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血蘑菇調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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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兒仨趁亂衝出關家窯,跑得滴溜甩掛,連呼哧帶喘,帽子也歪了,衣襟也開了,涼颼颼的天,鼻窪鬢角卻是熱汗直流。跑到高處轉頭觀望,但見風威火猛,屋瓦炸裂,潑水成煙,老關家的宅院莊田變成了一片火海。血蘑菇胸膛中的一顆心,直似斷線的風箏,忽高忽低沒個著落。白龍則是心裏發虛,自言自語地嘀咕:“咱這個婁子捅大了,瞞著大當家的攜帶槍馬下山,火燒關家大院,隻怕瞞不住啊!這倒在其次,要命的是大牲口、大車扔在關家窯沒搶出來,多半也給燒沒了,咋跟大當家的交代啊?”土匪最看重的兩樣東西,一個槍一個馬,槍是土匪的膽,馬是土匪的腿,也可以說是土匪的“局底”,所以頂忌諱拐帶槍馬。他們爺兒仨沒經過大當家的允許,擅自帶著槍和馬車下山,馬車還沒了,這可咋整?老韃子說:“咱大當家的吃順不吃戧,上了山你倆誰也別吱聲,我先去跟大當家的認個錯兒,且看他如何發落。”

老韃子帶著血蘑菇、白龍上了孤山嶺,來到分贓聚義廳,當著綹子裏四梁八柱的麵,跪在地上稟告大當家的,把前後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隻因關家老祖宗心腸歹毒,不肯放過血蘑菇,三番五次以紙狼狐置血蘑菇於死地,我才擅作主張,帶著白龍和血蘑菇趕了馬車下山,扮成販煙的客商混入關家窯,想趁夜毀了供奉紙狼狐的香堂。怎知關家老祖宗用油燈砸血蘑菇,意外引起火頭,關家大院及周邊莊田,還有我們爺兒仨帶下山的馬車,均被大火焚毀。萬望大當家的開恩,念在他們兩個小的不懂事,都是我讓他們跟著幹的,是打是罰還是掉腦袋,均讓我一人承擔。”

遲黑子倒沒發火,上前扶起老韃子,當眾說道:“我不讓你們跟血蘑菇說他的身世,就是怕冤冤相報沒完沒了,結果還是沒躲過去。看來火燒關家窯實乃天意,因果上的事,豈可由人計較?按說老關家本本分分,沒幹過坑害老百姓的勾當,咱不興無故禍害人家。可這是血蘑菇家裏的私事,誰家沒個糟心事呢?誰的葫蘆爬誰的架,他自己去做個了斷,山上不便幹涉。不過你們不該不聽號令擅自下山,倘若崽子們都這麽幹,咱這孤山嶺豈不亂了套?沒規矩不成方圓,沒五音難正六律,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各罰你們一年大餉,下不為例。”大當家的斷得明明白白,還給山上省了錢糧,四梁八柱和老韃子他們仨心服口服。隻是打這兒起,血蘑菇仿若變了個人,終日悶著頭跟在老韃子後麵,幹些個燒火做飯的雜活兒,時不常杵山梁子上發呆,誰也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刀子般的老北風吹光了樹葉子,孤山嶺上灰茫茫一片,眼瞅就要大雪封山了。跟往年一樣,到了這個時節,大股土匪又會下山貓冬。大當家的把人馬集合到分贓聚義廳,先分大餉,大當家的、四梁八柱拿頭份,剩下的崽子按這一年的功過,誰分得多誰分得少,賬房字匠記得一清二楚,錢不夠分就拿東西抵,像搶來的煙土煙槍、皮帽子皮襖皮褥子、金銀首飾之類,按價值分成若幹份,各取所得。眾土匪跟過年一樣,一個個眉開眼笑,分完了大餉,喝罷辭行酒,接著就要“插家夥”。各人下山隻帶短槍,把長槍埋起來,埋在什麽地方,隻有大當家的和四梁八柱清楚,其餘崽子一概不知。山上的牲口馬匹大夥兒分頭騎走,誰騎走的,誰還得騎回來,如果說轉年上山,分給你的牲口坐騎沒了,你就得拿出相應的財物抵償。約定好轉年開春上山的日子,土匪們下山各奔東西,或者投親靠友,或者去會相好的,或者去“海台子”找暗娼,還有“拉幫套”的,找夫妻兩口子,仨人明鋪暗蓋,搭夥過日子,吃飯一張炕桌,睡覺一個炕頭。要麽就躲在大車店裏喝大酒、抽大煙,組織賭局,放簽抽紅,總之兜裏有錢,膽子又大,想幹啥幹啥。

老韃子的家在貓兒山,離龍江縣城不遠,年年帶著血蘑菇和白龍回鄉下過冬,家裏頭還有個女人,跟老韃子搭夥過日子。他以前當過跳薩滿的神官,當地人都以為這爺兒仨每年開春後到外地跑營生,大雪封山前回來,可想不到他們是殺人越貨的胡子。老韃子爺兒仨不是四梁八柱,往年分到手的大餉,勉強剛夠維持一冬,有時還得去周邊給人家斷病消災。老韃子跳大神,白龍幫兵擊鼓,血蘑菇做金童助威,爺兒仨配合得十分默契。鄉下很多地方不用錢,老百姓拿“高粱小米”當酬勞,隔三岔五掙點兒糧食,倒也足夠吃喝。老韃子蒸小米幹飯最拿手,先把小米淘洗幹淨了,放進高麗大鐵鍋裏,加水煮到米粒兒開了花,用鐵笊籬撈出來裝進小盆,擱鐵鍋裏扣上鍋蓋繼續燜熟。盛在碗裏的小米幹飯顆粒飽脹,香味兒賽過大米飯。

擱到往年,他們爺兒仨帶著大餉下山,準是先奔縣城趕大集。關外的大集熱鬧非常,鐮刀鋤頭、刀剪鍋鏟、衣服鞋帽、山楂凍梨、活雞活魚,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鄉下人常用的東西,在集市上擺得滿滿當當。還有殺豬的,把肥豬捆在板凳上當場宰殺,旁邊放個大木桶,裏頭盛滿滾燙的開水,豬頭砍下來扔進去煺毛。要吃殺豬菜,少不了粉條子和凍豆腐,緊挨著的小攤上順手就能買著。爺兒仨逛上半日,采買些個布料鞋帽、煙茶酒肉,再在縣城裏吃一頓好的,這才把大包小裹拎回家,幾乎是年年如此。

今年可不一樣了,爺兒仨刀頭舔血忙活一年,一個大子兒沒分著,家還是得回。白龍心裏憋屈,嘟囔道:“空著倆爪子下山,這一冬可咋過啊?”老韃子白了他一眼:“別吵吵,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隻管跟著我走!”這件事難不住老韃子,到了龍江老家,照舊先奔縣城。進了城門洞子,隨著人群來到十字街心,看東邊一家當鋪,門前掛著幌子,寫著鬥大的“當”字,立著旗杆,杆頂挑起兩串木製大錢,懸著紅布飄帶,離老遠就能看見。仨人邁門檻進當鋪,老韃子以前當過劊子手,在金鑾殿上給皇上磕過頭,見識過午門上比饅頭還大的金疙瘩,有一件禦賜的黃馬褂,過年時請出來跟祖宗牌位供在一起,平常舍不得穿,擱家裏不放心,塞在包袱裏走哪兒都帶著。如今迫於無奈,解開包袱皮兒,把黃馬褂遞到櫃上,叫了一聲“朝奉”!各地當鋪多為徽州人所開,徽州管有錢人叫“朝奉”,漸漸成了當鋪掌櫃的稱呼,關外也是如此。朝奉瞄了一眼,鼻子裏“嘁”了一聲:“您往前走兩步吧!”那意思是讓老韃子去別家典當。老韃子問他為啥不能當?朝奉不耐煩地答道:“這都什麽年頭兒了,誰還稀罕這破馬褂?”老韃子無奈地搖搖頭,收起黃馬褂,又脫下一件皮襖,這件皮襖喚作“烏雲豹”,用沙狐頷下的皮毛拚成,擋風禦寒、油光水滑。有一年下山砸窯,搶來的東西裏有這件皮襖,以前這可是往宮裏進貢的寶襖,等閑難得一見,遲黑子覺得老韃子年歲大了不禁凍,便把這件皮襖給了他。關東人講究翻穿皮襖毛朝外,這烏雲豹穿出去太招眼,老韃子在皮襖外麵套了件夾襖,風鑽不透、雪打不漏,又輕又暖和,數九寒天渾身冒汗。朝奉頭也沒抬,問了句:“當多少?”老韃子沒含糊,要了個“祖宗價兒”,左手比畫一個八字:“八百龍洋!”朝奉一撇嘴,滿臉的不以為然,烏雲豹非同小可,這爺兒仨又不像達官顯貴,所以他認定東西是偷來的,故意往下壓價。老韃子不舍得皮襖,可也沒別的招了,經過討價還價,當了龍洋八塊,就這八塊龍洋,那也是相當可觀了。朝奉接過皮襖,高喊一聲:“寫,蟲吃鼠咬,光板無毛,擋風大毛一件,當龍洋八塊!”這也是規矩,多好的東西進了當鋪,賬本上一律要寫“破舊”兩字。老韃子心知當鋪規矩曆來如此,所以那個年頭老百姓才有一句話“冤死不告狀,窮死不當當”,沒必要跟人家置氣,當下更不多說,揣好當票,帶著血蘑菇和白龍出了當鋪。

