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血蘑菇掛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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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用兩個金粒子買了條命,捂著臉上的血窟窿,忍著鑽心的疼痛,跌跌撞撞逃出薑家屯。聽到身後馬蹄聲響,轉頭看見馬殿臣騎馬追出來,一槍一個打死了放跑他的兩個崽子。他心慌意亂,連滾帶爬躲入山溝,僥幸沒讓馬殿臣追上。血蘑菇心知馬殿臣眼裏不揉沙子,隻要他還沒死,必定會派人追殺,自己往哪兒跑,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狠心梁馬殿臣。你孫猴子的筋鬥雲翻得再遠,終究蹦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不如來個燈下黑,躲在孤山嶺下的金眼子中避一避風頭,下一步再往深山老林裏逃。等到天黑透了,他來到孤山嶺下,找個金眼子鑽進去,躲了三天三夜,渴了喝髒水,餓了逮蝲蝲蛄吃。這東西看著惡心,實則無毒,按鄉下迷信的說法,吃蝲蝲蛄還可消災治病。土匪落草為寇,難免刀槍之傷,多少都會些治傷的土法子,趁天蒙蒙亮偷偷爬出金眼子,揪了幾把菩薩草,放在嘴裏嚼得稀爛,一半咽進肚子,一半揉成團敷在眼窩中。關外深山老林裏常見的林蛙,俗稱“油蛤蟆”,滿語叫“蛤什螞”,母蛤蟆也叫“老母豹子”,產卵前肚子裏有油,摳出指甲蓋兒大小一塊兒,用開水一衝,能脹成一大碗,實為上等補品。前清時慈禧老佛爺每天早晚各造一頓,到六七十歲兩個眼珠子還是賊亮賊亮的。血蘑菇傷口漸漸愈合之後,趁天黑爬出去,扒開溝邊潮乎乎的草叢、土穴、石頭縫兒,見到從冰水拔涼的泥地裏蹦出來油蛤蟆,血蘑菇就撲上去捉住,生吞活嚼扔進肚子。

而今他也想明白了,這是金燈老母使的壞,可是空口無憑,誰能相信他的話?要說從此隱姓埋名遠走高飛,一來怕躲不過綹子的追殺,死得不明不白;二來不願背上橫推立壓奸殺民女的惡名,死了還得讓人戳脊梁骨;三來他打小落草為匪,說的是胡子話,吃的是胡子飯,除了當土匪不會幹別的,在外又無親無故,根本沒有落腳容身的去處。血蘑菇遭此巨變,覺得眼前並無一條活路可走,有心一死了之,可是金燈老母不僅害得自己摳下一顆眼珠子,還整死了老韃子和白龍,此仇不共戴天,反正就這一條命,死也得拽上金燈老母,不過那個老耗子神出鬼沒,實不知如何找尋。

血蘑菇還有一樁心思未了,當年老韃子下山辦事,遇上八九個逃兵洗劫平民百姓。老韃子路見不平,開槍打跑了逃兵,救下一個寡婦,歲數也不小了,自稱打關內來的,家破人亡無處投奔,願意跟老韃子做個伴兒,也等於尋個依靠。老韃子可憐她孤苦伶仃,山上不能有女眷,就把她安置在老家貓兒山,搭夥過日子。老韃子是個老光棍兒,而今有個女人做伴兒,他自己也挺知足,每到下山貓冬的時候,就帶白龍和血蘑菇“回家”。血蘑菇稱之為“嬸娘”,他渾身上下的鞋帽衣服,從頭到腳全是嬸娘一針一線親手縫的。血蘑菇打小沒爹沒娘,拿嬸娘當親娘一樣對待。嬸娘也疼血蘑菇,娘兒倆感情極深。

當土匪沒有不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嘯聚山林等同於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說不定哪天就得搬家,因此無多有少,總會攢下幾個逃命錢。之前遲黑子賞的金子,血蘑菇自己不舍得用,埋了兩粒在金眼子中應急。躲進金眼子這幾天,他把兩個金粒子挖了出來,想到老韃子和白龍均已不在人世,擔心嬸娘無依無靠凍餓而死,打算去看看嬸娘,也不露麵了,留下金粒子就走。

血蘑菇打定主意,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挨到天黑爬出金眼子,避開巡山的土匪,朝分贓聚義廳方向跪倒在地,給遲黑子連磕三個響頭,抹去淚水下了山。偷偷來到嬸娘的住處,看籬笆院中那兩間小土坯房,還是當年老韃子帶著他和白龍,燕子壘窩似的,一鍬泥一把草搭成的。往年下山貓冬那幾個月,血蘑菇和白龍住西屋,老韃子和嬸娘住東屋,真跟一家人似的。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老韃子帶著小哥兒倆去集市上買來一應物品,天黑後祭祀灶王爺,在灶台旁供奉上關東糖,一家四口跪下來念念有詞:“請灶王爺灶王奶奶保佑,上天言好事,回家保安康。”這就開始過年了,嬸娘蒸了幾大鍋黃黏豆餑餑,金燦燦、圓鼓鼓,煞是好看,擱院子裏凍成冰疙瘩,隨吃隨蒸,能吃兩三個月。到了臘月三十,對子、福字、窗花、掛箋兒把門楣、門框、窗戶全貼得滿滿當當,大門口放一根攔門杠,院子裏鋪上芝麻稈、秫秸稈,踩上去劈裏啪啦作響。天一擦黑兒,小院兒中立起一根燈籠杆,掛上大紅燈籠,老韃子帶著白龍和血蘑菇燒香磕頭,迎喜神、接財神。嬸娘包上整整四蓋簾兒餃子,一家人盤腿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圍著炕桌吃餃子。吃完餃子還有花生、瓜子、核桃、榛子,一宿也吃不完,屋子裏的長明燈一直點到天亮。血蘑菇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沒當成,落草為寇的土匪沒當成,老百姓的日子也過不上了,呆立在嬸娘家門口思緒萬千,一陣茫然;再瞅瞅嬸娘住的小土坯房,八下子透風,連牆都快倒了,心裏特別不是滋味。

正當此時,忽聽身後有腳步聲踢踏作響,血蘑菇是驚弓之鳥,擔心馬殿臣來追他了,忙轉過頭看,來的竟是金燈老母!他心頭一緊,以為金燈老母要來加害嬸娘,立時紅了眼,下意識往腰裏一摸,才想起來沒有槍。情急之下衝上前去,伸出雙手狠狠掐住“金燈老母”的脖子,磨牙鑿齒怒斥道:“你個老耗子,害死我老叔還不夠,還要來害我嬸娘!”“金燈老母”兩手亂擺,口中哼了幾聲,雙腿一蹬沒了氣息。血蘑菇長出一口氣,心說:可把這個仇報了。怎知再一看,哪有什麽金燈老母,橫屍在地的分明是疼他愛他的嬸娘。血蘑菇大叫一聲,撲到嬸娘身上痛哭流涕,此時此刻,真覺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麽一來,不僅對不起嬸娘,更對不起老韃子。他這邊一叫一哭,不免驚動了屯子裏的人,血蘑菇隻得衝嬸子的屍首磕了四個頭,失魂落魄地躲入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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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亡命出逃,在茫茫大地、山林原野、青紗帳裏、煙霧叢中東躲西藏,暗恨馬殿臣抓著葫蘆當瓢打,隻想有朝一日冤屈平反,幹爹還能收留自己。趕上貓冬,山上的土匪散了,血蘑菇得以喘息,在縣城附近躲起來。有一次在城外,遇上一個跑江湖賣耗子藥的,擺個地攤兒,打著竹板現編現唱,口中吆喝叫賣:“耗子多了人發愁,扒住牆縫上頂棚。狗皮褥子貂皮襖,耗子上去就撒尿。專啃炕頭的綢子被,攪得您一晚上不能睡。東屋跑,西屋竄,偷完了麻油又偷麵。仰著臉、抻著脖,光吃糧食它不幹活兒。那您得買包耗子藥啊,一包隻花一大枚,一天少抽一袋煙,耗子不敢往屋裏竄。走江北,逛江南,好藥賣的是良心錢。一不摻、二不兌,耗子一聞就斷氣兒。來多少、熏多少,半隻耗子也甭想跑。您不買、咱不怪,您家的耗子嗑鍋蓋!”血蘑菇恨透了金燈老母,聽這賣耗子藥的唱得熱鬧,他心裏頭也解氣,站住多聽了一會兒。見牆根兒戳著一根扁擔,上邊用麻繩拴了幾串死耗子,有的剛死不久,嘴角掛著血絲,有的皮塌肉陷,都成耗子幹兒了,個兒頂個兒都有狸貓那麽大,帶到哪兒都能引人圍觀瞧個稀罕,是賣耗子藥的招牌。血蘑菇聽圍觀的老百姓議論,此人是有名的關東耗子王,祖上幹這一行兩三百年了,他們家耗子藥用的是祖傳秘方,耗子吃了當時不死,回到窩裏互相咬,一死就是一窩。血蘑菇靈機一動,躲在一旁,等那人收了攤子,便一路跟在後頭。趁賣耗子藥的住宿過夜,偷走了穿耗子的麻繩,纏在自己腰上。這條麻繩非比尋常,積年累月不知拴過多少隻大耗子,血蘑菇覺得有此物傍身,說不定金燈老母就不敢再來了。

當時的關外,逢山有寇,遇嶺藏賊,遍地是胡子。離遲黑子占據的孤山嶺不遠,也有個綹子,匪首挑號“占東崗”。遲黑子與占東崗本無仇怨,但占東崗覺得遲黑子的綹子兵強馬壯,遲早會將自己的山頭吞並,可巧知道了遲黑子有個相好的窯姐兒,每年貓冬遲黑子都住到窯子裏。占東崗一肚子壞水兒,去海台子嫖宿時勾搭上這個窯姐兒,許下不少好處,二人狼狽為奸。又勾結保安隊長,定下毒計,暗中布置,將下山貓冬的遲黑子生擒活拿,梟首示眾。可憐遲黑子英雄一世,卻在陰溝裏翻了船。

