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血蘑菇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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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當上了金匪的大元帥,挑號“金蠍子”。當土匪的必須有匪號,沒有字號不發家,如果沒有匪號,連個小小蟊賊也看不起你。再者說來,土匪打家劫舍,頂個匪號是為了隱姓埋名,免得禍及家人。倒不是沒有例外的,比如遲黑子、馬殿臣那樣的大匪首,官諱太響,取什麽匪號也壓不住,久而久之,真名實姓就成了匪號。血蘑菇派得力的崽子下山,給自己置辦了一套行頭,頭戴長毛貉殼帽子,身上穿一件對襟黑棉襖,新裏新麵新棉花,外披大氅,裏側秀一行金字“金光太保大元帥”,一巴掌寬的牛皮板帶煞腰,暗紮一丈二尺長的藍布護腰。為什麽這麽長呢?解下來能當繩子使,裏麵還能藏金粒子。腰挎兩把加長二十四響的德國造盒子炮,槍柄拴著紅綢子。大腿係著軟牛皮套褲,小腿紮著綁腿,掖一柄“腿刺子”防身,腳蹬一雙飛虎靴,屁股後頭還墜著一塊狗皮子,坐哪兒都凍不著。由於血蘑菇少了一個眼珠子,找人給自己裝了個金琉璃,不明底細的見他目射金光,以為他身懷異術,無不心寒股栗。血蘑菇換了匪號,手底下也有十幾二十個崽子。在當時來說,綹子裏的大當家的,相當於買賣鋪戶的大掌櫃。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起局建綹又比做買賣不知難上多少倍。胡子的規矩尤其多,講究五清六律,“五清”中頭一條就是“大當家要的清”,該要的要,不該要的不要,劫掠來的財物“分篇挑片兒”,論功行賞時一碗水端平了,誰也不興吃獨食,又常有進項,讓手下人服氣,覺得跟著大當家的有奔頭兒,崽子們才能有心氣兒,豁出命去甩開膀子幹。匪首還得有膽識,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大當家的窩窩囊囊,手下的崽子也直不起腰來,過不了多久,就得讓別的綹子滅了。既是金匪,當然要帶頭爬金眼子拿疙瘩,這一來要了血蘑菇的短,盡管他為匪多年,卻隻會砸窯綁票,失了金燈老母的密咒,調不來耗子兵,他也找不到金脈,隻得另尋他法。血蘑菇思來想去,記起之前為了過江,充為民夫去給大戶人家抬棺材。那口大棺材沉重異常,棺中必有陪葬的金餅,而且還少不了,否則不可能那麽沉,主家也不至於幹掉抬棺的民夫滅口。當時帶隊的副官失職心虛,對抬棺的民夫逃走一事,一定會隱瞞不報,想見棺材仍埋在原處,挖出來夠造上一陣子的。

按照常理,金匪並不下山貓冬,也不幹扒墳盜墓的勾當,怎奈天寒地凍、坐吃山空,要錢沒錢、要糧沒糧。血蘑菇為了坐穩頭把交椅,決定挖個墳包子狠撈一票,盡快擴充實力。要不然等到明年開了江,自己彈盡糧絕,萬一馬殿臣追殺過來,如何應付得了?他讓幾個精明能幹的金匪,分頭去那片墳地踩盤子打探虛實。過了幾天,派出去的探子回來稟報:墳塋地的主家並非旁人,竟是江北二道溝許大地主,開煤窯的那位。許大地主那片墳塋地,相距許家大院不遠。當地人說這是一塊風水寶地,背靠大山,藏風聚氣,山梁上有五道山脊,有個俗名叫“五馬奔槽”。墳塋四周的田產,均賃給佃戶耕種,佃戶們替東家守墳,可以少交一半租子。各家各戶置備鳥銃、弓弩,且有兩個炮手常年住在佃戶家,三五個賊匪近不了前。如若賊匪勢眾,槍聲會引來許家大院的大批炮手。值此歲暮天寒,這些佃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早睡晚起,一整天偎在炕頭上喝酒、嘮嗑。

血蘑菇閉著眼,一邊聽一邊琢磨:挖開這個墳包子,正可一解心頭之恨,難的是離許家窯太近,自己手下這些金匪,按土匪的黑話講叫“單搓”,隻會幹一樁買賣,盡管也是殺人不眨眼的悍匪,卻比不了常年打家劫舍擅長奇襲的胡子,因此隻可智取,不能強攻。血蘑菇手下的崽子探得切實消息,臘月初六那一天,許大地主要給他爹許家老太爺做八十大壽。舊時關外講究過整壽,有“度坎兒”一說。從五十歲之後,十年遇一道坎兒,越有錢的人家,整壽辦得越排場。辦得好可以多活十年,辦不好興許就卡在這道坎兒上過不去了。血蘑菇暗暗尋思,到時候許家上上下下忙成一團,正是一個可乘之機。

進得臘月,連下幾天大雪,狂風呼嘯,卷起地上的雪片子,在半空中翻來滾去,如同白霧升騰,幾丈之外看不見人。許家大院早早布置好了壽堂,門楣高懸壽匾,上寫“南極星輝”四個大字,堂上掛著壽帳,迎麵是“仁者有壽,貴壽無極”的壽簾,條案上擺著壽桃、壽麵,八仙桌上是香爐、蠟扡,地上放大紅團墊,供進來拜壽的跪下磕頭。盡管許大地主缺德帶冒煙,可不耽誤人家是個孝子,請來各路廚班大宴賓客。富家一桌宴,窮人半年糧,廚班提前幾天就到了,掌灶大師傅帶著幾個幹淨利索、手腳麻利的小夥計,殺豬宰羊祭灶神,備齊了諸般山珍海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場院中難以搭棚壘灶,專門騰出一排大瓦房。廚班自帶一應之物,分別在房中壘設灶台,有的搭“七星灶”,有的搭“十八羅漢灶”,一個爐膛上一排灶眼,吊湯、燉肉、熱炒全不耽誤。大師傅各自使出看家的本事,伺候連開三天的壽宴。廚師兩件寶,刀快火要好,真有那藝高人膽大的,施展絕活兒同時在幾個火眼上煎炒烹炸。來許家賀壽的全是官商士紳,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各路廚子都憋著勁兒,要借這場壽宴揚名。到許家老太爺八十整壽這一天,由老太爺親自選出手藝最好的廚班,再單做一桌四碟八碗的大菜,天黑之前由大管家送去墳塋地祭祖。

這一天未晚先黑,彤雲密布,籠罩四野。血蘑菇和二十多個金匪,扮成“靠死扇兒”的叫花子,在臉上、頭發上塗抹爛泥,穿著千瘡百孔的破棉襖破棉褲,頂著飛了花的破棉帽子,提著飯罐子,拖著打狗棒,暗藏家夥,踢裏趿拉蹲守在道邊,專等許家的人前來祭祖。此時風雪雖住,天卻冷得出奇,山嶺間的積雪平地沒膝,走出半裏地鞋就濕透了。金匪的頭發、眉毛、胡子上掛著冰碴,吐口唾沫沒等落地就凍成了冰疙瘩,一個個揣手縮肩,瑟瑟發抖。終於等來一架馬拉爬犁,車把式坐在前頭揮動馬鞭,大黑馬口鼻直噴白氣。爬犁上另有二人,頭戴狗皮帽子,身上裹著厚重的皮襖,捂得嚴嚴實實。血蘑菇瞅準時機打個手勢,手下眾人圍攏上前,擋住了去路。他自己混在人堆兒裏,悄沒聲兒地不言不語,誰也看不出他是帶頭的。十幾個臭要飯的敲著呱嗒板兒唱喜歌:“許老太爺身子棒,壽比南山不老鬆;南極仙翁來掛紅,掛紅掛在九龍頭;一掛金,二掛銀,三掛騾馬成了群;劉海跟著撒金錢,發家生財一萬年;有金山、有銀山,金馬駒子在撒歡兒;金元寶、銀元寶,金馬駒子滿地跑……”又有幾個抓住爬犁,扯著馬韁繩吵吵嚷嚷,說二道溝許家老太爺過八十大壽,他們這些討飯的也得表表心意,不敢登門叨擾,因此忍饑挨凍在路上等候,還望許家管事之人給大夥兒“意思意思”。

這麽冷的天,大管家本就不想出門,無奈老爺發了話,不願意來也得來,正不知找誰出氣,撞上這麽一群不長眼眉的賴皮纏,登時火撞頂梁門,破口大罵,讓他們快點兒滾蛋。哪知這些臭要飯的起著哄,怎麽趕也不走。有人即興編幾句數來寶,夾槍帶棒指桑罵槐,有人去揭爬犁上的食盒,還有人亂翻那些香燭供果。綹子裏那個二毛子趁亂掀開酒壇子,將黑乎乎的一隻手爪子伸了進去。大管家急了,奪過車把式的鞭子,鞭鞘甩得啪啪作響,打得一眾要飯的嗷嗷直叫,連滾帶爬退到路旁。

這個大管家長得猴頭巴腦,派頭倒挺足,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嚎嘮”一聲破口大罵:“你們他媽的活膩了?要不是管家爺有事在身,非要了你們的狗命不可,不知深淺的東西,滾犢子!”眾金匪故作驚慌,當即一哄而散。直等到天色黑透了,血蘑菇估摸差不多了,帶手下闖入許家墳塋地。山坡下是個祠堂,後邊一排屋子,是佃戶和炮手的住處,屋裏點著油燈,趴在門口聽了聽,啞默悄兒地沒有半點兒響動。眾金匪黑布遮臉,踹門進去一看,屋裏挺窄巴,炕桌上亂七八糟,幾個佃戶和炮手口吐白沫,東倒西歪躺了一屋子。