爺兒仨當了皮襖,兜裏又有錢了,定然要去飯莊子大吃大喝一頓。當土匪的有錢就花,講究狠吃猛造,從沒有舍不得這麽一說。畢竟幹這一行的,成天把腦袋別到褲腰帶上,指不定哪天就沒了,所以是寧可翻江倒海一瞬間,也不想細水長流五百年。那麽說上哪兒吃呢?龍江縣城有個“四味居”,乃是地方上數一數二的飯莊子,兩層的樓房,前堂後灶,一樓散座、二樓雅間,四道熱炒遠近馳名。老板姓左,相識的稱他“老左”或“左師傅”,早年間在十字街口搭個棚子,支起一口鐵鍋,專做過路之人的生意,隻賣四道菜:爆腰花、炒肝尖、溜肉段、燒茄子。老話怎麽說的?“要想富,半夜穿棉褲;要想窮,睡到日頭紅。”左師傅做人規矩本分,手勤、眼勤、腳勤,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到集市上買肉,早去為了能挑到最好的豬肝、豬腰。幹什麽都講熟能生巧,切菜看刀口,炒菜看火候,天天炒這四樣菜,打晌午一開火,熱鍋涼油,蔥薑末熗鍋,香味躥出八丈遠。用多少作料,什麽時候翻勺,什麽時候勾芡,什麽時候出鍋,閉著眼也不差分毫。吃過一回的人沒有不想第二回的,生意差得了嗎?左師傅起早貪黑攢了些錢,惦記著開個小飯館,就兌下一間破破爛爛的小門臉房,請來個老木匠拾掇一下。那時候蓋房修房的瓦匠、木匠,活兒能串著幹,一兩個人全包了。老木匠帶個小徒弟,爺兒倆幹活兒不惜力氣,連著好幾天,從天不亮開始,叮叮當當锛鑿斧鋸之聲不絕於耳,一直忙活到天黑掌燈。左師傅也是仁義厚道,親自給一老一少兩個木匠燒火做飯,頓頓好吃好喝,比他這當東家的吃得都好。木匠偷偷告訴左師傅:“這個地方風水極盛,幹什麽成什麽,做買賣的沾上了能發財,老百姓住了人丁興旺,就是建座廟也比別處香火旺,所以連仙家都惦記,將來說不定會有什麽東西來占你的地方。”老左剛才還挺高興,聽完最後這句心都涼了,忙問木匠該當如何是好。木匠說道:“不用擔心,你老左是忠厚之人,果真有那天,自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然後他在打木頭門時做了些手腳,門底下有點緊,一開一合吱扭扭作響,叮囑左師傅門戶千萬別改,就讓它響,這飯館將來發了財,無論怎麽整,都別動這個門!

左師傅晚上睡在飯館裏屋,天不亮就去集上買肉,他的門一響,周圍鄰居都聽得見,或嘴裏或心裏,難免嘀咕一句“老左起來了”,以至於飯館生意越來越好,老左真的“起來了”。爆腰花、炒肝尖、溜肉段、燒茄子賣出了名聲,號稱“龍江四絕”,飯館的生意興隆,四味居成了金字招牌,擴充為兩層樓的大飯莊子。左師傅沒忘老木匠的話,保留了原來的門戶,自己進進出出仍走這道門。

飯館這個行當,怎麽幹的都有,有的大館子可以做幾十道上百道菜,堂倌報菜名都費勁兒,四味居卻隻有這四道熱炒,各是各味兒,搭配些冷拚涼菜,再來一大碗熱熱乎乎的酸辣湯,爽口開胃,大個兒的肉餡兒蒸餃當主食,解饞解飽還實惠,誰家也比不了,生意越做越紅火。凡是進飯館來的主顧,不論窮富貴賤,左師傅全都客客氣氣、笑臉相迎,周周圍圍的誰家有個急難之處,他該出力的出力,能舍錢的舍錢。

老韃子他們爺兒仨每年下山貓冬,一定到四味居大吃一頓,太饞這口兒了。以往來這個飯館得排隊等座,今天格外冷清。正是吃晌午飯的時候,飯莊子大門敞著,進去一瞅,居然沒做生意。櫃上坐著一人,粗眉大眼,兩撇小黑胡,相貌忠厚,正是左師傅,不過倆眼發直,氣色低落。老韃子吃了半輩子龍江四絕,深知左師傅為人板板正正,做事勤勤懇懇,一年到頭風雨無阻,除非身體抱恙,落炕下不了地,或者當天集市上的肉不新鮮,沒有上等的好腰子,那才不做生意,不知今天是何緣故。老韃子到櫃上一拱手,叫道:“左師傅!”左師傅見是老熟人,忙起身相迎,從櫃台後頭繞出來:“哎喲老哥哥,快請快請!總沒見您了,您這是從哪兒回來的?”老韃子說:“在遼西葫蘆島跑了大半年,不瞞您說,我們爺兒仨出門在外,天天惦記四味居的熱炒,您今天咋沒做生意呢?”左師傅先將老韃子爺兒仨讓到靠窗一張桌子前,招呼夥計端茶倒水,遞上熱毛巾擦把臉,這才歎了口氣說道:“別提了,這一陣子飯莊子裏不太平,整得我頭昏腦漲,半夜睡不踏實,白天多站一會兒,兩條腿就發軟,啥活兒也幹不成。您說這生意還咋做?”老韃子會紮針,問明左師傅頭疼之處,從懷裏掏出個牛皮夾子,捏出一枚大針,吩咐白龍用“崩星子”點燃手取燈兒,將針在火上燎了三下,然後在左師傅頭頂和後脖頸子上各紮一針。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左師傅晃晃腦袋,覺得舒服多了。血蘑菇和白龍暗挑大拇指,問老韃子:“您戳的這是啥穴啊?”老韃子隨口說了仨字:“哈拉穴。”兩人聽得直發蒙,有這麽個穴位嗎?

老韃子坐下喝了口茶,又問左師傅:“飯莊子怎麽個不太平?”左師傅也知道老韃子是薩滿神官,就把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平時他都住在飯莊子樓上,最近這一個多月,夜裏常聽得樓底下嘰裏咕嚕亂響,點著燈下樓去看,又什麽都沒有,他以為是飯莊子裏鬧耗子。幹勤行的最怕鬧耗子,一粒老鼠屎能壞一鍋湯。左師傅不敢掉以輕心,上板之後不幹別的,就是帶著幾個小夥計逮耗子。樓上樓下的窟窿、牆裂,均以洋灰封死,布上捕鼠夾子,下了耗子藥。從鄉下要來一條大黃狗,鄉下的狗愛管閑事兒,拿耗子是家常便飯。折騰了這麽十來天,沒逮到一隻耗子,倒是這條大黃狗,天一黑就趴屋角呼呼大睡,到晌午才起來。左師傅又托人從江北帶回來一隻八斤大花貓,頭圓爪利,尾長過尺,身上虎紋斑斕,都說甭管多大個兒的耗子,見了八斤貓都得嚇尿了,可是也不頂用,到得三更半夜,該怎麽鬧還怎麽鬧。左師傅整天恍恍惚惚、提心吊膽,一躺下睡覺就聽見怪響,覺得有東西壓在身上,哪還做得了生意?好在前幾天,一個打南方來的鬥雞眼陰陽仙兒路過此地,跟左師傅說:“你這個飯莊子妖氣衝天,一定有什麽東西作怪,而且道行不淺,遲早出來吃人!”左師傅忠厚老實,從來沒跟人耍過心眼兒,聽他說得對路,當時就慌了,忙問如何是好。陰陽仙兒自稱可以捉妖,不過遣將召神,須當舍得錢財。左師傅辛辛苦苦忙活大半輩子,開了這麽一個飯莊子,照這樣折騰下去哪還做得了生意?隻得認頭掏錢消災。打從那天起,左師傅更沒心思做買賣了,砸鍋賣鐵東拚西湊,好不容易把錢湊齊了,隻等陰陽仙兒上門捉妖。

左師傅說完一把抓住老韃子的手:“要知道您回來了,我還請那陰陽仙兒幹啥?您快幫我想想法子、拿拿主意!”

