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血蘑菇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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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時年間,山東萊陽五龍村,有一戶姓祁的莊稼人。當家主事之人叫祁光興,五十出頭,黑裏透紅的臉膛,身子板還那麽硬實,大巴掌伸開來跟小蒲扇相仿,挑著百十來斤的擔子走上二三十裏,氣不長出、麵不改色。遠近周圍提起祁光興的莊稼把式,沒有不挑大拇指的。他做人也本分,沒有歪的邪的,勤懇耕種半輩子,攢下幾十畝地。自己家種不過來,賃出一半給佃戶,年終歲尾給他們家交租子。老祁家過得不敢說有多富裕,反正是家常便飯,一天兩頓,幹的稀的管飽,逢年過節吃得上肉,一家人能穿上囫圇個兒的粗布衣裳。

莊稼人常說“麥收八十三場雨”,指的是農曆八月、十月和來年的三月要各下一場透雨,方可確保小麥的播種、越冬、拔節灌漿,可見在土裏刨食,全看老天爺的臉色。有幾年旱災鬧得厲害,一滴雨也下不來,麥子、穀子種下去活不了兩成,活下來的長個尺把高,旱得拔下來就能燒火。莊稼人指望不上朝廷,隻能用黃泥塑一條大龍,找來四個屬龍的童子,光著膀子抬上泥龍,後邊的人敲鑼打鼓,到河邊求雨。那河比旱地還幹,一塊一塊拔裂子。四個童子頭頂烈日,在鼓樂聲中將泥龍埋入河床,懇求龍王爺大發慈悲普降甘霖。然而旱情並未好轉,以至於莊稼絕收,老百姓啃樹皮、吃草根,到後來連樹葉子都吃光了。祁光興再會種莊稼也沒咒念。聽人說關外黑土地肥得流油,穀子長雙穗,所以老祁家跟大多數山東災民一樣,扔下妻兒老小到縣城要飯,由爺爺帶著爹,爹帶著兒子,身強力壯的五六口男丁,多多少少湊上幾份盤纏,鋌而走險闖了關東。臨行前給祖先上墳燒紙,祁光興從祖廟中請出家譜,卷成一個卷,用包袱皮包得嚴嚴實實,又捧了一把老家的黃土,小心翼翼裹起來塞進包袱,橫馱在肩膀頭上,一步三回頭,三步九轉身,悲悲切切離了故土。

闖關東有兩條路可走:膠東半島的老百姓可以北渡渤海,風裏浪裏求活命;魯西人多走陸路出榆關,靠兩條腿逃饑荒。以前有句話“窮走南,富在京,死逼梁山下關東”,翻山越嶺的艱險自不必說,更吃不上一頓飽飯,睡不了一個踏實覺。到了夜裏,常有三五成群的野狼,眼裏冒著綠光,圍著逃難的人轉。有的鬧病死在半路上,家人隻能挖個淺坑安葬,活人剛走沒多遠,死人就被餓狼野狗掏出來啃了。祁家的老少爺們兒也是“橫壟溝拉碾子?一步一個坎”。拉杆要飯到了關外,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不知該在何處落腳。這一天走到一處山腳下,祁光興放眼一看,東邊有河,西邊有嶺,漫山遍野的大豆、玉米、高粱,五穀成熟,瓜果飄香,真稱得上風水寶地。找當地人一問,這地方叫“雙岔河塔頭溝”。祁光興一拍大腿:“哪兒也不去,咱就這兒了!”

當年闖關東的人,為了活命什麽行當都幹,放山挖棒槌、狩獵打圍、上老金溝淘金、進山伐木倒套子、在江上放排,也有鋌而走險把腦袋拴褲腰帶上為匪為盜的,卻很少有人願意種莊稼,因為種莊稼吃苦受累,來錢又慢。拎著腦袋闖一趟關東,誰不想掙大錢發大財?老祁家世代務農,那是頭一等莊稼把式,踏踏實實地開荒斬草耕種莊稼才能安身立命,這個道理祁光興再清楚不過。他腳底下踩著肥得流油的黑土地,轉回頭衝著萊陽的方向老淚橫流,幾個老爺們兒跪在地上齊刷刷磕了三個頭,望列祖列宗保佑老祁家在關外站穩腳,保佑妻兒老小一家人早日團聚,延續祁家香火。