不出血蘑菇所料,送來祭祖的酒肉,到頭來全得便宜了守墳的,所以他讓二毛子趁亂在酒水裏下了騸牲口的麻藥。舊時,騸牲口的稱為“搓撚行”,憑獨門手藝走村串戶。誰家想讓大牲口聽話多幹活兒,再也不打突嚕尥蹶子;讓豬一門心思憨睡傻吃,長得臀滿膘肥,那就得請騸牲口、劁豬的,幹完活兒管頓好飯,還得給幾個錢。外人以為騸大牲口靠的是手法嫻熟,又準又快,實際上搓撚行都使麻藥,事先在草料裏摻上一點兒,給大牲口吃下去再騸。更有絕的,在牛馬的屁股上拍兩巴掌,牲口便似著了魔,立於原地,渾身哆嗦,邁不開腿,這是給牲口下了麻藥。這樣的麻藥性子極猛,味道也重,二毛子忙中出錯抓了一大把放進去。多虧鄉下地方的炮手和佃戶,平常吃粗糧、喝劣酒,摻滿了麻藥的酒也沒少喝,還以為好酒應該是這個味道,結果都被麻倒了。金匪掏出繩索,把這一屋子的人挨個兒碼了,也就是捆了,用臭襪子堵上嘴,隨後點上燈籠火把照明,拎著鍬鎬來到墳地。

血蘑菇當上金匪大元帥以來,經常故弄玄虛,有時候一連幾天不說一句話,眼角眉梢那股子陰惻惻的煞氣也更深了。手下崽子越摸不透他的底,對他越是敬畏。他當初抬棺過江,眼瞅著大棺材埋在了什麽地方,卻似初來乍到,掐訣念咒轉了一圈,點指一個墳頭說道:“這裏邊有貨!”眾金匪無不詫異,許家兒媳婦的墳頭,在這一大片墳塋中並不起眼兒,放著那麽多大墳包子不挖,為啥挖這座小墳?他們心裏嘀咕,誰也不敢說出來。按大元帥指點的方位,扒開墳頭上的積雪,見墳土凍得和鐵鍋相仿,用鏟子敲敲,發出鏗鏘之聲。寒冬臘月,揚風攪雪,地都凍住了,可是死了人也得往墳裏埋,金匪沒幹過盜墓的勾當,挖墳埋人卻常見。家夥什帶得齊全,一個金匪戴上棉布“手悶子”,攥緊冰涼的鐵楔子,戳在墳包子上,另外兩人輪流打大錘。打出幾個深洞,灌進生石灰,在炮手住的屋裏燒了幾壺開水澆上去,墳包子上冒起幾縷白煙,洞裏咕嘟咕嘟直冒泡,土層漸漸鬆動。金匪們掄開尖鎬、鐵鍬,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嘁哧哢嚓一通胡挖亂刨。費了老鼻子勁兒,終於整出一個大喇叭口,埋在墳中的棺材五麵見天。下去四個崽子,將棺材釘一個個撬出來。血蘑菇對棺材拜了幾拜,暗暗對棺材裏這位說道:“看在我把您從娘家抬過來的分兒上,還望您多多擔待,勿怪驚擾!”隨即命人高舉火把,合力移開棺蓋。棺中以錦被覆屍,蒙頭蓋臉鼓鼓囊囊的,看不到下邊有什麽。金匪拿疙瘩,一向由大元帥親自動手,崽子不許近前。眾人沒掏過墳裏的東西,隻能按金匪的規矩來,都圍在墳坑四周,瞪大了眼瞅著。說到殺人害命,金匪比占山為王的土匪更狠,這一次深更半夜摳墳鑿棺偷死人,說嚇得直哆嗦倒是委屈他們了,那都是凍的,可也沒有不怵頭的。

血蘑菇一不忌百不忌,仗著膽子伸手扯開錦被。但見女屍仍未朽壞,隻不過麵頰略塌,臉上的腮紅還在,蓮花袍蛤蟆鞋,整身的裝裹,懷中抱著金臉盆、金鏡子,雙手各抓一個金元寶,身旁擺放一根金杖,兩個胳膊肘和兩隻腳,以及頭底下,各墊一塊金磚。圍著身子一圈暗槽,塞了滿滿當當的銀圓,一塊挨一塊,豎著碼了三層。明暗不定的火把光亮下,棺材中的金銀爍爍放光。一眾金匪眼都直了,不住吞落口水,真不枉天寒地凍挖開這個墳頭,還別說將金磚銀圓卷走,光熱鬧熱鬧眼睛也夠本兒了。

血蘑菇穩了穩心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掏出一塊金磚,用指甲尖使勁兒一掐,金磚上留下一道印兒,可見是最純的軟金子。他心中暗喜,把金磚放入一個大皮口袋,又探身去拿女屍頭下的金枕頭。怎知剛往前一湊,女屍突然睜開了眼!血蘑菇頭皮子發炸,急忙往後躲,卻已被棺中女屍抓住了脖領子,但覺得渾身冰冷、四肢打戰,張著大嘴作聲不得。女屍在他耳邊恨恨說道:“別以為拿了金子發了財,且看我將來怎麽整你的,咱倆沒完!”血蘑菇聽出是金燈老母,心中怒火上撞,一聲大叫,從墳坑裏蹦了出來。定睛再看,哪有什麽金燈老母,死人仍是許大地主家的兒媳婦兒,直挺挺躺在棺中一動不動。墳坑四周的金匪似乎並未看到金燈老母,不知血蘑菇為何大驚小怪地躥了上來。

血蘑菇多遭變故,應變極快,當即說道:“金燈老母托夢,指點我來此拿疙瘩,適才一道金光衝天而去,定是金燈老母顯聖!”眾金匪麵麵相覷,哪有什麽金光衝天?一個個“兔子吃年糕?悶了口”。不過吃金匪這碗飯,沒有不迷信的,不是金燈老母給大元帥托夢,如何找得到這個墳頭?挖得到這許多金銀財寶?可惜自己肉眼凡胎,沒這等造化,見不到金燈老母顯聖。血蘑菇不敢耽擱,吩咐手下掏了棺材中的金磚、金杖、金臉盆、金鏡子,女屍頭上的金釵,手上的金鎦子、金鐲子、金元寶,還有那些個銀圓,盡數洗**一空。金匪見了金子,一向不留活口,按規矩應該幹掉看守墳塋的炮手和佃戶。血蘑菇卻說不必,東家的墳地讓人掏了,他們無論如何也擔不起,得饒人處且饒人,給他們留條活路也好。眾金匪不敢不聽,回到祠堂後頭的屋子裏,將那幾個人的綁繩鬆了。

血蘑菇心想:許大地主作惡多端,老爺今天要不了你的命,卻不能饒了你的列祖列宗!押著一幹炮手和佃戶進了祠堂,當著他們的麵,命手下金匪抄起鐵鍬、大錘、片兒鎬,把許大地主家的祖先堂砸了個稀巴爛。供桌掀翻,香爐踢碎,牌匾、祖宗板扔在地上,狠狠跺了幾腳。血蘑菇仍不解恨,又脫下褲子,衝著許大地主家的祖宗板撒了一泡尿。許家族規甚嚴,絕不允許外姓人擅自進出祠堂,否則看墳守墓的要受重罰。這些人麻勁兒剛緩過來,眼瞅祖先堂被毀,嚇得魂亡膽落,一哄而散全跑了。眾金匪扛著家夥、背上贓物,趁著夜色逃之夭夭。

次日天明,許家老太爺得知墳塋地被賊匪盜挖,祖先堂也被毀了,不但對不起列祖列宗,隻怕自己死後都沒地方去了,連窩火帶憋氣,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兒,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就這麽蹬了腿兒,沒闖過八十整壽這道坎兒。許大地主帶著一家老小哭天搶地,請來的廚班也甭走了,辦白事還得落桌擺酒。

血蘑菇幹完這一票買賣,不僅出了一口惡氣,手上也有錢了,置辦了不少長槍短炮、馬匹彈藥,在江北的勢力越來越大。他供上金燈老母的牌位,對手底下的崽子們說,金匪挖金子拿疙瘩,全憑金燈老母庇佑,此乃金幫傳下千百年的規矩,命眾人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還經常一個人跪在牌位前念叨:“弟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酒後失言破了誓,將調兵的法咒告知外人,搭上了那麽多條人命。該受的罰也受了,該遭的罪也遭了,眼珠子都少了一個,還望金燈老母念在弟子鞭打黃袍老道護駕有功,又在龍爪溝林場除掉金蠍子,救下金燈老母許多重子重孫的分兒上,給弟子留條活路。等弟子帶著手下拿了疙瘩,定當再造靈廟重塑金身,一心一意供奉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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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這一票買賣,可不夠吃喝嫖賭造一輩子的。血蘑菇身為匪首大元帥,還得想方設法讓崽子們吃香喝辣。探得“南甸子”有一股煙匪,首領報號“燕巴虎”,乍聽以為是老虎,實則是蝙蝠,又叫“鹽變蝠子”,說是耗子吃鹽齁著了,胳肢窩生出翅膀子躥上了天。這人得有五十來歲,長得獐頭鼠目、瘦小枯幹,到哪兒都愛披一件黑布鬥篷,“欻拉”一抖挺威風。手底下三四十個崽子,強占了周圍一片田地,逼迫農戶們砍了莊稼改植大煙。大煙又叫“黑貨”,他的貨一半賣給周邊縣城裏的霧土窯大煙館,一半以低價賣給江北的各大綹子。那個年頭黑白顛倒,關外偷偷摸摸種大煙的農戶不在少數。跟棉花地、高粱地中間開出一小塊兒,不顯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覺,外人不走到近前看不出來;要麽種在四麵殘牆沒有房頂的破屋子裏,種完了把牆洞壘死,需要澆水就搬梯子上牆頭,等到收成時再鑿開,多為自種自用。關外有句話“吃塊兒大煙救人命,抽上大煙要人命”,熬好的大煙膏用油紙包裹嚴實,塞進炕洞裏,或吊在背陰的房梁上。吃五穀雜糧誰沒個三災六難、頭疼腦熱?肚子疼得滿炕打滾,嚼上黃豆粒大小的一塊兒大煙,過一會兒就不疼了,該幹什麽幹什麽。種大煙倒也不難,這東西不著蟲子,也不用上肥,隻是犯王法,老百姓不敢種,種出來也不敢賣。王法管得了平民百姓,可管不了煙匪。以販植煙土為主業的土匪,稱為“煙匪”。燕巴虎就是江北最大的煙匪,盤踞南甸子二十餘年,各個綹子要抽大煙都得從他這兒拿貨。