老韃子久在江湖上行走,對這些個門道一清二楚,所謂的鬼怪妖狐,一百個裏麵不見得有一個真的。四味居這麽大一個飯莊子,開在人來人往鬧市之中,整天做著買賣,灶上點著明火,怎麽可能有妖怪呢?多半是有江湖人布局設套忽悠人,來訛左師傅的錢財。又聽左師傅說那個陰陽仙兒是打南方來的,長了一雙鬥雞眼,不由得心念一動,莫非是厭門子的首領雞腳先生?久聞此人名號,做局極有耐心,十年八年不嫌久,稱之為“養寶窯”,凡是讓厭門子盯上的,輕則傾家**產,重則家破人亡。這夥人平日裏行蹤詭秘,各有營生,時聚時散。自古以左為尊,故左在上右在下,常人衣襟往往是左邊壓著右邊,厭門子的人穿衣則是以右壓左,腰帶上環扣則相反,用於同夥之間相認。據說雞腳先生近幾年收了個會放蠱的女子,來自湘黔之地,是個六指,人稱“六指蠱婆”。平時都是雞腳先生帶著手下勒索錢財,六指蠱婆躲在後頭放蠱害人,手段十分了得,自此為禍更深。厭門子還供奉著一隻口銜銀元寶的花皮貂,這個邪物稱為“厭門銀子貂”。這夥人本來隻在關內出沒,聽說到關外是為了找“魘仙旗”,可沒少坑害無辜。還有大清國的時候,老韃子當過劊子手,曾跟他師父奉刑部調令進京,在菜市口處決了厭門大盜龍飛天,所以知道個中內情。說不定當年那個木匠就是厭門子的人。左師傅的生意好,絕不是因為一扇門,四味居真材實料、手藝高明,沒有這個門,照樣能發財,怎能輕信那個木匠的鬼話?既然讓老韃子撞上了,絕無袖手旁觀之理,他勸左師傅把心放肚子裏:“不打緊,龍江縣城才多大點兒地方,能有什麽不得了的東西?等我給你瞅瞅。”隨即吩咐血蘑菇和白龍:“你倆到處找找,看看有什麽不該有的東西。”二人領命,樓上樓下裏裏外外找了一個遍,什麽也沒找出來。老韃子對血蘑菇說:“平日裏就你最鬼道,要讓你在飯莊子裏藏點兒啥,還不能讓別人找著,你該往啥地方擱?”血蘑菇轉了轉眼珠子,一指大門口:“我擱到那塊匾後頭!”老韃子“嗯”了一聲,又問左師傅:“瞅沒瞅過那塊匾後頭有啥?”左師傅使勁兒搖了搖頭,趕緊叫小夥計去搬梯子。

飯莊子門楣之上高掛一塊木頭牌匾,塗著透亮的黑漆,上寫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四味居”。血蘑菇爬上梯子,探頭往後邊一看,竟有一張黑乎乎的刺蝟皮,皮肉相連貼在匾額背麵,已經幹透了,似乎是活剝下來粘上去的。老韃子讓血蘑菇揭下刺蝟皮,拿去後院埋了,告訴眾人不要聲張,這一定是厭門子所為。常言道:“好漢莫被人識破,識破不值半文錢。”那個陰陽仙兒不是說要來捉妖嗎?咱看他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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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師傅明白自己上了當,心裏立馬敞亮了,眉頭也舒展開了,對老韃子抱拳作揖,千恩萬謝:“得虧老哥哥來得及時,我得好好請您喝幾杯。”招呼夥計們把買賣做起來,在飯莊子二樓收拾出兩間屋子,備好全新的枕頭被褥,安排爺兒仨住下,沒事就在屋裏喝茶嘮嗑、到點吃飯,都是左師傅親自掌勺。左師傅熟知這爺兒仨的口味,炒的時候浪**著點兒,火大油大多放蒜。當土匪的都是牛腸馬肚,逮著好酒好肉可勁兒造,吃得腦門子直往外冒油。

三天之後的晌午,四味居飯莊子裏鬧鬧哄哄,夥計跑前跑後,左師傅在灶上掌勺,老韃子爺兒仨在一樓喝酒。這時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陰陽仙兒,留著山羊胡子,穿一件皂色長棉袍,腳下一雙翻毛皮鞋,頭發梳得挺順溜,麵黃如蠟,進得門來挺胸昂首,踱著四方步,手裏揉著倆鐵球,一雙鬥雞眼四處踅摸,誰也沒放在眼裏。身後一個跟包的,一身靛藍色棉褲棉襖,補丁摞補丁,邋裏邋遢,背著大包袱,扛了個陰陽幌子。老韃子爺兒仨相互使個眼色,甭問,厭門子的首領雞腳先生到了。

雞腳先生找張桌子坐下來,蹺起二郎腿,掏出盒紙煙,抽出一支在桌子上蹾了幾下,裝上翡翠煙嘴,劃洋火點著,深吸一口,煙盒和洋火盒“啪”的一下拍到桌子上,顯得派頭十足。跑堂的上次見過這個陰陽仙兒,站在跟前點頭哈腰地伺候。雞腳先生慢條斯理地問道:“老左在不在啊?”跑堂的忙去灶上通稟。左師傅挑簾出來,快步走到雞腳先生麵前作了個揖。雞腳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老左啊,錢備好了?”左師傅恭恭敬敬地說:“備好了、備好了,您放心吧,等您捉了妖,自當拱手奉上!”雞腳先生又問:“是我說的數兒嗎?”左師傅連連點頭:“當然、當然。”雞腳先生慢悠悠站起身來:“行了,我讓你開開眼!”說罷吩咐跑堂夥計,在大門口擺上一張八仙桌,讓跟包的打開包袱,取出一應之物,將一塊寫有“道炁長存”四個大字的壇布圍在桌前,立好牌位,擺上素酒、供果,以及朱砂、黑墨、毛筆、玉笏、黃表紙、三清鈴、五帝錢、八卦鏡、龍角吹等法器,往香爐裏插了三炷香。雞腳先生一手持令牌,一手舉法印,踏罡步鬥,念念有詞:“兵隨令轉,將逐令行,敢有不從,寸斬分形……”

雞腳先生在飯莊子門口作法,擺的陣勢不小,吃飯的不吃了,走路的不走了,全擠在周圍賣呆兒看熱鬧。老韃子爺兒仨混在人群裏,就聽有個賣呆兒的議論:“這耍啥呢?耍大刀呢?”另一個跑單幫打扮的買賣人搭腔道:“一聽這話你就不懂,這是陰陽仙兒作法降妖,前兩年我在省城瞅過一回,那家夥,老厲害了!”剛才那個人又說:“我就不信了,飯莊子是吃飯的地方,能有啥妖怪?”不知其中門道的老百姓,以為這是看熱鬧的說閑話,東扯葫蘆西扯瓢,老韃子可是心知肚明,江湖上管這叫“托屜的”,又叫“貼靴的”,在一旁裝作互不相識,敲邊鼓膩縫兒接下茬兒,推波助瀾打圓場,這兩人都是厭門子裏的同夥!

爺兒仨不動聲色,但見雞腳先生挺賣力氣,圍著八仙桌子閃轉騰挪折騰了半天,突然往飯莊子門口那黑底金子的牌匾上一指,斷喝一聲:“妖物在此!”幾個夥計搬梯子上去,摘下匾額一看,匾後空無一物。雞腳先生一張臉由黃變紅,又由紅轉青,心知有人攪局拆台,卻不知是何方神聖。他畢竟闖**江湖多年,見過大風大浪,仍故作鎮定,不慌不忙地念了幾句口訣,走到供桌前放下法印,手指蘸上幾滴酒水,抹在雙眉之間,抓起令牌點指門頭:“別以為我看不見你!念在你修行不易,不想趕盡殺絕,再不退去,定以天雷殛滅!”隨即一抖袍袖,打出一道掌心雷,霹靂炸響,驚得圍觀之人一片嘩然。

老韃子低聲罵道:“損王八犢子,掌心雷有從袖子裏打的嗎?”雞腳先生借這一招下了台階,走到左師傅近前打個哈哈:“老左啊老左,你也挺厲害啊!我讓你這飯莊子生意興隆!”說著話在左師傅兩肩和頭頂各拍了一下。這三下瞞得過老左,可瞞不過老韃子。俗傳人的頭頂和兩肩各有一盞燈,稱為三昧真火,這麽一拍就把三昧真火拍滅了。厭門子這麽幹,暗指取人性命。老韃子心說“水賊過河,甭使狗刨”,立刻擠上前來,將煙袋鍋子擺在左師傅頭頂上,吧嗒吧嗒緊抽了幾口,等於給左師傅的“火”續上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雞腳先生被煙熏得直咳嗽,瞥了老韃子一眼,已然看出這才是對頭,隻是大庭廣眾之下不便發作,就用黑話低聲問道:“哪路的合字兒?是韭菜是苗兒?”老韃子冷笑道:“吃生米兒的,就瞅你不順眼,你能咋的?”雞腳先生眼中凶光一閃,卻不再理會老韃子,衝左師傅一抱拳,臉上擠著笑說:“老左啊,在你飯莊子裏作祟的東西,已經被我嚇跑了,我一念之仁,放它一條生路,也不收你的錢了,山不轉水轉,咱們後會有期,告辭告辭!”說罷瞪了老韃子一眼,帶上跟包的揚長而去。

不待圍觀的人群散盡,老韃子就對血蘑菇和白龍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倆隨後跟上。雞腳先生手段非常,既然被戳穿了壞門,必定回來尋仇,他們爺兒仨不可能天天守著左師傅,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不如來個快刀斬亂麻,今天就送雞腳先生上西天!

血蘑菇和白龍點頭會意,摸了摸揣在身上的短槍,遠遠跟著雞腳先生和那個跟包的,見這二人七拐八繞,連同那兩個在飯莊子門口打托的,魚貫進了一家煙館。哥兒倆互相遞了個眼神,並肩邁步,大搖大擺走入煙館,瞅見前邊四個人穿過前堂直奔後院,煙館夥計和掌櫃的如同沒看見他們。當土匪的眼賊,一看就明白了,這個煙館是厭門子落腳的地方。大中午的正趕上飯口,一個煙客也沒有,掌櫃的和夥計見這二位飯都顧不上吃就來抽大煙,準是憋得夠嗆了,開門做生意,進來的都是客,忙上前招呼。哥兒倆一人伺候一個,打倒了夥計和掌櫃,又關上大門,穿堂過屋,溜到後院,趴在後院正房窗戶根兒下,手指蘸唾沫點破窗戶紙,見屋內有十多個人,或盤腿坐炕頭上抽煙,或蹲在地上愣神兒,或在屋子裏來回走溜兒,穿著打扮各不相同。其中有窄衣小帽的飛賊、有打把式賣藝的、有搖串鈴賣野藥的、有治瘊子點痦子的遊醫、有那個跟包的,還有那倆在飯莊子門口打托的。雞腳先生煙癮不小,正躺在炕上抱著大煙槍噴雲吐霧。

雞腳先生一邊抽著大煙,一邊罵不絕口,說今天出師不利,有對頭擋道拆台,險些栽了跟頭,這個仇不可不報。另一個人勸道:“咱在煙館熬了那麽多白麵兒,也是沒少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悶聲發財為好,免得耽誤了盜取魘仙旗,那才是頭等大事。”雞腳先生大怒:“光棍不擋財路,不讓他們領教些個手段,如何咽得下這口氣?今夜三更,你們摸入四味居,給他來個雞犬不留!”血蘑菇和白龍聽得分明,以往隻知道厭門子坑蒙拐騙、偷竊訛詐無所不為,居然還躲在煙館熬白麵兒,挨著茅房準長狗尿苔,雞腳先生身邊能有什麽好貨?幹脆來個一勺燴,結果了這幫鬼頭蛤蟆眼的壞種!