祁光興找本鄉的地主賃下幾畝田,搭個“滾地龍”的窩鋪,權作棲身之所。五冬六夏起早貪黑地幹活兒,省吃儉用攢下幾個錢。當時關外地廣人稀,地也便宜,就買了一片荒地,又趁著農閑,就地取土,脫坯和泥,蓋了三間土坯房。房頂鋪上蘆葦捆成的“房把子”,安了門板,糊上窗戶紙,屋裏壘上火炕,屋外雞鴨鵝狗全養上,總算過得有點兒莊戶人家的樣了。接下來這幾年,日子更有盼頭了,祁光興地裏的糧食年年打得比別人多,穀子、小麥、蕎麥、玉米,種什麽收什麽,自己留一點兒口糧,其餘都拿去賣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點兒一點兒地攢,攢夠了就買地,一分兩分的地也買,積少成多,漸漸地連成了片。家底越來越厚,蓋了青磚瓦房大場院,堂屋後麵壘起一間小屋,這叫“倒閘”,又叫“暖閣”,裏側打一條小火炕,寒冬臘月進了門,先在這兒暖暖身子,這是關外有錢人家才有的格局。又請專做細活兒的木匠,打了滿堂的家具,像什麽太師椅、八仙桌、圍屏、條案、供桌、炕桌,插銷掛榫嚴絲合縫,雕刻著多子多福、延年益壽的圖案,也把留在萊陽老家的妻兒老小接過來了。地裏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強,一大家子人足吃足喝,在雙岔河塔頭溝立足生根,安居樂業。

此時的祁光興已經六十多了,老爺子仍是閑不住,要是不讓他下地幹活兒,連飯也吃不下去。到了年根兒底下,祁老爺子高興,吩咐下去,從臘月十五開始“換飯”。別看祁家發了家,平日裏仍是勤儉為本,總是小米幹飯、大鍋熬菜,加上一小碟艮啾啾的苤藍疙瘩或者蘿卜條,三節兩供才見得著油星子。過年換飯也舍不得吃太好的,黏豆餑餑、年糕,就著拿肉炒的鹹菜,白菜葉蘿卜片蘸大醬,小米摻粳米熬成二米粥。年三十白天殺雞宰豬包餃子,得先給祖宗上供。闖關東的人家最講究供家譜,以示認祖歸宗。家譜供在堂屋,前麵擺設供桌,上列香爐、香筒、燭台,點上燙金的大對蠟燭,香爐裏頭裝滿高粱,插上三炷香,外貼紅紙,寫上“滿鬥焚香”四個字。供桌上還要擺錢匣子,不能是空的,必須裝著錢。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年夜飯之前,先在家譜前擺上酒盅,倒滿酒,再擺三個大碗,每個碗裏盛四個煮熟的餃子。祁老爺子帶著一大家子孫男娣女,跪下給祖宗磕頭,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添丁進口、延續香煙。

要說老祁家過得比較富足了,可得分跟誰比,跟他們家一河之隔,塔頭溝另一頭有個老關家,那比老祁家闊多了。皆因老祁家種的是糧食,老關家種的是黃煙。雙岔河塔頭溝山間穀底一大片平原,田連阡陌,全是老關家的產業。這戶人家根基極深,已經發跡了兩百多年,趁著一個大院套子,主家一家子、長工佃戶、丫鬟老媽子、仆役炮手,兩百多口人全住在裏邊。為防土匪砸窯,土夯實打的院牆像城牆一樣又高又厚,四角高築炮台,晝夜有人值守,大院內瓦屋成片,倉中積糧如山。能置下這份家業,全憑販植蛟河煙。

關外人講究“十七八的姑娘叼煙袋”,男男女女離不開旱煙葉子,家家戶戶炕頭上放著煙笸籮,來了客人不急著沏茶倒水,先把煙笸籮遞過去,盤腿往炕上一坐,一邊抽煙一邊嘮嗑,要多熨帖有多熨帖。深山老林裏淘金、放排、挖參、打獵的更離不開煙袋鍋子。山裏的花腳蚊子最多,抽煙可以驅趕蟲蟻,在綁腿布帶子上抹點兒煙袋油子,還能防備蛇咬。再毒的蛇,一挨煙袋鍋兒準得翻白眼兒,抽筋打滾放挺兒。煙灰又有止血的效用,江湖郎中醫治刀砍斧剁,通常就是抓把煙灰按上去。以往關外的旗主給朝廷進貢,其中一項就是上等蛟河黃煙。塔頭溝一帶土地肥沃、雨量充沛,老關家的煙葉子顏色紅黃、油性十足,別號“鐵銼子”,抽起來不苦不嗆、不辣不衝,獨具“琥珀香”,又解饞又解乏,縱使下雨陰天,煙葉子也不反潮。送入京城的上品黃煙,有一多半出自老關家。別的大戶人家堂屋中擺設膽瓶、座鍾、帽鏡,老關家卻在堂屋條案上擺一個大煙袋,碗口粗細的煙袋杆,銅盆一樣大的煙鍋子,每逢初一、十五,裝滿煙葉子點上,以求神靈保佑,年年歲歲種出好煙。

關外的莊稼人常在自家田間或者房前屋後種一小塊地的黃煙,長成之後掰下來曬幹了,留著自己抽,這個活兒誰都能幹。老祁家的年輕後輩羨慕關家,瞅著人家掙錢眼熱,不過他們也明白,老祁家是靠種莊稼攢下的家底,想當年初到關外,窮得光巴出溜,過得何等艱難,老爺子也沒去幹別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怎肯輕易改了章程?