血蘑菇擴充了勢力,腰杆子也硬了,繼而盯上了燕巴虎的買賣。大煙不同於墳中的金磚,掏完就沒了,地裏的大煙收完一輪,還能接著長,是個長久進項。並且,把持了煙土的販賣,可以跟江北各個山頭的胡子搭上關係。論起大煙癮,沒人比得上燕巴虎。當初為了搶地盤,腿上挨過一槍,雖說腿保住了,卻落下個治不了的病根兒,趕上陰天下雨就鑽心地疼,隻能靠抽大煙頂著。越抽癮越大,索性搶下塊地盤自己種大煙,自給自足。血蘑菇當下謀劃一番,報出金蠍子的匪號,謊稱要以重金購買大批煙土,誘燕巴虎下山相見。燕巴虎覺得金蠍子這股金匪挑號不久,南甸子又是自己的地盤,料想對方不敢耍花樣,便帶著幾個手下出來相見。突然間伏兵四起,血蘑菇一槍崩了燕巴虎。其餘煙匪均為烏合之眾,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燕巴虎捏酥了,我們願意歸順大杆子!”血蘑菇讓他們帶路,前往南甸子煙田。隻見罌粟花開得爭奇鬥豔,一眼望不到頭,腳底下蒸騰出一股子異香,使人身子發飄,頭殼子發暈。當地煙農見來了這麽多土匪,個兒頂個兒明插暗挎帶著雙槍,嚇得躲在窩鋪裏不敢出來。血蘑菇命手下告訴這些煙農,這一片地仍種大煙,這個章程不改,不過金匪與煙農二八分賬,賣掉煙土掙了錢,金匪占八,煙農占二。煙農們忙活一年能有兩成收入,已比之前多出十倍不止,一個個感恩戴德,都把血蘑菇當成活菩薩來拜。種大煙難在收割,大煙骨朵一熟,必須立刻割下來,一天也不能耽誤,而且最怕下雨。等到罌粟花凋落,泛著光澤的大煙骨朵支棱起來,由青綠變成碧翠,煙農們一手提個小鐵罐子,一手拿著小刀,在大煙骨朵上輕輕一劃,用小鐵罐子接住奶水般的汁液。接滿了倒入大盆,放在太陽底下曬透。變成淡褐色之後,用大鍋熬開,再曬幹,就成了黑中泛黃的大煙膏,不幹不硬不脆,湊近了一聞,有股子糊芝麻的香氣。血蘑菇搶下燕巴虎的地盤,收了大煙,熬成大煙膏,包上油紙,整整齊齊碼放在背陰的屋子裏。他吩咐手下帶著上等大煙膏去拜山頭,報上金蠍子的匪號,出貨比燕巴虎低了一成,買賣擱一邊,為的是交朋友。經過這一番折騰,血蘑菇徹底在江北站穩了腳跟。很多土匪都聽說了金蠍子的匪號,相傳此人手段了得,黑的黃的兩路買賣通吃,出手闊綽,還挺夠朋友,但是極少有人見過他。隻因血蘑菇深居簡出,整天躲在山上拜金燈老母,從不輕易拋頭露麵,對自己的過往一字不提,更讓手下崽子和同道覺得他高深莫測。

不過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馬殿臣的綹子越來越大,勢力漸漸覆蓋到了江北,探得一隻眼的金蠍子就是血蘑菇,親自率四梁八柱過江,放火燒了南甸子的大煙田,趕跑了煙農,又追得血蘑菇東躲西藏,如同喪家之犬一樣狼狽。血蘑菇暗暗發狠:“擱從前我得喊你馬殿臣一聲叔,如今你馬殿臣非把我趕盡殺絕,那隻能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馬殿臣的對手,明著鬥不過就來暗的,重金買通孤山嶺上的土匪,打聽出馬殿臣要去二道溝砸許家窯,便給許大地主通風報信,事先布置埋伏,來了個關門打狗,將馬殿臣生擒活捉,押入省城大牢等待處決。

馬殿臣這杆大旗一倒,孤山嶺上的四梁八柱和一眾崽子均作鳥獸之散。血蘑菇這才得以喘息,又把南甸子的煙農挨個兒找回來,再次恢複了煙土生意。經曆了這些年的諸多變故,血蘑菇的為人更加陰鬱隱忍,對金燈老母的供奉更為虔誠,拜完金燈老母,他就躺在牌位旁邊抽大煙。耗子都喜歡聞大煙味兒,上了癮斷不掉。過了這麽一陣子,血蘑菇說金燈老母又給自己托夢了,此後帶著手下鑽金眼子,調耗子兵拿疙瘩,得到的金子比以往多出數倍。

他手下的崽子們歎服不已,覺得這位大元帥整得挺玄乎,說不定真有些道行,更加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沒出半年,這一夥金匪再次發跡,鳥槍換炮,置辦了許多快槍快馬,把持著江北十幾條金脈。血蘑菇的噴子硬、管兒直,自然局紅,金子越挖越多,匪號也越來越響。他的話卻越來越少,有時候一連多少天不說一句話,偶爾說句話還雲山霧罩的,誰也整不明白,沒事就給金燈老母燒香。過去的匪首大多沉默寡言、故作高深,為了不讓別人摸透自己的底細,他手下的金匪也對此見怪不怪。燒完香磕完頭,血蘑菇常騎著馬到處亂轉,崽子們以為大當家的出去找金脈,誰都沒多想。

隻說有這麽一天,血蘑菇騎馬下山,一路上逢山看山,逢水看水,行至途中,無端刮起一陣怪風,卷著白霧,颯颯作響,馬匹受了驚嚇,險些將他從馬背上掀下來。血蘑菇暗覺古怪,四下裏看了多時,見一處山裂子深不見底。回去對手下的崽子們說:“咱們接二連三地拿疙瘩,全拜金燈老母所賜,眾所周知,金燈老母的廟在孤山嶺剪子口,但是年久失修,金身塑像也倒了,早已斷了香火。我有心另選一塊寶地,再造一座金燈廟供奉金燈老母,不知各位兄弟意下如何?”一眾金匪齊挑大拇指讚歎:“如此一來,金燈老母必然保佑我等多拿疙瘩,但不知大元帥選中了哪塊寶地?”血蘑菇走到金燈老母的牌位前麵,燒香磕頭帶上供,烏煙瘴氣地折騰一溜夠,這才告之眾人:“前些時日,我去山裏找金眼子,見王八蓋子溝深山古洞中有一座老廟,雖也年久破敗,磚頭都酥了,用手指一戳就往下掉渣兒,不過那個地方山深林密,易守難攻,周圍的金脈也多,我尋思著就該把金燈廟造在王八蓋子溝!”眾金匪轟然稱是,連說:“大元帥聖明!”

血蘑菇派出兩個伶牙俐齒的崽子,以蓋房子為由,誆幾個泥瓦匠進山溝幹活兒。兩個崽子很快找齊一夥木工泥瓦匠,帶著瓦刀、抹子之類家夥什出來,半路上被五六個別梁子的金匪截住。那些個老實巴交的泥瓦匠隻得束手就擒,眼睛蒙上黑布,倒捆雙手,坐上兩輛大車,在山裏繞了一天,拉進王八蓋子溝。金匪把這些人轟下大車,鬆開眼睛上的黑布,見匪首麵容蒼白,一隻眼泛著金光。泥瓦匠們都知道江北的胡子不開麵,殺個人如同捏死隻臭蟲,心裏直犯毛愣,連忙跪下給匪首磕頭。又聽說金匪要修廟,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皆是一頭霧水。雖不知這是什麽章程,可也不敢多問。

此地背靠兩脈青山,山青石白,當中的古洞不見天日,前麵是一潭碧水,清清亮亮,方圓百十裏渺無人煙,四周圍盡是野樹雜草,常有獐麅野鹿亂竄。因為山勢十分險要,采藥打獵的從不敢往這一帶走。洞口處有一座殘破廟宇,山門朽壞,寶頂塌了一半,大殿地上全是荒草,神像灰頭土臉,麵目已不可辨。

血蘑菇傳下令去,先搭起幾個馬架子窩鋪,當成木工泥瓦匠的住處。他讓人把廟門換個方位,扒掉破廟的殘牆,接下來壘磚砌牆、掛柁上檁。血蘑菇倒沒虧待這些人,吃的喝的都不差,唯有一節,哪個也不準多嘴多舌,否則槍子兒不長眼。泥瓦匠沒幹過這樣的活兒,可是不敢不從。其中一個木匠發覺古怪,金匪備的木料不對,木梁木門全是柳州木,那是棺材料,造廟可不合適。又有人發現,用來鋪築大殿過道的金錢,均為鏽跡斑斑的“古渡錢”。古人乘船渡河,常過渡口拋下一兩枚銅錢,以此買通鬼神,以免風波之險。後世挖河改道,會有人撿出沉在河底的古錢來賣,曆朝曆代的都有,道士作法的金錢劍最適合用這些古錢,因為是通過鬼神的。大夥兒不明所以,怎奈匪首有言在先,誰也不許多說多問,否則格殺勿論,因此不敢多言,該砌牆的砌牆,該勾縫兒的勾縫兒。忙了一個多月,古廟修整一新,廟堂東西窄南北長,廟門上高懸“金燈廟”橫匾,將能工巧匠打造的金身塑像置於廟堂正中,坐於蓮台之上,朗目疏眉,麵色紅潤,玄色絹帕包頭,灰襖灰褲描金邊走金線,外罩藏青色鬥篷,腳下一雙金花繡鞋,左手托著一塊吸金石,走了八道金漆。塑像前鋪設帷幔寶帳,擺放供桌香燭,地上古渡錢鋪道,後牆架了通天梯,大殿寶頂上還搭了燈架,千盞油燈長明不滅,那叫一個亮堂。眾金匪圍在廟門口讚歎不已,說:“咱大元帥真是能成大事的人,方圓幾百裏從沒見過這麽排場的廟宇,金燈老母不保佑咱還能保佑誰?這叫舍不得金子彈,打不著金鳳凰;舍不得媳婦兒,逮不著二流子。江北的金疙瘩從今往後全是咱的了!”