下山貓冬之前,遲黑子與眾家兄弟約定好,來年三月初一上山重聚,再幹幾票大買賣。按胡子的規矩,貓冬結束頭一個月必須“吃插子”,挨著個兒盤問崽子們貓冬時的所作所為,看看他們幹沒幹傷天害理之事。發現哪個崽子沒回山,要派踩盤子的去打探,若被人點了炮,就要查出凶手,砍下腦袋給死去的兄弟祭墳。若沒回來的人是背叛綹子,那說什麽也得給他抓回來,按匪規嚴懲。到了約定的時日,孤山嶺的人馬全到齊了,單單少了大當家的。“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遲黑子這麽一死,山上可就亂了套。多虧馬殿臣主持大局,派人下山活捉了保安隊長、占東崗和那個窯姐兒。這三人為了活命,一口咬定是血蘑菇把遲黑子賣給了官府。馬殿臣恨得牙根兒癢癢,苦於一時找不到血蘑菇,就把這三個人綁到遲黑子靈位前,一刀一刀碎割了。從此馬殿臣當了綹子裏的“頂天梁”,發下毒誓要將血蘑菇點了天燈,給大當家的報仇,派出多路人馬,下山追殺血蘑菇。

馬殿臣這些手下,大多曾跟血蘑菇在一個山頭為匪,血蘑菇往哪兒跑,能躲到什麽地方,他們全都心知肚明,血蘑菇前腳剛到一個地方,追兵後腳就來了。這一日血蘑菇扮成種地的莊稼漢,想到老鄉家買點兒糧食。剛到一個小屯子,就被幾個追蹤而至的土匪盯上了。慌亂中闖進一戶人家的院子,見院子一角是個豬圈,他想都沒想就鑽了進去,顧不上髒淨,翻過豬食槽子蓋在身上,稀湯寡水臭氣撲鼻的豬食撒了一身。幾個土匪追上來撲了個空,連吵吵帶喊罵不絕口。血蘑菇聽出其中之一是“穿雲山”,孤山嶺的“四大炮頭”之一。穿雲山大罵血蘑菇不仁不義,大當家的打三歲起把他養大,沒想到養了個白眼狼,竟勾結占東崗害了大當家的性命,虧得馬殿臣義薄雲天,帶著兄弟們給大當家的報了仇,隻恨這個血蘑菇逃得快,否則捉上山去,給他扒皮點天燈,挖出心肝下酒才解恨!幾個土匪“隻知路上說話,不知草中有人”,豬食槽子下的血蘑菇聽得真真切切,幹爹遲黑子居然讓人害死了!隻恨自己不能親手給幹爹報仇,那個馬殿臣也是不辨是非,怎麽就把遲黑子的死安在了我頭上?

待到幾個土匪走得遠了,老鄉從屋裏出來,歸置翻了個兒的豬食槽子。血蘑菇突然一下躥出來,繞過老鄉撒腿就跑。一口氣逃入密林,趴在地上大哭了一場。遲黑子這麽一死,他徹底絕望了,世上的好人全死絕了,再也沒有他信得過的人了,這全是金燈老母造的孽,愈發覺得不能這麽一死了之,遂了那個老耗子的心意。無奈金燈老母神出鬼沒,他一時想不好該怎麽報仇,隻好東躲西藏,一天換一個地方,白天上樹鑽洞,夜裏出去覓食,過得苦不堪言。當初聽人說過,打獵的死在山裏,會變成豺狗,手中獵叉就是利爪,不知自己死後能變成個什麽?

窗前走馬,似水流年,轉眼又到了楊樹葉子泛黃的夏末初秋,血蘑菇有自知之明,躲在深山密林中可過不了冬。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不如先到江北避避風頭,再想法子對付金燈老母!他聽說江北的土匪多如牛毛,還都是不講規矩的渾綹子,走單幫、砸孤丁的遍地皆是,所以關外老百姓有句話“江北的胡子不開麵兒”,馬殿臣的勢力再大也到不了那邊。他孤身一人出逃,手上沒槍可不敢過江,上哪兒整槍去呢?思量來思量去,想起白龍以前有個相好的,住在一個叫馬鞍子溝的小地方,是個“暗門子”。這個小娘兒們了不得,蜂腰肥臀,桃花眼,厚嘴唇,花名“架不住”,**兒一上來,鐵打的漢子也招架不住。但是“豬八戒玩老雕?專有好這一路的”,掛上之後離不開的大有人在。比方說白龍,腦袋別褲腰帶上當土匪,出生入死掙那幾個賣命的錢,十之八九扔進了架不住的小窟窿眼兒。

架不住是馬鞍子溝當鄉本土的人,自幼父母雙亡,一個孤寡奶奶把她拉扯大,十六歲就嫁給了當地一個小夥兒。關外窮苦人家的婦女,有的自帶針線笸籮給人縫補舊衣服,叫作“縫窮的”,也有的給小飯鋪幫忙,做些粗糧稀粥、餑餑煎餅、豆腐腦鹹菜,都能換點兒零花兒。架不住可幹不了這些,丈夫外出謀生之後,生活無著,靠上一個剃頭匠。剃頭匠一年到頭出門剃頭,幾乎不在家待著,架不住耐不住寂寞,又找了個閑漢姘居。誰料到了年底,丈夫和剃頭匠都回來了,都覺得架不住是自己的女人。那閑漢也是個拔強眼子的倔脾氣,嚐到架不住的甜頭,更是不肯相讓。三個老爺們兒為此掐成一團。架不住倒有絕招,她讓三個男人抽簽定輸贏,結果剃頭匠中簽,獨占了花魁。她這種脾氣秉性,哪有心思過正經日子?後來剃頭匠被她掏空身子一命嗚呼,架不住仗著有幾分姿色,索性做起皮肉生意,誰有錢就跟誰好,誰的錢都敢掙,不過猶抱琵琶半遮麵,仍冒充良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材料,心眼兒又活泛,場麵上的事絕不灑湯漏水,身邊常來常往的,沒幾個良善之輩,家裏幾乎成了黑窩子。如果有踩盤子的土匪、吃長路的拐子、偷東西的小蟊賊來嫖宿,架不住就在被窩裏纏著問東問西,套問明白了,再轉賣給打聽消息的人,額外多掙一份錢。縣城保安隊抓賊拿人,都來她這兒打探消息。這幾年她真沒少賺,也特別能花錢,比當土匪的手還敞,恨不得掙一個花倆,穿綢裹緞、吃香喝辣,抽大煙、推牌九,有多少錢都不夠她造的,行事也十分乖張,那真叫“隔著門縫吹喇叭?名聲在外”。

血蘑菇以前跟白龍來過幾次馬鞍子溝,白龍進去嫖宿,他就在門口把風,與這女人打過兩回照麵。土匪畢竟是土匪,耍清錢的綹子也不約束吃喝嫖賭抽大煙,白龍嫖宿的去處,連老韃子都不知道,想必馬殿臣的手下不會找到這裏。血蘑菇趁天黑進了馬鞍子溝,摸到架不住的窗根兒底下,聽屋內沒什麽響動,扭身來到門口,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架不住舉著油燈開門,一看來人身上衣服破爛不堪,臉上全是黑泥,胡子老長,還瞎了隻眼,當時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才認出是血蘑菇,忙拉著他進了屋,關上門問道:“哎呀老兄弟,你這隻眼咋成這樣了呢?你白龍哥咋老也不來了呢?”血蘑菇沒敢說實話,隻說山上土匪火並,白龍喪了命,自己黑了一個招子,如今想往外地逃,托架不住搞一支槍防身。架不住天天跟胡子打交道,爛眼子事兒見得多了,不以為怪,反倒抿嘴一笑:“包在姐身上了,不就是噴子嗎?來姐這兒的人,十個有九個都帶著呢!說吧,你想要啥,是大肚匣子還是老六輪?是花帽子還是雞蹄子?要多少瓤子?”血蘑菇道:“姐呀,你可真敞亮,難怪我白龍哥那麽稀罕你呢!”架不住一手搭在血蘑菇的肩膀上:“別提那死鬼了,敗興,敞亮歸敞亮,咱醜話可得說在頭裏,你姐我也不容易,拿多少錢,辦多少事,不能壞了我的規矩。”血蘑菇從懷裏掏出僅有的兩個金粒子,“啪”一下輕拍在桌子上:“你看這個夠不?”架不住眼都直了,眼珠子好懸沒瞪出來,一把抓起金粒子,借著油燈的光亮,翻來覆去瞅了半天,揣進懷中生怕掉出來,眉開眼笑地說道:“哎呀媽,真是金的呀!夠……夠!別說槍,整出人命都夠了!”說完又摟著血蘑菇往炕上坐:“你瞅你凍得這小樣,快到姐被窩裏,咱倆好好合計合計!”血蘑菇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我……我這眼不行……”架不住“撲哧”一樂:“眼不行怕啥?吹了燈啥也不耽誤!”

血蘑菇趕緊打岔:“疙瘩我給你了,噴子擱哪兒呢?”架不住說:“那還不容易嗎?這陣子縣城保安隊一個姓胡的小隊長,外號‘烀地瓜’,天天纏著老娘,這小子有槍!”血蘑菇問道:“找他買?”架不住搖搖頭:“買?金疙瘩歸他?那不便宜這癟犢子了?這小子一天恨不得來八回,白吃白喝不給錢,提起褲子不認賬,老娘正煩著呢!你把他整死,槍不就有了嗎?不過話說回來,你別看這個烀地瓜人不咋的,長得可是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還會蒙古摜跤,仨倆人扳不倒他,你整得了嗎?”血蘑菇說:“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搶明奪也容易驚動屯子裏的人,咱倆先給他灌醉了再下手?”架不住說:“那也不成,因為啥呢,這個人挺能喝的,別再他還沒醉,咱倆先幹趴下了。行了你甭管了,明天一早他準來,到時候你聽我安排,我有法子整死他!”

