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血蘑菇破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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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過了三年,這一年清明之後,農曆四月十八,趕上慶雲廟保花娘娘顯聖,地方上大辦廟會。木頭杆子搭起一座戲台,連開三天台子戲,有唱京戲的,也有唱蹦蹦戲、二人轉的。方圓幾百裏地的老百姓接閨女喚女婿,全來趕廟會看熱鬧。保花娘娘廟門幾裏之外便搭起彩門牌樓,兩邊草棚子一個挨一個,打把式賣藝跑江湖的,戲法、雜耍、皮影戲,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賣黏豆餑餑、紅棗芸豆切糕、冰糖葫蘆、桲欏葉餅、吊爐燒餅各類小吃的,還有賣小孩玩意兒、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針頭線腦、皮貨布貨衣服鞋帽、煙袋鍋子煙袋嘴兒、煙袋杆子煙荷包、牛皮羊皮麅子皮做的煙口袋,擠擠插插一直擺到廟門口。道路上人頭攢動,哪年都得擠死幾個。人群裏也混跡了不少要飯的,關外叫“跟腚花子”,蓬頭垢麵,身上又髒又臭,跟從茅房坑裏撈出來的差不多,走到哪兒人們都捂著鼻子往兩邊躲。跟腚花子湊到切糕攤前,伸手就抓,髒手摸上切糕,衝著攤主一齜牙,攤主隻得認倒黴,趕緊讓他拿了切糕走人,滾得遠遠的。有逛廟會的手裏舉著剛買的吊爐燒餅,正往嘴裏送,被跟腚花子從後麵一把搶過去,朝燒餅上吐幾口唾沫再還回去,人家哪兒還吃得下?吊爐燒餅隻能便宜了要飯的。最可恨這些個要飯的當中,還躲著不少拍花拐小孩的人販子,所以說哪一次廟會上都有丟孩子的,隻不過大多數老百姓不知道。

保花娘娘保佑多子多福,在關外香火極盛,大殿前懸掛著一個圓咕輪墩的金錢,比鐵鍋大上三圈,當中是個方孔,上下左右分別鑄以“子孫保重”四個大字,老太太小媳婦兒站在大殿門口,爭著往錢眼中扔銅子兒,能擲進去的必定諸事順遂。擲完了銅子兒,輪番跪在保花娘娘神像前麵焚香拜起,求娘娘保佑自己想啥來啥,有的求來年得個一兒半女,有的求子孫後代消禍免災、多福多壽。

上門女婿和大蘭子帶孩子去看熱鬧,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小臉兒洗得幹幹淨淨,頭戴六塊瓦的小皮帽,穿一身青灰色綢布棉襖,腳底下一雙簇新的熟牛皮小靰鞡鞋,縱然老祖宗不待見,架不住家大業大,吃的穿的差不了。出了家門看什麽都新鮮,東瞅瞅西瞧瞧,一雙眼睛不夠他忙活的。到了晌午,當爹的去飯棚子給他買牛肉餡兒餅。慶雲廟集市的牛肉餡兒餅遠近聞名,麵團揪出劑子,擀成薄皮,包上鮮牛肉餡兒,按扁了甩到刷著薄油的平底鍋上,煎得滋滋作響,兩麵焦黃,隔皮透餡兒,那個香味兒,頂著風都能傳出八裏地。大蘭子拉著孩子在路邊等著丈夫,忽聽那邊有人高喊:“保花娘娘顯聖了!”這一嗓子可不要緊,周圍的人群立時炸了鍋,你推我擠全往廟門口擁,唯恐落於人後。大蘭子忙蹲下身抱孩子,卻被人撞了一下,就這麽一錯眼,低頭再看四周全是人腿,兩個要飯花子擋在前頭,孩子不見了!大蘭子慌了手腳,用力推開要飯花子,扯開嗓子連喊帶叫,人群中亂亂哄哄,誰能聽她的?那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急得大蘭子要上吊。這時候上門女婿捧著幾個油乎乎、熱騰騰的牛肉餡兒餅回來了,兩口子碰了麵,哪兒還有心思吃餡兒餅逛廟會?前前後後找了一個遍,逢人就問見沒見著一個三歲大的“小嘎豆子”。一直找到天黑也沒找著,抹著眼淚回了關家大院。