2

話說回來,一代人跟一代人的想法不一樣,種黃煙遠比種莊稼賺錢,種莊稼耕大田太苦了,費勁拔力成天跟莊稼地玩兒命,臉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哪輩子發得了財?這天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祁光興的二兒子?祁家老二,趁祁老爺子心情不錯,賠個笑臉說道:“爹,有個事想跟您商量商量,您看看人老關家,一年隻種一季黃煙,掙下這麽大一份家業,我尋思著……咱家是不是也改種黃煙,咱這塔頭溝的地肥得冒油,插根拐杖都能發芽兒,何愁長不出好煙葉子?”

祁老爺子聽二兒子說到一半,臉色可就變了,等二兒子把話說完,老爺子把手裏的飯碗往桌上狠狠一蹾,震得杯盤碗筷叮哐亂響,二目一瞪站起身來,薅著二兒子的脖領子,拎小雞子一樣拖到堂屋,抬腳將他踹翻在地,摔個大仰巴頦子。祁老爺子破口大罵:“你個忤逆敗家玩意兒!碗裏的還沒吃完,就惦記著鍋裏的,你哪是我兒子?你是我們老祁家的冤家對頭!”罵完讓他在家譜前跪下,當著列祖列宗的麵,劈裏撲棱一通狠削。祁家老二一邊躲一邊“哎喲、哎喲”叫喚。老爺子削完仍不解氣,又把一家老小全叫來,大聲訓斥:“咱們老祁家祖祖輩輩是莊稼把式,誰扔下這個,誰對不起祖宗!你看著人家那邊好,這山望著那山高,那能行嗎?金買賣,銀買賣,不如二畝土坷垃塊兒,眼望高山易,腳踏實地難,如今咱家有房子有地,吃穿不愁,還不知足嗎?咱們不懂黃煙,也不會種黃煙,從今往後,哪個再提改種黃煙,那就是大逆不道,別怪我把他趕出家門!”一家老小在邊上聽著,沒一個敢吱聲的。老爺子真生氣了,讓祁家老二給祖宗家譜跪了整整一夜,從此之後,再沒人敢吵吵種黃煙了。

不過祁家老二的心思可沒變,隻盼有朝一日跟老關家一樣,地裏種著黃煙,身上穿著綢緞,碗裏有香有辣。待到祁老爺子壽終正寢,祁家老大成了當家主事之人。老大天生的老實本分,不多說不少道,三腳踹不出一個悶屁,整天耷拉著眼皮,隻會下地幹活兒,遇上事拿不了主意。如此一來,輪到老二說話算數了。這年開春之前,祁家老二把家裏的男人召集到一塊兒,說咱們種糧食是土裏刨食,人家種黃煙那是土裏刨金子,同樣靠地吃飯,怎麽他們能種,到咱這兒就不能種了?老祁家這些人大多動了心思,覺得老二言之有理,因此沒有一個橫扒拉豎擋的,等到一化凍,便改種黃煙。

常言道“好種出好苗,好葫蘆開好瓢”,蛟河黃煙的煙籽比芝麻粒還小,滾圓滾圓的,看著就那麽招人稀罕。一家人耪地播種,穿著牛皮靰鞡,拄著棍子,把壟台上踩實夯平,踩得越實軸兒,煙苗出得越齊整。點煙籽時拿個小葫蘆,敲一下漏幾個籽,再澆水施肥,蓋上細土,覆上一層細稻草。幾個月之後,老祁家地裏的煙葉子長得又大又好,祁家老二天天蹲在地頭兒上,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心裏比吃了二兩蜂蜜還甜。到得黃煙豐收之時,一家人跟長短工一塊兒下地,一人一把半月形煙刀子,一挑一順,把煙葉片連著一小段煙梗割下來,用牲口馱回去晾在煙架子上,曬幹打成捆,那真是“青筋暴綹虎皮色,錦皮細紋花豹點”,內行人一上眼,便知是地地道道的蛟河煙。這下妥了,賣給收煙的老客,掙了不少錢。老祁家上上下下高興壞了,覺得這一步沒走錯。