血蘑菇洗了個澡,剪掉頭發、胡子,架不住找身舊衣裳給他換上,這才有了個人模樣。轉天上午,果然有人來敲門,血蘑菇躲在裏屋,偷眼往外瞧,進來一個黑不溜秋的傻大個兒,馬勺子腦袋,母狗眼,鯰魚嘴,長得別提多砢磣了,穿了一身保安隊的官衣,敞胸露懷沒係扣子。進屋之後,把大殼帽一摘,扣到炕桌上,外衣脫下來往炕上一甩,一屁股歪在炕頭,蹺起二郎腿,拉過煙笸籮,抄起煙袋鍋子,這就自己點上了,一點兒也不見外。架不住挨著烀地瓜坐下,肩膀頭往他身上一懟,再看烀地瓜母狗眼都樂沒了,鯰魚嘴咧到了腮幫子,臉上全是褶子,伸手來摟架不住。架不住一把推開,嗔怪道:“哎呀胡隊長,咋這麽猴急呢?我跟你說個事兒唄?”烀地瓜道:“有話你就說唄,啥事兒啊?”架不住拋了個媚眼兒:“這不咱老家來戚了嗎,就那誰……我大表哥,你大舅哥!嗯……他這次來吧,主要是看看你這個妹夫行不行。”烀地瓜聽蒙了,張著大嘴愣了半天,心說:這麽快我就成妹夫了?這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架不住接著說:“我那大表哥啊,專好打個獵啥的,咱這山裏飛禽走獸可多了去了,我就大包大攬,說你妹夫在保安隊當隊長,專門管槍,啥槍都有,帶你打個獵還不容易嗎,胡隊長你說是不?”幾句話把烀地瓜說得騰雲駕霧,骨頭縫兒都酥了,心裏比吃了半斤蜜還甜,從炕頭蹦了下來:“你大表哥,那不就是我親哥嗎?我親哥想用槍,我在保安隊管槍,這還能叫個事兒嗎?說吧,他啥時候要?”架不住說道:“就今兒個唄,他昨個兒來的,早起出去溜達了。你待會兒把槍取來,下午咱仨一塊兒去打獵,回來我給你們整倆菜、燙上酒,咱仨好好整幾盅。”烀地瓜激動了,大臉蛋子憋得通紅,覺得必須趁熱打鐵定下來,一把攥住架不住的小手:“我說媳婦兒啊,咱家以後都聽你的,你就是當家的!”架不住嬌聲答道:“哎喲,那可不成,你沒聽過那句話嗎?老娘兒們當家?房倒屋塌,過日子還是得聽老爺們兒的,你才是咱家的頂梁柱!”

烀地瓜色迷心竅,可是架不住從不拿正眼兒瞄他,每回都是應付差事,一臉的嫌棄,換第二個人興許就不來了,仗著他臉皮厚,又真是稀罕架不住,一趟一趟往這兒跑。今天這幾句話說得烀地瓜心花怒放,沒想到架不住麵冷心熱,人家心裏一直沒拿我當外人!他拍著胸脯打包票:“媳婦兒啊,有你這句話,咱啥也不說了,我這就回去取槍!”

沒過一個時辰,烀地瓜氣喘籲籲跑了回來,左右各挎一支盒子炮,手裏拎著一杆老套筒子。架不住把他拉進屋,伸手給他擦擦腦門子上的汗:“胡隊長啊,子彈帶得夠不夠啊?”烀地瓜從腰裏解下子彈帶,往炕上一拍:“能不夠嗎?必須夠!”這時候血蘑菇從裏屋出來了,故意裝得二二呼呼,一驚一乍地說:“哎呀,胡隊長吧?久聞大名呀,我大表妹可是天天提你啊,我這耳朵都磨出繭子了!”烀地瓜不敢怠慢,上前一把拉住:“哥呀,你可想死我了,咋不早來呢?哎呀,這……這眼咋整的,咋還少了一個呢?”血蘑菇苦著臉說:“別提了,之前上山打獵追獐子,一不留神掉進深溝,讓樹枝子給戳瞎了!”烀地瓜拉著血蘑菇左看右看,邊看邊問:“哥呀,你咋這麽不當心呢?你聽沒聽說啊,孤山嶺那疙瘩有個胡子,也是一隻眼哪!”血蘑菇故作吃驚:“那咋沒聽說過呢?我在縣城親眼見過呀,幾十個炮手棒子手拿不住他,噌噌噌上房就蹽了,咱跟人家是沒法比啊……”說著話,他伸出襖袖子擦了擦鼻涕,又接著說:“你瞅我這窩囊樣兒,人家那是江洋大盜,吃香的喝辣的,我就是個啃鹹菜疙瘩的!”

架不住插了一嘴:“你們哥兒倆先別嘮了,照這麽嘮下去,天都要黑了,這不槍也拿來了,咱仨進山打野獐子去唄!”烀地瓜自己挎了兩支大紅九盒子炮,把老套筒子遞給血蘑菇:“這個給我哥使,子彈咱有的是,可勁兒摟,跟自己家裏的一樣!”三個人興高采烈出了屋,直奔北麵的山坡。

其時薄雲遮日,天氣陰冷,樹葉子已經凍掉了不少。一路上架不住挽著烀地瓜的胳膊,時不時湊到他耳邊,低聲說笑幾句,香氣吹進他耳朵眼兒裏,給個烀地瓜美得,腳底下直拌蒜,北都找不著了。三個人走到一處山崖附近,架不住指著崖上一棵野柿子樹,尖聲道:“胡隊長,你快瞅啊,那樹上長了老多柿子!”烀地瓜仰著脖子往上看,那棵樹有兩丈多高,枝丫密布,樹上紅彤彤的野柿子跟小燈籠一樣,一雙色眼瞧瞧柿子,再瞅瞅架不住,嘿嘿一樂:“媳婦兒啊,讓秋霜一打,這柿子準是又甜又軟,就跟你那小舌頭一樣一樣的。”架不住跟烀地瓜撒上嬌了:“胡隊長啊,那你就上去給咱摘幾個柿子唄?回到家我嘴對嘴喂你吃……”烀地瓜英雄難過美人關,別說野樹上長的柿子,架不住讓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他也得找梯子去。當下把外衣一脫,盒子炮連同子彈帶一並摘下來,交給血蘑菇,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來回搓了幾下,抱住樹幹往上爬,摘了兩個柿子扔下來。架不住衝上麵喊:“胡隊長,上邊那幾個柿子大,你那啥……再往上爬爬,哎呀……你咋爬那麽慢呢?咱這疙瘩大姑娘上樹比猴快,你這個大隊長咋還不如大姑娘呢?”烀地瓜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使出吃奶的勁兒往上爬,伸手去夠樹梢上的一個大柿子,忽聽“哢嚓”一聲,身下的樹杈子斷了。原來野柿子樹長得久了,枝幹當中都是空的,人爬上去很容易折斷。架不住攛掇他爬樹,是盼著他掉下來,摔不死也得摔殘了。不料這個烀地瓜還挺利索,抓住旁邊樹杈子沒掉下來,腳底下一蹬一踹,腰杆子往上拔,又把身子直了起來,夠到最上麵的大柿子,摘下來輕輕扔下去,低頭問架不住:“咋樣啊,這柿子夠大不?我下來了!”

架不住衝血蘑菇使個眼色,血蘑菇立刻拔出盒子炮,抬手啪啪啪連打三槍。血蘑菇的炮管子一向直溜,雖說沒了右眼,手上的準頭仍在,烀地瓜又在樹上無從躲閃,成了個活靶子,立時中槍斃命,一頭從野柿子樹上栽下來。架不住在死人身上搜了個遍,一個大子兒也沒有,罵了句“窮鬼”,這才和血蘑菇把死屍拖到山崖邊,抬腳踹了下去。

兩人又把槍分了,血蘑菇有一支盒子炮防身足夠,另一支盒子炮歸了架不住。老套筒是長槍,沒法往屯子裏帶,索性也給扔了。關外土匪使用盒子炮,常把準星磨掉,隻留下照門,因為平時把槍插在腰裏,如若留著準星,緊要關頭很可能卡在腰帶上,拔不出槍耽誤大事,說不定就得搭上自己一條命。而保安隊的是官槍,不能隨意磨掉準星。血蘑菇手上有了槍,立刻在旁邊找了塊大石頭,蹲下來磨槍上的準星,口中對架不住說:“我這就走了,要是有人問起來,你可別說見過我。”架不住成天跟胡子和保安隊的人廝混,槍也用得很熟,她一邊擺弄著手中那支槍一邊說:“老兄弟啊,咱可是說好了,兩個金粒子換一支槍,槍也給你整來了,可沒說替你守口如瓶,你這又整別的,是不是得再意思意思?你也知道你姐我這個嘴不嚴實,別人給夠了錢,問啥我說啥。我可聽你白龍哥說過,你會找山中金脈,撿疙瘩比撿土豆子還容易,不如這麽著得了,你再給我整個大金疙瘩,姐也起個毒誓,決不點你的炮!”血蘑菇暗罵架不住不講究,可並不想把事情做絕,商量著說:“我手上確實沒有金子了,等我將來得了疙瘩,一定給你送來,你看成不?”架不住啐了一口,槍口對著血蘑菇的心口說:“你糊弄三歲小孩呢?你也不掃聽掃聽,老娘我是吃素的嗎?你不給夠我金子,我下山就給你賣了!”

血蘑菇見對付不過去,他就不再吱聲兒了,低著頭又磨了幾下準星。架不住厲聲嗬斥:“別亂動!我這槍可頂上火了!”血蘑菇打馬虎眼說:“行行行,生啥氣啊,咱都自己人,這麽點兒事,還能說不開嗎?我這就給你拿疙瘩……”說著話站直身形,將盒子炮插進腰帶。架不住見血蘑菇應允下來,臉色緩和了幾分,把槍口往下一壓:“跟你說老兄弟,姐不是不講理的人,沒惹下塌天的禍,你也不至於往別處逃。我可聽人說了,馬殿臣要拿你的人頭去祭遲黑子,你說我把你賣了,他們能不給我好處嗎?不衝你是白龍的兄弟,又喊我一聲姐,我早拿你的人頭去換賞錢了!你挖金子易如反掌,多給姐留幾個,有啥不行的?今天晚上姐好好伺候伺候你!”血蘑菇聽明白了,縱然當場掏出金疙瘩,貪得無厭的架不住也得把他賣了。他悶著頭一言不發,冷不丁抽出腰間盒子炮,抬手就是一槍。架不住雖然持槍在手,可沒想到血蘑菇將盒子炮插在腰裏的時候,機頭的大鉤已經張開了,拿起來就響,而且出手這麽快,再舉槍也來不及了,頭上挨了一槍,瞪著眼倒地身亡。血蘑菇從架不住身上掏出那兩個金粒子,金鎦子、金耳環也給擼了,又將死屍踹下懸崖,讓她跟烀地瓜做伴兒去了。

3

血蘑菇手上有了槍,多了幾分過江的底氣。白天藏在老林子裏,夜裏拚了命趕路,哪兒荒僻就從哪兒走,衣服剮得囫圇半片,吃不上飯,喝不上水,采些個野果充饑。這一天淩晨來到江邊,天色微明,開闊的江麵上水流湍急、霧氣彌漫。有渡船血蘑菇也不敢坐,因為馬殿臣派人四處追殺,妓院、飯館、渡口、大車店這樣的地方,必定有土匪的眼線。官辦的渡口又有守軍,逐一盤查過往之人,搜得那叫一個細致,遇上大姑娘、小媳婦兒、老太太,渾身上下一通**,遇上男人,恨不能把褲襠都掏了,不留下買路錢別想過去,這叫雁過拔毛,比土匪還土匪。