有道是“十個指頭連著筋,兒女元寶動人心”,大蘭子把孩子整丟了,心裏頭憋了巴屈,回到家吃不下喝不下,癱在炕頭上拿不起個兒。上門女婿更沒主意,坐在一旁低頭耷腦,隻顧唉聲歎氣。兩口子一宿沒合眼,挨到轉天早上,又帶了下人四處去找,一連三天沒找到孩子,大蘭子急得尋死覓活。此時有個獵戶打扮的人上門來找管家關長鎖,自稱是給土匪通風報信的花舌子,說給您家帶個話,小少爺讓走長路的拐子拍走了,又帶上孤山嶺,轉給了遲黑子的綹子,限你們三天之內帶十根金條上山贖人,過時不候。東北的土匪又叫胡子,團夥叫綹子。胡子綁票的手段很多,有的砸窯直接抓,有的設局蒙騙,還有的摸清行蹤在路上搶奪,也會把拐來的孩子婦女轉手倒賣,擱你手上要不出錢,換到我手上說不定就能把贖金要出來。反正隻要讓胡子惦記上,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根本防不勝防。大管家關長鎖忙跑進去通稟。大蘭子得知孩子的下落,可以說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孩子還活著,悲的是不知在土匪窩裏遭了多少罪。她跌跌撞撞奔到門房,一把抓住花舌子的衣襟,央告花舌子把孩子送回來。能幹上花舌子這份差事,打槍使棒不一定行,卻要能言善辯、巧舌如簧,一手托兩家,甚至於兩股土匪之間發生衝突,都得靠他去談判。孤山嶺的花舌子說話不卑不亢:“這位少奶奶,咱綹子追秧子啃富,吃的就是這碗飯,怎麽可能空口白牙說還就還?不多不少,您掏十根金條,三天之內準能讓您見著孩子。”大蘭子眼中含淚不敢發作,大戶人家規矩多,各房零用開銷,均由管賬的按月支給,她在家裏吃家裏喝,一年到頭存不了幾個錢,要說拿個一根兩根的,兩口子興許湊得夠數,十根金條真是掏不出來,把首飾家當全賣了也不夠,隻能拽上花舌子,去後堂求老祖宗開恩。

老祖宗也聽說孩子丟了,正發愁怎麽打發這個孩子,丟了倒是樁好事,真是老天爺開眼,如同移開了壓在胸口的一塊大石頭,總算緩了一口氣。正在這個當口,大蘭子帶著花舌子求見,說孩子讓土匪綁走了,求老祖宗賞下十根金條贖人。老祖宗穩穩當當坐在太師椅上,眼皮子都沒抬,不緊不慢地把碎煙葉裝進煙袋鍋子,拿手指按得實了,打上火抽了兩口,問那個花舌子:“哪個山頭的?”花舌子恭恭敬敬地回話:“孤山嶺上的綹子,大當家的報號遲黑子。”老祖宗略一點頭,眯縫著眼告訴花舌子:“回去告訴你們大當家的,這個孩子太小,長大了也不知道是個葫蘆是個瓢,我們不贖了,讓他跟山上待著吧!”大蘭子聽聞此言,如遭五雷轟頂,腦袋裏“嗡”的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哭成了淚人兒。

花舌子當了多年土匪,不知幹過多少追秧子綁肉票的勾當,頭一次遇到這麽狠心的人家,眼下這個當口多說無益,隻答了一聲“好”,轉身出了關家大院揚長而去。回山給遲黑子傳話,遲黑子也覺得無可奈何。通常來說,土匪把秧子綁上山,秧子房的崽子為提防秧子逃跑,便使出各種手段折磨被綁之人,不讓吃飽、不給水喝、不許睡覺,不出三天,秧子便被折騰得有氣無力,全身如同散了架,讓他跑也跑不了。如果主家盡快拿錢贖人,秧子可以少受幾天罪;若有個遲緩,輕則割耳朵、削鼻子、剁手指,抹了尖兒給主家送去,重則直接“撕票”。孤山嶺遲黑子是耍清錢的綹子,雖說也是馬上過、打著吃,刀頭舔血、殺人不眨眼,可是號稱替天行道,劫富濟貧,在白山黑水之間威名赫赫,即使幹了綁票的勾當,也不能無緣無故撕票,何況是這麽小的一個孩子。但這話說回來,老關家不給夠了贖金,遲黑子絕不可能把孩子送回去,綠林道上沒這個章程。

