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血蘑菇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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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之後,血蘑菇冒名樸鐵根,自稱被地主抓入煤窯下苦,家裏人全讓土匪殺光了,此後逃入深山老林裏躲了十餘年,采些榛蘑、野果,饑三頓飽一頓,人不人鬼不鬼的,勉強活了下來,對山外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無所知。他不僅得到了地方上的同情,還在東山林場找了一個看套子的活兒。他為了掩人耳目,不讓別人把他跟土匪聯想到一起,摳掉自己眼中的金琉璃,換上黑眼罩,扮成個邋裏邋遢、呆頭呆腦的老光棍兒。當地人大多聽說過埋汰他的風言風語,比如這個老洞狗子占便宜沒夠,打獵不分公母,拿皮子不分大小,瞅見什麽打什麽,因此受到狐仙爺的懲治,丟了一個眼珠子。實際上這都是血蘑菇自己傳出去的謠言,世人往往先入為主,一旦認定老洞狗子是這樣的人,反倒不會懷疑他當過土匪了。加之他常年在深山老林中看套子,不跟任何人往來,又寡言少語,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別說附近屯子的獵戶,林場職工也沒幾個跟他打過照麵,僅僅聽過關於他的傳言而已。經曆過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有傷帶殘五官不全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並不會引起人們的格外注意。久而久之,當地人已經習慣了林場裏有這麽一個老洞狗子,甚至忘了他是外來戶,一提起來好像挺熟?一個猥瑣、醜陋、貪得無厭的老光棍兒,打狐狸崩瞎了一隻眼,住在林場的小木屋裏看套子,一輩子沒找過媳婦兒。其實說這話的人未必見過老洞狗子,並不知道他那個眼珠子是怎麽沒的,更想不到血蘑菇、金蠍子、老洞狗子竟是同一個人!

而對血蘑菇來說,忍住土匪的脾氣不難,隱姓埋名改頭換麵也不難,最難過的一關是大煙癮。他在江北當過煙匪,染上了大煙癮,煙槍從不離手。如今他在東山林場落腳,煙癮不時發作,打哈欠流眼淚,百爪撓心、腦殼欲裂,如同千萬隻螞蟻啃噬骨髓,那個難受勁兒忍無可忍,又怕讓人瞧出來,不敢找人幫忙,隻能自己過這關。當年在孤山嶺上落草為寇當胡子的時候,老韃子經常帶著白龍和血蘑菇釀苞穀燒,入了伏把苞穀粒先泡上一宿,然後倒在大鍋裏蒸透,用簸箕攤開晾涼,撒上酒曲,裝缸密封,等七天七夜發酵滲出酒水,再進蒸鍋蒸上大半天,苞穀粒變成酒糟,流出來的酒水就是苞穀燒。這種自釀的糧食酒濃度極高,一口下去,唇舌腸胃都如灼傷一般火辣辣發燙,像是喝下一團火苗子。如果裝到壇子裏,加上些蜂蜜、中草藥,口感甘洌,還有治病禦寒之效。關外民間有戒大煙的土法子,血蘑菇自己釀了七八壇苞穀燒,存在小木屋裏,抑製不住大煙癮的時候,便喝個酩酊大醉,失去知覺。盡管轉天醒來頭重腳輕、胸悶燒灼,可也比犯了大煙癮的感覺舒服。煙癮雖難戒,心癮更難除,有時鼻涕哈喇子流了一臉,心髒從嗓子眼兒往外蹦,全身骨節麻癢,喝酒也不頂用。血蘑菇不愧是老土匪,緊要關頭狠下心來以頭撞牆,讓自己昏死過去。如此循環往複,過了大半年,血蘑菇才將大煙癮徹底戒除。整個人扒了一層皮,複仇的執念卻越來越深,夢中也在找馬殿臣的《神鷹圖》。

林場的人還當血蘑菇是個老酒膩子,更加看不起他。隻有一位姓包的林場保衛幹部,是扛過槍打過仗的退伍軍人出身,綽號“包大能耐”,覺得血蘑菇無依無靠挺可憐,時不常地過來看看,給他送點兒吃的喝的,還得拽著他噓寒問暖嘮幾句嗑。雖說送來的不過是半兜子地瓜、三四棵大蔥、一瓶見了底兒的燒刀子,可在那個年頭,這就不簡單了。包大能耐好管閑事,沒有不想打聽的,見人自來熟,說話高門大嗓咋咋呼呼,誰都強不過他。他老婆包大嫂子也是個熱心腸,總張羅著給血蘑菇尋個做伴兒的。血蘑菇卻是驚弓之鳥,一直以為這兩口子在查自己,因此提心吊膽,能躲就躲,能閃就閃,不想跟這兩口子多打交道,成天鑽到老林子裏捉山雞、逮兔子,走得深了遠了,他就在山上過夜。仗著東山林場範圍廣大,林海覆蓋下峰嶺相連、溝壑縱橫,血蘑菇住的小屋又位於森林邊緣,距離場部的宿舍區挺遠,包大能耐來找他一趟也不容易。

後來有這麽一次,血蘑菇順手在山上逮了隻蟈蟈,長腿大肚子,通體翠綠,腦殼烏黑,如同一塊鐵疙瘩,呆頭呆腦地不會叫,民間稱為“黑榔頭”。他看這玩意兒挺稀罕,就套了個樹皮筒子,把大肚子蟈蟈裝進去,帶在身上解悶兒。當天從山上下來,遠遠聽到林子裏腳步聲響。他謹慎多疑,有什麽風吹草動也不敢大意,立刻躲到樹後,瞪著僅有的一個眼珠子往那邊看。但見密林中走出一個人,腦袋大脖子粗,下巴頦兒上胡子拉碴,頭上沒帽子,穿一身土黃色衣服,胳膊肘上打著厚厚的補丁,腳底下一雙解放鞋,裹著綁腿,斜背軍挎包和水壺,手上拎了一支獵槍,正是包大能耐。血蘑菇不覺一愣:此時天色將晚,包大能耐不在場部待著,也該回家吃飯了,鑽到這老林子裏幹什麽?他平常總跟我套近乎,該不是衝我來的?什麽人給我點了炮兒?再一看又覺得不對,包大能耐腳步踉蹌,直著眼隻顧往前走。血蘑菇心下狐疑,一聲不吭地跟著,隻見包大能耐在林子裏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衣服讓樹枝剮破了,卻似渾然不覺,整個人目光呆滯,眼窩子發青,氣色如同死灰。

血蘑菇納著一個悶兒:包大能耐是不是受了什麽冤屈,或者有什麽問題交代不過去,心窄出來尋死?可是一個人尋死何必打綁腿、帶獵槍,還背著行軍水壺呢?怎麽看都是上山打獵去的,為什麽下山的時候變成了這樣?此人撞邪了不成?