太陽東升西落,他在江邊轉了七八天,看到一個軍官騎著一匹棗紅馬在附近溜達,要雇民夫抬棺材過江。血蘑菇心知土匪不會去有軍隊的地方,仗著膽子走過去,見這軍官年歲不大,相貌長得挺威武,穿一身土灰色軍裝,頭頂大蓋帽,腰紮牛皮武裝帶,腳蹬高筒馬靴,斜挎手槍,在渡口上耀武揚威,大聲嚷嚷著:“有沒有願意賣力氣的?咱這兒不僅給錢,還賞五個燒餅夾驢馬爛兒!”在過去來說,燒餅夾驢馬爛兒是關外常見的小吃,驢馬牲口被宰殺之後,大塊的驢肉、馬肉在肉市售賣,或直接賣給飯莊子,剩下頭尾下水、筋頭巴腦一點兒也不糟踐,趁著新鮮被小販收走,清洗幹淨,配上佐料,在鹵湯中燉得酥爛鹹香,撈出來切碎了夾燒餅賣。老話說“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別看是邊角下料,味道可也相當不錯。血蘑菇倒不是為了解饞,隻覺得是個過江的機會,兩手揣進袖口裏,裝得窩窩囊囊的,貓著腰低著頭湊上前去,說話還大舌頭:“老總,您看俺成不?”軍官瞥了他一眼,手中馬鞭子往他胸脯上戳戳點點:“可得有力氣啊!”血蘑菇訕笑道:“吃飽了就有力氣。”軍官鼻孔中“哼”了一聲,一臉嫌棄地罵道:“媽了個巴子,沒出息的吃貨,上那邊等著去!”血蘑菇老實巴交地往旁邊一蹲,陸陸續續聚攏了二十幾個幹活兒的,全是吃不上飯的窮漢。兩個軍卒抬來個大笸籮,裝滿了燒餅夾驢馬爛兒,剛出爐的燒餅外焦內酥,還冒著熱氣,到近前請示那個軍官:“王副官,是不是現在就發燒餅?”王副官點點頭,吩咐當兵的,給他們一人發五個,誰也不許多拿。窮漢們領了燒餅夾驢馬爛兒,顧不上燙嘴,一邊往嘴裏塞一邊跟軍卒們走。

一行人走了四五裏路,來到一處大院子,門口停了一輛大車,車轅上拴著白布條。院門大敞四開,兩側有石墩子上馬石,一邊一個哨兵站得筆管條直,見到王副官過來,“哢嚓”打了個立正。王副官下了馬,帶隊進大院,繞過影壁牆,迎麵是一排坐北朝南的青磚瓦房,明三暗五,又高又豁亮。房前擺著花卉盆景,上邊罩著白布,院子裏高搭靈棚,亂哄哄的全是人。中間停著一口上等楠木棺材,前大後小,正麵看恰似半邊原木。棺材頭上立粉貼金,雕刻著梅蘭菊竹、桃榴壽果,兩旁畫的是碑廳鶴鹿、鬆柏宅院。

大屋之內出來五六個人,當中這位一身皂色長袍馬褂,肥頭大耳,獅鼻闊口,眼似銅鈴,兩撇八字胡,十分剽悍威猛。王副官立正敬禮:“報告司令,全辦妥了!”那人“嗯”了一聲,眼中流下兩行熱淚:“閨女兒啊,秀兒啊,爹不送了!”說罷猛一轉身,邁大步進了屋。王副官立即指揮這二十來個漢子去抬棺材,血蘑菇發覺棺材死沉死沉的。抬起來走幾步,就得停下來緩口氣,怎麽會這麽沉呢?二十來人抬著棺材出了院子,平放在門前的大車上。出殯隊伍浩浩****,鼓樂班子吹吹打打,有開道的邊走邊撒紙錢,一撒節節高,二撒滿天星,打發過路的孤魂野鬼。跟著就是紙人紙馬,後麵一人頭戴麻冠,身穿重孝,扛著引魂幡,上寫“西方接引”四字,歲數也不小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多半是雇來哭靈的,並非本家。

抬棺材的眾人跟著大車走,王副官騎著高頭大馬,率領全副武裝的衛兵在後,從大院到渡口走了一個多時辰,拉車的騾馬都累趴下了。已經有大船等候在江邊,船頭船尾都包著白布。在王副官的喝令之下,血蘑菇等人抬棺上船,撐船掌舵的艄公吆喝一聲,大船駛入茫茫江霧之中。血蘑菇坐在船尾,見水浪翻滾,心中感慨萬千。正自出神,就聽一個抬棺材的好事之徒,向身旁當兵的打聽這是誰出殯。那個當兵的也是話癆,正憋得難受,低聲告訴他,棺材裏這位是保安司令的閨女,三年前嫁到江北大戶人家,頭幾天司令做壽,閨女回娘家道賀,沒想到染了急症不治而亡,可把我們司令坑苦了,膝下就這麽一個獨生女,待如掌上明珠,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無奈人死不能複生,又是出了門子的外姓人,隻得裝殮入棺,送去江北婆家的墳地下葬。王副官聽到這些人小聲嘀咕,立刻瞪起眼珠子嗬斥:“我可告訴你們一個個的,都把嘴給我管住了!誰再亂講,可別怪老子的槍管子不認識你!”

這麽一來,再也沒人敢吭聲了,等大船駛到江對麵,早有十來個人趕著大車等在那裏。送葬隊伍抬棺下船,裝上大車繼續前行。半路上“哢嚓”一聲響,大車的車軸壓斷了。遠遠瞅見一個山坡,坡上是大片墳塋,坡下有祠堂屋舍。血蘑菇等人咬緊了牙,一直把棺材抬到墳地穩入墳中,累得都快吐血了。丈夫家的人下到墳坑中,釘上棺材蓋子,填土添墳,挑幡之人上去把幡杆插在墳頭上。血蘑菇正看得發呆,王副官把他們叫了過去,說到後山給大夥兒分錢。血蘑菇心明眼亮,見那棺材沉重異常,一定有隨葬的金器,而且少不了,否則不可能那麽沉重。他們這二十幾個幹活兒的抬棺入土,眼瞅著埋在什麽地方,人家能放心?還說什麽去後山給錢?給錢在哪兒不行,為什麽非得去後山?甭問,擺明了是要殺人滅口!

前山是墳塋,後山盡是荒林野地。其餘之人多是逃荒要飯的蠢漢,隻惦著去領犒賞,並不覺得有何不妥。血蘑菇悶不吭聲,跟著一眾幹活兒的往那邊走。眾人繞過山坡,當兵的突然從他們背後開槍,抬棺幹活兒的紛紛中槍倒地。血蘑菇本是殺人越貨的土匪,後腦勺上長眼,何況早有防備,一個就地十八滾,躲過這一排槍,撒腳如飛往山下林子裏跑。王副官發現跑了一個人,催動**戰馬,帶兵疾追而來。血蘑菇拔槍在手,邊跑邊往後開槍。王副官沒想到此人身上有槍,急忙翻鞍落馬,抱著腦袋趴在地上。血蘑菇趁機鑽進山下密林,當兵的仗著人多勢眾,仍在後邊緊追不舍。血蘑菇一邊打一邊跑,卻不熟悉江北地形,在密林中三轉兩繞,竟跑上了一條絕路,前邊是深不見底的山穀,身後就是追兵,想起死在自己槍下的烀地瓜和架不住,不覺心頭一戰,可見是冤魂纏腿,報應來得真快!

4

血蘑菇心知橫豎是個死,與其讓當兵的打死,割下人頭去換賞錢,不如自己跳下去摔死。當即衝上懸崖縱身一躍,墜入雲纏霧繞的深穀。可是他命不該絕,仗著崖壁上古鬆橫生,穀底又是個大泥潭,雖然衣衫全被剮碎了,身上到處是傷,金粒子不知掉落何處,盒子炮也沒了,好在沒摔死,保住了半條命。深穀中暗無天日,他掙紮著起來,以淤泥敷傷,挖蚯蚓充饑,強撐著走了三五天,剛從深穀中出來,就讓砸孤丁的一棒子削趴下了!

等血蘑菇醒過來,腦殼子“嗡嗡”直響,眼前一陣陣發黑,發覺自己置身在一個冰冷的破窩鋪裏,渾身上下已被扒得精光,捆成個駟馬倒攢蹄,拴耗子的麻繩也已不知去向。對麵坐著個莽漢,四肢頎長,賊眉鼠眼,賴了吧唧,跟一隻大尾巴簾兒似的,左邊腮幫子上長了一顆黑痣,比黃豆粒還大兩圈兒,嘴裏叼著旱煙袋,腳底下橫放一根大馬棒,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輩,周圍支棱八翹的又髒又臭。那個莽漢見血蘑菇睜開眼了,就把煙袋鍋子摁滅,在地上磕了幾下,別在腰裏,抽出皮帶在手,劈頭蓋臉打了血蘑菇一頓。土匪中有一句話,“秧子好比搖錢樹,不打他就不掉金”,既然被綁,免不了挨打。血蘑菇裝成個包蛋,不住口地哀號求饒。

砸孤丁的莽漢打夠了,鐵青的臉上掛著一絲獰笑,問血蘑菇姓什麽叫什麽,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靠什麽吃飯,有沒有錢。血蘑菇想好了說辭,求告道:“我孤身一人,窮光棍兒一條,瓦無一片,地無半壟,到處打短工賣苦力混飯吃,隻因遇上亂兵,急著逃命,失足跌入深穀,命大沒摔死,也沒讓野獸掏了,挖蚯蚓逮耗子充饑,衣服都破得遮不住腚了,哪有錢啊?求爺爺您行行好,高抬貴手放了我!”砸孤丁的莽漢冷笑道:“行行好?那你得上廟裏找和尚去,或去道觀找老道去,爺爺我是賣人肉的,要論斤稱!”