遲黑子左右為難,溜達到後山秧子房,抬頭往裏一看,那個小孩正坐在草墊子上啃手指頭。秧子房的崽子一看大當家的來了,趕忙過來回稟,說這孩子頭一天上山時哭鬧了半日,隨便給他點兒吃的喝的,也就不哭不鬧了。遲黑子見這小孩挺聽話,那真叫“上人見喜,禍不成凶”,心裏頭一高興,幹脆把孩子留在山上,認成義子幹兒,吩咐手下一個老胡子,用個大皮兜子背上小孩,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山上這個老胡子,歲數可不小了,頭發胡子全白了,匪號“老韃子”,殺人越貨、砸窯綁票的勾當是幹不動了,專門給綹子燒火做飯、買辦糧秣。老韃子不僅經得多見得廣,還識文斷字,平常沒事的時候,總有幾個小土匪圍著他,聽他講深山老林裏神鬼妖狐、江湖上的奇聞逸事,在山上人緣混得挺開,盡管不是四梁八柱,在大當家的麵前說話也有些分量。老韃子挺稀罕這個孩子,熬了點兒小米粥,一口一口地喂,又見他肩膀上有一塊血痕般的胎記,形如山林中的蘑菇,靈機一動給他起了個匪號叫“血蘑菇”。血蘑菇三歲當了土匪,要說也夠倒黴了,可老祖宗卻不這麽想,這孩子掉進土匪窩子,是死是活沒個定論,隻要他不死,這件事沒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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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將血蘑菇帶大的老韃子,身邊還有一個幹兒子,報號“白龍”,是個半大小子,當初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欠了一屁股兩肋饑荒,上山投奔遲黑子當了土匪。匪號雖叫“白龍”,渾身上下卻跟“白”字不沾邊,長得黑不溜秋,站起來像個黑炭頭,躺下賽過黑泥鰍,臉似黑鍋底,一對掃帚眉,兩隻大環眼,時常穿青掛皂,腿快力氣大,整個一小號的“黑旋風”。當年上山的時候,本該取個匪號叫“黑龍”,他說那可不行:一來大當家的遲黑子名號中有個“黑”字,他不敢借大當家的威風;二來他常聽縣城裏說書的講《三國演義》,最佩服白馬銀槍的常山趙子龍,因此報號“白龍”。白龍比血蘑菇大了十歲,挺講義氣,也拿血蘑菇當親兄弟,處處為他著想,吃的喝的都盡著他。爺兒仨整天在一起鑽山入林,老韃子背累了,血蘑菇就騎白龍脖子上。血蘑菇管老韃子叫老叔,按說老韃子的歲數,足夠給血蘑菇當爺爺,可是隻能叫老叔,隻因血蘑菇是大當家的義子幹兒,老韃子歲數再大,也是大當家手下的崽子,水大漫不過山去,不能亂了輩分。

再說山下關家大院這一大家子,孩子被土匪綁走,老祖宗除去了眼中釘,拔掉了肉中刺,暗中慶幸不已,大蘭子可不幹了,在老祖宗門前磕破了頭,哭幹了眼淚,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老祖宗仍是無動於衷。到了第四天早上,大蘭子萬念如灰,那個年頭兵荒馬亂,誰不知道胡子殺人不眨眼,三歲孩子落在土匪窩,不啻羊入虎口,三天沒消息,定然小命不保。大蘭子沒指望了,用飯勺子舀了點兒涼水,來到大門口,把水灑在地上,再拿飯勺子往門檻上連磕三下,磕完一下喊一聲孩子的大名。大管家關長鎖在一旁看得明白?她在給孩子叫魂兒。無奈老祖宗發了話,上下人等誰也不敢過問。大蘭子在大門口喊了三天三夜,出門投河而亡。老祖宗經過祁家小六子那件事,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說大蘭子改教不成,又是投河死的,欠著地府裏的債,業障太深了,不能進祖墳。先命人收殮了屍首,擱到白骨廟中,又托堪輿先生遠尋一個四煞俱全的凶穴,離雙岔河越遠越好。

常言道“幹活兒不由東,累死也無功”,堪輿點穴的收了錢,就得按主家說的辦,不該問的人家也不問。恰好當年在外方行走,途經十三裏鋪,見到一處荒墳凶穴,於是畫了一張圖,交給關家老祖宗。老祖宗即刻讓人置辦一口上過十八道大漆的棺材,給大蘭子穿上一身新娘子的裝裹,這意思是打發她出了門子,從此不是老關家的人了,然後用黑白紙剪了兩個小紙人,心口上各剜一個窟窿,黑的扔到河裏,白的放入棺中。吩咐前去送棺材下葬的人,棺材不許入土,墳前不許立碑,堆起一個墳頭,把棺材豎著插在墳頭上。這樣的棺材,沒有哪個盜墓賊敢動,一看就知道裏麵的主兒惹不起,誰動這口棺材,誰就得填進去一條命,替老關家還上地府的債。上門女婿身為外姓,又不是本鄉本土的人,按關外的規矩,生下孩子隨媳婦兒的姓,嶽父家的祖宗牌位和家譜,上門女婿連瞅一眼的資格都沒有。如今媳婦兒死了,兒子也沒了,這個家還怎麽待?隻好一咬牙一跺腳,來了個遠走他鄉不告而別。

關家老祖宗本以為土匪索要贖金不成,一定會撕票,自此一了百了,這一篇兒就算翻過去了。沒想到過了幾年,又聽說孩子不但沒死,反而被占據孤山嶺的遲黑子收養了。老祖宗暗暗心驚,孤山嶺上的胡子非同小可,若不斬草除根,等這孩子翅膀硬了,說不定就會上門尋仇。老祖宗便在家中設下堂口,擺放香案香爐,供上保家的紙狼狐,作法勾取這個孩子的小命。

血蘑菇那時候還小,隻記得夢見身處一片荒涼之地,眼前一條大河嘩嘩淌水,河上有個木板橋,自己在河邊玩,不知從哪兒跑來一個白紙人,白衣白帽,一尺多高,臉上畫了五官,跟頭把式引著他往橋上走。血蘑菇好奇心重,而且從小膽大,見這紙人竟能走來走去,便想捉住了帶給白龍看,於是追著紙人往前走。剛走了幾步,背上突然挨了一鞭子,他大叫一聲,登時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看見老韃子手拎一條黑蟒鞭站在他身旁,二目炯炯,亮得嚇人,旁邊的白龍還打著呼嚕。血蘑菇坐起身來,揉著眼睛問老韃子:“老叔您咋的了?我又沒惹禍,急赤白臉地抽我幹啥?”老韃子一言不發,全是皺紋的臉上陰雲密布。當土匪的素來行事乖張、喜怒無常,瞪眼就宰活人,血蘑菇也不以為怪,讓老叔打一鞭子又能咋的,倒頭接著睡吧!