血蘑菇選良辰、擇吉日,恭請金燈老母入殿。召集一眾金匪,在金燈廟外麵空地上跪倒一大片,各舉三炷香,祈求金燈老母保著他們多拿疙瘩。也如數給了眾泥瓦匠工錢,這些人落在金匪手中本以為凶多吉少,能保住命就不錯,想不到還能給錢,自是感恩戴德。從這一天起,血蘑菇一個人住在金燈廟後殿,給金燈老母塑像前點燃三炷大香,香火晝夜不斷,廟堂中香煙繚繞,熏得人睜不開眼。血蘑菇也跟中了邪似的,整天給金燈老母磕頭上香,大煙槍不離手,臉上沒個笑模樣。其餘的崽子全讓他打發下山,回南甸子盯著大煙生意,隻留下其中那個二毛子給他燒火做飯、送吃送喝,誰也猜不透他心裏想什麽。金燈老母之類的地仙,可不比大羅金仙,沒有多大道行,尤其貪戀供奉,又染上了大煙癮,讓血蘑菇拜得神魂顛倒,早忘了自己姓什麽。

3

綹子裏這個二毛子,是一個中俄混血,關外方言土語稱之為“二毛子”。歲數也不大,滿頭黃毛卷發,高鼻深目,兩個藍眼珠子大而無神,身上一股子羊油味兒,長得倒不砢磣,隻是人窩糗,說話結結巴巴。金匪綹子裏沒人瞧得起他,不拿他當人看,吆來喝去,順嘴叫他“黃毛狗”。據說他自打落生就不會哭,又是陰陽手,一隻手掌黑,一隻手掌白。八歲那年黃毛狗父母雙亡,孤苦伶仃四處流浪,被一個厭門子的陰陽仙兒收入門下。因為故老相傳,有陰陽手而且落地不哭的人可以“跑無常”,厭門子正用得上他這樣的人。平常斟茶倒水,掃地做飯,刷夜壺洗衣服,伺候師父抽大煙,髒活兒累活兒全歸他幹。等到來了買賣,師父便指使他裝神弄鬼。黃毛狗雖說年紀小、見識淺,但也看得出這些人作惡多端、心腸歹毒,盡幹坑人的勾當。怎奈自己無依無靠,又怕拔香退夥惹上殺身之禍,不得不昧著良心硬著頭皮去幹。而師父掙了錢就是抽大煙、喝花酒,卻不給黃毛狗一頓飽飯,逢年過節也嚐不到半點兒葷腥,整天清湯寡水,肚子裏沒油水,餓得眼前冒金星,走起路來兩條腿直打晃。陰陽仙兒師父還告訴他:“不是為師舍不得,幹你這個活兒不能動葷。”師父再不仁義,他好歹吃得上飯,不至於凍餓而亡。怎知有一年遇上土匪大鬧龍江縣城,師父和厭門子幾個同夥都死於亂槍之下,當時黃毛狗出去給他師父買鹵雞爪子,僥幸躲過一死,實在無路可走,被迫投靠金匪當了個崽子,在土匪窩裏也沒少受欺負。說起來,他能逃出厭門子的擺布,還多虧血蘑菇幹掉了雞腳先生。

血蘑菇當上大元帥以來,對黃毛狗格外照顧,免了他匪號中的“狗”字,改稱“黃毛”。經常拽上他喝酒吃肉,給他講土匪之間同生共死的兄弟義氣。黃毛長這麽大沒吃過幾頓飽飯,何況有酒有肉?更覺得自己跟對人了,對這個大元帥仰若神明,盡心盡力地伺候,挺有眼力見兒。血蘑菇又反複問黃毛當年跑無常的門道。黃毛也是掏心掏肺,有多少說多少。

這一天血蘑菇吩咐黃毛,說要給金燈老母上供,命他下山采買香燭、燈籠、紙衣、紙帽、紙鞋、五穀糧、黏豆餑餑等一應物品,再備一道符,畫上胡金龍堂口的寶印,務必在三天之內趕回金燈廟。黃毛不明其意:“胡家門的大仙跑無常查事,咱給金燈老母上供,為啥要胡金龍堂口的符籙?”血蘑菇從容答道:“咱們兄弟為匪以來殺人如麻,趁此機會了卻這些個因果,今後一心一意供奉金燈老母,踏踏實實拿疙瘩,安享富貴。”說完又用黑話鑿補了幾句,讓黃毛過江去一趟龍江縣城四味居飯莊子。“如果左師傅那隻張橫蘭花馬還在,就使錢買來,你不要多問,這是火燒眉毛的急事,快去快回!”黃毛愣了一下,當即打馬下山,按血蘑菇的吩咐前去準備。

三天之後一大早,黃毛抱著香燭、燈籠等物,肩頭搭著一個布袋子,裏麵塞了鼓鼓囊囊一團子物事,來到金燈廟。見血蘑菇既沒磕頭也沒燒香,坐得筆管條直,一隻眼冒著精光,與以往判若兩人。黃毛沒敢多問,放下東西稟報:“東西……東西全備……備齊了!”血蘑菇點了點頭,說道:“今天要做一件大事,非得你助我一臂之力不可!”黃毛一著急竟然不結巴了,說道:“大元帥對我恩重如山,我這條命也是大元帥的,您一句話,讓我幹啥我就幹啥!”血蘑菇說:“你跟我走一趟,去取一麵令旗。”黃毛莫名其妙:“令旗……啥令旗?”血蘑菇如實相告?我當年在孤山嶺得遇金燈老母顯聖,托夢傳授我調耗子兵拿疙瘩的法門,後來我酒後失言破了誓,害死了我老叔和白龍,從此與金燈老母結下死仇。又因我被捆了七竅,金燈老母上不了我的身,也要不了我的命,這個老耗子就千方百計禍害我。全拜金燈老母所賜,我身邊至親至近的人都死絕了,此仇不共戴天。我天天燒香磕頭抽大煙,拜得金燈老母神魂顛倒,隱忍至今隻為了找一個地方,也就是這個王八蓋子溝,原名“九龍溝陰陽嶺”,乃關外地仙祖師胡三太爺供奉“魘仙旗”的法壇,此旗專用於懲處壞了門規的地仙。關外深山老林中有了道行的靈修之物,皆守胡三太爺定下的門規。頭一條就是不能禍害人,除非別人先禍害你,或者得了你的好處,許給你的事又做不到。那也不能牽涉無辜,否則就會被魘仙旗召入洞中,遭天雷擊頂,灰飛煙滅,萬劫不複。古時山上曾有九座寶塔,如同九根降魔釘,由於年代久遠,九座寶塔均已塌毀,魘仙旗卻仍在洞中,隻不過不在陽間。胡三太爺被尊為地仙祖師,每年六月初六,關外地仙都要去參拜胡三太爺、胡三太奶,金燈老母也不能不去。今天正是六月初六,金燈老母不在廟中,我得趕在這老耗子回來之前,下去找出胡三太爺的魘仙旗,有了令旗在手才可以幹掉金燈老母。這件事我一個人辦不成,你黃毛能夠跑無常,得給我幫個忙。

黃毛對血蘑菇吩咐的事絕無二話,願出死力相助。當年他師父雞腳先生帶手下到關外找魘仙旗拿吸金石,收了他這個走無常的弟子,正是為了此事,也曾多次演練,所以他知道如何盜取魘仙旗,隻不過厭門子一直沒找到地方。按以往民間說法,跑無常男女有別,男的叫“拘魂碼”,女的叫“師娘子”。去閻王爺的地盤轉一圈,凶險不言而喻,也不是什麽人都能走陰串陽,那要靈通三界,意貫八方,識得九天神怪,會得十殿閻羅。血蘑菇跟了老韃子那麽久,也不曾知曉其中關竅,直到當上金匪的首領,一點一點問明白了黃毛跑無常的來龍去脈,心裏頭有了底,這才在王八蓋子溝重造金燈廟。他整天琢磨《厭門神術》,把能用的損招全用上了?故意將三炷大香斜插,衝向金燈老母的心口,鋪地的渡口錢齊整整、密麻麻,不明所以的以為是擺闊,實則形似一口利劍,這叫金錢劍斷地,皆因耗子屬土。當年血蘑菇剪子口鞭打金燈老母,剛打了一下,金燈老母的真身就借土遁走了。如今擺下金錢劍,金燈老母入地無門,上天梯子不到頭,三炷大香穿心,又有千盞油燈壓頂,照得金燈老母睜不開眼。最損的一招,是這廟堂東西窄南北長,所用木料全是打棺材的柳州木,等於把金燈老母裝進了棺材!