轉年開春,老祁家又忙活上了,卻不知出了什麽岔子,地裏的煙草長得稀稀拉拉,其中一多半長了紅斑,葉子上斑斑點點,瞅著讓人心疼,雜草倒是長了不少,收成不足去年的一成,祁家老二心裏直犯毛愣。再轉過年來,祁家老二又把一家人召集起來,對大夥兒說:“咱家老爺子在世時說過,種地不上糞,等於瞎胡混,糞堆發不好,地上光長草,我尋思,去年咱家的黃煙收成不好,準是肥不夠,再一個缺水。我看了老關家的水渠,可比咱家寬得多。今年大夥兒精點兒心,可不敢稀裏馬哈的,施足了肥,再雇些人手挖開河泥,把水渠加寬一倍。打春陽氣轉,春分地皮幹,隻要不錯過節氣,不信種不出好黃煙!”祁家老大等人都是幾十年的莊稼把式,覺得老二所言句句在理,就按他說的挖渠引水,老關家哪天耪地,他們也哪天耪地;老關家哪天下種,他們也哪天下種;老關家哪天追肥,他們也哪天追肥,一直從開春忙活到夏末。然而到了秋天,他家地裏的黃煙仍是歉收。因為有一點老祁家的人沒想明白,種糧食的豐歉在天,但是煙草這東西吃地,一般的地,種一年黃煙得歇三年,這三年種別的也不長,攤下來一算,還不如種三年莊稼。而老關家之所以能靠種黃煙發財,是他們家那塊地厚,可以年年種黃煙,等於人家一年能賺三四年的錢。

在當時來說,莊稼人種一年吃一年。老祁家這一大家子人耕種為生,一連兩年沒收成,又因開挖水渠耗費了不少家底兒,一家老小人吃馬喂,可就維持不住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到了這個節骨眼兒,祁家老二再後悔也沒用了,隻能去借糧。借糧倒不難,可是有糧的地主家無不是“大鬥進,小鬥出;借一鬥,還兩鬥”,兩鬥還不上,來年得還四鬥,那跟借高利貸沒什麽兩樣。借這麽一次,十年八年也不一定還得上,說不定還越欠越多,到頭來債台高築,被迫出讓土地。祁老爺子攤上這麽個不肖之子,辛苦半輩子掙來的家業全打了水漂。正好老關家有錢,把祁家賣的地全收了,人家收了地也不在這兒種黃煙,仍是種糧食,因為這個地不適合種黃煙。

莊戶人家沒了地,等於沒了根兒,接下來是一年不如一年,到最後坐吃山空,又賣了房產,分了家各奔東西,一大家子人就這麽散了。祁家老二連急帶氣一命嗚呼,扔下一個小兒子,按大排行來說排在第六,都叫他小六子。小六子二十來歲一條光棍漢,淡眉細眼黃臉膛,支棱著兩隻扇風耳朵,從小讓他娘寵壞了,惡吃惡打,除了祁老太爺沒人管得住他,從來不務正業,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整天跟一幫懶漢廝混,一屁倆謊沒實話,老祁家敗家,也有他一份功勞。

小六子種莊稼不行,玩兒起來倒是挺走心,專愛聽書看戲,錢沒少花,戲沒少學,鑼鼓打得有板有眼。一有跳單鼓的他就去看,擠到頭一排,跟其中一撥人裏的一個小寡婦眉來眼去,明鋪暗蓋勾搭到了一處。跳單鼓也叫“唱陰陽戲”,祭祀天地祖先、免災除病、祈求昌盛、恭賀婚嫁,什麽事都管。尤其到了過年,跳單鼓的更是閑不住。主家提前備下供品,跳單鼓的掌壇主持祭祀,手拿一麵鐵圈圓鼓,用羊肋骨、竹片做成的鼓鞭打鼓,邊打邊唱,把天上地下各路神仙和主家的列祖列宗全請下來,好吃好喝好招待,吃飽喝足再給送走。幹這一行的,甭論男女,大多是些個好吃懶做的閑人。掌壇的興許有點兒真本事,自己能編能演,其他人要麽是唱二人轉野台子戲的,要麽是跳大神的幫兵。掌壇的唱一句,後邊三個跟班的敲打小鼓,接著尾音附和一句,裝神弄鬼,連比畫帶蹦。鄉下人好看熱鬧,誰家請了跳單鼓的,左鄰右舍都得來賣呆兒。