轉天一早,血蘑菇想起夢中的紙人,又去問老韃子,夢見紙人主什麽吉凶?老韃子仍不理會,他不敢再問了,心裏卻還嘀咕。血蘑菇在土匪綹子裏長大,學了滿嘴黑話,一肚子迷信忌諱。比方說,喝茶叫“上清”,吃飯叫“啃富”,隻因“茶”和“查”同音、“飯”和“犯”同音,這些字眼兒從誰嘴裏叨咕出來,誰就要倒大黴。土匪十分信夢,夢見老頭兒,那是要迎財神爺;夢見大姑娘小媳婦兒,出門遇上貴人;夢見穿黃衣服的,走路能撿金疙瘩;夢見紅棺材,可以招財進寶。如果大當家的或四梁八柱做了這一類夢,綹子就會下山劫掠,甭管是砸明火、掐燈花還是別梁子,決計不會失手。血蘑菇做了這麽一個怪夢,心裏頭沒著沒落,怕惹老韃子不高興,又去纏著幹爹遲黑子,問夢見紙人是啥意思,是吉是凶?遲黑子哈哈一笑,說門神爺管不了廟裏的事,一個八竿子扒拉不著的亂夢,你屁大的小孩子胡琢磨啥?血蘑菇畢竟歲數小,沒過兩天就將此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而在血蘑菇十二歲那年,有天夜裏又夢到一個黃紙人,黃衣黃帽,身長六尺,描眉打臉,臉蛋兒上抹著腮紅,不由分說背上血蘑菇便走,一邊走一邊在口中念叨:“睜開眼,往上看,通關大道連著天,三頭六臂是神仙;三步兩,兩步三,背著小孩到河邊,彎腰施禮問聲安;晃三晃,顛九顛,水自有源河自流,龍王行雨浪滔天……”血蘑菇趴在紙人背上聽得入迷,不知不覺到了河邊,但見河水湍急、波濤翻湧,一座木板搭成的破橋架在河上,讓河水衝得左搖右晃,隨時可能倒掉。血蘑菇心生怯意,用力從黃衣人背上掙脫下來,扭頭往回跑。黃衣人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兩人一通撕扯。血蘑菇是在土匪窩子長起來的,整天翻山越嶺、騎馬蹚河,身手矯捷,遠勝常人,卻在黃紙人麵前全無招架之力。黃紙人一把攏住血蘑菇,順勢扛在肩頭,大步流星奔向木橋。血蘑菇雙拳亂打、兩腳亂蹬,口中大呼小叫,可都無濟於事。

正當這個節骨眼兒上,猛聽“啪”的一聲脆響,一條黑蟒鞭打在黃紙人肩膀上。黃紙人冷不丁挨了一鞭子,丟了魂似的,一撒手將血蘑菇扔在地上。血蘑菇出了一身冷汗,立時從夢中驚醒,一骨碌身坐起來,隻見老韃子二目圓睜,白胡子翹得老高,手持黑蟒鞭,一臉的凝重。此時的血蘑菇已經懂事了,老韃子不能再瞞著他,跟他說:“有人給你下了斷橋關,要置你於死地,一旦過了橋,你的小命就沒了!有此一而再,必有再而三,從今往後,你須處處小心!”

血蘑菇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分明是做夢,難不成能在夢裏整死我?他問老韃子:“老叔,什麽人這麽恨我?我是打哪兒來的?我爹我娘在哪兒?”大當家的之前有言在先,不讓這個孩子知道他的身世,擔心他長大之後會去找老關家報仇,以免冤冤相報,沒完沒了。所以老韃子沒跟血蘑菇說實話,隻說他是半路上撿來的。有道是“一飲一啄,皆為前定;事無巨細,無非因果”,命中注定的躲不了,偏偏是怕什麽來什麽!

3

當土匪不可能一年四季在山上打家劫舍,尤其是幾百人的大綹子,冬天大雪封山,再在山裏待著不免凍餓而死,因此一下頭場雪,大當家的就會把人馬召集起來,分發紅櫃大餉,藏起長槍,帶著短槍,約好來年開春上山的日子,四梁八柱和崽子們各處躲藏貓冬。有家有口的回家,就說在外麵做了一年買賣,帶著錢回來過年;光棍兒一人的,有的躲進林場給人看套子,有的躲在山下相好的窯姐兒家中;實在沒有去處的,可以找個大車店落腳,過幾天安穩日子,不必再和往常一樣出生入死。當然也有不少胡子在貓冬時被人告發掉了腳兒,落到官兵手裏,八成人頭不保。