血蘑菇斷定六月初六這一天,金燈老母一定去拜見胡三太爺,顧不上盯著自己。一切準備妥當,讓黃毛帶自己下去走一趟,能否報仇在此一舉,萬一錯失這個機會,這輩子再也別想翻身。而金燈老母去參拜胡三太爺,僅有一天十二個時辰,血蘑菇不敢怠慢,立即與黃毛布置,關上廟門,從裏麵插嚴實了,一人身邊擺下七盞油燈,把事先備下的紙衣、紙帽等物裹在包袱中,腦門上搭塊四方“孝布”,脫下鞋子放在一旁,各提一盞四四方方的紙燈籠,盤腿坐定了。黃毛再三叮囑血蘑菇,跑無常不能輕易開口說話,凡事盡量以神詞應對,隨後點上煙袋鍋子噴雲吐霧。血蘑菇覺得眼皮子發沉,心裏頭發緊,不由自主地打哈欠流眼淚。一陣魄**魂搖,忽聽黃毛叫他起身,再看手中紙燈籠變成了一團鬼火,金燈廟蹤跡不見,僅有腳下一條道路。

二人手提紙燈籠,叼著旱煙袋,一口接一口地猛嘬,走起路來故意裝得顛三倒四。往前走了幾步,隻見四下裏暗霧彌漫,陰風陣陣,鬼哭狼嚎,一群擋道攔路的惡犬,渾身癩毛,頭大如鬥,厲聲狂吠,追咬而來。黃毛並不驚慌,扔出幾個黏豆餑餑,那些惡犬撲咬過去你爭我搶,爪子和嘴巴被黏得分不開,在原地亂蹦亂躥。

他們倆將惡犬甩在身後,黃毛頭前引路,行至金雞嶺前,見山頂上金光耀眼,立著一隻頭頂金冠的雄雞,正是受過封的“禽侯”。黃毛心裏頭有數,所謂“雞司晨、犬守夜”,金雞嶺上的禽侯一旦啼鳴報時,他倆就得魂飛魄散。忙掏出五穀糧扔撒在地上,禽侯撲棱著翅膀,飛下嶺來啄食。黃毛拽上血蘑菇又往前跑,到得一座大山腳下,山影之下灰蒙蒙一片,近前三株枯槐,其中一株枯槐腹心已空,當中長出一株榆樹;另一株枯槐也有一個樹洞,從裏邊長出兩丈高的柏樹;還有一株枯槐僅餘半截,形勢岌岌可危。血蘑菇跑了半天,駟馬汗流的,正覺得口幹舌燥,嗓子眼兒像著了火一樣,但見樹後轉出一個老婦,身穿黑色褲褂,罩一件埋裏埋汰的百衲羅袍,補丁摞著補丁,麵沉似水,緘口結舌,端著一碗水遞過來,又髒又長的手指甲掐在碗邊兒上。血蘑菇低頭看那碗中之水,汙汙濁濁,卻散發出一股異香。黃毛扯住血蘑菇,上前一把推開水碗。老婦碗中之水灑出一半,當場變了臉,揚手讓他們往回走。黃毛口念神詞:“平生沒做虧心事,半夜叫門心不驚,為仙不講情和義,陰陽兩界行得通!”說話繞路前行,越走周圍的霧氣越濃,燈籠裏的鬼火忽明忽滅,隻見一條大江擋在麵前,白亮亮的江水波濤洶湧,再也無路可走。血蘑菇心下焦躁,山路好走,江可咋過?

正當此時,江麵上駛來一艘丈八小船,船身狹小,一個白胡子、白眉毛的老頭兒坐在船頭,頭戴鬥笠,身穿單衣,瘦成了一把骨頭,赤足光腳,凍得瑟瑟發抖。小船隨著風浪顛來**去,就是翻不了。黃毛高聲叫道:“江河底下關門閂,蝦兵蟹將百萬千,有位仙人在水邊,快帶我倆去拜台!”他從懷裏掏出一道符,上麵蓋著堂口的寶印,謊稱自己是胡金龍堂口,領命來跑一趟無常。見白胡子老頭兒無精打采,知道他幹的是個苦差事,江麵上寒風刺骨,黃毛取出提前備好的紙衣、紙帽、紙鞋,求老頭兒帶他倆過江。老頭兒話不多說,示意二人上船。二人縱身跳上船頭,那小船竟沒有船板,腳下是滔滔巨浪。

血蘑菇大驚失色,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全身打了個冷戰,“騰”地坐將起來,睜開一隻眼,見自己仍在金燈廟中,手上的紙燈和黃毛身邊的七盞油燈全滅了。殿頂的千盞油燈化成鬼火,冒出藍幽幽的寒光。忽聽廟門打開,一陣妖風卷入大殿,再看金燈老母滿臉怒容,掌托吸金石從蓮台上走了下來。血蘑菇心中懊悔不已,真是百密一疏,人算不如天算,看來我大仇難報!

4

血蘑菇心如死灰之際,忽然眼前一亮,黃毛身邊七盞油燈滅而複明,人也坐了起來,手中多了一麵令旗,口中發聲喊,將令旗拋了過來。血蘑菇接住一看,明黃色綢布的三角令旗,掐金邊走銀線,上繡北鬥七星,以及“敕召萬仙”四個小字,正是胡三太爺的魘仙旗!

金燈老母眯縫著一對小眼,見到血蘑菇手上的魘仙旗,立時驚慌失措,掉轉了身子要逃。血蘑菇一肚子的怒火和怨恨積鬱已久,自己吃了這麽多苦、遭了這麽多罪、受了這麽多氣,全他媽是這個千年老耗子害的!如今魘仙旗在手,收拾金燈老母隻在頃刻,他不由得心神激**,當即抖開魘仙旗,咬牙瞪眼比畫了幾下,連個屁也沒整出來。

金燈老母不過是個盜天地之精、竊鬼神之用、襲取一時的大耗子,本已被魘仙旗嚇了個半死,怎知這令旗什麽用也沒有,獰笑聲中身軀一長,直奔令旗撲來。血蘑菇連忙閃身避讓,電光石火間轉過一個念頭:“金燈老母不衝我下手,反倒先奪令旗,可見它畏懼此物,隻是我不會用!”金燈老母一撲不中,落地化為灰煙,纏住了血蘑菇。血蘑菇抬手打出一記掌心雷,突如其來一聲炸響,驚得那道灰煙繞柱而走。血蘑菇一招得手,緊追上去又是一個掌心雷。《厭門神術》中記載的掌心雷秘方,以黃泥包住烈性火藥,暗藏於袖中,抬手打出去如同一道炸雷,威力不及炸藥,勝在出其不意、聲勢驚人。地仙修行不易,最懼雷電,聽得雷聲炸響,哪裏還敢近前?那道灰煙受到驚嚇,在金燈廟中左衝右突,一下子落到了黃毛身上。

血蘑菇的掌心雷已經用盡,然而風急雨至,人急生智,他記起《厭門神術》中有“調令篇”,使用令旗須手上有令,當即結成手印,掐了個雷訣,左手拇指按住中指第三節,右手令旗在半空中畫了半個圓圈,交到左手。此時手上帶了令,再抖開令旗,隻聽天上雷聲滾滾,金燈廟雖在深山古洞之中,仍聽得隆隆作響,屋瓦皆顫。金燈老母驚慌失措,急於從廟中脫身。可是往上走夠不到廟頂,上天梯子不到頭,又有千盞油燈壓頂,斷了天門。借土遁往下走,又被鋪地的金錢劍擋住,絕了地戶。縱是大羅金仙,也是逃之不能。灰煙貼地亂轉,震得叮咣作響,埃塵紛起。

血蘑菇複仇心切,抖開手中令旗,正要一鼓作氣滅了金燈老母,怎知這千年老耗子還有絕招,可以調耗子兵救駕。隻聽啪嗒一聲響,灰煙中落下一塊吸金石,大小不過一握,在千盞油燈下熠熠生輝,晃得人睜不開眼。隨即從供桌下、屋梁上、塑像裏,四麵八方湧出潮水般的金耗子,有的啃門、有的拱牆,又有許多來咬血蘑菇和黃毛。轉瞬之間,金燈廟已讓金耗子啃得千瘡百孔、四壁開裂,殿頂的油燈搖搖欲墜。黃毛躲沒處躲,藏沒處藏,雙腿被金耗子咬得鮮血淋漓,止不住嗷嗷慘叫。忙亂中他摸到供桌上的燭台,抓起來亂砸腳下的金耗子。可是金耗子太多了,砸扁了一隻又衝上來兩隻,越砸來得越多。血蘑菇也被金耗子圍在當中,腳脖子上被啃下幾塊皮肉,個頭兒大的噌噌往他腰上躥。血蘑菇想起白龍當年下金眼子拿疙瘩,讓耗子兵啃成了森森白骨的慘狀,心底大駭,忙叫黃毛:“快上法寶!”黃毛正沒擺布處,聽得血蘑菇讓他用法寶,一怔之下恍然大悟,不顧金耗子啃得他雙腳鮮血淋漓,急掣身形,一個箭步奔向牆角,揭開背來的那個布兜子。但聽喵嗚一聲,從中放出一隻八斤大花貓,身形肥碩,四肢粗壯,頭圓爪利,尾長過尺,錦紋斑斕賽過虎皮。

之前血蘑菇用黑話告訴黃毛,下山去到龍江縣城,買來飯莊子那隻八斤貓。關外老百姓有一句話“江南有千年鼠,江北有八斤貓”,八斤貓是老耗子的天敵,除了江北,別處都沒有,可這一時半會兒上哪兒找去?索性舍近求遠,讓黃毛去龍江縣城走一趟,興許左師傅飯莊子那隻貓還在。畢竟在那個年頭,八斤貓是個稀罕物,擱到飯莊子裏,再不用擔心鬧耗子。血蘑菇想得挺周全,金燈廟已布下天羅地網,萬一沒有八斤貓,也不耽誤收拾金燈老母,找到了更穩妥。合該金燈老母數窮命盡,折騰到頭了,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還真讓黃毛找到了八斤貓,否則耗子兵啃得金燈廟房倒屋塌,如何困得住金燈老母?八斤大花貓悶在布袋中多時,見到大殿中的群鼠,不由得周身毛豎,弓背挺身,尾巴倒立起來,當場連吼三聲。頭一聲嚇得群鼠趴地上直哆嗦;二一聲群鼠吱吱尖叫,亂作一團;三聲叫過,耗子兵四散逃竄,轉眼蹤跡全無。八斤貓雙目如燈,縱身一躍,叼起地上那塊吸金石,鑽牆窟窿走了。

說時遲那時快,金燈老母再次化作一道灰煙,緊緊纏住血蘑菇。刹那之間,一道道驚天動地的炸雷劈下來,夾帶紫極天火,穿透了廟堂寶頂。碎石泥土紛紛落下,天雷地火,亮如白晝,雷火一道比一道厲害,全打在血蘑菇身上。當年老韃子為救血蘑菇,迫不得已給他捆了七竅,如今挨上一道天雷,就解去一竅,七道天雷劈過,金燈老母千年道行一朝喪盡,萬劫不複歸了陰曹,血蘑菇也是七竅全開。此時金燈廟內刮起一陣怪風,裹挾著白霧,似乎有形有質,在他身後打轉。血蘑菇毛發森豎,如同讓一柄鋒利的尖刀頂住了後心。自打火燒關家窯,毀了老祖宗供奉紙狼狐的香堂,身邊就總有這陣迷人眼目的怪風,來得分外詭異。大鬧龍江縣城,除了厭門子首領雞腳先生,老韃子命他燒掉《厭門神術》,卻被一陣怪風吹開,引著他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居然再也忘不掉了;又是這陣怪風,引他在金燈廟中鞭打黃袍老道,得了調耗子兵拿疙瘩的法咒;後來的一個深夜,也是刮了這麽一陣怪風,白龍就做了個噩夢,起來便要去找金疙瘩,結果死於非命,還搭上了老韃子一條命,以至於讓血蘑菇和金燈老母結了死仇;再後來他為了報仇,在江北到處找魘仙旗,這陣怪風又驚了坐騎,他才看到這個古洞,難不成一直暗中盯著自己的,並不止一個金燈老母?