祁家敗家之後,小六子為了有口飯吃,托小寡婦引薦,想給跳單鼓的掌壇當跟班兒。當著掌壇的麵,小六子唱了一段《請九郎》。掌壇一聽覺得挺好,真是高門亮嗓,又浪又俏,豎著大拇指稱讚道:“祁少爺,您還真有這根兒筋!”小六子臉一紅,忙擺手道:“可別叫我少爺了,我苦巴苦業跟要飯的差不多,您能不嫌棄,收下我當個打雜的,我就知足了。”打這天起,祁家小六子跟了跳單鼓的混飯吃。咱不說這小子是蜜罐裏泡大的,從小也沒吃過什麽苦,而今東奔西走,起五更睡半夜,誰家給錢都得恭恭敬敬地去伺候,分到他手裏那幾個錢,根本不夠吃喝,忍饑挨餓是家常便飯,心裏能不堵得慌嗎?

這幾個跳單鼓的常年在雙岔河一帶轉悠,跳完這家跳那家。小六子看著雙岔河塔頭溝全是老關家的田產,包括自己家裏人掙了這麽多年,勒緊褲腰帶攢下的土地,都讓老關家給撈走了,他能不恨老關家嗎?小六子可從來不想,如果不是他爹財迷心竅非得種黃煙,祁家又怎會落到這個地步?然而他恨歸恨,卻恨不掉老關家一根毛兒,人家家大業大,關家大院土匪都打不進去,他一個窮光棍掀得起什麽風浪?盡管如此,他這報仇的心也沒死。常年跟這幫跑江湖的混在一起,好的沒學會,壞門倒學了不少,總惦著找個機會,把姓關的攪個家破人亡!

3

跳單鼓也是走江湖的。總說行走江湖,江湖有多大呢?按江湖中人的說法,“江有兩步長,湖有一步寬;江中無根草,湖中一條魚”。這是說江湖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走到什麽地方,什麽地方就是江湖。闖江湖到的地方越多、走的路越遠,越受江湖人敬重。“江中無根草”這句話,指行走江湖的都是無根草、苦命人,身不由己,隨波逐流。“湖中一條魚”則是說江湖人像魚離不開水一樣離不開江湖,生在江湖,死在江湖。江湖一大什麽魚都有,五個手指頭伸出來不能一般齊,有好魚就有惡魚,江湖中的人也是一樣。什麽人是江湖中的人呢?寬泛點兒說,“士農工商”四民之外的都是江湖人。很早之前有“海湖”一說,專幹“坑蒙拐騙、偷竊搶劫”的勾當。江湖中人不犯王法,海湖中人正相反,後來都歸為江湖了,所以說江湖中龍蛇混雜,其中不乏真有本事的,也有很多是混跡江湖。真正的高人,無一事不懂,無一事不明,經的見的事越多,越不肯顯山露水,一怕招人嫉恨,二怕仇人上門。無論好人壞人,做了惡事都怕遭報應。江湖上的事,也真說不清,有的就那麽邪乎!

在當時來說,江湖上有這麽一夥人,稱為“厭門子”。在南方也叫壓門子,到了北方叫厭門子,寫出來都是“厭惡”的“厭”字。這些人神出鬼沒,行事並無一定之規,不僅各有絕活兒,身份也雜,有盜墓的,有賊偷,有木匠,有土匪強盜,有陰陽仙兒,三教九流幹什麽的都有。領頭的多是旁門左道,善使“神術”。這一門子的人,平時不聯絡,各有各的營生,有事則聚,無事則散,全聽領頭的調遣。一般的小活兒不幹,幹就幹大買賣,一樁買賣短則一年半載,長了十年八年也是它,專坑那些大地主、當官的、有錢人。

小六子跳單鼓的時候,結識了一個厭門子,彼此臭味相投,一來二去成了酒肉朋友。此人見小六子一肚子花花腸子,不似安分守己之輩,又是個無牽無掛的窮光棍,便在酒桌上拉他入夥,帶他拜見領頭的。那是一個南方人,成天啃雞爪子,諢號“雞腳先生”,三十來歲,麵黃如蠟,長了一對鬥雞眼,兩個小眼珠子賊光閃爍,下巴上留著幾綹山羊胡,身量不高,說話慢條斯理,舌頭不會打彎兒。據說他踏過鬼山,蹚過冥河,有一身走陰串陽的本領。這一次也是碰巧,領頭的為一樁買賣藏身於同夥家中,見小六子能說會道,又是本鄉本土的人,當有可用之處,於是讓他起咒立誓,一同做這樁買賣。