血蘑菇這輩子見的怪事不少,看得出包大能耐舉止反常,興許是衝撞了深山老林中的邪祟,或是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果子,又或讓毒蛇咬了。閃念之間,包大能耐一頭撞在鬆樹上,發出一聲悶響,晃了幾晃摔倒在地。天已經黑透了,林子裏鴉雀無聲。血蘑菇東觀西望,恐怕有人撞見,悄悄湊過去,借著樹梢間透下的月光,看見包大能耐已經昏厥了,兩眼緊閉,口吐白沫,臉上全是血,如若置之不理,等不到半夜,就得讓野獸掏了。這陣子他右眼皮子直跳,自打右邊眼珠子沒了,這邊的眼皮子再沒跳過,冷不丁跳個沒完,絕非好兆頭。常言說“右眼跳災”,還道是“右眼跳人來”,但對他而言,來人即是來災,千萬不能多生事端。血蘑菇有心扔下包大能耐,撒丫子一走了之,又覺得不妥。東山林場死了人,地方上肯定會追查,都知道包大能耐兩口子跟我走得挺近,萬一查到我頭上,豈不是節外生枝?思來想去,終究不能袖手旁觀。

血蘑菇打小跟著老韃子跳薩滿,那和巫醫類似,整治寒熱二症不在話下,對付所謂的撞邪也是家常便飯,卻從沒見過包大能耐這樣的情況。扒開衣服鞋襪查看,見這個人全身水腫,足跟黑中透亮,短粗的頭發裏全是螞蟻,密密麻麻地亂爬。於是按老韃子的傳授,拿針紮在他兩個腳後跟上,擠出不少又腥又臭的黑血。待到黑血變紅,包大能耐的呼吸逐漸平穩,臉上也有了血色。血蘑菇又把衣服鞋襪給他穿上,躲到一旁盯著。過了多半個時辰,包大能耐緩緩睜開眼,坐在原地呆愣了半天,拍打拍打身上的浮土,站起來跌跌撞撞下了山。血蘑菇心裏一清二楚,自己這法子隻能應急,擔心包大能耐路上再出意外,悄悄跟在後頭,眼瞅他進了家,門還沒關上,人就倒下了,渾身抽搐、四肢蜷縮。屋裏亮著燈,包大嫂子正盤腿坐在炕頭納鞋底,見狀慌了手腳,納了半截的鞋底扔在一旁,急得滿屋子轉圈,一邊忙著倒水找藥,一邊緊著招呼兒子,讓他去場部衛生所去找衛生員。

東山林場的醫療條件十分落後,衛生所隻不過是門口掛了一塊小木頭牌,有幾瓶紅藥水而已,頂多再備點兒紅黴素啥的。在當時來說,紅黴素那就是藥裏的王了,啥病都能治。衛生員平時該幹什麽幹什麽,閑下來才行醫送藥,對包大能耐的症狀束手無策。包大能耐神誌不清,嘴裏說著胡話,肚子鼓起老高,裏麵好像有脹氣,鼻子裏、耳朵裏的螞蟻爬進爬出,怎麽都捏不完洗不淨。家裏的頂梁柱突然倒了,包大嫂哭成了淚人,搖晃著包大能耐叫屈:“好歹你也參過軍打過仗,一頓飯能吃八張大餅,平時比誰都能咋呼,不說上山打狼嗎,怎麽搞成這樣了?”

血蘑菇躲在房後的窗戶外,偷聽屋子裏的人說話。原來包大能耐帶槍上山,確實是打狼去的。東山林場溝深坡峭,罕有狼蹤。可是前一陣子,有人說在北溝砍柴的時候,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以為有人來了,扭臉一看竟是頭灰不溜秋的老狼,站起來學人走路,剛好太陽光照到柴刀上,寒光一閃,把狼嚇跑了。還有人說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瘋老婆子,走近了一看,卻從樹後轉出來一頭惡狼!山裏人大多迷信,一來二去傳得挺邪乎,都說林子裏的狼成精了。包大能耐不信那一套,但是山裏有惡狼出沒,容易傷及無辜,他負責林場的保衛工作,當然不能不管,也不去找屯子裏的獵人幫忙,問明惡狼出沒的方位,那天一大早就背上步槍,帶著幹糧水壺進了山,再回來人就不行了,不知途中發生了什麽意外。包大能耐雖不比土生土長的獵人,但在東山林場工作這麽多年,熟悉深山老林中的情況,按說不該讓毒蛇咬了,更不至於吃了不能吃的蘑菇。衛生所的人讓包大嫂子用毛巾蘸上雄黃末,在熱燒酒中浸透,反複給他擦拭前心後背。包大嫂子想叫林場派個車,把包大能耐往醫院送。衛生員實話告訴包大嫂子:“林區的醫院也就那個條件,而且老包的情況很奇怪,怕不是打針吃藥能解決的,不行你讓人去趟獵屯,找個搬杆子的給他瞧瞧,那些人紮古這種怪病相當有一套!”

衛生員的話點到為止,包大嫂子在林場安家落戶這麽多年,當然聽得明白,包大能耐這是撞邪了,醫院治療頭疼腦熱、跑肚拉稀還行,別的可指望不上,反倒是山裏搬杆子的,或許有些個對付疑難雜症的土方子。說話這時候已是深夜,包大嫂子吩咐兒子,天一亮就去獵屯找人。那時候雖已破除迷信,但是搬杆子的不會幹別的,還得指這個吃飯,加之當地缺醫少藥,不僅是各個屯子裏的老百姓,林場職工生病鬧災也不免去找他們,可都不敢明說。包大嫂子再三囑咐兒子:“如果有人問你下山幹什麽,就說你爹病了去縣裏抓藥,千萬不能說去找搬杆子的!”