莽漢用皮帶敲打著血蘑菇肩膀上的胎記,問道:“這啥玩意兒?咋整的?”血蘑菇一臉苦笑:“回好漢爺爺的話,這……這是胎裏帶,打生下來就有,咋整的我也知不道啊!”莽漢沒搭腔,又指著血蘑菇瞎了的右眼問:“這個眼咋回事兒?”血蘑菇答道:“這是小時候進山,讓樹枝子戳瞎了。”莽漢在窩鋪裏轉了一圈,口中嘟嘟囔囔罵道:“還他媽挺能折騰,你這戧毛戧齒的熊樣,讓爺爺瞅著就來氣,幹脆再給你紮古紮古!”說話找出兩根髒兮兮的筷子,夾住血蘑菇的左耳朵,兩端用細麻繩勒緊,用力一扽,把血蘑菇的耳朵抻直了。血蘑菇齜牙咧嘴,吸著涼氣直作鷺鷥叫:“鬆一點兒……鬆一點兒!”莽漢怒道:“別吵吵,夾鬆了割不齊,更疼!”說罷拿出一把尖刀,在血蘑菇眼前一晃,作勢要割他的耳朵。血蘑菇心說:“完了,招子壞了一隻,耳朵再少一隻,我這瓢把子還能要嗎?”莽漢比畫了一陣,見此人實在榨不出什麽油水,將刀尖在他耳朵上蹭了兩下,手一鬆,筷子耷拉下來,說道:“今天趕上爺爺高興,先將這個耳朵存在你的驢頭上,幾時惹得爺爺惱了,再切來下酒!”然後找了塊汙糟的破布條子,蒙住血蘑菇那一隻眼,解開他腿上的繩子,牽著他出了窩鋪。

血蘑菇看不見路,又光著身子,饑腸轆轆,還被打得半死,整個人近乎虛脫,腳底下卻不能停,稍有遲緩,莽漢便拳腳相加。強挺著走出四五裏地,砸孤丁的莽漢拽了拽繩子,吩咐血蘑菇站定了別動。此時有幾個人走過來,跟砸孤丁的莽漢討價還價,隨即把血蘑菇推進一個大籮筐。血蘑菇隻覺籮筐快速下墜,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半晌方才落地。蹾得他尾巴骨生疼,胃口往上冒酸水。不知誰把他從筐裏拽出來,扯去他臉上的布條,又給他鬆了綁,使勁往前一推。血蘑菇踉踉蹌蹌跌出幾步,身後鐵門叮了咣當落了鎖。血蘑菇揉了揉眼,四下裏黑咕隆咚,隻有鬼火般星星點點的光亮,周圍叮叮當當的敲擊之聲不絕於耳,煙塵刺鼻撞腦,夾雜著陣陣臊臭,嗆得人透不過氣,合著被人扔進了一個大煤殼子!

有個煤把頭扔給他一身臭烘烘的破衣服和一把鐵鎬,陰陽怪氣地說:“你給我聽好了,在這兒幹活兒不準偷懶,吃喝拉撒睡都在煤殼子裏,幹得好,到年底給了工錢放你們出去;幹得不好,你自己掂量著辦!”血蘑菇心裏頭如同苦膽拌黃連,除了苦還是苦!從此跟著一群“煤耗子”在地底挖煤,額頭上箍一盞鉛製長嘴油燈,裏邊倒滿燈油,借著這點光亮,在黑漆漆的大煤殼子裏爬來爬去。吃飯也不按頓,一人發一個幹糧袋子,餓了先吐幹淨嘴裏的黑灰,再啃幾口糠窩窩、蘿卜幹兒,灌一肚子涼水。他從別的苦力口中得知,此地名叫“二道溝”,周圍大大小小的煤窯同是一個東家,人稱“許大地主”,不僅有礦,還有良田千頃,萬貫家財,乃是江北首屈一指的大戶。溝中挖出的煤塊十分耐燒,且無煙無味。你在爐子裏放幾塊煤封住火,出去個兩三天,回來爐子還不滅。當地人給起了個名字叫“娘家煤”,嫁過來的媳婦兒回娘家,都要帶上一笸籮煤塊。關外說“挖煤”是“摸煤”,“摸煤”的苦力叫“煤耗子”。地底裝一架轆轤,鑿下的煤塊背出坑道,裝入大筐,再用轆轤吊出大煤殼子。幹苦力的煤耗子鏟挖肩扛,在大煤殼子周圍掏了無數條走勢向下的坑洞,鑽進去越掏越深,掏盡這個坑洞的煤,換個地方再掏,塌方是家常便飯。許大地主為人詭計多端,出了名地陰險狡詐,當地官吏、軍閥在煤窯都有幹股,隻要有錢賺,許大地主縱然把天捅個窟窿,也沒人理會。礦上的煤耗子,全是坑騙來的苦力,活著進來,死了出去,積年累月不見天日,沒死的也是不人不鬼。挖夠了煤用轆轤吊上去,上邊才把幹糧和水放下來。煤耗子們為了這口吃喝,隻得拚死拚活沒日沒夜地挖煤。煤殼子裏麵一年到頭黑燈瞎火,分不出晝夜,有人幹活兒幹累了,趴在地上打個盹兒,要是讓煤把頭看見,上去就是一通鞭子。

許家大院占了半座山,院牆上寬得能跑馬,四角起了碉樓,養的炮手不下一百多人,戒備十分森嚴,災民根本衝不進去。許大地主生得肥頭大耳,滿臉橫絲肉,大光腦袋沒脖子,好似一個橫放的冬瓜。這日正躺在炕上,由小丫鬟伺候著抽大煙,聽說有人要來吃大戶,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非但沒讓炮手阻攔,反而吩咐手下人打開大門,走出來對吃大戶的人們一抱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老少爺們兒,如今這災荒年景,誰家日子也不好過,你們吃不上飯來找我,那是瞧得起我。糧食我可以出,卻有一節,吃飽了給咱家幹點兒活行不行?”賣散煤的都知道許大地主是什麽人,進了他的煤窯,等於進了閻王殿,再沒有活著出來的,於是紛紛叫嚷:“幹活兒可以,當煤耗子不行!”許大地主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不是讓你們摸煤,西邊那條小河溝子幹透了,我想讓大夥兒幫幫忙,挖開淤泥引水。”眾人信以為真,在許大地主門前吃了一頓窩頭,由許大地主的管家帶著他們去挖河泥,說定了幹完活兒一人給一鬥小米。走出二裏多地,突然闖出一夥土匪,把這些吃大戶的全綁了,挨個兒打得半死,扒光衣服扔進大煤殼子。鐵柵欄一鎖,跟黑牢差不多,煤把頭帶幾個打手,手持棍棒、皮鞭輪番看守,人在地底插翅難飛!在煤殼子裏幹一天活兒,說好能給一百個大子兒,但飯食、燈油的費用都得自己出,這就去了一多半。到結賬的時候,煤把頭告訴大夥兒,今年糧食又漲價了,許大地主格外開恩,不用你們倒找錢了,接著幹活兒吧!

血蘑菇聽了鐵根的經曆,心說:命苦的何止我一個,眼瞅著身邊的煤耗子死了一個又一個,不是累死就是塌方砸死,唇亡齒寒,難免心驚膽戰,打定主意要逃。鐵根告訴血蘑菇,此前也有不少煤耗子想逃,饑寒不恤,疾病不問,奇苦非常,動不動就鞭撲吊打,誰願意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逃到鐵柵欄口便被抓了回來,煤把頭用尖刀在那人的腳麵上亂戳,腳丫子上鮮血淋漓,那也得接著幹活兒,直到活活累死為止。鐵根心裏放不下家中的爹娘,時常夢見他娘端著一碗冷麵遞到他眼前,米麵條壓得如細絲一般,上麵蓋著辣白菜、醬牛肉片、半拉熟雞蛋、黃瓜絲、蘋果梨片,湯裏裹著碎冰碴兒,眼瞅就要吃到嘴了,一睜開眼,什麽都沒了。

然而在無意之中,血蘑菇發現一件怪事。煤殼子裏供奉一隻泥胎大花貓,尾長過尺,跟龍江四味居左師傅家的八斤貓一樣。這是幹什麽的?他聽煤耗子們議論,按摸煤這行的規矩,每個煤眼子裏都要供養一隻八斤貓。關外有句老話兒“江南有千年鼠,江北有八斤貓”,煤窯最怕鬧耗子,啃噬糧食不說,耗子最擅打洞,東跑西顛,亂竄亂咬,很容易造成塌方。八斤貓不一定是八斤重,而是泛指八斤以上的大貓,江北的山裏就有。血蘑菇對《厭門神術》了如指掌,在他看來,煤眼子中供奉的八斤貓,應當是一件鎮物。煤把頭管挖煤的叫煤耗子,有了這隻八斤大花貓,能壓得他們翻不了身。若想從此地脫身,必須設法破了這件鎮物。他尋思耗子都喜歡吃油,煤窯中的耗子更是如此,挖煤的人們頭頂油燈照明,礦道裏全是煙熏火燎的燈油味兒,正因如此,煤窯格外招耗子。於是,血蘑菇趁著沒人注意,將頭頂油燈裏的油,悄悄倒在泥貓的尾巴上,很快引來幾隻耗子,對著浸透燈油的貓尾巴一通舔,不到半個時辰,就將八斤貓的尾巴舔掉了。貓斷其尾,如同虎去其勢,再也當不成鎮物。盡管煤把頭天天給泥貓上供,可是煤殼子裏麵黑燈瞎火,誰都沒發覺泥貓的尾巴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子,這一天,鐵柵欄門忽然打開了,隻聽上頭有人高喊:“大夥兒都出來!”幾百個煤耗子逆來順受不敢不從,挪動到礦洞入口,一個接一個戰戰兢兢爬出去。血蘑菇也夾在其中,抻著脖子貪婪地呼吸著外邊的空氣。此時正是深更半夜,天上月冷星稀,但外麵總比煤殼子底下要透亮許多。他眼眶子一陣發酸,虛睜著一隻眼四處打量,隻見煤窯守衛均已橫屍在地,洞口處直不楞登站著四條大漢,個個身高膀闊,虎背熊腰,往那一戳跟四扇門板相仿,如同四大金剛下界,每人手裏拎著兩把二十響長瞄大鏡麵,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血蘑菇一見好懸沒趴下,來者並非旁人,“穿雲山、飛過山、占金山、古十三”?馬殿臣麾下的四大炮頭,四個拜把子兄弟,關東綠林道上號稱“四大名山”!