這個念頭一轉上來,血蘑菇四肢冰涼、心肺結霜,扭過頭來一看,身後殘廟之中一張怪臉,牙尖嘴利,長滿了灰毛,一半似狼一半似狐,正是關家老祖宗供奉的紙狼狐。血蘑菇驚駭至極,手腳僵住了一動也不能動,心頭如被重錘所擊:“我讓老叔捆了七竅,紙狼狐上不了我的身,卻陰魂不散,從不曾放過我,如今我身上的七竅又開了……”這個念頭還沒轉完,紙狼狐忽然往前一衝,撞入了血蘑菇的身子。血蘑菇如被尖刀剜心,氣血翻騰,天旋地轉,耳邊嗡嗡巨響,翻著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黃毛立在一旁驚得呆了,見大元帥倒地不起,急忙搶步上前,將血蘑菇扶起來,前胸後背一通拍打。怎知血蘑菇一躍而起,眼珠子血紅,凶光四射,五官挪移。黃毛嚇壞了,知是另有邪祟上身,急忙用魘仙旗纏住血蘑菇。任憑血蘑菇拚命掙紮,就是不肯鬆手。魘仙旗上七星移位,三昧真火燒灼,黃毛無從閃避,頃刻間燒成了黑炭。化為灰燼的魘仙旗,也在最後一刻,將奇門神物紙狼狐封在了血蘑菇身上!

血蘑菇除掉了金燈老母,可也搭上了黃毛一條命。他本以為自己落到這個地步,全拜金燈老母所賜,如今才知道,從始至終都是受了紙狼狐的擺布。當年他在金燈廟遇上的黃袍老道,自稱有仙靈托夢指點來取吸金石,多半也是中了紙狼狐的計。他真正的死敵不是金燈老母,而是關家老祖宗供奉的紙狼狐。其實老韃子、白龍、嬸娘等人,全是紙狼狐害死的,更可怕的是紙狼狐入了他的竅,雖被黃毛用魘仙旗封住,一時不能作祟,但是畢竟凶多吉少。一想到紙狼狐的神出鬼沒、行蹤詭秘,血蘑菇不由得心生寒意,實不知該當如何應對。

當天夜裏,血蘑菇夢到一隻白鷹飛入金燈廟來啄他的眼珠子,驚出了一身冷汗。夢中那隻白鷹十分眼熟,以前在孤山嶺上,他曾見馬殿臣隨身帶著一幅《神鷹圖》,畫中白鷹金鉤玉爪、神威凜凜,據說是一張寶畫,卻未知其詳。遲黑子死後,馬殿臣成了孤山嶺的匪首,《神鷹圖》掛在分贓聚義廳上,人借鷹勢、鷹助人威,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而在許大地主家捉拿馬殿臣之時,寶畫已被許大地主收入庫中。血蘑菇夢到畫中那隻白鷹,隱隱約約有不祥之感。金燈廟是待不下去了,他埋了黃毛,換了身囫圇衣服,失魂落魄地走出王八蓋子溝,回到金匪們落腳的南甸子大煙田。正尋思怎麽跟一眾金匪交代,為什麽金燈廟毀了,黃毛也死了,忽然有金匪的探子來報,說剛剛接到消息,馬殿臣跟一個叫土頭陀的逃出了省城大牢,挖地道摸進許家窯,不分良賤殺死許家一十三條人命,卷走了寶畫《神鷹圖》,躲入深山下落不明!

血蘑菇聽得此事,腦子裏冒出的頭一個念頭就是“跑”!他曾有兩個死敵,一個是金燈老母,一個是馬殿臣。他對金燈老母恨之入骨,可是從來也沒怕過,因為他要報仇,你整不死我,我就得把你整死。然而見了馬殿臣,實如耗子見了貓,渾身發抖,腿肚子轉筋,也說不明白為什麽那麽怕。興許是馬殿臣背後有張《神鷹圖》,讓他未戰先怯,甚至不用見麵,聽了名號,已自膽寒。

血蘑菇心說:馬殿臣血洗了許家窯,當然也不會放過我,正是我通風報信,他才失手被擒。而今他對我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盡管孤山嶺的綹子已經散了夥,許家窯又戒備森嚴,有那麽多炮手看家護院,仍擋不住馬殿臣,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去殺了一十三口。馬殿臣一旦騰出手來,我的項上人頭非得搬家不可!他眼珠子一轉,已然有了主意,故作鎮定地對一眾金匪說道:“不必慌亂,昨夜金燈老母顯聖,說馬殿臣氣數未盡、命不當絕,不可與之衝撞,讓我等遠走避禍。因此我把黃毛留在金燈廟,侍奉金燈老母的香火,其餘的人全跟我走。”那些個金匪縱然凶悍,可也沒一個不怵威風八麵的馬殿臣,加之迷信金燈老母,都恨不得立刻遠走高飛。血蘑菇一想,既然要跑,那就往遠了跑吧,他手下有兩個金匪,在蒙古大漠的金礦中下過苦,可以讓這二人帶路,到大漠中躲一陣子。當即派人下山,把大煙的買賣低價盤給別的綹子,換成金條銀圓。凡是不方便帶走的東西,像什麽燒火做飯的鍋碗瓢盆、挖金眼子的鎬頭鐵鍬,一概扔下不要,隻帶槍馬上路。

關外的局勢已經有了變化,東北保安司令整軍經武,各地的土匪或被剿滅,或被招安,比之前少多了。血蘑菇和他手下金匪,扮成賣皮貨的販子,短槍、短刀全用油布包嚴實,藏在大車上的貨物裏。這些人騎馬的騎馬、趕車的趕車,風塵仆仆往關東走。一路上接連聽老百姓議論,關外出了一個富可敵國的“金王”,東北軍都得跟他借錢充軍餉。金王怎麽發的財呢?哪兒來的這麽多金子呢?有人說是挖墳掘墓發了橫財,關外是龍脈所在,王公貴胄的老墳不在少數,挖著一個就不得了;也有人說他是在深山中得了異人傳授,可以點石成金;還有人說他得了吸金石,有了這件寶物,金子不求自來。

血蘑菇一聽“吸金石”這三個字,耳朵可就豎起來了:吸金石?那不是金燈老母的法寶嗎?我出生入死、忍辱負重,費那麽大勁兒幹掉了金燈老母,結果什麽也沒落下,倒讓這個金王撿了便宜!他手下那些金匪也不幹了,聽之前回來打探消息的崽子說,王八蓋子溝的金燈廟已經塌毀,黃毛下落不明,肯定都是這個金王幹的,否則吸金石怎會落在此人手上?不把吸金石搶回來,以後還有臉當金匪嗎?血蘑菇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也有心幹這一票,打聽到金王住在哈爾濱,從白俄大鼻子手裏買下整幢的洋樓,兩道大鐵門,加高了外牆,從外邊隻能看見樓房的尖頂。洋樓底下有地下室,樓有多高,地下室就有多深,不知藏了多少金磚。

血蘑菇帶領手下金匪改道北上,一路上小心謹慎,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非止一日,終於來到了哈爾濱附近,按照事先打探來的消息,冒充成給“吉瑞商行”送皮貨的販子,瞞過沿途的盤查混入城中。吉瑞商行也是金王的買賣,在哈爾濱無人不知,大批收購藥材、山貨、幹果、毛皮,轉賣給白俄大鼻子,換回俄羅斯的寶石、瑪瑙、手表、皮靴、伏特加酒、魚子醬,倒手再賣給中國人,兩頭兒獲利。血蘑菇等金匪常年出沒於關外深山老林,吃喝嫖賭頂多去縣城或各處鎮甸,這幾年又躲在蒙古大漠,整天與風沙打交道,從沒進過哈爾濱這麽大的城市,眼見到處是高樓洋房,馬路又寬又平,汽車、馬車、人力車來回穿梭;路邊的商店一家挨一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賣什麽的都有;到了夜裏更是熱鬧,路燈、電燈、霓虹燈,五光十色,照得大街上如白晝一般;酒吧、舞場、咖啡館、西餐廳門口站著身穿洋裝的門童,旋轉門裏傳出怪裏怪氣的音樂;白俄美女所在皆有,個個長得牛高馬大,隔著皮大衣也能看出細腰翹臀,一腦袋卷毛,塗著大紅嘴唇,身上的香水味兒能把人熏一跟頭。眾金匪眼珠子都不夠使了,很多東西都是他們頭一次見識,沒少出洋相,都說:“難怪金王選了這麽個地方,有錢人可真他媽會享福,等做完了這票買賣,咱兄弟也去開開洋葷!”