厭門子要做什麽買賣呢?原來當地有一戶從關內遷來的宋財主,早在一年之前,宋財主的媳婦兒死了,宋財主請地師選一塊風水寶地埋葬。地師帶宋財主尋遍周圍的溝溝坎坎,終於選定一處所在。宋財主怕不穩妥,私底下又找另外一個地師來看,也說這是風水寶地,前有案、後有靠,左青龍、右白虎,可助人財兩旺,富貴顯達。宋財主放下心來,將媳婦兒安葬於此。怎知從此之後,家裏一件接著一件出事,房頂漏雨、騾馬受驚、後院起火、半夜鬧黃鼠狼子、走山下邊山上都掉石頭,倒不是什麽大事,可挺讓人糟心,折騰個沒完。宋財主求神拜佛都不頂用,他這樣的土財主,錢越多心裏頭越發虛,整天怕錢跑了,再加上十分迷信,以至於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便在此時,雞腳先生扮成一個陰陽仙兒,穿一件皂色長袍,鼻梁子上架著一副水晶鏡片眼鏡,手裏揉著倆鐵球,在宋家門口轉悠。宋財主剛一出門,便與陰陽仙兒撞了個滿懷。雞腳先生“哎喲”一聲跌坐在地,手裏的鐵球也掉了。宋財主忙上前扶住。兩人一對眼神,雞腳先生大叫一聲:“這位老爺,你印堂發黑,元神渙散,東嶽西嶽斜紋深陷,山根之上密布陰雲,必是宅中有事,恕我直言,此事不破,怕要死人!”

宋財主吃了一驚:“何出此言?我家裏能有什麽事?”

雞腳先生道:“不瞞老爺你說,我看你眉精眼細,是個白手興家之人,本應安享後半生,怎料家宅不安,恐會禍及滿門。”幾句話戳中了宋財主的心窩子,他額頭鬢角直冒汗,瞅這陰陽仙兒年紀輕輕,說得可是真準。

大門前不是講話之所,他將雞腳先生讓到家中落座,又是遞煙又是倒水,好酒好肉地款待,懇求陰陽仙兒指點迷津。雞腳先生吃飽喝足,砸吧砸吧嘴,掐指巡紋推算了半天,故弄玄虛地對宋財主說:“宅子分陰陽,你這件事不在陽宅,許不是陰宅墳地出了岔子?”宋財主臉上變顏變色,求雞腳先生去他媳婦兒墳上看看。雞腳先生端起酒碗一口喝幹,讓宋財主頭前帶路。到了墳地上,雞腳先生手持羅盤,邁開四方步,前後左右看罷多時,倒吸一口涼氣,瞪著眼睛問宋財主:“誰給你選的地方?這個地方東有雙岔河,臥著一條龍;南有鍋蓋山,落著一隻鳳;西有蜈蚣嶺,趴著一條蟲;北有塔頭溝,藏著一條魚。這是龍鳳蟲魚匯聚的寶地,你家墳穴正在寶地當中,占據形勢,輩輩發財,代代當官。”

宋財主順著雞腳先生手指的方向,往東南西北四麵亂瞧,暈頭轉向地問道:“既是寶地,那咋還這麽不順心呢?”雞腳先生皺著眉頭搖晃著腦袋:“壞就壞在東邊這條龍上!它不在河裏待著,偏偏來占你家墳地,成了一條地龍。按說有了這條地龍,形勢格局仍是極貴,怎麽看都是塊風水寶地,卻埋不得女子!隻因這條地龍是公的,你把你媳婦兒埋在此處,不是等於讓她跟地龍過了嗎?它遲早害得你死無全屍,連帶你的後人也不放過。否則,等你百年之後也埋在此處,這個媳婦兒歸誰?”

宋財主聽得心驚肉跳,求雞腳先生大發慈悲,救他一命。雞腳先生說難倒不難,卻須破財免災,當即吩咐宋財主備好一應物品,又找來幾個幫手(其實全是厭門子的同夥)在宋財主媳婦兒的墳前搭了個台子,一丈多寬,兩丈多長,號稱“騸龍台”,兩把給牲口去勢用的刀子磨得飛快,放在台子中間。厭門子一眾人等斷斷續續折騰了一宿,圍著墳頭釘下十八枚大鐵釘。