血蘑菇在屋後躲了一宿,轉天又來偷聽。因為東山林場裏就這麽多人,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能傳得沸沸揚揚,何況是有人撞邪?他怕牽扯自己頭上,非得聽出個結果才踏實。包大能耐家一兒一女,女兒還小,兒子叫包亮,虛歲十四,長得隨他娘,單薄瘦小,猴頭巴腦的,脾氣卻隨他爹,毛毛愣愣、咋咋呼呼,調皮搗蛋出了名。包大嫂子隔三岔五就得揍他一頓,要不然他能把房蓋兒挑了。這個包亮一早跑去請搬杆子的,從東山林場到獵屯,可以走一條較近的山路,這條路也比較安全,常年都有人來人往,沒什麽野獸。包亮失了慌張一路小跑,行至途中,老遠看見山道中間蹲著一條大狗,起初沒多想,及至近前才看出來,那條“大狗”渾身灰毛,拖著條掃帚一樣的大尾巴,兩個耳朵支棱著,張開大嘴,吐著舌頭,眼光凶狠,分明是一頭惡狼!包亮的腦袋“嗡”的一聲,但到底是在林區長大的孩子,知道狼的脾氣秉性,天生多疑,最怕怪響,也是急中生智,想到隨身背著書包,裏麵有一個鐵皮鉛筆盒,隔著書包摸到鉛筆盒,掏出來攥在手中,晃得叮當作響,撒腿如飛逃回了林場,好在惡狼沒追上來。包亮知道他爹得了怪病,倘若這麽回去,準得挨老娘一頓“擀麵杖”,怎麽也得去到獵屯,把搬杆子的請回來。於是又繞遠走另一條路,怎知那條路上的木橋斷了過不去,一來一往天就黑了,等於白跑了一整天,什麽也沒幹成,垂頭喪氣回了家。血蘑菇暗暗尋思,包大能耐是上山打狼撞了邪,他兒子去找搬杆子的,又被狼擋住去路,這個狼成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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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包亮又是一早出門,走的仍是較近的那條山路,這一次沒遇到惡狼擋道,卻仍沒去成獵屯,因為半路上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太婆,臉上皺紋堆壘如同老樹皮,二目通紅,布滿了血絲,長得跟那頭狼一樣,嘴裏叨咕著什麽,還伸出多了一指的右手來抓他,嚇得包亮扭頭就跑,說什麽也不敢再往那邊走了,結果又耽擱了一天。包大嫂子不信兒子的話,以為這孩子貪玩誤事,氣得又揍了包亮一頓笤帚疙瘩,卻又無可奈何,因為大山裏頭不比別處,天一黑什麽也幹不了,當天夜裏又下起了雨,隻能等到明天再說。

血蘑菇披著雨衣,躲在屋外聽了多時,猛地記起當年有一夥厭門子,在雞腳先生的帶領下來到關外,坑害了許多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和白龍闖入大煙館,端了厭門子的老窩,一舉除掉了這夥人,不僅得了許多財貨,還攪得龍江縣城天翻地覆,替綹子揚了名立了威,四梁八柱沒一個不挑大拇指,那一年他才十八歲,現在想起來,真如隔世一般,遠得不能再遠了,卻又曆曆在目,近得不能再近了。當時聽老韃子說過,厭門子中幹什麽行當的都有,其中有個六指蠱婆,來自湘黔交界之地,專躲在暗處放蠱害人,為禍不在厭門子首領雞腳先生以下。不過他和白龍打死了的那夥厭門子中並沒有六指蠱婆,估計這個婆娘不在場。後來血蘑菇亡命山林,早將此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一晃過去幾十年,難道說厭門子的六指蠱婆還沒死?並且來到了東山林場?雖覺難以置信,但這就說得通了,包大能耐上山打狼,遇上了六指蠱婆,他負責林場的保衛工作,在深山老林中見到陌生人,肯定會上前查問,因此讓對方下了蠱滅口!據說放蠱之人會千方百計阻止解蠱,否則蠱術反噬其身,死狀慘不可言,如去請人解蠱,無論走哪條路,放蠱的都會堵在路上。怪不得包亮一連兩天出不了林場。實際上關外的人沒見過蠱術,搬杆子的來了也沒用,但是下蠱的不會擔這個風險,隻要再耽擱一天,包大能耐非死不可!

巫蠱乃不傳之秘,不存在拜師學藝那一說,從來沒有傳授蠱術的,更沒有專門去拜師的,《厭門神術》中也沒有任何記載。血蘑菇是老韃子拉扯大的,老韃子早年間行走江湖,對付過放蠱的婆子,他曾告訴血蘑菇:“會蠱術者大多是苦命之人,且下場極慘,明收傳人幾乎不可能,隻能通過陰收,用打糍粑、紮彩繡、納鞋底、做飯菜之類的借口聚集眾人,再以研討技藝為由問眾人‘會了嗎?得了嗎’?倘若有人回應‘會了,得了’,這句話一出口,興許就將放蠱者的蠱術盡數得去了。正因為是陰傳,所以很多得了蠱的人,盡管一輩子放蠱害命,但是到死也未必知道自己身上的蠱到底長什麽樣。會蠱術者之所以多為女子,罕有男子,皆因女子意誌薄弱,易於傳蠱。會蠱術者常常雙眼通紅、行動遲緩、語無倫次,至此必須放蠱害人,如若不然,輕則暴病,重則橫死。放蠱的手段也是千奇百怪,無孔不入,雙手掐著一個訣,或在你身上摸一把碰一下,或要你一句話,使你中蠱於無形之間,根本防不勝防。手段最厲害的是通靈蠱,能讓絲綢變得比鐵板還硬,傳言可憑此術走刀梯、踏火海。有通靈蠱的非同小可,至少害過千條人命,絕不可與之爭鬥。”