哥兒倆用黑布蒙了麵,各自拔槍在手,踹開屋門闖進去。一屋子人一愣,看著這兩人不知所措。白龍和血蘑菇二話不說,劈頭蓋臉一陣亂槍打下去,疾如迅雷閃電,厭門子這夥人橫七豎八死了一地。雞腳先生從炕上蹦起來,想要跳窗逃命,血蘑菇甩手一槍打在他後腰上。雞腳先生挨了這一槍,趴在炕上嘴裏直哼哼,鮮血洇紅了炕褥子。血蘑菇搶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腳腕子,從火炕上拖下來,又往腦袋上鑿了一槍。與此同時,白龍跑到煙館前邊,結果了老板和那個夥計,卷了櫃上的錢鈔和幾包上等大煙膏。血蘑菇也搜出不少財物,像什麽鑲著白玉、象牙的大煙槍,金絲邊水晶片的眼鏡,雞腳先生身上的銀圓、鈔票、洋火、洋煙、純金懷表,手指上帶寶石的大金鎦子,全擼了下來,又扯下炕上的被單子,將財貨裹成一個大包袱。正當此時,門外的碎鑼聲、叫喊聲響成了一片,原來縣城保安隊長聽見槍響,以為是胡子劫城,趕緊傳令抵禦。哥兒倆背上大包袱,順手放了一把火,爬上屋頂,朝天開了幾槍,高聲叫嚷:“孤山嶺的綹子進了縣城,大當家的和四梁八柱都到了!想活命的任你縱橫,不怕死的放馬過來!”保安隊一聽真是胡子,還是孤山嶺的綹子,那可惹不起啊!登時亂成一鍋粥,誰也不敢上前。又怕長官責罰,隻得亂放空槍,但聽槍聲四起,更不知來了多少胡子。

正晌午的時候,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叫買叫賣的十分熱鬧,聽得槍聲大作,又哄傳土匪打進了縣城,到處殺人放火,全都嚇壞了,女人叫孩子哭,躲的躲藏的藏,各個商號忙著上板關門。有在路邊拿兩條長凳支塊門板賣幹鮮果品的,還有支起爐灶賣饅頭、包子、烤地瓜之類的小販,東西也不要了,抱著腦袋紛紛奔逃,蘋果、鴨梨、花生、核桃、地瓜、土豆子、包子、饅頭、錢匣子裏的散碎銅子撒了一地。老實巴交的都嚇跑了,卻有膽大的二混子、討飯的叫花子、歪毛淘氣的嘎雜子琉璃球,恨不得天下大亂,以便趁火打劫,壯著膽子出來,劃拉起地上的東西就往兜裏塞。保安隊收拾不了土匪,對付這些二混子的能耐可大了,舉起槍托沒頭沒臉一通亂砸。這麽一鬧騰,龍江縣城裏更亂了。白龍和血蘑菇扯下蒙麵的黑布,混在奔逃的老百姓中間,跑到四味居門前,跟老韃子碰了麵。爺兒仨來不及多說,趁亂跑過十字街,如脫兔奔鹿,無人可擋,直奔城門口。老韃子對縣城保安隊的路數一清二楚,隻要沒打死當官的,城門關不上。很多做買賣趕集的不在縣城住,擔心讓保安隊當成土匪砍了腦袋,連人帶牲口,爭相往城門洞擠。保安隊有意不關城門,但是許出不許進,他們存心把土匪放出去,以免受困的土匪狗急跳牆。都是混口飯吃,誰願意跟土匪拚命?留著脖子上的腦袋吃飯不好嗎?

爺兒仨一路逃出縣城,躲到貓兒山下一片老林子裏,清點劫掠來的財物。銀圓、鈔票揣入懷中,金懷表、金鎦子、大煙膏之類的東西,以及他們仨人的短槍,全藏在樹窟窿裏,等來年開春再帶回山上。血蘑菇從包袱裏撿出一個油布包,這是從雞腳先生屍身上搜出來的,裏外三層裹了一本古書,紙張泛黃發脆,殘破不堪,書皮上寫著四個字《厭門神術》。老韃子拿過來看了一眼,說這是厭門子的妖術邪法,告訴血蘑菇千萬不可翻看,趕緊拿去燒了!

此時節天幹物燥,林子裏不能點火,血蘑菇走到後山,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將《厭門神術》扔在一旁,掏出一根洋火劃著了。許是前世因果,驀地刮起一陣怪風,卷著白霧將火吹滅,合上的古書也被風吹開。血蘑菇明知不該看,可是好奇心起,忍不住一頁一頁翻看。書中所載,盡是搬財、借壽、缺天、損地之類的術法。血蘑菇看得入神,不知不覺翻到最後一頁,猛然記起老叔的話,忙點上火將妖書燒成灰燼。回去跟誰也沒提,尋思隻是一目十行地翻看一遍,過幾天就忘光了。怎知打這天開始,血蘑菇三天兩頭做夢,總能夢見《厭門神術》,一頁一頁的殘書曆曆在目,不但忘不掉,反倒越記越牢,如同印在了腦子裏,自知這本《厭門神術》定有古怪,更不敢對老韃子說了。

爺兒仨這一次下山貓冬,收拾了厭門子,得了不少財貨,既是打著綹子旗號得來的東西,就該按綹子的規矩分贓,大局歸山頭,小局歸自己。爺兒仨過了一個肥年,開春之後,將劫掠來的大局帶上山,原封不動交給大當家的遲黑子,又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遲黑子聽罷拊掌稱快,說:“這爺兒仨幹掉了作惡多端的雞腳先生,大鬧龍江縣城,替綹子揚了名、立了威,還掠來許多財貨,此乃大功一件!”在場的四梁八柱和一眾崽子紛紛道賀,挑著大拇指稱讚老韃子爺兒仨有勇有謀。大當家的遲黑子一高興,就派血蘑菇和白龍去縣城“走親戚串門子”!

3

遲黑子他們在山上落草為寇,雖然號稱替天行道,可再怎麽說也是土匪,東北話講叫“胡子”。當時的關外遍地是胡子,殺戮朝廷命官、劫掠府庫財物,幹的全是掉腦袋的勾當,不是迫於無奈,沒人願意走這條路。話又說回來,土匪也得有個奔頭,所謂“殺人放火受招安”,還有一句老話“不當胡子不當官,不下窯子不為太太”,自古以來,當胡子落草為寇,大多是奔著招安去的,混個高官得坐、駿馬得騎的不在少數。無奈生不逢時,趕上天下大亂一天一換旗的年頭兒,司令滿街走,土匪多如毛,今天招安當了官軍,說不定明天又改朝換代了,還得再去當土匪,與其折騰來折騰去,倒不如一直在山上當胡子。

像血蘑菇和白龍這樣的崽子,除去在砸窯之時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給大當家的前擋後別,平常還得把風放哨、鍘草喂馬,幹的都是辛苦活兒。上一次爺兒仨大鬧龍江縣城,替綹子立了威,大當家的破例開恩,讓這小哥兒倆去白河縣城“走親戚串門子”,對於山上的土匪來說,絕對是一樁肥差!