當天深夜,寒風凜冽,金王宅邸中燈火通明。大鐵門“哐當”一響,從裏邊打開了。血蘑菇覺得時機已到,打個手勢讓眾金匪用黑布上蒙臉,隨後攥住懷裏的刀柄,繃緊的身子如箭在弦,眼中凶光一閃,剛要衝上去動手,卻見門中走出十來個人。前頭幾個穿著呢子大衣,頭頂貂皮帽子,捂得挺嚴實,各帶一個隨從,應當是赴宴之後告辭離去的權貴。主人也帶著幾個親隨跟出來送客,雙方站在門口寒暄作別。血蘑菇隻看這一眼,嚇得釘在了原地,頭發昏眼發花,身子發軟腿發麻,哪裏還敢上前?金王宅邸的主人竟是馬殿臣,他身後四個隨從均是頂天立地、身高膀闊、虎背熊腰,如同四大金剛下凡,那也不是旁人,馬殿臣麾下四大炮頭?穿雲山、飛過山、占金山、古十三,綠林道上號稱四大名山!

雖說馬殿臣和四大炮頭今非昔比,當年是走馬飛塵、亡命山林的胡子,如今發了大財,居移氣養移體,穿著講究、紅光滿麵,一舉一動派頭十足,加之時隔多年,說改頭換麵也不為過,卻仍被血蘑菇一眼認了出來,真可以說是冤家路窄。一個馬殿臣就能把血蘑菇嚇個半死,何況還有威震三江的四大名山,他連躲在背後打黑槍的膽子都沒了。直到馬殿臣送完客人,帶著四大炮頭轉身進去,大鐵門再次合攏,血蘑菇這才喘了一口粗氣,攥住刀柄的掌心中已全是冷汗。他帶著一眾金匪殺氣騰騰地來搶吸金石,到門口看見金王居然是馬殿臣,屁也沒敢放一個,怎麽來的怎麽走的,心裏頭這叫一個憋屈。

土匪屬於綠林道,當逢亂世,吃這碗飯都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免不了打家劫舍殺人越貨,但是盜亦有道,綠林道也有綠林道的規矩,殺人放火不要緊,卻不能不分良賤逮誰殺誰。馬殿臣為了報仇,鑽地道夜入許家窯,紅著眼一口氣殺了十三個人,這其中有該殺的仇人,可也有不相幹的人,許大地主固然死有餘辜,燒火做飯的、打更守夜的,還有伺候人的丫鬟招你惹你了?怎麽也都給宰了?所以世人對馬殿臣的評價毀譽參半,怎麽說他的都有。馬殿臣是豪傑襟懷,以前亡命山林當胡子的時候,根本不在乎殺人如麻,可在發了大財成為金王之後,不免愧疚於自己這輩子殺人太多,也害怕遭報應。

血蘑菇這個風聲一放出去,黑白兩道都盯上了馬殿臣。此人頂著金王的名頭,自然是樹大招風,身上積案如山,改名換姓瞞得了三年兩載,可瞞不了一輩子。多虧馬殿臣先前找到一處與世隔絕的天坑,並在地底造了一座大宅子,住上百十口子也是敞敞亮亮,大宅裏倉廩中屯有糧食,吃上個三五年也不成問題,加之可以在外圍開荒耕種,有了收成完全可以自給自足,等於給自己留了這麽一條後路。馬殿臣見外邊風聲太緊,幹脆背上寶畫《神鷹圖》,帶著心腹手下和幾房妻小,以及攢下的大批財寶躲入天坑大宅。隨後切斷了下到天坑底部的道路,又用樹木枯枝遮擋洞口,上邊蓋滿落葉。打那往後,神仙也找不到這個地方了!

6

馬殿臣躲入天坑銷聲匿跡,血蘑菇仍不踏實,因為紙狼狐還封在他身上。相比金王馬殿臣,紙狼狐才是心腹之患。別人看不出什麽,他自己可是一清二楚。紙狼狐隻不過一時受困,遲早還得出來,在此之前,一定要找到除掉紙狼狐的法子,給老韃子、白龍、嬸娘他們報仇,不然的話死不瞑目。無奈他對紙狼狐所知有限,隻是聽老韃子說過,紙狼狐借寶畫靈氣成形,乃奇門神物,能夠潛形入夢,驅遣紙狼狐會折損壽數。他為此上山求教過薩滿神官,得知紙狼狐是關家老祖宗供奉的奇門神物,按老時年間的說法,地仙會跟有緣弟子訂立契約,或助弟子積德行善,或保家門興旺平安,但是你許給它的事,也必須做到。比如血蘑菇答應金燈老母,不把調耗子兵拿疙瘩的法咒說出去,否則金燈老母就可以任意禍害他。至於老祖宗跟紙狼狐究竟約定了什麽,又是如何訂立的契約,這個世上已沒人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血蘑菇曾火燒關家窯,毀了紙狼狐容身的古畫,紙狼狐當然會報複他,可又不能把他整死。因為血蘑菇是關家老祖宗的後人,如今這家人都死絕了,紙狼狐隻能入他的竅,並設法占據他的肉身,有心同歸於盡也沒用,因為他就這一條命,他一死等於又把紙狼狐放出去了。又經多方打探得知,從來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可以對付紙狼狐的唯有寶畫《神鷹圖》。相傳當年皇宮中的《神鷹圖》,乃神鷹鮮血繪成,也是一件奇門神物,後世落入民間,幾經輾轉,最後為三闖關東的金王馬殿臣所得。

他們一年到頭在深山老林中找天坑,外邊可是翻天覆地了,日寇已經占領了東三省,建立了偽滿洲國。由於擔心遇上關東軍討伐隊,血蘑菇和他手下的金匪輕易不敢下山。而這一年冬天冷得出奇,風雪肆虐,飛禽走獸絕跡,金匪的糧食全吃光了,躲在山洞裏忍饑受凍,苦不堪言。別的還好說,到後來沒有白貨了,也就是鹹鹽,黑貨大煙土也快斷了,這可要命了。鹽是百味之祖,又不僅僅可以調味,如果一個人十天半個月不吃鹹鹽,定然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兩條腿發軟,腳底下如同踩了棉花套,站都站不住。這兩樣東西對金匪至關重要,平時都用油紙包裹著,各人分頭攜帶。沒了黑白二貨,金匪根本無法在山裏存活,血蘑菇迫於無奈,隻得率領一眾金匪下山砸窯!

這夥金匪在山裏都是步行,因為鑽山入林騎不了馬,而且森林中的蚊子太厲害,一團兒一團兒的,冷眼一瞧,像揚起的穀糠,叮一下一個大血皰,有如錐子紮、刀子剜,在馬身上一落就是一層,馬尾巴怎麽甩也不頂戧,除非用煙熏著,否則一宿過去,馬就讓蚊子咬死了。血蘑菇帶著二十幾個手下,頂風冒雪翻過荒草頂子,直撲山下一個地主大院。這家地主姓榮,少爺給偽滿洲國當官,稱得上有權有勢。榮家窯周圍有一千多坰良田,一年下來收的莊稼能堆成山。當時已經用上火犁耕田了,火犁就是日本造的拖拉機。又雇了十多個炮手看家護院,壘著兩丈多高的拉合辮牆,那是用草繩子浸透黃泥砌成的土牆。關外人常說“黃泥打牆牆不倒”,堅固程度不次於磚石。一前一後兩道大門,一尺多厚的木板門包裹鐵皮,比縣城的城門還結實。金匪以往不敢打“榮家窯”的主意,但是天寒地凍,方圓百裏之內,隻有榮家窯又有糧囤又有煙土。血蘑菇本想借著風雪的掩護,趁著天黑翻牆進去,萬一守衛嚴密,還可以用金疙瘩買通炮手頭子,換些糧食煙土出來,最好有小米,黑話叫“星星散”,因為小米容易熟,下鍋就斷生,還格外頂餓,也便於攜帶。怎知整個大院套子漆黑一片,大門半掩,裏麵一個人也沒有。二十幾個金匪進了榮家窯,把桌子底下、門後頭、炕洞裏麵,犄角旮旯搜了一個遍,什麽都沒找到。看情形是舉家遷走了,不僅沒有煙土,騾馬牲口、豬狗雞鴨、金銀細軟、皮襖被褥,乃至於廚房裏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什麽也沒留下,醃鹹菜的大醬缸都是空的。

關東軍占領東北以來,為了討伐山林中的反滿抗日武裝,在北滿成立了白俄步槍隊,在南滿成立了一支獵林隊。白俄步槍隊全是流亡東北的沙俄老兵油子,裝備俄國造水連珠步槍,戰鬥力十分強悍。獵林隊的成員,則是關東軍用煙土、快槍、烈酒收買的森林獵人。當地的獵林人以部落聚居,狩鹿打熊為生,祖祖輩輩在深山老林裏過著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茹毛飲血耐得住苦寒,猛如虎狼、捷似猿猱,炮管子直溜,彼此間以鹿哨呼應聯絡,擅長騎馬滑雪,無論晝夜,都可以在密林中來去如風。獵林人的首領叫莫蓋山,人稱“莫老蓋”,四十來歲,體壯如熊,常年披散著頭發,滿臉連鬢絡腮的胡子,一雙眼黑白分明、銳利似電,棕褐色的皮膚又糙又厚。自被偽滿洲國收編以來,他帶領獵林隊充當關東軍的爪牙,到處追擊抗聯遊擊隊,割下人頭去換煙土。早期的抗聯隊伍雖然人多,但是人員複雜,除了一少部分東北軍,再有就是縣城的警察大隊、由農民組成的大刀會和紅槍會、抗日的綹子,以及喝過洋墨水的青年學生,其中相當一部分人沒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憑著一腔熱血跟日本人拚命。打到後來,盡管人越打越少,可是能在槍林彈雨中堅持下來的,幾乎都成了經驗豐富、身經百戰的老兵,槍支彈藥也比較充足,隻不過缺少重武器,在與人數對等的關東軍戰鬥中,往往不落下風,卻沒少吃白俄步槍隊和獵林隊的虧。因為獵林隊皆為同宗同族的森林獵人,常年在莽莽林海中遊獵,力敵虎豹、槍法奇準,以前用的都是炮子槍、火繩槍、獵刀、地箭,放銃打獵還得支槍架子,而今裝備了快槍快馬,等於是猛虎添翼。關東軍騎兵的東洋馬,皆為歐陸血統,體形高大勻稱,特別機靈,但是很嬌氣,不啃野草,必須吃專門配給的飼料,耐力也不行,中看不中用。獵林人的坐騎卻是清一色的蒙古騍馬,騍馬即母馬。蒙古馬中的公馬好鬥,兩匹公馬離近了就互相踢,還容易受到槍炮驚嚇。騍馬則相反,個頭兒不高,四肢粗壯,頭大頸短,皮厚毛長,看著不咋的,但吃苦耐勞,天寒地凍的時候,它能用蹄子刨開冰雪自己找草吃。眾金匪遠遠望過去,見來人均穿倒打毛的皮襖,坐騎全是蒙古騍馬,為首的頭頂白狼皮帽子,就知道莫老蓋帶著獵林隊殺到了!