血蘑菇雖然少了一隻眼,可這一輩子多曆坎坷,看事看得透徹,給包大能耐下蠱的婆子,或許是厭門子的六指蠱婆,又或許不是同一個人,反正是個禍患。任由她在山裏放蠱害人,遲早引起地方上的注意,說不定會牽扯到自己頭上,不如趁放蠱婆攔擋包家人出山的機會,找到她的老窩,來個斬草除根。血蘑菇之前偷聽包大嫂跟衛生員念叨,說包大能耐是去北溝打狼,他躲在長白山這麽多年,對各個地方了如指掌。北溝在東山林場外圍,隻不過巴掌大小的一個山溝子,林木茂密,洞穴岩隙遍布,常有野獸出沒。他計較已定,在林場找了一包石灰帶在身上,挎了麅子皮背囊和鳥銃,冒著雨連夜出發。淋淋漓漓下了一夜的雨,直到早上才止住,雨水澆過的樹林子十分透亮,飄來絲絲草木清香,卻又夾雜一股罕有的黴味。北溝一帶針闊葉林木交錯稠密,深處陰暗不見天日,地上長滿了苔蘚,如同一層厚厚的地毯。血蘑菇鑽進山溝子,接連見到十幾株枯死的蒼鬆,樹上都是光禿禿的,灰褐色的鬆枝散落在地,與濕泥混雜在一處。據說身上有蠱的人,必須常常放蠱害人,否則蠱會反噬其身,一時找不到下手的目標,可以把蠱放在樹上,害死一棵樹,也能讓蠱安穩一陣子。北溝中枯死的鬆樹東一棵西一棵,並無一定之規,換個人未必看得出什麽,血蘑菇可是常年鑽山入林的土匪,密林中有什麽人蹤獸跡,他能一望而知,對於各種各樣的枯木、朽木、倒木也是一清二楚:如果樹木被蟲蛀死,樹皮必定脫落腐爛,布滿大小窟窿;若是遭雷火擊中,通常會從當中折斷,或燒灼成半截焦炭。可這十幾株枯鬆死狀古怪,從內而外枯僵,想見是被人放了蠱。血蘑菇在附近仔細搜尋,很快找到一株歪脖子古樹,濕漉漉的根須下,遮擋著一處岩洞的入口,位置十分隱秘。他點起一盞馬燈,扒開樹根探著身子往裏頭看,洞穴中陰冷潮濕,岩壁上生滿了青苔,地上鋪著潮乎乎的茅草,當中擺放一隻漆皮斑駁的破木鬥,貼著一張破舊的五瘟神畫像。木鬥底部早被潮氣浸得朽爛不堪,裏麵是個裝滿穀子的陶土壇子,長出綠毛的穀子上,赫然插著一柄生鏽的剪刀。

血蘑菇看罷岩穴中的布置,心裏頭有數了,當下掏出那包石灰,抖開來撒在陶土壇子中,又伸手將剪刀拔下。但聽壇內發出劈裏啪啦的脆響,猶如鐵鍋爆豆,冒出陣陣灰煙。片刻之後,壇子從中裂為兩半,發黴的穀子中爬出十來條毒蟲,有金色的蜈蚣、烏黑的蜘蛛、透明的蠍子、斑斕的癩蛤蟆,讓石灰嗆得半死不活,擰著身子掙紮翻滾,過了半天才死透。血蘑菇看得直犯毛愣,打山洞裏鑽出來,懸在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看來老叔說的沒錯,蠱術縱然詭秘,卻可避實就虛,破去這個五瘟神壇,放蠱之人必死無疑!他心知此地不可久留,立即穿過密林往外走,行不到半裏,忽覺後背微微一戰,獨眼的餘光往左側一瞟,瞅見毛刺拉哄的爪子搭在了自己肩頭,鼻孔中同時嗅到一股子腥臊惡臭的氣息。血蘑菇背上寒毛豎起,一瞬間就明白了,自己身後有狼!關外人管狼叫“張三兒”,有名有姓,大意是說狼跟人一樣,能夠人立而起,從身後偷襲,前麵的人一扭頭,便會讓它一口咬斷喉嚨。血蘑菇在深山老林中亡命了一輩子,山上的狼可比人多,因此並不驚慌,弓腰塌背猛然往下一蹲。惡狼前爪使不上力,身子一側歪撲到了地上,旋即齜出狼牙,卷著一陣腥風向他撲咬而來。血蘑菇雖然帶著鳥銃,不過沒了右眼無法瞄準,平時遇上野獸,非得離近了才摟一下火,打正打歪全憑運氣,所以並不常用,也來不及裝填火藥鐵砂,情急之下將鳥銃當成燒火棍子,掄圓了往狼頭上砸。那頭惡狼躲得也快,平地躥起三尺多高,血蘑菇的鳥銃砸了個空,撞在鬆樹上“哢嚓”一聲斷為兩截。惡狼趁機衝上來,一口咬住了他的腳脖子。多虧血蘑菇穿的是膠皮雨靴,腳脖子部位比較鬆寬,才沒被咬斷筋骨。血蘑菇知道狼是銅頭鐵腿麻稈兒腰,腰一塌就完了,但這惡狼趨走如風,想打中狼腰可不容易,百忙當中甩掉膠皮雨靴,使個小開門,一抬腿跨到狼背上,雙手抓住惡狼的一條後腿,屁股使勁兒往下坐。惡狼喉嚨中發出哀嚎,擰著身子拚命掙紮。一人一狼滾成一團,順著山坡往下翻滾。血蘑菇忽覺身下一空,耳旁風聲作響,連人帶狼墜入了一處被枯枝敗葉覆蓋的山裂子!

這個山裂子雖深,卻積滿了腐葉淤泥,又有朽木枯藤阻擋了下墜之勢,掉下來還不至於粉身碎骨,可也摔得夠嗆。一陣陣鑽心的刺痛,讓血蘑菇恢複了神誌。此時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他伸手摸到周圍有砂岩,從地上撿了塊碎石,往岩壁上一劃拉直冒火星子,借著這點光亮,發現那頭老狼撞在一塊巨石上,直接摔斷了脊柱,肚皮一起一伏的,四肢仍在抽搐,一雙怨恨陰毒的狼眼半開半合。血蘑菇自己也傷得不輕,腿肚子被樹枝劃開一道大口子,紅白相間的血肉和淤泥混成了一片。他從腰間拔出短刀,摁住狼頸一刀插入喉管,又豁開狼肚子,撕扯下一塊狼皮,趁著熱乎氣兒糊在自己腿肚子上。

幾乎直上直下的山裂子形勢絕險,掉下來沒摔死已是命大,再上去可比登天還難。經過這一番死鬥,血蘑菇眼前金星直冒,一顆心撲撲狂跳,倚在岩壁上呼哧帶喘,心下暗暗尋思:想不到這個山裂子這麽深,馬殿臣埋寶的天坑會不會就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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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一動此念,哪還顧得上腿傷,掙紮起身子,找到袍子皮背囊中的馬燈照明,又在地上撿了半根粗樹枝,撐著傷腿往前摸索。然而身上有傷、腹中無食,走不多遠他就覺得眼前發黑,一頭栽倒在地。恍惚夢到以前的事,他剛在縣城大煙館打死雞腳先生,一個人躺在煙榻上抽大煙,噴著雲吐著霧,如同置身雲端,諸多苦難拋在腦後,怎知死在地上的雞腳先生又爬了起來,變成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太婆,麵如枯樹皮,兩眼布滿血絲,衣衫襤褸,右手多了一指。血蘑菇心頭一緊,來人是厭門子的六指蠱婆!但見六指蠱婆低頭啃咬手指,嘴裏“嘁哧哢嚓”作響,轉眼咬下血淋淋一截,捧在手中遞了過來。血蘑菇倒吸一口冷氣,看來六指蠱婆被破了五瘟神壇,死到臨頭也要拽上冤家對頭。此人有通魂入夢的邪術,也是最厲害的通靈蠱,放蠱之人在夢中遞出一件物品,你一旦伸手接過此物,即中其蠱。血蘑菇明知接不得,無奈手腳不聽使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正當千鈞一發之際,忽聽“嘟嘟嘟”幾聲蟲鳴,敲金擊石相仿,夢中的六指蠱婆隨即化為烏有。血蘑菇一驚而醒,原來是那隻大肚子蟈蟈在叫,一摸裝了大肚子蟈蟈的樹皮筒還揣在身上,掉下山裂子居然沒被砸癟。自從逮到這大肚子蟈蟈,還從沒聽它出過聲,居然在緊要關頭救了自己一命。

