,藏下害人的心思,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琢磨如何弄死馬殿臣。一路挨到懸崖邊上,正是下手的機會,心中叫了一聲“好”,這是老天爺要成全我啊!當初馬殿臣如何替他挨板子、哥兒倆如何稱兄道弟、馬殿臣如何舍命上山給他找藥,此時此刻全忘了,牙一咬、心一橫、眼一瞪,冷不丁給馬殿臣來了這麽一下。馬殿臣雖有一身把式,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當時心頭一緊,“啊”了一聲身形不穩,一個跟頭翻下山崖。打高處往下一掉,心說:完了,想不到自己死在過命的朋友手上,看來“二人不放山”這個忌諱不得不信,怪隻怪自己看走了眼,交錯了朋友。霎時間萬念俱灰,雙眼一閉隻等摔成肉餅了。怎知他命不該絕,或說是蒼天開眼,讓絕壁上伸出來的一棵鬆樹擋了一下,再加之懸崖底下有二尺多厚的落葉,這才沒摔個屍骨無存,那也昏死了大半天,讓鬆樹枝條紮得千瘡百孔,衣衫盡破,慘不忍睹,渾身上下全是血,跟個血葫蘆似的。

這一下雖然沒摔死,好歹那也是萬丈懸崖,沒被野獸啃了實屬萬幸。不知過了多久,等馬殿臣明白過來掙紮起身,天色已經黑透了。馬殿臣吐出幾口血沫子,用胳膊胡亂一抹,抬頭四下一看,月光下隻見懸崖下有一株老樹,一抱多粗,不知多少年前讓雷劈過,上半截枝葉不存,下半截樹幹兀自屹立在林中,當中已經空了,爛出一個窟窿。樹洞中有道紅光忽隱忽現。馬殿臣一來膽大包天,從來不知道什麽叫怕;二來落到這等地步,與孤魂野鬼並沒什麽兩樣,反正窮光棍兒爛命一條,倒要看看是鬼是怪!

話說馬殿臣命和趙義二人懷揣棒槌,高高興興上路,想回老家買房置地娶媳婦兒,卻忘了“二人不放山”的行規,結果趙義起了貪心,下黑手將馬殿臣推下山崖。然而馬殿臣命硬福厚,自有神明護佑,一個要飯的趙義可害不死他。非但大難不死,還見到一個樹窟窿中紅光隱現。馬殿臣往身上一摸,火石火鐮尚在,於是撅了根鬆枝把上衣撕下一塊,纏在上邊捆成一根火把,走到近前借火光看向樹窟窿。不看還則罷了,這一看看明白了,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果然應驗了,這就是該著啊!不由得仰天大笑。原來樹洞中這是個七品棒槌葉,七個葉子各分五瓣,當中捧有一簇簇紅亮亮的棒槌籽兒,月光之下紅暈閃爍。馬殿臣雙眼放光,是兒不死、是財不散,該發財擋都擋不住,這就是命。顧不得許多,伸出雙手刨地,小心翼翼捧出這個棒槌,足有一尺來長,須葉俱全。馬殿臣不知道他挖出的這個大棒槌非比尋常,單有一個名字,喚作“鳳凰單滴淚”,千百年未必出得了一個,有多少銀子也沒地方買去。為什麽說樹洞子中長出的大棒槌是“鳳凰單滴淚”呢?傳說關外深山老林裏有一種棒槌鳥,長得近似夜貓子,銜起棒槌籽兒到處飛,非得趕巧了讓一隻棒槌鳥把參籽掉在枯樹洞中,有了樹窟窿擋風遮雨做隱蔽,躲過挖棒槌的眼睛,地底下又有腐爛的樹根供其滋長,年深歲久成了寶參。長錯了地方不成,年頭不夠也不成,必須千年成形,並且長在枯樹洞中,才可以稱為“鳳凰單滴淚”,這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寶棒槌!

且不提馬殿臣得了寶棒槌如何高興,眼下還是從深山老林中走出去要緊,否則命喪於此,縱使有千年大棒槌相伴,那也是屍骨不得還鄉的孤魂野鬼。當下脫去破衣服,裹好大棒槌,仔仔細細、小小心心,唯恐傷了一須一葉,背在身上綁好了,瞅準了方向往山外走。他心中有了盼頭兒,腳底下這勁頭也足,何況以前要飯那幾年,練出一個好胃口:要說吃,可以一頓吃下去三天的飯量;要說餓,三天兩宿水米不進他也頂得住。馬殿臣瞅準了一處走上去,踉踉蹌蹌直走到天光大亮,來到山下一條羊腸小道上,找了塊山石坐在上頭,尋思歇一歇再走。可這一坐下來,就覺渾身骨頭節兒疼,累得拾不起個兒來,身上到處是傷,連血帶泥,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正當此時,遠遠望見前邊有一個人在低頭趕路,腳步急促細碎走得匆匆忙忙。馬殿臣一看高興了,心想:說不定這位身上帶了幹糧,同是趕路之人,我上前多說幾句好話,興許能討些個吃的。想罷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往前一追才看清楚,這個人竟然是趙義!