一眾金匪大驚失色,忙對血蘑菇說:“大元帥,趕緊撂杆子吧!”血蘑菇知道獵林隊的厲害,即使逃入深山,隻怕也擺脫不了追擊。他那一個眼珠子轉了兩轉,已然有了計較,獵林隊都騎著馬,到了密林邊上,就得從馬上下來,步行追擊金匪。那是幾十匹全鞍馬,不可能扔下不要了,一定會留下三兩個人守著馬匹,充當“馬樁子”。所以他當機立斷,先帶手下逃入密林,引著獵林隊追進來,隨後在山裏兜了個圈子,繞回林海邊緣,來打獵林隊的馬樁子!留下守著馬匹的幾個獵林人,均是老弱之輩,如何對付得了二十幾個窮凶極惡的金匪,轉眼橫屍在地。血蘑菇一揮手,一眾金匪或用噴子,或使青子,將那幾十匹馬全宰了。等獵林隊再追出來,金匪早已跑進了山裏,莫老蓋看著一地死馬和族人的屍首,氣得暴跳如雷。土匪說黑話,稱馬匹為“壓腳子”,獵林隊都是住在原始森林中的獵人,沒了壓腳子,照樣可以追擊金匪,但是舍不得扔下馬具,正所謂“買得起馬置不起鞍”,馬鞍子、馬嚼子、韁繩、馬鐙一整套馬具,不下三十斤,可比蒙古馬值錢多了,獵林隊隻得拆下馬具,各自背上馬鞍子,然後才進山追敵。

獵林隊的追擊有所遲緩,血蘑菇才得以喘息,帶著手下金匪翻過荒草頂子,一頭鑽進了野豬鼻子溝的山洞。那一帶洞窟重疊、孔穴交錯,幻如迷宮,存在多個出口。獵林人迷信鬼神,不敢追入深山古洞,天黑之後,便在荒草頂子的密林中宿營。眾金匪驚魂未定,仍想繼續逃竄。血蘑菇卻轉上一個念頭,他三歲上山落草為寇,沒什麽國難當頭的意識,不過他也恨極了小鼻子,自從日俄戰爭以來,日本小鼻子沒少禍害東北老百姓,更恨給小鼻子賣命的獵林隊。血蘑菇打一生下來就不受待見,從小落在土匪窩,家裏人都不願意贖他,當上土匪以來,又背了“扒灰倒灶、橫推立壓”的惡名,所以他心裏一直憋著口氣。他尋思:以前常聽幹爹遲黑子說,禍害老百姓的都叫賊匪,劫皇綱、盜禦馬、玩娘娘,那才夠得上英雄好漢。我幹爹和我老叔,雖也頂個匪號,可是一貫鋤強扶弱,白山黑水間的老百姓提起來,哪一個不挑大拇指?我這輩子東躲西藏,沒幹過幾件像樣的事,這一次下山砸窯撲了個空,又被獵林隊追得如此狼狽,將來去到九泉之下,有什麽臉見我幹爹、見我老叔?倒不如趁機幹他一家夥,露上一把臉,揚一揚我的名號,才不枉在綠林道上走這一遭!

荒草頂子上冰天雪地,樹梢上掛滿了幾尺長的冰淩,獵林隊在宿營的地方點了篝火取暖,留下兩個放哨的守夜,負責給火堆添柴,也防備有人偷襲。因為天太冷了,各人身邊隻帶短槍,長槍都架在火堆旁,以免凍住了難以擊發。獵林人個個嗜酒如命,整天半醉半醒,喝完酒裹著獸皮蒙頭大睡。為首的莫老蓋也是一時大意,以為獵林隊守著篝火,槍都在火邊烤著,至少有一半可以用,縱然金匪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膽,敢摸著黑找上門來偷襲,手上的槍肯定也凍住了,那又有什麽可怕的?怎知當天夜裏冷得邪乎,等到黎明之前,天色將亮未亮,正是鬼齜牙的時候,獵林隊的篝火已經熄滅,守夜的也都打上盹兒了,血蘑菇這夥金匪突然圍了上來,獵林隊猝不及防。這又是一天當中最冷的時候,篝火滅掉之後,連槍栓帶槍管子全凍住了。日本人占據東北以來,奪取了張作霖設立的奉天軍械廠,改為關東軍野戰兵器廠,獵林隊手上的長短槍支,都是這個兵工廠造的,關東軍配發給他們的槍油,也是裝在鐵盒裏的日本槍油,並不適應高緯度地區異常寒冷的氣候,氣溫一旦降到零下四十攝氏度,槍油就凍得跟鐵疙瘩一樣,拿刀子剜都剜不出來,所以塗抹過槍油的槍支很容易凍住,啞火、卡殼是家常便飯,揣在皮襖中也沒用。關東山的金匪卻有一件法寶?老母雞油,下山搶來老母雞,燉湯時撇出上邊一層黃澄澄的雞油,存到空心牛角中。在極端寒冷的情況下,老母雞油也會凝固,但是凍不硬,摳下一小塊在手心裏一焐就化了,提前用它擦拭槍栓、彈倉等部件,並將一粒粒子彈搓得油光鋥亮,可以確保槍支在嚴寒中正常射擊。獵林人的槍法再好,摟不響的槍也不如燒火棍子好使,又讓金匪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慌了手腳,沒一支長槍打得響。有人身上帶著日軍的“香瓜手雷”,手忙腳亂地扔出去。因為小鼻子的手雷投擲之前,不僅要拔掉拉環,還得使勁兒在硬物上磕一下,才能打著緩燃火藥,出於保險起見,撞擊這一下的力度必須足夠大,通常是往自己的頭盔上撞。獵林人頭上都是皮帽子,便在槍托上釘了一塊鐵皮,專門用來砸手雷。這時候被打蒙了,拉環都沒拔就往外扔,結果沒一個炸得響的,包括首領莫老蓋在內,全死在了亂槍之下。血蘑菇終於出了一口惡氣,上一次還是收拾厭門子那夥人,心裏才這麽痛快過。不僅是他,其餘金匪也覺得幹了一件大事,恨不得讓關外的老百姓都知道。

血蘑菇讓這一番話戳中了肺管子,牙咬得咯嘣響,當時就炸了,挑起壓低的帽簷,眼眶中的金琉璃寒光一閃,拔出槍來頂在那個狗皮帽子頭上,怒不可遏地吼道:“金蠍子在此!”在一旁吃飯的,連同大車店的老板夥計,這一眾人等全驚呆了,那個狗皮帽子也嚇尿了褲。兩個金匪怕首領惹禍,忙摁下血蘑菇的槍管子,拽上他奪門而出。盡管血蘑菇沒開槍,但他這麽一拔槍,在老百姓口中就徹底變成了屠戮無辜、投敵賣國的賊匪,人人皆說“該殺”,從此惡名更甚,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全占了,不僅讓老百姓戳透了脊梁骨,以至於抗聯都想消滅為害一方的金蠍子。

關東軍持續在東北增兵,為了對付抗聯,全麵施行“歸屯並村、保甲連坐”製度,完全斷絕了山區的糧道,深山老林中的金匪徹底沒了活路。金匪多是認錢不認祖宗的亡命徒,不堪忍受凍餒之苦,均有投敵之念,血蘑菇這個匪首如有二心,扭臉就得讓人打了黑槍,再加上那時候心灰意懶,徹底斷了給自己正名的念頭,也為了繼續尋找馬殿臣的《神鷹圖》,索性破罐子破摔,終於在一眾金匪的唆使下投了偽滿。關東軍也對金王的寶藏垂涎已久,將這夥金匪編成“飛行隊”,憑著熟悉山林地形,重點討伐馬匪,搜尋天坑大宅中的寶藏。日本無條件投降之後,關外土匪武裝蜂起,時局越發撲朔迷離。血蘑菇無處容身,隻好帶著飛行隊再次上山為匪。又聽一個叫塔什哈的手下跟他說起“老爺嶺地底有一片黃金森林”,血蘑菇以為馬殿臣是挖出了黃金森林,才當上了東北的金王,躲入長白山天坑避禍隻是掩人耳目,於是根據線索,率領手下金匪沿水路進入地底的黃金森林,卻在一場遭遇戰中全軍覆沒。血蘑菇倒地詐死,僥幸活命。他從黃金森林中死裏逃生,意識到自己找錯了地方,馬殿臣應該仍躲在長白山,幹脆冒用樸鐵根的身份,謊稱打狐狸崩瞎了一隻眼,輾轉至長白山一帶的東山林場中看套子為生。由於一個人住在林場小屋,成天鑽山入林獨來獨往,當地人叫他“老洞狗子”。大夥兒都以為他是個性格孤僻的老光棍兒,不願意跟人打交道,其實他進山隻有一個目的,就是繼續尋找馬殿臣的寶畫《神鷹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