血蘑菇死中得活,可也隻比死人多了一口活氣,他無力起身,咬著牙爬到死狼身邊,掏出心肝來生嚼了。等到緩過這口氣來,他接連在山裂子裏轉了幾天,大致摸清了地形。山腹中大大小小的洞穴多達幾十個,最深處的巨大洞窟,曾是故老相傳的“棒槌廟天坑”。由於若幹年前發生過地震,不僅埋住了上方的洞口,還使周圍的山壁多處崩裂,幾乎貫通了整個洞窟群。他掉下來的山裂子正是其中之一。然而馬殿臣埋寶的天坑並不在此處。血蘑菇大失所望,隻得覓路出去。他把四周的山裂子挨個兒鑽了一遍,找出一條與汛河林道相通的活路,那還是偽滿時期留下的森林鐵道,可以行駛運送原木的台車,出口在汛河林道的穿山隧洞中部,位於917號界樁附近。血蘑菇揣著大肚子蟈蟈鑽出山腹,一看自己滿身泥垢血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敢直接去到東山林場,先在深山裏找個馬架子窩棚忍了幾天。探得林場中一切如常,包大能耐已經不治而愈,還聽說有人在山溝裏見到一具死屍,被野獸啃了大半,身份無從辨認,似乎是個外來的六指老太婆。既然無人追究,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根本沒人在意他這個常年獨來獨往的老洞狗子,血蘑菇這才敢下山返回住處。

不覺又過了三年,那隻蟈蟈竟然活過了三個寒冬。蟈蟈又叫“百日蟲”,活不過三個月,怎料這個大肚子蟈蟈不僅沒死,叫聲竟也越發清亮透徹。血蘑菇套了個小葫蘆,裝上它揣在懷中,喂以露水菜葉,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這麽多年以來,血蘑菇身邊一個說話解悶兒的人也沒有,到了夜裏躺下睡不著,就跟這蟈蟈嘮嗑。大肚子蟈蟈也似聽得懂人言,血蘑菇說兩句,它就“嘟嘟嘟”叫幾聲。可血蘑菇心裏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多了,即使對著大肚子蟈蟈也不能說,因為紙狼狐困在他身上,雖然什麽也幹不了,但他說什麽、做什麽,一舉一動都瞞不過紙狼狐。

到了年終歲尾,地凍三尺,嗬氣成霜,東山林場變成了銀裝素裹的林海雪原。一過臘月二十三,林場職工都回老家過年,場部大門二門都加了大鎖,貼了封條,留下血蘑菇一個人,住在小木屋裏看套子。一年到頭,隻有這個時候血蘑菇最鬆心,天兒太冷,連皮糙肉厚的野豬都不出窩了,他也不能再去山上找馬殿臣的天坑,林場裏又沒人,正可躲一陣子清淨,備足了吃的喝的,把火炕燒得滾燙,踏踏實實睡上幾個囫圇覺。這一天早上大雪紛飛,血蘑菇蹚著沒腳深的積雪,在林子裏捉了兩隻山雞。冬天的山雞很容易逮,因為毛厚飛不起來,有的顧頭不顧腚,一見人就把腦袋拱進雪堆裏,尾巴撅在外邊,啞默悄兒地走過去,就能一把揪住;有的一見漫天大雪片子就發蒙,趴在地上打哆嗦,拎回去抓上一大把幹榛蘑,熱騰騰燉上這麽一鍋,快咕嘟熟的時候再來上一把粉條子,一掀鍋蓋噴香噴香的,這是“關東八大碗”中的一道名菜,名副其實的山珍野味,兩隻山雞夠他吃上兩天。血蘑菇拎著山雞走下山,但見茫茫白雪中行來一頭黑驢,緞子似的皮毛烏黑發亮,粉鼻子粉眼四個白蹄子。驢背上端坐一個老客,大約四十來歲,土頭土腦其貌不揚,卻長了一雙賊亮的夜貓子眼,從裏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他頭頂狗皮帽子,身穿反毛大皮襖,肩上背著一個褡褳,裏頭鼓鼓囊囊不知塞的什麽,腳蹬氈子靴,腰間墜著一枚老錢,嘴中叼著個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邊眯縫著夜貓子眼,離老遠就盯著血蘑菇,上上下下打量不住。