老韃子也年年帶血蘑菇和白龍下山貓冬,由於是耍清錢的綹子,隻幹劫富濟貧的勾當,老韃子又不是四梁八柱,分到的錢不多,很難維持一冬。他曾是吃皇糧砍人頭的劊子手,在北京城金鑾殿上給皇上太後磕過頭,後來大清國連年給洋人割地賠款,國庫空虛,吃了多少代人的祿米也斷了。他為了糊口,憑著身上的薩滿法,在龍江當過一陣子神官,打著魚骨響板,到處行醫驅魔。由於世道太亂,神官也填不飽肚子,無奈之下上了孤山嶺,投奔遲黑子落草為寇。每年下山貓冬,老韃子仍到龍江落腳,聽說誰家撞了邪、鬧了妖,就去給人家做場法事,血蘑菇和白龍跟著打下手。白龍渾拙猛愣,吃飽了不認大鐵勺,血蘑菇可比他機靈多了,一來二去,通曉了其中許多門道。雖說裝神弄鬼的東西偽多真少,可總有些真的。比如說老韃子會一手截根拿病的絕活兒,那時候缺醫少藥,老百姓有個三災六病,諸如頭疼腦熱、跑肚拉稀、腰酸背痛、失眠盜汗之類,常求助跳薩滿搬杆子的,遇上邪祟附身的狀況,老韃子這手針法也頂用。總之甭管是何症狀,老韃子一針下去,往往會有奇效,可是針法並無一定之規,誰都看不出端倪。任憑血蘑菇和白龍死說活求,老韃子隻道:“你倆小崽子記住了,等到我蹬腿兒那天,誰在跟前伺候我,給我養老送終,我就把針法傳給誰。”

兔走烏飛,冬去春來,轉眼又是六個年頭。老韃子臉上溝壑縱橫,皺紋又深了,但腿腳尚且靈便,能跑能顛。白龍長成了糙老爺們兒,一臉連鬢絡腮的胡子,拿土匪黑話說這叫“沙拉子”。血蘑菇也快十八了,長得濃眉細目,一張細白淨臉,相貌挺周正,舉止果敢,智勇過人。隻是血蘑菇為匪多年,身上的匪氣越來越重,不僅如此,還練成了一身胡子的本領。首先來說,他從三歲起鑽山入澗,尥起蹶子來沒人攆得上;其次是槍玩得熟,十步裝槍自不必說,炮管子也直溜,不敢說指哪兒打哪兒,那也是八九不離十,跟並肩子“打飛錢”沒輸過;另外一個就是腦袋瓜子裏帶轉軸,心眼兒比誰都多,主意比誰都正,為人講義氣、懂規矩,沒有歪門邪道的,深受大當家的器重。

正所謂“船在水中不知流”,血蘑菇在山上當他的胡子,卻有人一直沒憋好屁。這天半夜,血蘑菇又夢到走在河邊,對麵飛也似的來了一個紙人。不同於前兩次,這個紙人黑衣黑褲,頭頂黑紙壽帽,麵目怪誕,身高在八尺開外,晃****攔住血蘑菇,口出人言道:“小兄弟過河不?前邊有座橋,我來給你帶路!”經一番挫折,長一番見識,血蘑菇吃過兩次虧,已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沒好氣地說:“老子身在綠林道上,來也獨來,往也獨往,不慣與人同路。”黑紙人哧哧冷笑道:“話雖如此,卻由你不得!”說話伸出鐵鉗般的大手來抓血蘑菇。血蘑菇罵道:“直娘貨,老子怕你不成!”正待上前廝打,怎知黑衣黑帽的紙人有備而來,抬手拋出一條繩索,如羅網降下。土匪最忌諱的就是“網”,出門遇上漁民撒網捕魚、獵戶張網逮鳥,土匪非得跟他玩兒命不可,隻因觸了“天羅地網”的黴頭。血蘑菇一見這網,心中暗道不好,再想躲可來不及了,被捆了個結結實實,任由黑紙人拎在手中,身上有勁兒也使不出來。

血蘑菇常年和老韃子、白龍同吃同住,這一天半夜,那兩人發覺血蘑菇不對勁兒,在夢中咬牙切齒連呼哧帶喘,渾身上下冷汗淋漓。老韃子一看就明白了,忙拽出黑蟒鞭用力抽打。這黑蟒鞭並非等閑之物,據他所言,劊子手每砍下一顆人頭,都會把辮子上帶血的頭繩解下來帶走,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絞出一條黑蟒鞭,是件辟邪擋煞的鎮物。幾鞭子下去,血蘑菇仍雙眼緊閉、嘴唇青紫,如同死過去一般。老韃子急得夠嗆,萬般無奈想出個下下策,他讓白龍幫忙,先在血蘑菇身子四周點上七盞油燈,又在黑蟒鞭上掛了七枚銅錢,捆住血蘑菇四肢。白龍大驚失色:“幹爹,您要給他捆七竅?”舊時所說的捆七竅,是用咒語把人的七竅封住,邪魔外道再也不能上身。而被捆了七竅的人如同死上一遭,至少折損十年陽壽,死了也是孤魂野鬼。老韃子擺手示意白龍別多說了,步行門邁過步,在口中念念有詞:“天清清來地明明,日月神光顯聖靈;陰陽橋上脫橫骨,疙瘩溜秋有乾坤;三腳踹開鬼門關,生死簿上除名姓;六道輪回別打站,有人有鬼有神仙;令旗寶印手中劍,天兵天將護身前;度人本是度鬼根,捆身隻為捆心苗;徹地方可言通天,無人知曉在陽間!”念一段掐滅一盞油燈,然後扯下一枚銅錢,最後一句念罷,七盞油燈全滅,窩鋪裏一片漆黑,血蘑菇也睜開眼了。