怎麽叫“走親戚串門子”呢?土匪還有親戚嗎?其實說白了,就是找地主大院的炮手、縣城裏的保安隊收錢。無論官府的保安隊,還是給地主看家護院的炮手,無非也是混口飯吃。這些人都有兩個“東家”,一是那些大地主、當官的,按月給他們關餉錢,無多有少,這是明的。暗地裏還有一個“東家”,就是土匪。拿保安隊來說,他們私底下跟土匪串通一氣,土匪佯裝進城砸大戶,雙方打得越熱鬧越好,但有一節,隻開槍不死人,子彈全往天上打。不懂其中門道的人都以為是保安隊打跑了土匪。土匪故意丟下三五匹老馬、十來件衣物,讓保安隊撿回去邀功請賞。土匪也不能白跑一趟,兩邊拿這筆賞錢對半分賬,誰也不吃虧。這就叫“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各的道兒。

到了約定分賬的日子,白龍和血蘑菇起了個大早,如同出籠的鳥兒,打馬揚鞭上了官道直奔白河縣城。遠遠望見一座城樓子,下半截以青石為基,上半截用青磚砌成,牢不可破。城牆上垛口齊整,遠端設有角樓。城門大敞四開,三丈來寬的護城河上吊橋平放,騎驢的、挑擔的、推獨輪車的、拉板車的、趕大車的、坐小轎的,從城門洞中進進出出。早有保安隊的人穿得整整齊齊,候在城門口遠接高迎。兩人走到近前,先把槍支和短刀交給保安隊的人,拿個兜子裝起來,臨走原樣奉還。此乃約定俗成的規矩,以防他們喝多了酒在城裏鬧事。保安隊的人帶他們哥兒倆過吊橋進了城。別看這個縣城不大,卻是交通要道,從關內來做生意的商賈絡繹不絕,飯店客店一年到頭忙多閑少,雖是縣治,尤勝州府,比龍江縣城熱鬧十倍。血蘑菇和白龍的眼都不夠使了,瞅見啥都覺得新鮮,城隍廟、土地祠、藥王廟、地藏庵、縣衙門、守備營、警察署分立兩廂,一水兒的青磚灰瓦、敞亮大門。越往前走越熱鬧,道路兩側有的是做小買賣的,車馬喧鬧,行人穿梭,燒鍋、油坊、染坊、皮坊、山貨店、成衣店、首飾店、藥鋪、鐵匠鋪、飯館、茶樓、煙館、妓院、客棧、大車店,五行八作的商鋪店麵應有盡有,這叫“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保安隊的人把他們倆帶到一家飯莊子,是一座二層樓房,位於大片平房瓦屋之間,抬頭看牌匾上寫著四個大字“長順館子”,煎炒烹炸的油煙香味兒撲鼻而來。店夥計把眾人讓到樓上雅間,遞過熱毛巾,先沏上香茶,擺上四個壓桌小碟兒,分別是糖蒜、雪裏蕻、地葫蘆,以及切成細絲的芥菜疙瘩。沒過多會兒,七冷八熱擺了一大桌子,像什麽熏魚醬肉、鬆花香腸、水爆羊肚、血腸白肉、鍋包肉、溜肉片、紅燒肘子、四喜丸子,特別是燉菜,酸菜燉五花肉、小雞燉榛蘑、排骨燉豆角、鯰魚燉茄子,大盆大碗地端上桌子,呼呼冒著熱氣,滿屋子飄香。俗話說“姑爺領進門,小雞嚇掉魂”,在關外請客離不了小雞燉榛蘑,雞必須是長到一百天的小笨雞兒,加上關東山的野生榛蘑,緊燒慢熬,燉得酥爛入味,吃上一口就停不下來。長順館子還有一道風味菜,叫作牛羊鍋鐵,端上來一個炭火爐,架起鍋鐵片,塗上牛腰窩油,切好的牛羊肉片在鍋鐵上烤熟,蘸著用醬油、辣椒油、鹵蝦油、韭菜花、芝麻醬調成的小料來吃。夥計又抱來兩壇上等“龍泉酒”,本地燒鍋自釀,清亮透明、酒香綿厚,敞開了隨便喝。保安隊吃飯不用給錢,全記在賬上,到年底下給不給就不一定了,反正飯莊子老板絕不敢去要賬。

白龍和血蘑菇平時在山上順壟找豆包,土坷垃裏刨食,撈不著什麽嚼裹兒,鹹菜疙瘩都舍不得大口吃,酒倒是有,是老韃子自己用土法子釀的苞穀燒,喝一口感覺嗓子眼兒往外冒火。這一次可逮著了,不錯眼珠盯著一桌子菜,哈喇子流到了下巴頦兒,頭也不抬可勁兒造,顧不得猜拳行令,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到最後嘴都喝麻了,吃得溝滿壕平,盆幹碗淨。酒足飯飽之後,跑堂夥計從街對麵點心鋪叫來四樣小點心?牛舌餅、雞油餅、海棠果糕、芙蓉糕,再遞上來熱毛巾、牙簽、漱口水,保安隊的人備上大煙槍,從堂子裏叫來幾個姑娘陪著,唱小曲兒喝花酒。血蘑菇和白龍是來者不拒,拒者不來。到最後不能忘了正事,保安隊的人給足了該給的錢,還給這哥兒倆一人封了一個紅包。

兩個人心滿意足,由保安隊的人送出城門,順原路打馬回山。血蘑菇平時在山上吃不著好的,又正是能吃的歲數,在縣城中貪嘴吃多了溜肉片,騎著馬一通顛簸,肚子裏的東西翻江倒海,半道上跑肚拉稀。他怕耽誤了差事被大當家的責罰,就讓白龍帶上錢先走,自己在後邊慢慢兒嘎悠。

他們這個綹子占據一座孤山嶺,山頭又高又陡,形同一把錐子,上頂著天下杵著地,穀深數裏像個口袋,兩側山連山水連水,嶺連嶺溝接溝,堪稱天然屏障。左近有個地方喚作“剪子口”,傳說這一帶有吸金石,無論山坡、石縫、小溝岔,到處是金疙瘩。清朝末年挖出過金脈,出過“狗頭金”,留下許多大小不一的金眼子,以及一座供奉“金燈老母”的小廟。關外挖金之人向來尊耗子為仙,據說金燈老母就是隻大耗子,金幫下金眼子之前,必先備下供品,什麽餑餑饅頭、好酒好肉、香油果子都少不了,由金把頭率眾焚香跪拜,求金燈老母保佑他們多拿疙瘩。後因關外戰亂,金幫的人都被打散了,長年不見人跡,廟宇失了香火,而今山牆半塌,門歪窗斜,殘破不堪,四周長滿了蒿草,荒涼中透著一股子瘮人的寒氣。

分贓聚義廳就在破廟後的孤山上,血蘑菇捂著肚子一路往回走,行至破廟附近,本想繼續趕路,不料起了一陣怪風,卷起陣陣白霧,緊接著風雲突變、悶雷滾滾,天黑得如同抹了鍋底灰,正所謂“老雲接駕,不是刮就是下”,料是行走不成,隻得把馬拴好,跑入供奉金燈老母的破廟中躲避。老話兒說“二人不放山,一人不進廟”,皆因沒了香火的破廟中,常有賊寇強人落腳,行路的孤身一個去廟中投宿,萬一遇上歹人,恐受其害。血蘑菇本就是殺人越貨的土匪,倒沒這個忌諱,隻怕屋頂塌下來,把自己砸在下邊,便蜷縮在供桌下閉目養神。腦袋裏頭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掩上的廟門突然讓風刮開了,打外邊進來一個黃袍老道。可也怪了,孤山嶺下連個打獵的也沒有,哪兒來這麽一個牛鼻子老道?

土匪專幹殺人越貨、砸窯綁票的勾當,疑心最重,成天擔心遭人報複,誰都不會相信。即便同一綹子中的弟兄,也常相互猜忌。血蘑菇也是如此,孤山嶺土匪出沒,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方圓幾百裏更沒有什麽道觀,哪兒來的這麽一個老道?他摸不透對方是什麽來頭,不便輕舉妄動,就掏出火折子點亮供桌上的油燈。金燈廟中破破爛爛,房頂子上蛛網密布,牆根兒橫七豎八堆著破木板子爛磚頭,泥胎塑像上彩漆斑駁、麵目模糊、裂紋密布,在忽明忽暗的油燈光亮下,顯得分外詭異。再瞅眼巴前兒這個老道,五十來歲的年紀,個子不高,身材瘦小,半新不舊的土黃色長袍蓋到腳脖子,兩隻袖子又寬又長,腳踩十方鞋,一張臉麵黃肌瘦,下巴上稀稀拉拉幾根黃胡子,一對小黑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臉上全是邪氣。帶的家夥什也不少,背著一柄木劍,盤得鋥明瓦亮的大葫蘆掛在腰上,手握一杆短柄煙袋鍋子,黃銅煙鍋,瑪瑙煙嘴,拂塵插在脖子後頭。

血蘑菇後退兩步,拱了拱手:“這位道長,我瞅你麵生,不是這山裏的人吧?”黃袍老道似乎沒將血蘑菇放在眼裏,陰陽怪氣地說:“道爺往來遊食,仙蹤不定。”舊時行走江湖的僧道頭陀大多會說黑話,也受土匪敬重,所以血蘑菇又行了個匪禮,問道:“既是遊方的化把,不妨報個蔓兒、說個價?”黃袍老道一擺手中拂塵:“久在深山不問塵,洪武身邊伴過君!不怪你這山野小子有眼不識泰山,我道號辰鬆子,異名黃太公的便是!”血蘑菇聽黃袍老道口氣猖狂,而且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自己,目光閃爍不定,看來絕非善類,隻怕手段了得,敵他不過,不免下意識地撩開衣襟,伸手去腰裏摸槍。

黃袍老道一眼瞥見血蘑菇纏在腰上的黑蟒鞭,油亮烏黑,恍若蛇蟒,立時改了口氣,清了清嗓子,拿腔作調地說道:“福生無量天尊,不可思議功德。不瞞你說,貧道受仙靈托夢指點,來此降妖除怪!”血蘑菇不以為然:“孤山嶺剪子口有金燈老母護佑,還用外來的老道降妖?”黃老道捋了捋胡子,挺了挺腰,把臉湊到血蘑菇鼻子尖上:“你看你歲數不大,見識倒不小,我實話告訴你,金燈老母就是個千年耗子精,占據此山金脈,憑借吸金石興妖作怪已久,當受天羅地網格滅。貧道觀你氣色極高,他日必成大功,位在諸侯王之上,可助貧道一臂之力,得了吸金石,咱倆二一添作五,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了。”