血蘑菇當了一輩子殺人越貨的土匪,那僅有的一隻眼可不是擺設,一看這騎黑驢的就非常人。莽莽林海天寒地凍,這又是在年底下,一個外地人來林場幹什麽?況且大雪紛飛,這一人一驢不落半個雪片,身上必有古怪。可他既不像偷東西的蟊賊,又不像來搞破壞的。之前血蘑菇放出風去,說馬殿臣的天坑大宅就在長白山,各條路上聞風而來的人不少,不知這個騎黑驢的意欲何為。雙方越行越近,血蘑菇沉住氣沒吭聲,若無其事地將兩隻山雞往肩膀上一搭,借這個動作遮掩,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刀,又裝成凍得哆哆嗦嗦的樣子,揣著手用襖袖蹭著鼻涕,低頭耷腦從騎黑驢的老客眼皮子底下走過。隻聽那人開口叫道:“老哥留步,想不想發上一筆財,過個肥年?”血蘑菇故意裝傻:“發啥財啊?都這歲數了,還是個窮看套子的,這輩子不指望發財了。”黑驢上的老客笑道:“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該是這輩子的財運,挪不到下輩子,遲來早來而已,眼下正是機會,我想買你身邊一樣東西。”血蘑菇茫然地問:“買啥啊?你要這兩隻山雞?”老客“嘿嘿”一笑,伸手點指道:“買你揣在懷裏的那隻蟈蟈,怎麽著,開個價兒吧?”血蘑菇心念一動,寒冬臘月滴水成冰,自己身上這個大肚子蟈蟈,卻還嘟嘟直叫,何況一連三年如此,怎麽想也是個稀罕玩意兒,不過騎黑驢的怎麽知道我身上有隻蟈蟈?在林子外邊聽到蟈蟈叫了?他聽說過關內有一路憋寶客,擅長望氣,也許自己這大肚子蟈蟈是隻寶蟲,讓憋寶的盯上了!憋寶是個發財的行當,但是幹這一行會被財氣迷住心竅,故此貪得無厭。血蘑菇躲在東山林場這麽多年並非求財,不願多生事端,想盡快把這個憋寶的打發走,就冷著臉一搖頭:“你別在這兒挨凍了,我這個蟈蟈不賣!”老客愣了一愣,奇道:“你忙什麽?我還沒出價兒呢,怎就一口咬定不賣?”說話從黑驢上下來,纏著血蘑菇不放,價錢越開高越高。血蘑菇孤身一人,無親無故,根本用不著錢,這幾年唯一跟他做伴兒的,隻有這個大肚子蟈蟈,更何況這蟈蟈當年在山裂子裏還救過自己一命。憋寶的老客越說,他越不想賣,一邊往前走,一邊搖著頭。老客忙牽上黑驢跟上來,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老哥啊,就是個金蟈蟈,也得有個價兒不是?你後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還留著它幹啥呢?”血蘑菇停下腳步,沒好氣地答道:“幹啥?啥也不幹,就揣身上聽響!沒它我睡不了覺!”老客以為這個林場看套子的脾氣挺倔,多半覺得有錢也沒地方用,又變戲法似的從褡褳裏一樣樣往外掏出東西,罐頭、煙卷、燒刀子、紅腸、蛤喇油,告訴血蘑菇盡管開口,他這褡褳裏要什麽有什麽,想什麽給什麽。這一來血蘑菇倒不好推托了,不是他貪圖老客給的那些個東西,如今他是老洞狗子?一個住小木屋看套子性格孤僻冷麵寡言的老光棍兒,吃喝用度皆由林場供給,那個年頭的東西又全憑票證,掙的工資都沒地方用,要說給錢他看不上,那倒也還罷了,可是老客掏出這麽多山裏見不著的東西,他連眼皮也不眨一下,肯定會讓對方起疑。他本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反正林場裏沒別人,有心一刀插了這個糾纏不休的老客,再把屍首往山溝子裏一扔!但是轉念一想,必須摸清了底細再下手,首先來人到底是不是憋寶的,其次是否還有同夥?血蘑菇動了殺人的念頭,目光略有閃爍,卻沒逃過老客的夜貓子眼。不過那個老客誤會了,還以為血蘑菇識破了憋寶的路數,隻得說道:“也罷也罷,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正是走南闖北到處憋寶的竇占龍,因見你這隻蟈蟈非同小可,才不吝重金相求。既然讓你看出了門道,那便不瞞你說,你頂多拿它當個解悶的玩意兒,落在我手上,它能變出一座金山。實不如讓給我,我也不虧你,咱倆合夥發這個財!”

憋寶的竇占龍這句話一出口,血蘑菇如同聽到一聲炸雷,怎麽憋寶他不明白,發不發財他也不在乎,但是一聽到“金山”二字,立刻想到了金王馬殿臣。他在長白山轉了這麽久,始終找不到金王馬殿臣的蹤跡,窮年累月,一無所得,說不定憋寶的竇占龍有些手段,能夠找到那個天坑!血蘑菇心神激**,臉上卻不動聲色,撓著頭問道:“我這個大肚子蟈蟈能變出一座金山呢?”竇占龍見血蘑菇似乎動了貪念,忙說:“何止如此,你若信得過我,可隨我進山走上一趟,隻是得按我說的來,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血蘑菇故作躊躇:“你不告訴我咋變出金山,我咋信得過你呢?”竇占龍發財心切,指天指地發誓:“不是我不肯明言,奈何憋寶的法子不能說破,總之你盡管放心,我竇占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給你變座金山出來,讓我頭碎頸折,死無葬身之地!”血蘑菇心想這個誓發得夠狠了,看來言下無虛,就眨麽著一隻眼說:“那行吧,反正這數九隆冬林場裏沒啥活兒幹,我就跟你去一趟,瞧瞧那座金山……長啥樣!”

4

血蘑菇帶了些幹糧,背上袍子皮睡袋和一杆鳥銃,跟著騎黑驢的竇占龍,迎著漫天的大雪片子,頂著呼呼咆哮的北風進了山。竇占龍不說去什麽地方,隻在頭前引路。那雪下的,漫山遍野一片白,把山上的路都蓋得溜兒嚴。兩個人一頭驢,出了東山林場,也是一路在深山老林裏踏雪而行,困了餓了,就在避風的雪窩子裏歇腳。這天晌午,終於來到一處山坡。竇占龍勒住驢韁繩,對血蘑菇說聲“到了”。血蘑菇舉目四顧,此時風停雪住,冰封大地,山上、樹上被皚皚白雪覆蓋,張開嘴使勁兒喘口氣,五髒六腑都覺得舒朗暢快,卻看不出與別的老林子有什麽不同。

竇占龍下了黑驢,點上煙袋鍋子,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吩咐血蘑菇把大肚子蟈蟈從葫蘆掏出來放到樹上。血蘑菇不明其意,大肚子蟈蟈能活三冬,全憑他揣在身上貼肉焐著,擱樹上豈不凍死了?竇占龍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你還想不想發財了?”血蘑菇沒再多說,掏出葫蘆拔下塞子,心裏默念:“大肚子啊大肚子,今天我又得讓你幫我一次,萬一要搭上你這條小命,那可對不住你了。等我找到馬殿臣的《神鷹圖》,除掉紙狼狐報了仇,再來下邊找你!”那隻大肚子蟈蟈一蹦而出,不怕冷似的,落在樹幹上大聲鳴叫,叫過幾下,似乎是開了嗓兒,越叫聲響越大,如金玉撞擊,順著山勢遠遠傳了開去。

血蘑菇正覺納悶兒,隻聽高山上傳來一聲虎嘯,震得樹枝上的積雪紛紛下墜。他吃了一驚,心想:不好,大肚子蟈蟈叫得太響,引出了山中猛虎!長白山獵戶一向將老虎尊為山神,每年開春進山打圍之前,先要擺些瓜果酒水,焚香祭拜山神,入冬後封山,留一冬給山神老爺做主,輕易不敢驚擾。血蘑菇也知道下山虎厲害,見了人橫吞立咽,勢不可當,自己缺了一隻右眼,僅憑手上這杆鳥銃,無論如何打不了虎。他偷眼看向身旁的竇占龍,此人一不慌二不忙,蹲在地上穩穩當當地抽著煙袋鍋子,那頭黑驢同樣無動於衷,縱然竇占龍膽大包天,這頭黑驢也不可能不怕下山的猛虎啊?他無暇多顧,想先爬到樹上暫避一時。可是剛一仰頭,樹上枝丫亂晃,積雪簌簌落下。血蘑菇心說:邪門兒,老虎怎麽是從樹上來的?卻聽“嗷嗚”一嗓子,從積雪的樹梢中躥出一頭野獸,頭圓爪利,四肢短粗,尾長過尺,身上長毛邋遢,哪是什麽下山的猛虎,分明是個大花貓啊!血蘑菇一眼認了出來,這不就是那隻八斤貓嗎?