小風颼颼地往煤殼子裏灌,一眾煤耗子你推我擠,一個接一個往外爬。血蘑菇探出半個腦袋才看到,馬殿臣綹子裏的四大名山守住洞口,出來一個揪住一個。煤耗子個個蓬頭垢麵,渾身上下全是黑的,原本分不出誰對誰,可四大名山不看臉,隻看眼珠子,有的人頭發擋住半張臉,就把頭發撩起來。四個人四雙眼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著爬出來的煤耗子,一個也不放過。血蘑菇心中驚恐,讓冷冽的寒風一吹,越發瑟瑟發抖,兩條腿打晃,站都站不穩。這四大名山絕非浪得虛名,炮管子一個比一個直溜,能耐一個比一個大,別說四個人一起上,你隨便拎出哪一個,血蘑菇也不是對手。他有心縮回去,然而擁上來的煤耗子堵住了退路。穿雲山手疾眼快,一把薅住血蘑菇的頭發,大喝一聲:“血蘑菇,可把你逮著了!”這一嗓子如同炸雷一般,另外三個炮頭呼啦一下圍攏過來,四個人如同四座大山,將血蘑菇擠在中間,插翅難逃。

原來在遲黑子死後,馬殿臣派人四處追殺血蘑菇,翻遍了方圓幾百裏,連根毛兒也沒找到,估摸著血蘑菇逃到了江北,於是命四大炮頭過江追蹤。在山裏逮著一個打悶棍砸孤丁的棒子手,從此人口中得知,數月之前,他曾將一個一隻眼的二混子賣到二道溝當煤耗子,得了一塊銀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四大炮頭聽到“一隻眼”三個字,耳根子都豎起來了。古十三一刀插了這個棒子手,四人直奔二道溝,幹掉守礦的炮手,將煤耗子一個個放出來,果然抓住了血蘑菇。

飛過山對血蘑菇說:“並肩子,江湖事江湖了,你橫推立壓,又扒灰倒灶害死大當家的,不給個交代可不成,老老實實跟我們走一趟吧!別讓弟兄們為難你。”血蘑菇心如死灰,隻得束手就擒。飛過山、占金山兩人掏出牛筋繩索,給他捆了個結結實實,又找件破衣裳讓他穿上。穿雲山囑咐道:“這小子肚子裏揣漏勺?心眼兒太多,多留點兒神,別讓他跑了!”交代完又和古十三搬來一張桌子,擺出從礦上搜出的銀圓,自報山頭,告訴一眾煤耗子:“打得好鷹王馬殿臣麾下四大炮頭,替天行道鏟了二道溝的黑心礦。這個礦的東家許大地主作惡多端,我們大當家的馬殿臣已經說了,遲早下山砸了許家窯!現在每人發兩塊銀圓,先放你等還家。”話還沒說完,突然有個煤耗子揪住身邊一人,啞著嗓子大聲嚷嚷:“好漢爺,這個人不是挖煤的,是許大地主的狗腿子!”人群中一陣騷亂,穿雲山擔心出岔子,抬手朝天上放了一槍,喝道:“都不許亂!”眾人安靜下來,穿雲山又問那煤耗子怎麽回事?煤耗子跪倒在地:“好漢爺,我兄弟跟我一起被抓進來挖煤,就是讓他活活打死的!求好漢爺替我做主!”一眾煤耗子吃盡了這些打手的苦頭,個個怒火中燒,轉眼從人群裏揪出煤把頭和六七個打手。原來這些人一看大事不好,想夾在煤耗子中間蒙混過關,再回去給許大地主報信,哪知煤耗子竟然炸了窩。四大名山怎能放過這些人,一刀一個結果了他們的性命,又割下人頭,血淋淋擺了一排。一眾煤耗子脫離了苦海,全都跪下磕頭,感激涕零,挨個兒領錢離去。

血蘑菇雙手被縛靠在牆角,繩子都是帶牛筋的,根本掙不斷。他親眼見過馬殿臣收拾薑老摳,如若被帶上孤山嶺,免不了扒皮抽筋,剩下的那個眼珠子也得挖出來當泡兒踩,簡直生不如死。但四大炮頭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盯得太死了,別說跑,連一頭撞死的機會都沒有,索性死了心,愛咋咋的吧!迷迷糊糊剛睡著,忽聽見大殿之上窸窸窣窣一陣響動,睜開一隻眼仔細觀瞧,神龕上的泥胎變了,頭裹著玄色絹帕,一身灰襖灰褲,外罩藏青色鬥篷,臉上皺紋堆壘,不是金燈老母又是誰?想到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拜她所賜,血蘑菇目眥欲裂,無奈手腳被縛動彈不得,衝著金燈老母破口大罵:“頂風臭八裏地的老耗子精,等爺爺變成厲鬼,再來收拾你!”

金燈老母發出一陣陰森可怖的獰笑:“毀我金身,燒我靈廟,豈能讓你一死了之?”

血蘑菇後脖頸子發冷,心裏頭又急又怒,猛地往前一掙,才發覺是個噩夢,額頭上全是冷汗,捆住手腳的繩索卻已斷了。再看四大炮頭躺在地上,個個鼾聲如雷,睡得跟死狗一般!血蘑菇心念一動,瞪著那一隻眼,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輕輕推開廟門,溜出去撒腿狂奔,一頭鑽入密林,跑了個天昏地黑,全然不知身在何處,好歹甩掉了追擊的四大炮頭。他在江北人生地不熟,隻記得在大煤殼子裏認識的鐵根,曾說爹娘二老在龍爪溝開了個小飯館。他找土人問明龍爪溝所在的方向,仍不敢走大路,隻能鑽山過林,腳下踩著鬆枝枯葉,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接連又走了七八天,瞧見密林中有幾處破馬架子窩鋪,旁邊是個小飯館,外邊用木板子圈成一小院,門口掛著幌子。

血蘑菇筋疲力盡,又餓又乏,走到近前推門進去,踉踉蹌蹌立住了腳,見小飯館裏拾掇得挺幹淨,擺著幾張桌椅板凳,屋角趴著一條大黃狗,並無一個客人。開店的是老兩口子,彎腰駝背、眼神渾濁,血蘑菇一問果然姓樸。這老兩口子起早貪黑在山裏開這麽個小飯館,附近木營子裏有伐樹的木幫,上山挖棒槌采山貨的老客也會來此落腳,吃口熱乎飯,喝口熱乎酒,沒錢的就拿山貨來換。血蘑菇沒敢如實相告,謊稱自己姓關,小名柱子,本是莊戶人家,幾個月前家中突遭變故,爹娘、兄弟全讓土匪殺了,還摘了他一顆眼珠子,死裏逃生流落至此,身上一點兒錢也沒有了,求老人家給口飯吃。

老兩口沒拿他當不給錢的長工使喚,指點他去挖點兒野菜,采些榛蘑、鬆茸、木耳之類的山貨,既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擱在小飯館裏賣給過往的老客,掙上仨瓜倆棗的買些應用之物。小飯館裏養的那條大黃狗通人性,血蘑菇每天喂它點兒吃的,一人一狗混熟了,平時血蘑菇上哪兒去,大黃狗總是搖頭擺尾地跟在後頭。開春時節萬物生長,血蘑菇問樸老板要了背筐,拿個小鏟子,帶著大黃狗進了山。山林中到處是野菜,像什麽山芹菜、刺老芽、猴腿兒、婆婆丁、小根蒜,刨出來抖去泥土,抬手往背筐裏一扔,不到晌午,背筐裏的野菜就冒尖了。下山洗幹淨過一遍熱水,蘸上醬就能吃,餘下的曬幹了,或是丟入醬菜缸。龍爪溝一帶林木茂密,山貨也特別多,到了雨季,林子裏古木蔽日,黑綠黑綠的一片,有的是木耳、蘑菇、山核桃、鬆子。要說采山貨這一行,當屬鬆茸最稀罕、最金貴,能換不少錢。不止藏邊有鬆茸,在過去,關外的鬆茸也特別出名。這個行當也有幫夥把持,全是當鄉本土的人,外人混不進去。山林中還有一種“勾魂草”,又叫“野韭菜”,長在懸崖邊背陰之處,一下雨就猛往外躥。此時山崖上又濕又滑,常有人為了采摘勾魂草墜崖喪命,可是越難采,價格就越高。血蘑菇躲在深山中隱姓埋名,哪兒人少往哪兒去,偷著挖一點兒鬆茸,或是去懸崖邊采些個勾魂草,藏在貼身衣兜裏帶下山。有空就來小飯館幫著打打下手,幹點兒挑水掃地的雜活兒。沒客人時,老板娘蒸一鍋“菜簍子”包子,玉米麵摻上一點兒白麵發酵做成皮兒,用血蘑菇采來的山芹菜焯好、剁碎做成餡兒,包成圓滾滾的團子,皮薄餡大,蒸熟了一掀鍋蓋,清香撲鼻。吃著熱騰騰的菜簍子,樸老板跟血蘑菇嘮嗑,車軲轆話說起來沒完。無非說他們也有個兒子,和血蘑菇年歲相仿,為了掙錢娶媳婦兒,上二道溝販碎煤,出去一年多了還沒回來。老婆子想兒子,埋怨兒子也不給家裏捎個信兒,整天愁眉苦臉,自打血蘑菇來了,才有了些笑模樣。血蘑菇長籲短歎,卻不敢多說,擔心樸老板看出什麽端倪,萬一聲張出去,恐有大禍臨頭。

血蘑菇故意披頭散發,用垂下來的頭發遮住半邊臉,太陽穴上又貼了一大塊膏藥,總是少言寡語,佝僂著身子不抬頭。在關外再沒錢也得置辦一套過冬的行頭,否則出屋就得凍死。血蘑菇頭上戴了一頂油不唧唧的破皮帽子,身上穿一件厚棉襖,外套著羊皮坎肩兒,手上揣著羊皮手悶子,腳穿牛皮靰鞡鞋。這冰天雪地滴水成冰,頭發、眉毛、胡楂兒上都掛著白霜,皮帽子的帽耳朵紮撒著,形同兩個翅膀子。倒套子的起早貪黑在嚴寒中伐木,經常有累趴下的,所以常有生臉兒的人進山幹活兒,也沒人再過問蘑菇是從哪兒來的。

木營子有工棚,把頭帶著十來個倒套子的住在裏邊,血蘑菇不想跟這些人走得太近,幹完活兒就回小飯館後的破窩鋪睡覺。倒套子的工人拉幫結夥,組套合夥上山幹活兒,很多還是拜把子兄弟,血蘑菇獨來獨往,也沒個照應,把頭免不了欺負他,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兒全讓他幹。血蘑菇倒也認頭,讓幹啥幹啥,一天忙活下來,累得半死不活,回去躺下就能睡著。木營子所在的地方山深林密,除了幹活兒的,幾乎沒有外人進來。血蘑菇雖然吃苦受累,心裏還算踏實,怎麽說都比在煤窯裏強,想就此隱姓埋名,把這一輩子在深山老林對付過去。