老韃子告訴血蘑菇:“捆七竅非同小可,等於在陰曹地府除了名,鬼差找不到你的人,邪祟也上不了你的身!”說完又把黑蟒鞭交到他手中,讓他時時傍身,危急關頭可以保命。血蘑菇似懂非懂,見老韃子又救了自己一命,心下感激不盡,掙紮起身跪在地上,給老韃子磕了三個響頭。老韃子心知肚明,血蘑菇雖然躲過了此劫,又捆了七竅,卻非長久之計,想保住這條命,唯有毀掉老祖宗設在家中的堂口,讓紙狼狐再也不能興妖作怪才行。他長歎一聲,對血蘑菇說道:“就在十五年前,吃長路的拐子帶上山一個小嘎豆子,說是塔頭溝老關家的小少爺。大當家的見這孩子長得挺白淨,穿得齊齊整整,不是尋常百姓家的小孩,拐子吃的是江湖飯,借他一百二十個膽子也不敢忽悠孤山嶺上的胡子,除非腦袋不想要了,想必所言不虛,便用三匹快馬換下,將那個孩子擱在秧子房,派花舌子下山去給老關家捎口信,讓他們帶十根金條上孤山嶺贖人。怎知關家老祖宗不肯出錢,並非拿不出十根金條,隻因老祖宗疑心這孩子是轉世討債的惡鬼,就此死在土匪窩裏才好。可憐的是孩子娘,一時想不開投了雙岔河,孩子他爹遠走他鄉,不知去向。”

血蘑菇聽得全身發抖,呆愣了半晌,顫聲問道:“老叔,關家那個小嘎豆子……是我?”老韃子點了點頭,又說:“大當家的本以為你早和關家斷了道兒,一直不許我跟你說這些事,怎奈關家老祖宗不肯放過你,不惜折損自身壽數,屢次三番擺下斷橋關取你性命!讓你說我咋知道這麽清楚呢,當初塔頭溝祁關兩家有些個是非恩怨,老祖宗用紙狼狐逼得祁家小六子走投無路,那時我還不曾上山為匪,在貓兒山跳薩滿為生。小六子求我救他一命,但這個事我管不了,一來各有因果,二來憑我這兩下子,不一定對付得了紙狼狐。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既然走到這一步了,咱爺們兒橫不能坐以待斃,明天一早,我帶你和白龍下山走一趟!”

白龍替血蘑菇鳴不平,噌地從草墊子上蹦起來,拔出插在腰裏的“十五響”,發著狠說道:“不如稟告大當家的,點齊兄弟,多帶槍馬,趁月黑風高,掐了燈花摸進關家窯,鏟了他一門良賤,給我老兄弟出這口惡氣!”

老韃子說:“萬萬不可,塔頭溝老關家並非為富不仁之輩,砸這個窯不合咱們綹子替天行道的規矩,大當家的斷然不允。隻能咱爺兒仨下山,設法混入關家窯,破了供奉紙狼狐的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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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關外的天氣涼颼颼的,早上山風一吹,能刮起人一身雞皮疙瘩。老韃子帶上白龍、血蘑菇,爺兒仨裝扮成收黃煙的客商,套上一輛大車,馬糞兜子裏暗藏短槍、短刀,上邊蓋了半兜子馬糞。老韃子坐在車轅子上,揮起鞭子“啪”的一聲脆響,鞭鞘輕輕往回一鉤一帶,口中拖著長腔吆喝一聲“嘚兒?駕”,牲口四蹄蹬開,車輪滾滾向前,下山直奔塔頭溝。白龍坐在車上哼著小曲兒:“日頭出來照西牆呀,東牆底下有陰涼,酒盅沒有飯碗大呀,老娘們兒出嫁前是大姑娘啊……”一旁的血蘑菇眼神兒發擰,緊鎖雙眉,臉憋得通紅,一聲不吭。關家大院在本地首屈一指,土匪講黑話叫“關家窯”,到那疙瘩不用打聽,遠遠望見一個大院套子,牆高壕深,布局森嚴,四角炮台聳立,門口吊橋高懸,兩邊擺放兩隻大石獅子,雄獅在東雌獅在西,雕得活靈活現,獅子嘴裏含著一個圓球,真叫一個氣派。血蘑菇思緒如潮:“我原是地主家的少爺,怎麽就成了落草為寇的胡子?”他心裏頭又是憤恨又是委屈,也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老韃子瞧出血蘑菇的心思,低聲對他說:“再咋說你也是老關家的人,咱又是耍清錢的綹子,可不興濫殺無辜。”血蘑菇點頭道:“我聽老叔的。”