轉天早上辰時,正當雲蒸龍變,雞腳先生手持桃木劍,焚香燒紙,開壇作法。周圍來了許多看熱鬧賣呆兒的老百姓,都想看看陰陽仙兒怎麽“騸龍”。雞腳先生衝圍觀的人說:“各位,地龍已被擒住,有沒有不惜力氣的過來幫幫忙,摘下龍卵子宋財主有賞!”一聽說有賞,當時就出來幾個賣呆兒的閑漢,小六子也混在其中。雞腳先生給他們一人分了一把鐵鍬,手指墳前一片蒿草,說了個“挖”字。幾個人將信將疑,往下挖了得有一丈來深,挖出來的全是膠泥,不見有何異狀。小六子裝作撂挑子,把鐵鍬往地上一扔:“我說先生,你那法術靈不靈啊?到底讓俺們挖啥啊?這都挖了多半天了,八字也沒見著一撇啊!你這兒使喚傻小子哪?”雞腳先生催促道:“接著挖,接著挖,下邊準有東西!”眾人又往下挖了三尺,果真刨出兩個鬥大的圓石,大小相仿,溜光水滑,布滿細紋,一個不下幾十斤。小六子撓了撓頭,隨即瞪圓二目,大驚小怪地叫道:“哎呀媽呀,這是龍卵子!”在場之人無不駭異,這地方從沒出過這樣的石頭,而且連泥帶土,地頭上又長了草,肯定不是剛埋下的,可見是天造地長,並且一長就是一對兒,大小也一樣,再沒見過這麽出奇的,不是“龍卵子”又是什麽?雞腳先生大喝一聲:“閃開了!”話音未落,使了一招“癲狗鑽襠”,貓腰低頭,兩把騸龍刀從**飛將出去,插入泥土之中。小六子嚷嚷道:“都說天底下的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可是有的事,你信不信它都有!今天真是開了眼,咱沒見過真龍,見著了龍卵子,不也是沾了龍氣?”

所謂“眼見為實”,再加上小六子幫腔作勢,緊著在一旁打托,圍觀百姓盡皆歎服。宋財主原本隻信八成,此時已信了十二成,瞅見“龍卵子”連嚇帶氣,兩條腿都軟了,萬幸雞腳先生擺下騸龍台,給惡龍去了勢。他慶幸之餘,掏錢打發了賣力氣幹活兒的閑漢,又按雞腳先生所言,拿出大批錢財,交由雞腳先生做功德,給他消災免禍。雞腳先生告訴他:“眼下不是心疼錢的時候,傾家**產也不打緊,等把這個事破了,老爺的富貴不可限量。”宋財主連連稱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肝肺腑也摘下來,賣了錢拿給雞腳先生。

其實從頭到尾,全是厭門子布的閹龍局。當初給宋財主看風水的地師,也是厭門子的人,他是真會看風水,精心選了塊風水寶地,不怕旁人驗證。兩個“龍卵子”是他們從關內帶來的花卵石,當地山裏方圓幾百裏沒有這樣的卵石。宋財主的媳婦兒下葬不久,擅長盜墓的同夥在墳前打洞,將花卵石深埋地下。過去一年之久,石頭與泥土長在一起,上邊也已蒿草叢生,再加上挖洞的手藝出眾,埋上之後外人根本看不出痕跡。宋財主家出的那些糟心事,皆為厭門子暗中搞鬼,怪事越多,宋財主越是疑神疑鬼,到最後不得不信。

雞腳先生得手之後跟同夥分贓,分到小六子手上的錢最少。分贓多少講究先來後到,這也是厭門子中的規矩。小六子不敢多說什麽,卻心有不甘,窺見雞腳先生身邊有一部古舊殘破的《厭門神術》。他趁著分贓那天,雞腳先生灌飽了黃湯,倒在炕上不省人事,悄悄從古冊上撕下一頁,記下三兩招旁門左道的邪術,也等於沒白忙活。厭門子講究幹大買賣,做事縝密周全,捺得住性子,三年五載做不上一次,做一次足夠吃三五年。何況領頭的雞腳先生並非真讓小六子入夥,用完他就完了。小六子沒了飯轍,還得跟著跳單鼓的四處跑。

關外自古有斬瘟斷疫之俗,這一年塔頭溝老關家也請了跳單鼓的消災,來的正好是小六子這撥人。臘月二十七下午,小六子跟著跳單鼓的掌壇來到關家大院。以前隻在院子外麵溜達過,進來還是頭一次,進門後繞過花牆影壁,瞅人家這個大院套,大得沒邊了,一水兒的青磚大瓦房,房屋均有回廊相連,院落之間有垂花大門,要是沒人領著,三繞兩繞就蒙圈。別人看了頂多眼饞,小六子卻暗憋暗氣,恨得直咬牙。

關家的大管家叫關長鎖,不到四十歲,為人老成持重,從小在關家長大,跟著老爺學種煙、曬煙,還在縣城的關家貨棧學過買賣,老關家裏裏外外的大事小事,均由他一人操持。對大戶人家來說,趨吉避凶屬於頭等大事,關長鎖早派人將院中收拾齊整,黃土墊地,正位上擺放供桌,供著神像、家譜,供桌底下的籮筐裏扣著一隻大公雞。