真得說是冤家路窄,也應了一句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馬殿臣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三兩步追到跟前,在趙義背後高叫了一聲:“兄弟哪裏去!”趙義聞聲猛一轉身,三魂立時嚇丟了七魄,隻見來者身上、臉上又是血又是泥,光了個膀子,與其說腿上穿的是褲子,倒不如說是幾十片迎風招展的破布條,晃晃悠悠奔自己就衝過來了,瞧不出是誰,聽說話聲卻似馬殿臣,直如晴天響個霹靂。趙義吃了一驚,話都說不利索了,戰戰兢兢問了一句:“馬……馬殿臣?你……你是人是鬼?”

馬殿臣是越想越氣,越氣越恨,心中一發狠,拔出隨身的刀子,對趙義的死屍說道:“我得瞧瞧你這皮囊中裝了怎樣一副心腸!”說話給趙義開了膛,掏出心肝肚肺,一件件在日光下翻看,看罷多時,自言自語地說:“我還當你這廝長了黑肝腸,卻也和尋常的豬狗相似!”馬殿臣一來餓得狠了,二來殺人之後狂性發作,便將趙義的心肝一刀一刀割開來生吃了,方才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他抹去嘴邊血跡,又扒下趙義的衣服自己穿上,揣上那個三品葉的棒槌,抬腳將死屍踹到路邊的亂草叢中,大踏步走出了深山。

由打長白山上下來,馬殿臣找到當地最大的一家藥材莊,想賣他這根寶棒槌。不找大買賣家不成,為什麽呢?怕有眼無珠不識寶貨,何況買賣不大也收不起。馬殿臣邁步一進去,把掌櫃的和夥計們都嚇了一跳,心說:這位哪兒來的呀?穿的比要飯的還破,滿身的傷痕血汙,他往這兒一戳,別人誰還敢進來?馬殿臣心知肚明,自己這副模樣比鬼強不了多少,別等別人攆了,忙取出趙義那個三品葉的半大棒槌,又捧出七品葉大棒槌,小心翼翼擺到櫃上。掌櫃的眼睛可就直了,舌頭伸出來多老長,拿手現往回揉。這是什麽東西?千年成形的“鳳凰單滴淚”,從沒見過這麽好的東西。無奈有一節,出不起價錢,給多少錢也不為多。馬殿臣可沒想訛人,他告訴掌櫃的,我不要銀票,隻要現銀,因為那個年頭不太平,再大的銀號也是朝不保夕,銀票說不定哪天會變成廢紙,現銀才是實實在在的錢,銀子裝夠一個口袋,再多他也扛不動。說實話他還是沒見過錢,也不知道他挖出的大棒槌乃無價之寶。藥材莊撿了個天大的便宜,趕緊派夥計取出銀兩,給馬殿臣裝了一大袋子。馬殿臣背上銀子,準備回到山東老家買房置地娶妻生子,安安穩穩過日子。然而天不遂人願,還不該他發跡,當時世道太亂,關外到處是土匪,馬殿臣不知道路險惡,孤身一個人背了這麽一大口袋銀子,無異於背了一道催命符!還沒出山海關的大門,就被土匪搶去了,這還得說多虧他跑得快,才躲過一刀之厄,撿回一條命。這可倒好,用命換來的銀子全沒了,空歡喜一場,兜了一個大圈,最後還是兩手空空,當初怎麽來的,現在還是什麽樣。三個兄弟一起闖關東,現在就剩下自個兒了,無奈趕上那個沒王法的年月,想哭都找不到墳頭兒。

馬殿臣福大命大造化大,闖關東挖到了寶棒槌“鳳凰單滴淚”,殺死仇人趙義吃了心肝,奈何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講的就是個世事無常、福禍相倚,該是你的財跑不了,不該是你的也留不住,隻能說是這九九八十一難還沒湊夠數,不到他發跡之時。且說馬殿臣用寶棒槌“鳳凰單滴淚”換了一口袋銀子,一兩也沒來得及花,轉眼之間又是半子兒皆無,無奈在關外乞討要飯。眼瞅著到了天寒地凍的時節,他身上單衣單褲連一兩棉花也沒有,隻好披個破麻袋片子到處逛遊。常言道“十層單不如一層棉”,更何況披個麻袋片子頂得了什麽用?眼看要凍死了,客死異鄉,有好心人看他可憐,便出主意讓他去投軍。馬殿臣一聽這也是條活路,軍隊好歹能給口飽飯吃,如若戰死沙場,那也是命該如此。