血蘑菇聽到“吸金石”三個字,不由得動了心思:有了吸金石,金疙瘩不求自得,能給綹子找到狗頭金,無異於立下大功一件,四梁八柱都得對我刮目相看,也讓幹爹和我老叔臉上有光。轉念又一想:雖然聽當過薩滿神官的老韃子提及,山裏頭有吸金石,可自己在這山前山後十多年,從未見過半個金粒子。而今這個老道順口一說,還能當真不成?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半信半疑地問道:“但不知如何相助?”黃袍老道伸出細長的手指,往血蘑菇腰上一指,說道:“廟後有個金眼子,等貧道掐訣念咒、布陣施法,必然會有一道妖氣從裏邊衝上來,到時候掄起你這盤條子,狠狠抽打金燈老母的泥胎塑像,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血蘑菇奇道:“你這牛鼻子老道挺識貨啊!瞅出我這條黑蟒鞭厲害了?”黃袍老道“嗤”的一笑:“道眼通天,術法通玄,豈能把朱砂當成紅土,棒槌看作蘿卜幹兒?你這鞭子非比尋常,乃是斷頭鬼辮子上帶血的頭繩絞成,一鞭子能打掉地仙五百年道行!”不等血蘑菇再問,黃袍老道已拔出背後的木劍,畫地為圓,撩道袍盤腿坐在當中。血蘑菇冷眼觀瞧,見道袍下是毛茸茸兩條腿,不覺暗暗心驚,又看老道瞪著眼,口中念念有詞:“北鬥星君,太上仙師,諸天神靈,奉道真人,黃龍顯聖,速助我行!”供桌上的油燈越來越暗,緊接著一道灰煙衝入破廟,急速盤旋,如同扶搖羊角,繞著黃袍老道打轉。

血蘑菇被臭氣熏了一下,腳下也站不穩了,不得不靠在牆角稍作喘息。金燈老母忽然顯聖,變成一個老婦人,朗目疏眉,滿臉皺紋,玄色絹帕包頭,灰襖灰褲繡著金邊,外罩一件藏青色鬥篷,腳底下一雙平底繡鞋,與供在廟中的泥像一模一樣。金燈老母念在血蘑菇護駕有功,傳給他一個法門,可以調遣耗子兵拿疙瘩。“拿疙瘩”是金幫的黑話,意指挖到成形的金粒子,也就是狗頭金。但須“約法三章”:其一,拿疙瘩不可貪得無厭,一旦挖絕了金脈,以後就沒金子可挖了;其二,調兵法門絕不可告之旁人;其三,孤山嶺剪子口的耗子兵,皆為金燈老母徒子徒孫,持了灰家法咒,便不可傷及此輩。

血蘑菇一一應允,指天指地立下重誓。金燈老母讓他附耳過來,傳給他調兵的法咒,血蘑菇暗記於心,隨即打了個冷戰,從夢中驚醒。揉著眼四下觀瞧,香案上的油燈還沒滅掉,地上扔著一件黃袍,裹有一具白骨,旁邊還死了一條大黃鼠狼子,毛色黃裏透紅油光水滑,已然氣絕身亡。血蘑菇六神無主,見外邊滿天星鬥、月滿如盤,估摸時辰已近午夜。這麽晚沒回山,幹爹和老叔肯定著急,匆匆忙忙出了破廟。回山推說跑肚拉稀走慢了,又趕上變天,躲在破廟裏打個盹兒,迷糊了一覺,別人也就沒多問。

從此之後,血蘑菇鑽一次金眼子,就能帶出幾個金粒子。整塊的金粒子自古罕見,民間根據形狀稱之為“狗頭金”或“馬蹄金”,有大的也有小的,大的撿到一塊半塊就不得了。不過山上有山上的規矩,拿了疙瘩他絕不敢私吞獨占,全得交給大當家的,記下大賬存入庫房。遲黑子賞罰分明,分給血蘑菇好酒好肉,額外賞給他四個成色好、分量足的金粒子。別的土匪看在眼裏,也紛紛去鑽金眼子,卻連一粒金沙子也找不著。土匪們議論紛紛,有人說血蘑菇走運,有人說他能跟金耗子說話,疙瘩全是金耗子給他叼來的,反正是眾說紛紜。

孤山嶺綹子裏有個土匪,挑號“雙林”,已經跟著遲黑子當了十幾年土匪,有一次下山探望老娘,一走三個月,音信皆無。上山為匪是掛柱容易拔香難,土匪對綹子中的情況了如指掌,萬一背信棄義扒灰倒灶,綹子必定遭難。所以山上有規矩,誰想拔香頭子,誰就得把命交出來,能活著退夥的少之又少,也許當麵應允,同意你拔香撤夥,還送你些銀圓煙土,等你扭臉一走,背後就打黑槍。真想退夥的也不敢說,隻能找機會逃出去,遠走他鄉不告而別。遲黑子見雙林下落不明,便讓老韃子下山辦差,查清此人到底出了什麽事,若是讓官府逮住掉了腦袋,就要找出告密之人,再伺機尋仇;如果是吃裏扒外投靠了別的山頭,那講不了說不起,挖地三尺也得把他翻出來,按照山規處置。

老韃子連著走了十幾天,有一天深夜,一陣怪風刮開了窩鋪門。血蘑菇迷迷瞪瞪地爬起來關門,聽見白龍讓夢魘住了,口中胡言亂語說著什麽。血蘑菇忙把白龍叫起來,問他怎麽了?白龍臉色不大對勁兒,可也沒說什麽。轉天後晌,白龍套來幾隻山雞野兔,抓了一大把榛蘑,熱熱乎乎燉成一大鍋,叫來血蘑菇,哥兒倆盤腿坐在炕頭,喝著酒吃著肉,又是劃拳又是行令,天上地下一通嘮扯,二斤苞穀燒不知不覺喝見了底兒。白龍把酒碗往小炕桌上一撂,板起臉問血蘑菇:“老兄弟,哥待你咋樣?你還跟哥是一條心不?咱倆還是兄弟不?”這苞穀燒勁兒太大,血蘑菇喝得暈頭轉向,順口說道:“咱倆還說啥,啥時候你也是我親哥啊!”白龍道:“那你跟哥實說,同樣一個金眼子,為啥別人下去兩手空空?你下去就能找到金疙瘩?”血蘑菇支吾道:“我……我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誤打誤撞唄……”白龍翻了血蘑菇一眼:“你可拉倒吧,打你小子光腚哥就認得你,你忘了騎哥脖子上撒尿了?你心裏想的啥,瞞得了天瞞得了地,瞞得了大當家的,瞞得了我幹爹你老叔,可瞞不過我。讓你自己說,你有啥事是我不知道的?是不是信不過你哥?咱都是老爺們兒,你就不興敞亮點兒?”血蘑菇打馬虎眼說:“白龍哥,我要是真有那本事,不告訴誰也得告訴你啊!可我真沒瞞你。”白龍歎了口氣,端起酒碗仰脖喝幹,又抄起酒壇子倒酒。那酒壇子已然空了,白龍空了半天也沒空出幾滴,一氣之下把壇子扔在地上,一張大黑臉拉得老長,舌頭都木了:“咱哥兒倆這麽多年,真是白交了啊!”血蘑菇見白龍生氣埋怨自己,心裏挺不是滋味。白龍不肯罷休,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又拎來一壇子酒,跟血蘑菇一碗接一碗地喝,話裏夾槍帶棒,把血蘑菇埋汰得抬不起頭。血蘑菇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覺得自己簡直是“豬八戒照鏡子?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血蘑菇覺得有人叫自己,睜開眼見是老韃子。外頭天剛蒙蒙亮,血蘑菇詫異地問:“老叔,咋這麽早回來了?”老韃子說差事已然辦妥,自己本想在山下待兩天,可總覺得心神不寧,這才急著往山上趕,又問:“為啥就你一人,白龍幹啥去了?”血蘑菇睡眼惺忪,轉頭往四周看看,炕桌上杯盤狼藉,平日正是他和白龍蒙頭大睡的時候,此刻窩鋪裏隻有他一個人,卻不見白龍的蹤影。他拍打腦門仔細回想,自己酒後失言,對白龍說了調遣耗子兵的法咒,當時驚出一身冷汗,心說要壞,忙把心頭所想告知老韃子。老韃子聽罷也吃驚非小:“白龍得了法咒,多半是下金眼子拿疙瘩去了,若真如此,隻怕凶多吉少!”