然而過了沒多久,木營子裏出了一件怪事。當時剛入九,幹冷幹冷的天。伐木的時候,鋸到一半,大樹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誰也不敢再鋸了。換一棵大樹,鋸到一半仍是淌血。木把頭姓吳,四十多歲不到五十歲,年輕時幹苦力把腰累塌了,隻能佝僂著走路,鞋拔子臉,三角眼,臘腸唇,一嘴黃板牙裏出外進,大夥兒當麵叫他一聲“吳把頭”,背後都喊他“吳駝子”。這個人一貫尖酸刻薄,欺軟怕硬,滿肚子花花腸子,膽子也大,罵罵咧咧搖晃著肩膀頭,上前一口氣把樹鋸斷,樹木卻仍屹立不倒。這個情形在木營子裏不出奇,關外俗稱“坐殿”,若是樹木粗大挺拔、樹冠勻稱,再加之風幽林靜,大樹就容易“坐殿”。不過挺麻煩,因為大樹說倒就倒,使人防不勝防。倒套子的人也都知道,遇上“坐殿”千萬不能跑,也不能大聲吵吵。吳駝子在木營子當了十來年把頭,有一定的應對之策,擺手示意眾人不要亂動,慢慢摘下頭上的皮帽子,猛地朝著一個沒人的方向扔了出去。借著這一絲氣流,大樹往那邊轟然倒下,聲勢驚人。眾人圍攏上前,見樹幹裏竟是空的,趴著一堆血刺呼啦的耗子,個頭不大,沒皮也沒毛,耳尖尾短,一個挨一個擠成一堆,而且沒死透,眼珠子暴凸,金中泛紅,卻還時不時轉動。在場的人都嚇壞了,以為是大樹裏出了鬼怪。常年在山裏幹活兒的人最迷信,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燒香磕頭拜“山神爺”。在山裏誰也不能坐在伐過的樹墩子上,那是山神爺的寶座,冒犯不得。大肚子鋸和斧子上都得係紅布條,趨吉避凶。吳駝子從沒遇上過這樣的怪事,不敢輕易處置,原封不動用泥土把空樹幹封上,又在樹墩子前擺上供品,領著大夥兒拜山神爺,連燒香帶磕頭,並且告誡手底下的工人,從今往後誰也不許靠近這個大樹墩子。血蘑菇在一旁冷眼窺覷,心中暗暗吃驚,這可不是尋常的野耗子,而是長在金脈裏的金耗子,跟金燈老母的耗子兵相同,隻是被整得半死不活。

一群大老爺們兒住在一起,免不了惦記女人,畢竟是“鋪的厚不如蓋的厚,蓋的厚不如肉挨肉”。木營子裏常有一個做皮肉生意的窯姐兒叫“白牡丹”,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穿著花花綠綠的布棉襖,胸脯鼓脹鼓脹的,腋下夾著個麻花布包袱,走起路來扭得風擺荷葉,一看就是幹這行的。白牡丹跟著自己的男人闖關東,男人去老金溝找活兒幹,鑽了金眼子再也沒出來。扔下白牡丹一個小寡婦,為了有口飯吃,不得不拉客賣身。一來二去結識了幾個木把頭,冬天就來木營子掙皮肉錢。

拜過山神爺的轉天,日頭剛出來,白牡丹便進了木營子。木把頭吳駝子正巧沒在,白牡丹往林子裏瞥了幾眼,瞅著血蘑菇眼生,走過去拽拽他的衣角:“大兄弟,你這衣服都破了,我給你縫縫吧!”血蘑菇初來乍到,以為白牡丹真要給他補衣裳,兩人就一前一後進了木屋。白牡丹說:“外頭冷,你把門帶上。”血蘑菇轉身關上木板門,再一扭頭,白牡丹已經解開了棉襖上的疙瘩襻,露出紅豔豔的肚兜和雪白的膀子。血蘑菇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白牡丹把棉褲往下一褪,拉著血蘑菇上了板鋪……

等血蘑菇從屋子裏出來,正跟吳駝子撞了個滿懷。吳駝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邁步往裏走,進去就給白牡丹來了個大耳雷子。原來吳駝子早就給白牡丹定了規矩,每次來木營子,一定得先找他,然後才能再找別人。白牡丹一直對吳駝子心懷不滿,隻因此人白玩兒不說,還在錢上欺負她,她掙的皮肉錢得分吳駝子一半。為了能來木營子做生意,白牡丹隻能忍氣吞聲。血蘑菇聽出不對勁兒,卻不敢吭聲。怎知吳駝子揍了白牡丹,也恨上了血蘑菇,追上來狠狠踹了血蘑菇一腳,罵道:“埋汰東西,嘴笨得跟棉褲襠似的,輪得到你先來嗎?敢讓我給你刷鍋?老子整死你信不?”

血蘑菇心想:我一個外來的,人生地不熟,窮光棍兒一條在木營子幹活兒,人家不欺負我欺負誰?想甩手不幹了,可這一冬天吃什麽?總不能天天去小飯館蹭吃蹭喝,隻得逆來順受,能忍則忍。可世上之事往往如此,你一忍再忍,別人就能蹬鼻子上臉。木把頭覺得血蘑菇好欺負,越發變本加厲,一到歇工,便當著眾人的麵,吩咐血蘑菇給他端茶倒水點煙,點煙時故意躲來躲去,血蘑菇總也點不著,一臉尷尬晾在當場,惹得眾人在一旁捧腹大笑。整個木幫的人見吳駝子不拿血蘑菇當人,都合著夥兒擠對他,中午放飯把他擠到最後,剩下什麽吃什麽,有事沒事就損他幾句,譏諷他是“獨眼龍”,罵他是“夜貓子睡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有人趁他不留神,抓一把雪坷垃往他後脖頸裏塞。血蘑菇嘴上不說,卻是“紙糊的燈籠?心裏明”,恨透了吳駝子和這幫工人,有心一把火燒了木刻棱大屋,卻都忍住了不曾發作。

木營子三個月發一次工錢,血蘑菇尋思領了錢買點兒酒肉,回去跟樸老板好好喝兩盅。等到結錢的時候,木幫把頭一張臉冷若冰霜,足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的,對血蘑菇百般刁難,克扣了一大半工錢。血蘑菇賠個小心問道:“為啥別的兄弟工錢都比我多?”吳駝子振振有詞:“你剛幹頭一年,總得有個擔保吧?這些個錢押在木營子,等開了江把木排放出去再給你。”血蘑菇心知肚明,畢竟人在矮簷下,不想低頭也得低頭,隻好忍下這口氣。他領到手這幾個錢隻夠買棒子麵的,酒肉是別想了,空著兩手回到窩鋪,胡亂啃了半個餅子,仰脖灌下幾口涼水,又去到前邊幫忙燒火炕,一邊幹活兒一邊和樸老板嘮嗑。忽聽屋外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響,由遠及近來得飛快。血蘑菇大驚失色,這一次怕是躲不過去了!

天黑下來之後,老北風號喪似的越刮越猛,卷下一場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小飯館關門閉戶,桌子上點著油燈,地上放著一大盆炭火,烘得暖暖和和。血蘑菇正和樸老板嘮嗑,忽聽大黃狗狂吠起來,外麵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當了這麽多年胡子,一聽這個響動就知道來者不善,還當是馬殿臣手下的四大炮頭到了。血蘑菇心驚肉跳,有心踹開後窗戶,鑽山入林接著逃,轉念一想,自己一走不要緊,追兵可不會放過收留他的樸老板兩口子,即便不殺人,也得一把火燒了小飯館出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豈可累及無辜?

血蘑菇正自猶豫不決,屋門“哐當”一聲被人踹開了,一陣賊風卷著大雪刮進屋中,隨即闖進來十幾條漢子,個個橫眉立目,帶著寒氣兒站滿了一屋子。血蘑菇壓低皮帽子遮住半張臉,縮在牆角偷眼觀瞧,領頭兒的是個細高挑,麻稈腰,一張豬腰子臉,黑裏透紅的麵皮,吊眼梢子,大嘴岔兒,頭戴貉殼帽子,身穿青麵皮襖,腰間紮一條硬硬實實的牛皮板帶,斜插兩把德國造大鏡麵,又叫“自來德”或“快慢機”,腿上裹著鹿皮套褲,腳下是一雙“蹚蹚馬”,也就是長筒靰鞡鞋,顯得挺神氣。他身後的十來個人,打扮得千奇百怪,有穿皮大氅的,有穿反毛大皮襖的,頭上帽子有貉子皮的,有狐狸皮的,也有氈帽頭,手裏攥著鐵鍬,拎著片兒鎬,拖著二齒鉤子,背著口袋,扛著炮管子,往那兒一站七扭八歪,臉上全是箭瘡、刀疤,沒一個囫圇的,都如歪瓜裂棗一般,要多砢磣有多砢磣。其中還有一個像是俄國混血,東北人講話叫“二毛子”,滿頭黃毛卷發,鷹鉤鼻,黃眼珠,個頭兒挺高,瘦得皮包骨頭,身上衣服比別人都單薄,帶著一股刺鼻的羊油味兒,看上去窩窩糗糗的。血蘑菇心裏有數了,眼前這夥人一定是土匪無疑,可從沒打過照麵,想來不是馬殿臣的手下,稍稍鬆了口氣,卻也不敢大意。

這夥人張嘴閉嘴全是黑話,嚷嚷著要吃“挑龍”,還有人說要“翻張子”,上“夢頭春”。老兩口這個小飯館也曾來過土匪,聽得明白來人要吃烙餅、麵條,還得要酒喝,急忙把大黃狗拴上,將油燈的燈芯撥亮,招呼他們落座,斟茶倒水,擺上碗筷。樸老板賠個小心,戰戰兢兢地說:“幾位大爺,您看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窮老百姓哪有白麵啊!棒子麵的貼餅子成不成?”一個小土匪揮著手中的鏟子大聲嗬斥:“少廢話,把好吃好喝的全端上來,有什麽藏著掖著的,小心你一家老小的狗命!”樸老板連連稱是,忙拽著老伴兒和血蘑菇去西屋灶上做飯。窮鄉僻壤有啥可吃的?一大碗酸菜熬粉條子,一盤切碎的鹹菜疙瘩來上幾滴小磨香油,一笸籮棒子麵貼餅子,還有一大鍋大醬湯,湯裏沒有肉,隻有土豆子、豆腐、豆芽菜、辣椒,倒是熱氣騰騰,足以禦寒充饑。樸老板又抱過來幾壇燒刀子,這就不簡單,包子、餃子、烙餅、麵條那是真沒有。