此貓當年在王八蓋子溝金燈廟嚇退無數金鼠,趁亂叼起金燈老母的吸金石,鑽出牆窟窿一去不返,看來是得了天靈地寶,活過了這幾十年。不過貓的脾氣秉性改不了,冰天雪地裏聽到蟲鳴,就忍不住出來看個究竟。至此恍然大悟,原來竇占龍要憋的寶是吸金石,得了這件至寶,金子要多少有多少,何止變出一座金山?但是血蘑菇苟活至今,隻為了幹掉紙狼狐報仇,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吸金石,對他來說什麽用也沒有。本以為憑竇占龍的手段,盡可以找到金王馬殿臣的天坑了,怎知到頭來又落了一空!

血蘑菇一直以為馬殿臣得了吸金石,才當上了關外的金王,原來吸金石還在八斤貓肚子裏。他隻不過稍一分神,八斤貓已然躍下樹梢,一口吞下了大肚子蟈蟈。血蘑菇心頭一涼,以為大肚子蟈蟈完了,可正當此時,貓腹中傳來一陣嘟嘟嘟的長鳴。人有人言,獸有獸語,大肚子蟈蟈想從貓肚子裏逃出來,八斤貓似乎也覺得不對,張開大嘴嗷嗷亂叫,弓背挺身,尾巴倒立,不住搖晃腦袋,張口吐出一個非金非玉的蛋黃色圓石,正是那塊吸金石。八斤貓在地上打了個滾,帶著肚子裏的蟲鳴,一頭鑽入林中不見了蹤跡。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血蘑菇呆立當場,轉眼間地上隻有吸金石了。叼著煙袋鍋子蹲在一旁的竇占龍,此時一臉得意,夜貓子眼緊盯著吸金石自言自語:“我得此寶,不費吹灰之力……”說著話臉上五官抽搐,眼珠子越瞪越大。血蘑菇之前留了個心眼兒,總聽人說,憋寶的一個比一個貪,得了天靈地寶怎肯與人平分,所以不可不防,可沒想到竇占龍見了吸金石,神色變得古怪至極,臉上五官都挪了位。血蘑菇摸不透他的底,哪敢輕舉妄動,猶豫不決之際,突然從竇占龍身上躍出一隻三條腿的小金蛤蟆,圍著吸金石打轉。竇占龍則一頭撲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血蘑菇忙退開幾步,暗道一聲“古怪”,難道竇占龍身上有隻金蛤蟆,讓這吸金石吸出來了?沒等他明白過來,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個破衣爛衫的蒼髯老道,一身火工道人的打扮,到得切近,看也不看血蘑菇一眼,口誦一聲道號,指著小金蛤蟆哈哈大笑:“尋你多時了,還不隨我回山?”小金蛤蟆卻似聽明白了,在地上蹦了三蹦,“咕呱、咕呱、咕呱”連叫三聲。火工老道袍袖一卷,早將小金蛤蟆收入袖中,徑往深林之中,揚長而去了。

血蘑菇使勁兒揉了揉自己的左眼,怎麽也想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呆立半晌無所適從,一低頭看見吸金石還在地上,他雖不貪圖金子,可這一輩子也沒少跟吸金石打交道,終究是天靈地寶,實不忍棄之不顧,再看倒地不起的竇占龍氣息早絕。他聽說過一些憋寶的門道,相傳黃河中的老鱉,每活一百年背殼上多長一道金圈,長出九個金圈,腦袋裏就有鱉寶了。憋寶人設法捉住老鱉,在地窨子裏剁掉鱉頭,用利刃割開自己寸關尺脈窩子,將鱉寶埋入肉中,再塗藥治愈,隨後在漆黑無光的地窨子裏住上一百天,出來之後這雙眼無寶不識,不知真也不真?血蘑菇當慣了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對個死人可沒有下不去手這麽一說,拔刀割開竇占龍的脈窩子,伸手往裏一摳,還真有個肉疙瘩,他那一個眼珠子寒光一閃,如同荒墳野草中的一點鬼火,覺得這東西或許有用,當下將鱉寶和吸金石一並揣入懷中,又牽過那頭黑驢,馱了竇占龍的屍首下山,想尋處斷崖往下一扔,等不到天黑就讓狼掏了。

哪知黑驢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仰起脖子“啊呃?啊呃?”狂叫不止。血蘑菇尋思,這畜生一路上馱著竇占龍半聲不吭,跟能聽懂人話一樣,讓它往東絕不往西,怎麽我一牽就犯了強脾氣?便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子,對著驢屁股上皮糙肉厚的地方狠抽了幾下。怎知把那頭黑驢打急了,冷不防尥起蹶子,踢了血蘑菇一個跟頭,馱著竇占龍的屍首一道煙似的跑了。要不是躲得快,就得讓這黑驢踢死,血蘑菇咒罵著追了半天也沒追上,無奈隻得作罷。