二人出門找了一個遍,果然不見白龍的蹤跡。老韃子越琢磨越不對勁兒,爺兒倆趕忙抄家夥繞到後山,來到金燈老母的破廟附近分頭找尋。血蘑菇眼尖,瞅見一個金眼子邊上掛著繩索,他叫來老韃子,一老一少點上油燈鑽了金眼子。金眼子裏陰氣森森,側麵岩壁時而傳來滴水之聲,腳底下又濕又滑,周圍有幾條黑魆魆的坑道,不知通往何處。爺兒倆摸索著往前探路,繞進一處坑道,血蘑菇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借著油燈光亮低頭一看,腳下竟是一具白森森的人骨,仍有十幾隻耗子圍在上邊亂啃亂咬。爺兒倆將那些耗子趕開,蹲下身仔細觀瞧,被咬碎的皮肉和碎布條與白骨粘連在一起,血腥之氣刺鼻,地上丟著一支“十五響”,正是白龍傍身的家夥,旁邊扔著一把鐵鍬,甭問也知道,白龍已被耗子啃成了白骨。

老韃子傷心欲絕,顫顫巍巍去給白龍收屍,可又無從下手,坐在原地苶呆呆發愣,忽然吐出一口鮮血。土匪都有股子狠勁兒,老韃子心知大限已到,拚上這條命,舍了這身皮,也不能放過金燈老母,當即掏出一個紙馬,點火燒成紙灰吞下去。隻見他須發倒豎,二目圓睜,口中念道:“陰兵借陰馬,陰風助火靈……”隨後噴出一口黑血,燒過的灰燼也在其中,化作一縷縷黑煙。血蘑菇驚道:“老叔,您要借馬燒廟?”老韃子略一點頭,喃喃說道:“我活到這把歲數,早該去見列祖列宗了,還有啥舍不得的?”說完又噴了一口血,晃了三晃搖了三搖,一頭栽倒在地。血蘑菇以為老韃子咽氣了,撲在他身上嗚嗚大哭。誰知老韃子還沒死透,又睜開眼說:“哎呀,老叔忘了給你交代個事,紮針的秘訣還沒傳給你……”血蘑菇哭得滿臉是淚:“老叔啊,您甭傳了,這一時半會兒哪說得清……”老韃子氣息漸弱:“就兩句話,你記好了……紮針不認穴,哪兒疼往哪兒戳……”血蘑菇聽得目瞪口呆,再看老韃子已然氣絕身亡。

6

血蘑菇接連遭受重創,如同霜打的茄子、拉秧的黃瓜。遲黑子見他整天垂頭喪氣,就勸他說:“你老叔雖不是四梁八柱,卻與我交情最厚,他撒手閉眼這麽一走,我和你一樣難受,瞅見你這樣我更不放心,以後有啥事盡管跟我說,自有幹爹給你做主,別自己悶在心裏憋著。”血蘑菇感激涕零,覺得世上還有人惦著自己,衝這個也得打起精神,別讓幹爹再為自己操心了。

再說遲黑子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總要補充槍馬錢糧。這一年山上錢糧吃緊,眼瞅著天越來越冷,遲黑子和手下的“狠心梁”馬殿臣商議,決定聯絡另外兩個綹子的土匪,下山去薑家屯砸窯,幹完這一票就去貓冬。胡子不做糊塗買賣,遲黑子早派插千的探子摸清了底細。薑家屯以前叫大營子堡,當年曾有八旗軍駐防,後來闖關東的人多了,在周圍開荒耕種,漸漸聚集了幾百戶人家。屯子裏最大的大戶,外號“薑老摳”,長得又矮又胖,冬瓜腦袋,倭瓜肚子,絲瓜胳膊,黃瓜腿兒,走起路來跟個屎殼郎相仿。他五十來歲的年紀,對長工佃戶心黑手辣,為非作歹幾十年,小鬥放貸,大鬥收租,私設地牢,欺男霸女,當地老百姓沒有不恨他的。薑老摳這個名號真不是白給的,不僅對佃戶摳,對自己更摳,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有了錢全攢著。薑家有個管家叫薑福,以前也是二流子,隻因長了一張巧嘴,擅長溜須拍馬,說話一套一套的,深得薑老摳歡心,不僅提拔他做了管家,還給他改了姓,成了老薑家的人。他攛掇薑老摳聚攏來一群大煙鬼、二流子,成立了一支保險隊,勾結駐防縣城的騎兵旅長官,有外省逃荒到此的,往往被其所害,割下人頭冒充土匪,胡亂按上個匪號,拎到縣城領賞。這個買賣隻掙不賠,周周圍圍的屯子也得給他們出錢出糧,還可以給自己看家護院。保險隊雖是烏合之眾,但薑家屯四周環水,地勢險要,薑家大院明有碉樓,暗有地排,而且離縣城太近,一旦打起來,槍聲必定會驚動駐紮在縣城的騎兵旅,所以一般的綹子還真砸不動。

這一天“快馬門三”與“一杆槍段達”兩個匪首,各帶十名崽子來到孤山嶺碰碼對盤子。遲黑子下山相迎,彼此互行匪禮,兩手抱拳停在胸前,用力往右邊一甩,寒暄幾句,接入分贓聚義廳。三個大當家的坐定,有崽子倒上酒來,遲黑子先幹為敬,哈哈一笑說道:“兩位挨肩兒,近來生意興隆啊?蘭頭海不海?買賣順不順?”一杆槍是個粗人,說話直來直去:“不怕兄長笑話,咱這關東山,從來是地廣人稀,又趕上天下大亂,胡子比老百姓還多,狼多肉少啊,淨喝西北風了!”快馬門三也對遲黑子說:“咱哥兒倆的綹子,比不得孤山嶺兵強馬壯,大的啃不動、小的吃不飽啊!”遲黑子說:“薑家屯的薑老摳積下許多不義之財,囤了不少糧食,打下薑家窯,何愁日子難過?”快馬門三沉吟道:“薑老摳殺戮逃難災民,誣為賊匪領賞,可以說良心喪盡、死有餘辜。怎奈薑家窯距離縣城太近,有縣城駐軍掣肘,這個響窯實在不好砸……”遲黑子等的就是這句話:“咱這三個綹子,拎出哪一支,都砸不動薑家窯,弄不好紮了手,反讓同道恥笑,除非三股繩子擰成一股,拉個對馬,勾道關子,不信吃不下!”那二位美得好懸沒從椅子上蹦起來,三個綹子湊在一處,至少五六百條槍,什麽窯砸不開?正所謂“西北連天扯大旗,英雄好漢歸綠林,你發財來我沾光,天下胡子一家人”!三個大當家的一拍即合,斬雞頭喝血酒,約定了攻打薑家窯的時日,以及各出多少槍馬、如何分局等。土匪合綹子砸窯,得提前說明白怎麽分贓,說黑話叫分局,又分“大局”和“小局”。大局指錢財、糧食、牲口、槍支,三一三十一,一個山頭占一份。小局指皮襖皮褲、首飾細軟之類的零碎財物,這得留給崽子們,誰搶來歸誰。

到了砸窯那一天,三個綹子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聚集了幾百號土匪,黑壓壓一大片下了山。遲黑子有個顧慮,薑老摳作惡多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但是屯子裏還有不少老百姓,他怕另外兩個綹子亂來,反倒壞了自己的名聲。因此在殺進薑家窯之前,遲黑子又交代了一句,叮囑另外兩個匪首和四梁八柱:“把手底下的崽子們看住了,誰膽敢橫推立壓,當心吃瓤子!”土匪黑話中的“瓤子”,說白了就是槍子兒;“橫推立壓”指殺降和糟蹋女眷之類的惡行。那兩個匪首齊聲稱是,分頭告訴手下崽子:“都給我聽好了,誰也不許去薑家窯認老丈人!”

僵持了老半天,底下的土匪急了:“別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現在開門,饒你們不死,砸開薑家窯,可別怪老子不客氣!”薑福不肯服軟:“咱們薑家屯吃蔥吃蒜,就是不吃王八薑!有本事你打上來,鹿死誰手,可還不一定呢!”突然一聲槍響,保險隊不知誰先開了槍,眾土匪豈肯示弱,立即開槍還擊。保險隊仗著地勢負隅頑抗,一通亂打,雙方就交上火了。土匪的家夥五花八門,像什麽老套筒子、蓋子槍、連珠槍、單出子兒、東洋炮、自來得、老雙響、雞蹄子,有什麽是什麽。別看槍不咋的,但個兒頂個兒是亡命之徒,四梁八柱的槍杆子又直溜,打出去的槍子兒如同長了眼,保險隊死了十來個,其餘的躲進碉樓再也不敢露頭。馬殿臣是出了名的炮頭,兩把盒子炮左右開弓,打斷了吊橋的繩索,吊橋“哐當”一聲砸落下來。崽子們抬著雲梯衝過吊橋,後頭跟著幾十名敢死隊,個個手持盒子炮,背插大刀,借著雲梯往牆上爬。正當此時,薑家大院裏邊火光衝天,傳來一片嘈雜之聲,原來有事先潛入薑家窯的土匪放火策應,打開了大門。保險隊全是些二流子大煙鬼,以往仗著薑老摳的勢力為非作歹還行,此時大多嚇破了膽,扔下槍四散逃竄。

當地縣城不僅有保安隊,更有騎兵旅駐防,不過當官的吃空餉,實際上沒那麽多兵。旅長聽見薑家大院方向槍聲密集,也自心驚肉跳,平時吃著薑老摳,喝著薑老摳,關鍵時刻不能不出動,隻得命一個連出城剿匪。連長接到命令一肚子不情願:你們都不去,憑啥讓我去?這不等於送死嗎?無奈軍令難違,隻好召集部下,先在駐地兵營列隊報數,報一遍人數不對,再報還不對,報了五六遍,越報人越少。連長說:“就這麽著了,今個兒誰沒來,扣誰一個月的軍餉。”接下來帶領人馬開出縣城,奔薑家屯方向磨磨蹭蹭走出二裏地。這個報告連長忘帶槍了,那個報告連長忘帶子彈了。連長叫住眾人接著訓話,爹娘老子連罵帶卷,訓夠了一聲令下掉頭往回返。都準備妥當再出來,又忘了帶旗號,等把槍馬旗號全找齊了,也到吃飯的時候了,兄弟們吃軍糧拿軍餉,保境安民有責,可是不填飽了肚子,如何跟土匪幹仗?連長一聲令下,就地埋鍋造飯。反正不等土匪走光了,說什麽也趕不到薑家屯。

狠心粱馬殿臣可不信薑老摳的鬼話,吩咐崽子燒壺開水,再找倆洗腳盆,其中一個裝上半盆粗鹽,先把薑老摳的腳摁在空盆裏,往他腳上澆開水,燙出一腳燎泡,再往上搓大鹽粒子。薑老摳慘叫哀號,真可以說鑽心地疼,不單是腳疼,還心疼這麽多鹽。馬殿臣隻問薑老摳說是不說,薑老摳腦子都木了,可就一句話:“真沒有錢!”土匪有的是禍害人的損招,不怕薑老摳不招。馬殿臣又讓手下人找來一瓶子香油。那個年頭鄉下人家吃鹹菜,也要放兩三滴香油,薑老摳可不舍得,鹹菜端上桌來,頂多拔下香油瓶上的塞子,他自己聞兩下,再轉著圈讓姨太太們一人聞一下,多一下都不行,此事遠近皆知。馬殿臣就把薑老摳大頭朝下吊在樹上,拿香油往他鼻子眼兒裏倒。薑老摳讓香油嗆了個半死,又見香油流了一地,不免心如刀絞、肝腸寸斷,連哭帶號地叫嚷:“你們整死我得了,我不活了!”