合該著節外生枝,一個眉骨上有塊刀疤的小崽子沒吃飽,又跑到西屋灶上一通亂翻,居然讓他翻出一個小口袋,裏麵裝著幹木耳、幹榛蘑之類的山貨,抱到前麵,往桌子上一扔。那個身材細高的大元帥抹了抹嘴,斜眼看了看眼前的東西,站起身走了幾步,猛然抽出二十響大鏡麵,槍口頂在樸老板腦門子上問:“你個老不死的,這是啥玩意兒?拿咱爺們兒的話不當回事是不?”樸老板嚇得膝蓋一軟,跪了下來,口中求告:“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那是采山貨的人存在店裏的,吃了我得賠人家錢哪……”金匪頭子根本不聽辯解,“啪”的一聲槍響,可憐樸老板當場斃命,一旁的老板娘撲倒在老頭兒身上,還沒來得及哭出聲,也讓大元帥一槍鑿了。

匪首打了兩槍,老兩口應聲倒地,接著舉槍要打血蘑菇。就在此時,一直拴在屋外的那條大黃狗掙開繩子衝了進來,直撲金匪首領。大元帥反應不及,槍被撲落在地。那個眉骨上有刀疤的小崽子手疾眼快,拔出一柄尖刀,猛戳在大黃狗心口上,刀尖一擰,竟把大黃狗的心剜了出來。這一切隻不過發生在轉瞬之間,血蘑菇剛一打愣,就看匪首貓腰撿起盒子炮,槍口指向了自己。他為了求生當機立斷,急忙跪下說道:“埂子上疙瘩海,我托個線頭子,給大元帥拉馬拜廟!”這意思是說“山上有大金脈,我願意給各位帶路”。

金匪頭子沒想到荒山野嶺小飯館裏冒出個熟脈子,不由得暗暗稱奇,槍口卻沒離開血蘑菇的腦袋,也用黑話問道:“你個靠死扇兒的,是哪座廟裏耍混錢的?廟裏幾尊佛,佛前幾炷香?你是念經的還是掃地的?”血蘑菇對答如流:“回大元帥,我過去在江對岸落草,隻因綹子內訌火並,壞了我一隻招子,實在待不下去了,這才扯出來,過江投奔親戚趴窯,在山上倒套子為生。”說著話故意側過臉歪著頭,撩起頭發讓匪首看看自己眼眶子上的傷疤。匪首翻了翻眼皮,上上下下把血蘑菇看了一個遍。他常年把腦袋別褲腰帶上吃飯,寧走十步遠,不貪一步險,凡事加著十二分的小心,所以又問血蘑菇那老頭兒是他什麽人,是碰是頂?有無交情?血蘑菇隻說自己是老頭兒的遠房親戚,老頭兒一直讓他住在後邊的窩鋪裏,夜裏凍得半死,白天還得去倒套子賣苦力,都說“是親三分向”,可自己吃苦受罪,老頭兒看在眼裏也不幫幫他,所以老頭兒是死是活,跟他也沒啥關係。大元帥拿槍的手放了下來,又問道:“埂子上疙瘩海,為啥你不下鏟子?”血蘑菇說道:“疙瘩在木營子底下,隻因倒套子的人多眼雜,守住了無從下手,四爺如若給小的留條活路,我立刻帶各位上山拿疙瘩。”金匪頭子哈哈大笑:“得了,既然把話說到這兒了,四爺就信你一回,挖著了金疙瘩,必然捧你,有你一份好處;拿不著疙瘩,我把你那個眼珠子也摳了!”

風雪緊密,白夜如晝,寒風卷著冰碴子,打得人臉上生疼。一個崽子在後頭拿炮管子頂著血蘑菇的腰眼兒,一行人頂風冒雪,沿著爬犁道往山上走,悄悄摸進木營子,來到木刻棱大屋門口。大元帥仍不放心,一努嘴讓血蘑菇去叫門,自己帶著其餘金匪埋伏在屋門兩側。血蘑菇走上前去,聽裏邊吆五喝六,吵吵嚷嚷,吳駝子正跟幾個倒套子的工人打紙牌。血蘑菇上前“哐哐哐”拍打門板,口中喊著:“吳把頭,勞您駕給開個門!”邊喊邊跺著腳,踩得門口的積雪“撲撲”作響。木把頭吳駝子聽出是血蘑菇,扯著嗓子問道:“媽了個叉的,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又上山幹啥?活兒沒幹夠啊?”血蘑菇唯唯諾諾地說道:“本來都睡了,風雪太大,把窩鋪吹塌了,隻好上山就和一宿,煩勞您給開開門吧,外頭天寒地凍立不住人哪!”吳駝子罵罵咧咧披上衣服出來,剛把門打開一道縫。血蘑菇猛一推門,撞了吳駝子一個趔趄。吳駝子正要發作,早有一個金匪衝上來,一刀捅進吳駝子的心窩子。按金匪的規矩,見了金脈不留活口,眾金匪一擁而入,三下五除二把木營子裏的人全宰了。血蘑菇趁一眾金匪在死屍身上翻找財物,從爐子旁邊抓了幾把爐灰,偷偷塞在衣袋之中。

上一次伐樹時瞧見樹洞裏的金耗子,血蘑菇知道樹下必有金脈,帶著金匪進了樹林。林子裏遍地樹墩子已被大雪覆蓋,平平整整一大片。幸好血蘑菇記得方位,到近前鏟走積雪,挖開樹根,底下果然是個洞口,烏七八黑看不到底。大元帥對血蘑菇又信了幾分,吩咐手下金匪點上火把,扒開洞口周圍的枯枝爛葉,叫過另外二人舉著火把,先跟在血蘑菇後頭,下去探探底,然後留下一個崽子在上邊插旗把風,帶著其餘幾個金匪鑽入金眼子。

眾金匪從洞口下去,鑽入一個兩三丈寬的洞穴。腳底下一大片半死不活的金耗子,腥臭撞腦,嗆得人喘不過氣。在晃動的火把光亮下,岩壁上泛著星星點點的金光。眾金匪眼都藍了,掄動鏟子、片兒鎬衝上去鑿金子,霎時間鏗鏘之聲不絕於耳,誰也顧不上髒淨,踩扁了不少金耗子。這時,一個金匪突然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眾金匪連忙停下手,舉起火把仔細觀瞧,忽然金光晃動,倒爬下一條三尺多長的大金蠍子,擺來晃去的尾鉤上長滿了倒刺,所到之處帶動一股腥風。金匪一陣大亂,紛紛向後退卻。大元帥到底是凶悍的金匪首領,拔出腰間兩把大鏡麵抬手就打,其餘金匪也跟著開了幾槍,雖有火把照明,金眼子裏仍是黑咕隆咚,打了半天也沒打中。金蠍子背生金瞳,兩邊還各有三隻側目,正可謂“眼觀六路”。眾金匪打也打不著,躲也無處躲,驚呼叫罵之聲此起彼伏。

大元帥見血蘑菇膽敢使壞,明白上了這小子的當,指不定還會整出什麽幺蛾子來,怒罵一聲:“損王八犢子,你瞅我怎麽把你眼珠子摳下來當泡兒踩的!”馬上就要舉槍斃了血蘑菇,卻見金蠍子張牙舞爪衝自己來了。因為金蠍子護食,洞中這些耗子是一冬的嚼裹兒,誰動它能跟誰玩兒命。大元帥心頭一陣毛愣,見那個眉骨上有刀疤的小崽子正在身側,便一把拽過來擋在前麵。那人隨即被金蠍子的尾鉤刺中,臉上、脖子上的皮膚立時融化脫落,嘴角吐出血沫子,眼珠子暴凸,倒在地上亂滾。大元帥心寒股栗,轉過身剛要跑,腿上已被金蠍子蜇了一下,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他扔了盒子炮,雙手抱住小腿,臉上冒出一股黑氣。其餘金匪嚇得屁滾尿流,顧不上大元帥死活,爭先恐後往外逃,無奈洞口狹窄,你擁我擠誰也出不去。危急關頭,血蘑菇奪下一個金匪手中的鐵鍬,與金蠍子鬥在一處。金蠍子在壁上爬得飛快,如同道道金光劃過石壁。血蘑菇也豁出去了,鍬鍬用盡全力,砸得石壁鐺鐺作響,直冒火星,卻打不中金蠍子,轉眼落了下風。千鈞一發之際,血蘑菇一手伸進衣袋,猛然撒出一把爐灰。金蠍子最怕這東西,當時就蒙了,趴在地上不敢向前。血蘑菇瞅準機會,手中鐵鍬一撩,把金蠍子挑翻在地。再看那金蠍子如同丟了魂,琵琶背觸地,一雙巨螯和三對蠍足抖個不住,方才的凶悍**然無存。血蘑菇手起鍬落,把肚腹朝天的金蠍子剁了個稀爛。一眾金匪看得目瞪口呆,還以為血蘑菇會什麽道法。

血蘑菇絕處逢生,想起小飯館裏的老兩口死於非命,還有自己的種種遭遇,心裏頭說不出地憋屈,再也抑製不住怒火,將僅有的一隻眼放出凶光,邁步走到大元帥身前。大元帥四仰八叉躺在濕漉漉的坑底,臉上皮膚潰爛不堪,眼珠子暴凸,口中哼哼唧唧。血蘑菇二話不說,狠狠掄起手中鐵鍬,一下子拍扁了大元帥的腦袋。

其餘的金匪見大元帥命喪當場,一個個麵麵相覷,一聲也不敢吭。血蘑菇趁機對眾人說道:“實不相瞞,在下挑號血蘑菇,孤山嶺上插香掛柱多年,大當家的遲黑子是我幹爹,專幹殺富濟貧的勾當,道兒上都說我橫推立壓奸殺民女、扒灰倒灶出賣大當家的,那是我遭了陷害,遲早要討回公道。如今我在江北另立山頭,誰願意跟我在一口鍋裏攪馬勺,我絕不虧待兄弟,拿了疙瘩大夥兒平分!”這些個金匪本就是烏合之眾,向來有奶便是娘,既無情又無義,認錢不認人,此時沒了首領,誰也不知道應當如何是好,聽血蘑菇這麽一說,心眼兒全活了。血蘑菇帶他們在洞中挖盡了金疙瘩,又按人頭平分,一人也不多,一人也不少,自己絕不多拿。如此一來,眾金匪都是死心塌地跟隨他了,跪倒在地口稱“大元帥”。血蘑菇就這麽當上了金匪的首領,報號“金蠍子”,從此世間再無“血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