適逢日本入寇平壤,大清朝將派大軍去朝鮮打仗,到處都在征兵,來者不論出身,也不管你是幹什麽的,偷雞摸狗、殺人越貨一概不問,隻要有個百十斤肉,上陣可以給官老爺擋一擋槍子兒就行,過去簽字畫押摁個手印兒,當場給你兩吊銅錢。老百姓都說這兩吊錢是“買命錢”,拿了這個錢,這條命就不是你的了。

軍中吃得飽穿得暖,馬殿臣身上沒少長肉,不過可不白吃這份軍餉,他練過把式又膽大過人,打起仗來願出死力,衝鋒陷陣屢立戰功,隻要到了戰場之上,肯定是打頭往前衝,一點兒不含糊。同營中的小兄弟們都敬佩他,把他當大哥。軍官見馬殿臣如此英勇,也高看他一眼,破格讓馬殿臣使用馬提尼步槍。清朝末年的軍隊,大多兵勇仍使用大刀、弓箭,有槍也是極為笨拙的一種土火銃,俗稱“大抬杆”,一杆有好幾十斤重,一個人都使不了,必須得是兩個人,一個在前頭用肩膀扛住槍管,再燙手也得抬穩了,另一個在後頭摟火射擊,三五次下來前頭抬槍這個兵勇耳朵就給震聾了。那也比掄大刀擋槍子兒的差事好啊!不用衝上去近身肉搏,命起碼保住了。即使在袁世凱的新軍之中,也不是個個配發快槍。上官抬愛,破格給了馬殿臣一支馬提尼步槍,射程和準頭比“大抬杆”強出百倍。馬殿臣起初僅僅為了有口飽飯吃,有件衣服穿,免得凍餓而死,這才從軍上陣,哪知道天生是這塊料,膽子又大,一身本事在行伍之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在一次戰役中,他所在的部隊剛登上一個山頭,日軍就攻到了。當時日軍都穿黑色軍裝,黑褲子、黑上衣,腰裏係皮帶,黑帽子、黑鞋,腿上打白綁腿,居高臨下一看,日軍漫山遍野,真好似黑雲萬朵。山頭上的清軍才幾千人,攻上來的日軍不下兩三萬。見了這個陣勢,清軍兵勇未戰先怯,眼見這場仗沒個打,日軍那個炮打得“咣咣”的,清軍這邊不僅沒有炮,槍也不如人家,況且敵眾我寡,如何守得住陣地?當官的也嚇傻了,見日軍發起了衝鋒,丟盔棄甲頭一個跑了。別看上來的時候磨磨蹭蹭、小心翼翼跟在兵勇的後邊,這逃跑可一點兒都不含糊,嘁裏哢嚓就把盔甲都扔了,撥轉馬頭一溜煙兒是人影不見,那叫一個快啊!眾兵勇見軍官臨陣脫逃,那還打什麽仗,不免一陣大亂。馬殿臣是個不怕死的,趴在山頭上舉起步槍,睜一目眇一目將槍口對準手握指揮刀的日本軍官,一槍放倒一個,三槍打過出去,撂倒了三個軍官。其餘的清軍兵勇正亂成一團,有膽小的想逃,卻因一時慌亂還沒摸準方向,當然也不乏膽大想打的,奈何當官的跑光了無人指揮。馬殿臣這麽一帶頭,他身邊那些小兄弟也不跑了,抬槍的抬槍,摟火的摟火,與攻上來的日軍展開了一場血戰。馬殿臣這幾個人帶動了一整營,這一個營又帶動別的營,整支清軍死守山頭陣地,打退了日軍一次又一次的衝鋒。

如果這一個人倒上黴,真是喝涼水都塞牙,放屁都能把腳後跟崩了。馬殿臣回到山東老家還是沒活路,一咬牙一跺腳,決定二闖關東。這一次可讓他走了大運、發了大財、倒了大黴!

[1]鏢趟子:走鏢“喊鏢號”也叫“喊鏢趟子”,指走鏢時鏢手們或亮起嗓門兒喊號子,或喊出鏢局的江湖名號。

[2]嘎雜子琉璃球兒:北京、天津一帶的土話,多指不合群、不務正業、滑頭或常常與人為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