關家大院錢多糧廣,雇了許多看家護院的炮手、棒子手,況且牆高壕深,上百土匪也未必近得了前,老韃子卻有辦法。正趕上收頭茬兒煙的季節,從四麵八方來關家大院收煙的客商絡繹不絕。他自己扮成收黃煙的商人,頭頂瓜皮小帽,一身青布褲褂,腰裏別著短杆煙袋,上麵吊著個煙荷包;血蘑菇和白龍扮成兩個夥計,也規規矩矩、像模像樣的。他們趕著大車上門收煙葉子,身上又沒帶刀槍,瞞過盤查的炮手不在話下。

秋天正是下煙的時候,關外交通不便,盡管老關家的黃煙名聲在外不愁賣,但對上門收黃煙的客商一概恭恭敬敬,不曾有半分怠慢,皆因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做生意以誠信為本,遠來的即是客,買賣不成仁義在,沒這點過人之處,也不可能置下這麽大一份家業。主事大管家關長鎖在老關家幹了一輩子,如今頭發花白,腿腳也不那麽利索了,腦子可還是那麽好使,一瞧老韃子的穿著打扮,就是個跑生意做買賣的,再聽老韃子說起黃煙的品種,像什麽黃金葉、小葉黃、大青筋、蛤蟆頭,如數家珍一般,銷路、價碼更是門兒清,不過這個人的臉兒生,往年沒來過,便多問了幾句。

老韃子說打十年前就在塔頭溝一帶收黃煙,老關家的煙名氣太響,那時候本小利薄,不敢來收,最近兩三年賺了點兒錢,人往高處走,今年這才認定了關家大院。老韃子一邊挑黃煙,一邊指點血蘑菇和白龍,說的全是內行話:“這關東煙好不好,一是看煙葉薄厚,二是聞味兒夠不夠香,還得裝煙鍋子裏吸一口,把煙悶在肚子裏,再從鼻子裏返出來,如果這個時候出來的煙仍是熏心醉鼻,那就是一等一的好煙葉子……哎喲大管家,整個關東山也沒有比您更懂煙的,您看我這是班門弄斧,關公麵前耍大刀,聖人門口賣字畫,這叫什麽事兒啊!讓您見笑了。”

大管家倒不在意,幹了一輩子黃煙的買賣,這套生意經可聽不膩,怎麽瞅怎麽覺得眼前之人就是個收煙的老掌櫃,更無半點兒疑惑,把老韃子爺兒仨帶到西跨院,上等黃煙都在那邊。幾個人往裏一走,隻見院子裏、屋簷下,全是搭起來的煙架子,一繩一繩的煙葉晾在架子上,白天太陽暴曬,晚上露水浸潤,就像抹了金漆、抹了香油一般。倉房裏一捆捆黃煙用草簾子包好了,紮成兩三百斤一個大煙包,狗咬紋式的交錯擺放,摞得跟小山相仿。血蘑菇看得心頭起火,暗暗思酌:“就憑這家底兒,十根金條都不想掏?害得我當了這麽多年土匪,生在你們老關家我可是倒了大黴了!”老韃子見風使舵,能說會道,跟管家聊得火熱,口頭定下四百斤黃煙,瞅見日頭已經往西沉了,便悄悄給管家塞了幾塊銀圓,賠笑說道:“您看光顧著說話,天色可不早了,道路偏遠,這當口出去恐怕無處投店,趕上眼下這兵荒馬亂的,萬一遇上胡子,我們爺兒仨可對付不了,還得勞您多費心,留我們在關家大院借個宿。”大管家收了好處,就安排他們仨在牲口棚中對付一宿。

白龍把大車趕進院子,卸了車轅,喂上牲口。爺兒仨在牲口棚裏吃了幾口隨身帶的幹糧。老韃子叮囑血蘑菇,那個老祖宗供了保家的紙狼狐,你縱有黑蟒鞭在手,也須多加小心。血蘑菇摸了摸腰裏的鞭子,使勁兒點了點頭。待到夜半更深,從馬糞兜子裏取出短刀短槍,摸黑從牲口棚中出來,抓住一個倒髒水的老媽子,捂住嘴拽到無人之處,刀尖頂著嗓子眼兒,問清了老祖宗住在哪屋,出哪門進哪門怎麽走、什麽地方有炮手、什麽地方有狗、打更巡夜的在什麽位置,然後捆成五花大綁,堵上嘴扔到牆腳。三人避過巡夜的棒子手,七拐八繞來到老祖宗住的香堂。借著月色細瞧,四扇木門做工考究,下半截雕刻如意雲紋,上半截木棱拚花外麵糊著高麗紙,刷著桐油。扒著門縫往裏看,屋中設一座香案,牆上懸掛一幅古畫,一尺多長,紙張已然泛黃,畫中一物,周身灰毛,牙尖嘴利,一半似狼一半似狐,形如紙折,四周遍布符咒,香爐裏點了三炷香,屋內煙霧繚繞、陰氣沉沉,兩邊擺設點心饅頭,香案一角放著一盞油燈,地上是個炭火盆。蒲團上盤腿坐著一位老太太,背對著屋門,甭問這就是關家老祖宗,老得都快成人幹兒了,身穿黑衣黑褲,寬袍大袖,頭上綰著發髻,口中哼哼唧唧聽不清在念叨什麽。