這一連串離奇古怪的遭遇,讓血蘑菇提心吊膽了很久,最怕竇占龍死而複生來林場找他。然而星移鬥轉,日月如梭,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始終也沒出什麽事。血蘑菇得了竇占龍的鱉寶,埋進了自己的脈窩子,加之後來下山打聽到的消息,多多少少知道了竇占龍身上的秘密:原來那隻三足金蟾,本是龍虎山五雷殿祖師爺身邊的一個小物件兒,帶著落寶金錢下山,借了竇占龍的形竅,以應四神三妖之劫。隻有崔老道認得出它的來頭,但是不能說破,一說破金蟾就走了,那還怎麽應劫?當然崔老道也並非善男信女,分明是他放了金蟾下山,卻擔心道破天機遭報應,自始至終裝成個沒事兒人,不該說的從沒少說,應該說的反倒一字不提。這個東西雖是金身,卻也貪得無厭,可以剪黑白紙為驢,憑著分身到處憋寶發財,西北角城隍廟掏狗寶死了一個、夾龍山誤點千裏火夾死過一個、在東浮橋煮石碑填了海眼一個、銀子窩門樓逮玉鼠氣死一個、鈴鐺閣摘銅鳥摔死一個、分寶陰陽嶺掉入陰山背後嚇死一個、三岔河口讓分水劍斬殺一個、蘆葦城拿金剪刀燒死一個、引馬殿臣扛著挑頭杆子打墳被狐狸害死一個……死一次金蟾就換一個分身,但被濁世迷心,又受崔老道所誤,早已忘卻本真,即使從分身上取回鱉寶和一應之物,念及平生所遇的九死十三災也是恍恍惚惚,最後一個帶血蘑菇去找吸金石的竇占龍已經沒有分身了,因為鱉寶的靈氣盡了,還得再養上幾年才可以用。這個人雖然沒死,但借竅的金蟾一去不返,鱉寶也讓血蘑菇摳去了,所以說從關外逃走的竇占龍?人還是那個人,落寶金錢和煙袋鍋子也在,身上的“神”卻沒了!

血蘑菇雖將吸金石帶在身上,仍架不住歲數越來越老,氣力遠不如前,心知找到寶畫《神鷹圖》的機會也越來越渺茫了,恨自己這一輩子,這一件事都辦不成,心想:我從三歲那年,就讓走長路的拐子賣到了孤山嶺,親娘跳河而亡,親爹遠走他鄉,身邊至親至近的人,乃至一個個冤家對頭,皆因我死走逃亡。還真讓關家老祖宗說中了,可不就是個逮誰坑誰的喪門星嗎?誰遇上我,誰就倒黴!我卻活得比誰都久,難不成真像我老叔說的,給我在地府中除了名?可這麽活一輩子有啥勁兒呢?打小落草為寇當了土匪,在薑家窯丟了一個眼珠子,又被馬殿臣追得沒處躲沒處藏,鑽到深山老林中喝髒水吃蝲蝲蛄,下煤窯當過煤耗子,在木營子賣過苦力,抬過棺材扒過墳,帶著手下金匪遠走蒙古大漠,為了找《神鷹圖》投靠偽滿洲國,讓剿匪部隊窮追猛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扮成個老洞狗子在林場一躲幾十年,整天提心吊膽,還有比我命苦的嗎?說什麽前世因果、夙債相償,誰又見過上輩子的事?七災八難怎麽就全讓我趕上了?老天爺為什麽不能睜睜眼、開開恩,讓我死前除掉紙狼狐?”

血蘑菇本想再次下山去找張保慶,這時候才發覺力不從心,他的年歲太大了,頭發指甲全掉光了,皮肉幹枯萎縮,五感漸失,身子在一點點變成紙人,再也困不住紙狼狐了。血蘑菇絞盡腦汁想出一個計策,當年他與惡狼搏鬥跌入的天坑,那個地方有一座“畫樹靈廟”。深山老林中大大小小的天坑地洞很多,可不止金王馬殿臣埋寶的一個。關東的野山人參俗稱棒槌,早在千百年前,這一帶就有參幫放山,挖到六品葉的寶參,便捋一把青苔毛子,剝一塊樺樹皮,一層一層包好了,捧出去獻給皇帝。據說深山天坑中有座老廟,俗稱“棒槌廟”,薩滿稱之為“畫樹靈廟”,曆朝曆代有神官擔當廟祝。廟中供奉著“畫樹石匣”,那是天造地設的一塊巨石,上有靈樹圖案。由於年深歲久,巨石裂縫中積滿了塵土,又有種子落入,以至於從中長出了棒槌樹,巨石卻沒有崩塌。參幫進山挖棒槌,必定到此燒香磕頭,幫內賞罰分配大小事宜,均在畫樹靈廟中進行。實際上棒槌樹隻是形似野山參的大樹,並不是真正的野山參。到了民國初年,有幾個得了癩大風而手足潰爛的病人逃入深山老林,躲在天坑附近,因不堪忍受病痛折磨,徹夜哀號慘呼。廟祝看他們可憐,就將他們收留在廟中,又從畫樹石匣中捉出棒槌蟲給他們吃,居然可以緩解癩大風的痛楚。後來消息傳了出去,逃到此處的癩大風病人越來越多,甚至有從關內遠道而來的,一來為了治病,二來也為避禍,因為患病之人手足潰爛,獅麵塌鼻,醜陋可怖,而且傳染性很強,自己家裏人也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不容於鄉裏,往往會被同鄉活活燒死,連同病人用過的衣服、被褥、鍋碗瓢盆也得一並焚毀。螻蟻尚且貪生,何況這些人呢?他們住在天坑裏,捉洞穴裏的蝙蝠、蛇鼠、蝲蝲蛄為食,又開墾耕地自給自足,逐漸在畫樹靈廟周圍形成了一個癩大風村子,打獵挖參的反倒不敢來了。起初這些人感恩戴德,但是久而久之,有幾個心術不正的村民以為畫樹石匣中有寶棒槌,能夠讓他們身上的癩大風痊愈,廟祝卻百般阻攔,不僅不讓他們接近畫樹石匣,還要把他們攆出天坑。於是那幾個村民慫恿眾人打跑了廟祝,一擁而上去挖畫樹石匣,由此引發的地震,埋住了天坑入口。血蘑菇在山裏那麽多年,一直沒找到馬殿臣的天坑大宅,卻在無意中找到了畫樹靈廟。他聽老韃子說過,曆代薩滿神官降妖除魔,將收來的悲子煙魂,盡數封入畫樹石匣。當年那些個癩大風,正是因為驚擾了畫樹石匣,所以一個也沒逃出來。他按老韃子傳授的樹葬之法,讓自己與畫樹石匣合二為一,以此困住紙狼狐,又用鱉寶的分身將張保慶引至靈廟,助他一臂之力。這件事血蘑菇用了一輩子也辦不成,對張保慶來說卻易如反掌,隻需張保慶念三遍牌位上紙狼狐的名號即可,事成之後,不僅《神鷹圖》物歸原主,吸金石也是張保慶的!關外金王馬殿臣富可敵國,也不過坐擁九座金塔,吸金石則是天靈地寶,要多少金子有多少金子,世上再沒任何寶藏能夠與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