這時有崽子來報,說在薑老摳住處的炕洞子底下找到一個地窨子,裏邊有兩個櫃子,裝滿了夾金懷表、白貂帽子、獺皮大衣、駝絨袍子、俄國毯子,還有幾個箱子死沉死沉的,砸開一看全是銀圓和金貨。馬殿臣命他們抬出來擺在場院當中,給三位大當家的過目。薑老摳見自己的家底兒全讓土匪搜了出來,心裏頭徹底涼了。每天晚上臨睡覺前,他都得把箱子打開,仔仔細細過一遍數,裏麵有多少塊銀圓、多少根金條,數都對上了才行,否則睡不踏實。他這輩子財迷轉向,存了這麽多年,一夜之間都歸了土匪,這還怎麽活?哭天搶地求老薑家祖宗顯靈,收拾了這夥土匪。

馬殿臣哈哈大笑:“薑老摳啊薑老摳,方才交出財貨還可以饒你一條狗命,而今你是甭想活了,今天爺爺讓你死個闊的!”說完從箱子裏撿出幾個“韭菜葉”,這是土匪的黑話,其實就是大金鎦子,走到薑老摳近前,一手掐住他腮幫子,另一隻手挨個兒把金鎦子塞進他嘴裏,又將剩下的半瓶子香油給薑老摳灌了下去。薑老摳讓金鎦子墜破了肚腸,疼得昏死過去。兩個崽子拔刀上前,給薑老摳來了個開膛破肚,把腸子中的金鎦子挨個兒找出來。

有哭的就有樂的,一眾土匪把薑老摳家中裏外搜了個遍,砸開糧倉和堆房,能帶走的滿滿當當裝了三十幾輛大車。後院牲口棚的牲口也牽出來,三個綹子三一三十一,哪家也沒吃虧。帶不走的全給老百姓分了,宣稱替天行道,其實也是拉攏人心,替綹子揚名。老百姓見薑老摳和保險隊的二流子差不多死光了,也沒什麽好怕的,家家戶戶拿著麵口袋,排著隊分糧食。遲黑子又命人在場院上擺好桌椅板凳,讓屯子裏的人做飯,包子、餃子、麵條子,大鍋豬肉燉粉條子。

大夥兒正吃得興起,突然跑來一個老頭兒,怒氣衝衝指著遲黑子破口大罵!

7

這個老頭兒腰彎背駝、步態蹣跚,脾氣卻不小,吹胡子瞪眼,說:“你遲黑子不是有名的清綹子嗎?俺們老百姓都敬重你是條好漢,向來劫富濟貧,為什麽單單禍害我們薑家屯?搶也搶了,吃也吃了,還要糟蹋我家姑娘,逼奸不從就殺人滅口啊!有你們這樣替天行道的嗎?”遲黑子當時就急了,耍清錢的綹子最忌諱“壓裂子”,也就是**民女,這是哪個崽子活膩了?他陰沉著臉,瞅了瞅身邊的快馬門三和一杆槍,心說:準是你們兩個當家的,約束不住手下崽子,幹出禍害百姓的勾當!

一杆槍是練武之人,最好麵子,也覺得臉上掛不住,當場拔出槍來,衝天打了一槍,厲聲喝問手下:“老爺們兒敢作敢當,哪個幹了傷天害理的勾當,趕快給老子站出來!”快馬門三同樣臉色鐵青,往前走了兩步,環顧手下一眾崽子。此人一貫陰鬱寡言,但是目光如電,一張刀疤臉讓人毛骨悚然。場院上一時間鴉雀無聲,幾百個土匪麵麵相覷,半天也沒一個吭氣。飯是甭吃了,遲黑子立即把三股綹子的兄弟召集到一處,讓老頭兒挨個兒辨認。老頭兒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圍著眾人走了兩圈,猛然分開人群,一伸手,從中揪出一個崽子,濃眉細目、白淨臉膛。遲黑子一看不是旁人,竟是他的義子血蘑菇!

原來土匪打進薑家窯之時,保險隊這群大煙鬼作鳥獸散。為了防備漏網之魚躲在暗處打黑槍,遲黑子下令把逃散的保險隊以及薑老摳的家眷全抓來。血蘑菇跟著一隊土匪沿著小路,逐門逐戶搜尋可疑之人。薑家屯當中是薑家大院,外圍的莊戶人家也不少,大多是幹打壘的土坯房,又低又矮,蓋得七扭八歪,道路更是縱橫交錯、坑窪不平。血蘑菇自從老韃子和白龍死後,心裏就憋著股邪火,撒狠一般追逐保險隊的人,經過一個小院,猛然聽到屋裏傳來一陣劈裏撲嚕的怪響。血蘑菇越牆而入,聽響動在西屋,趴在虛掩的門縫之間往裏頭看,不看則可,一看之下倒吸一口冷氣!

血蘑菇見了金燈老母,不由得搓碎口中鋼牙,當即破門而入,抬手一槍,正中“金燈老母”的麵門。“金燈老母”中槍斃命,死屍倒在炕上。血蘑菇撲將上去,眼前這張臉雖已被打爛,卻仍可看出皮膚光潔,豈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血蘑菇冷笑一聲,心裏罵道:天殺的老耗子,死了還跟我裝?老爺非讓你現了原形不可!三下兩下撕扯開那女子的衣服,卻怎麽也剝不下那身畫皮。血蘑菇忽然覺察到不對,不由得愣在當場,腦子裏“嗡”的一聲,心說:糟糕,賊咬一口,入骨三分,這一下怕是跳進鬆花江也洗不清了!就在此時,一個駝背老頭兒衝進屋來,一把抓住血蘑菇的胳膊,再看那個女子,赤身露體死在了炕上,鮮血染紅了半邊土炕。血蘑菇心慌意亂,一時沒了主意,推開老頭兒奪路而逃。一眾土匪在薑家屯中來往穿梭,誰也沒在意他,迷迷瞪瞪來到場院之內,還沒想明白剛才撞了什麽邪,那個老頭兒就跑來找遲黑子討公道了。緊接著又衝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拽到遲黑子麵前,哆哆嗦嗦指著血蘑菇的鼻子說:“我閨女就是這個癟犢子開槍打死的,土炕都讓血染透了!”

遲黑子怒不可遏,抬腳踢了血蘑菇一個跟頭。血蘑菇百口莫辯,他手背上甚至還有那個駝背老頭兒撓出的血道子。此時此刻,血蘑菇再說什麽也不會有人信,心想:這麽死也太冤了,好歹我得留住這條命!忙往遲黑子麵前一跪,磕頭如同搗蒜,求大當家的饒命。可是這個頭一磕下去,就等於當著眾人的麵,承認自己幹了橫推立壓的惡事!血蘑菇磕破了腦袋,卻見遲黑子不為所動,心知不給個交代,無論如何過不去這一關。咬牙摳下自己右邊的眼珠子,連血帶筋托在手上。遲黑子也舍不得打死血蘑菇,這孩子三歲上山,由他收為義子,交給老韃子裝在一個大皮口袋中,走到哪兒背到哪兒,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在山上當胡子打家劫舍,說不上行得正坐得端,至少沒幹過橫推立壓喪良心的惡事,之前還給綹子挖了那麽多金子,不說有多大功勞,那也夠得上功過相抵了。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破了規矩如何服眾?更何況另外兩股綹子也在那盯著呢,這不是讓外人看笑話嗎?關外的土匪講究五清六律,“五清”指要得清、打得清、傳令清、緝查清、帶路清。無論是開差砸窯,還是別梁子,不許強搶豪奪胡打亂砸,更不許傷及無辜,分贓時各拿應得之數,不能多吃多占,也不會虧了誰。“六律”是綹子的六道底線,分別是貪吞大餉、**婦女、攜槍逃跑、挑撥離間、搶餉劫櫃、私放秧子。縱然是四梁八柱,壞了六律中的任何一條,那就得透馬眼、活脫衣、上籠,也就是剜眼、扒皮、蒸熟了。如果說血蘑菇隻是**婦女,沒整出人命,給夠了人家賠償,或者說當眾剜下一個眼珠子,盡可以交代過去,卻不該殺人滅口。事已至此,再說什麽也沒用了。遲黑子氣得全身發抖,扭頭衝馬殿臣使了個眼色。馬殿臣明白遲黑子的心意,當即叫兩個崽子上前,下了血蘑菇的家夥,又吩咐道:“拖去外邊鑿了,別讓這個敗類死在大當家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