老韃子和白龍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門口把風。血蘑菇咬了咬牙,伸手推門,屋門沒插著,吱扭扭一聲輕響,打開了一道縫。血蘑菇閃身而入,抬手抖開黑蟒鞭,啪的一聲甩將出去,鞭鞘在老祖宗身上纏了一圈。老祖宗年歲太大了,再加上事出突然,盤坐在蒲團上躲閃不及,被黑蟒鞭死死纏住,驚駭之餘,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血蘑菇另一隻手拔出明晃晃的短刀,上前用刀尖抵住老祖宗的脖頸,厲聲問道:“你認不認得我是誰?”老祖宗定了定神,喘了口氣,借著油燈的光亮,側歪著身子仔細端詳,哪兒來這麽個愣頭青?雖然從未見過此人,可又覺得格外眼熟,思來想去恍然大悟:“你是大蘭子下的孽種!我咋就整不死你呢?”

血蘑菇怒火填膺,打從記事以來,頭一次見到自己的血肉至親,對方竟然罵自己是孽種,咬牙切齒地問道:“我也是這家的人,三歲就落入土匪窩,咱們再沒見過麵,我到底幹過什麽對不起老關家的事?你憑什麽把我當成孽種?”血蘑菇心神激**,一顆心怦怦狂跳,拿刀的手直哆嗦,接著問道:“你不掏錢贖我也就罷了,為何一門心思置我於死地?還有比你更狠心的嗎?我娘……是不是也讓你逼得投了河?”

老祖宗啐了一口,疾言厲色地罵道:“你個小王八犢子,還敢來問我?要不是你,你娘能投河嗎?”

血蘑菇怒道:“我娘投河時我才三歲,分明是你蛇蠍心腸容不下她,死後還拋棺在荒墳凶穴,你怎麽能這麽歹毒?”他有心一刀捅死這個老祖宗,卻說什麽也下不去手。

常言道“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老祖宗活了這麽大歲數,經得多見得廣,已然看透了血蘑菇不敢殺自己,一張老臉上布滿了殺機:“不把你這討債的孽障除掉,老關家遲早讓你禍害得家破人亡!”

血蘑菇越聽越怒,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卻沒忘老韃子交代的話,心想:我三歲上山落草為寇,連個名姓也沒有,隻得了一個匪號,在別人眼裏我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我卻從沒幹過傷天害理的勾當,一向跟著大當家的替天行道,不曾壞過綠林道上的規矩,不能你說我是妨人的孽障,我就是了,如今我若是殺了你,豈不被你言中了?他心灰意懶,不想多做糾纏,砸香堂的心思也沒了,收了黑蟒鞭抹身就走。老祖宗暗中思忖,此人這一走無異於猛虎歸林,將來短不了糾纏。她見血蘑菇心神不寧,暗覺機會來了,口中念動法咒:“五雷請將,金刀斬頭!”霎時間一陣怪風卷地,老祖宗臉色蒼白如紙,畫中的紙狼狐已經入了她的竅,一下立起身來,抓起桌角的油燈,舉過頭頂砸向血蘑菇。誰料燈油卷著火苗滾落了下來,燎著了自己的袖口,燈油隨即倒灌下來。老祖宗渾身起火,瞬間燒成了一團,慘叫聲中滿地打滾,引燃了供桌上的帷幔,一時煙騰火熾,烈焰飛空。

血蘑菇心亂如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守在門口的老韃子和白龍發覺屋內火光衝天,急忙踹門闖入,將血蘑菇拽到屋外。隻聽大院中巡夜的急打梆子,高叫“走水”,三個人不及多說,喊一聲“扯呼”,往外就跑。老關家倉房環列,黃煙堆積如山,到處是過火之物,大院裏挖了八道土溝防火,牆根兒底下、犄角旮旯都有存水的大瓦缸,然而此時月黑風高,風助火威、火趁風勢,從屋頂上過火,一燒就是一大片,這邊還沒來得及撲救,那邊已經著了起來。火頭越燒越大,火勢蔓延迅速,熊熊烈火照紅了半邊天。整個關家大院一片大亂,上下人等爭相逃命。爺兒仨混在當中一路狂奔,跑到牆角下解開老媽子的綁縛,冒煙突火衝出關家大院。三個人也顧不上大車牲口了,一口氣蹽出三五裏,回頭再看,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關家窯已成一片火海。經此一事,老關家一蹶不振,後來又遭亂軍洗劫,人幾乎死絕了。血蘑菇也認命了,從此死心塌地在山上當他的土匪,這才引出“調兵掛帥,擺陣封神”一連串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