跳單鼓的掌壇換上行頭,頭戴黑色八角帽,耳邊綴一個紅絨球,身穿黑色對襟扣襻武生服,腰纏紅帶,掛著腰鈴,斜背明黃色挎包,腳踩雲勾鞋,臉上塗唇敷麵,額間勾紅。幾個跟班也是描眉打臉,披紅掛綠。掌壇的手搖羊皮太平鼓,伴著鑼鼓點唱起九腔十八調:“文王鼓,柳木圈,上頭拴著八根弦,八根弦分兩麵,四根北來四根南。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中間安上金剛圈,上麵串上八吊錢,八吊錢分兩半,敬了祖宗敬神仙……”嘴裏緊忙活,身子也不閑著,一會兒坐在椅子上,一會兒躥到供桌前,幾個徒弟跟在他屁股後頭隨聲唱和。關家大院上上下下兩百多口子人來了一多半,擠在周圍看熱鬧,喝彩聲此起彼伏。

大戶人家請單鼓,講究請十二鋪,從開壇鼓開始,把天上的神仙、地下的亡人、家裏的列祖列宗,全請過來赴宴,其中穿插二十四節氣、天幹地支、十大賢良等唱段,最後來上一段“送神”,將這些神靈挨個兒送走。到別人家跳單鼓興許還能敷衍了事,跟老關家可不敢胡亂對付。掌壇嗓子都唱劈了,連著唱了半天一宿,趁天光未亮,小六子把籮筐裏那隻大公雞拎出來,手起刀落斬下雞頭,雞血往供桌前一淋,以此驅邪擋災。掌壇接過管家關長鎖給的賞錢,帶著幾個跟班告辭離去。

可不作怪,轉過年來,關家老太爺坐在家中無疾而終。要說這個老爺子已經七十多歲了,在那個年頭可以說是壽終正寢。按照關外的風俗,一家老小、使喚用人都換上喪服,老太爺口含製錢,頭朝西停在炕前床板上,取下祖宗板用紅布包好,也擱在床板上。床板不能走屋門,得卸下窗欞子,等到大殮之日,關長鎖叫幾個長工幫忙,由這幾個長工把老太爺從窗戶抬出去,再行裝殮入棺。關外用的棺材又叫“韃子荷包”,棺蓋狀如屋脊,中間隆起,兩邊傾斜,上尖下方,棺材頭上釘著風火翅,掛一塊貂皮,從內到外彩繪日月星辰,棺底鋪上穀草、栗樹枝子。下葬之時,孝子站在棺材兩側,隻見頭頂不見麵目。一行人浩浩****奔了墳地,將老太爺埋入祖墳。回來服喪百日,沒等脫去孝服,老太爺的長房長子?關家大爺也過世了,此後又莫名其妙死了兩口人。半年之內,老關家沒了四口人,關長鎖沒幹別的,淨忙活白事了,成了棺材鋪的老主顧。

所謂“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越是大戶人家,越不能少了當家做主之人。關老太爺在世時,已安排了大兒媳婦兒當家。大兒媳婦兒如今也有五十多歲了,辦事公道,素有威德,上下人等沒有不服氣的,都稱她為“大奶奶”。大奶奶手段向來了得,心知接二連三地死人絕不尋常,便閉門焚香,擺出從娘家帶來的一個金絲楠木匣子,跪下磕了三個頭,恭恭敬敬打開小銅鎖,請出一個畫軸。畫軸白玉做軸頭,古檀為軸身,展開來有兩尺寬,四尺長,畫中一物周身灰毛、牙尖嘴利,半似狼半似狐,名為“紙狼狐”。大奶奶把紙狼狐掛在牆上,她則盤腿打坐、閉目冥思,讓保家的紙狼狐去查一查此事。這一查不要緊,敢情年前請跳單鼓的來家裏做法事,有人暗中做了手腳,並沒有把活公雞的頭剁掉,那隻公雞不死,老關家還得死人!

可這個人是誰呢?怎麽跟老關家這麽大仇?大奶奶再讓紙狼狐查下去,得知此人是雙岔河對岸的老祁家小六子。這小子一直以為是老關家坑害了他們家,借厭門子中的損招下了“雞頭殃”,接連害死老關家四口人。既然結下了死仇,那有什麽可說的,大奶奶以牙還牙,命紙狼狐去勾祁家小六子的三魂七魄。

再說這個小六子,年前在老關家跳完單鼓,出來天剛蒙蒙亮,抱著那隻半死不活的公雞躲進山裏,找了個破馬架子窩鋪容身,拿一枚大針穿過紅線,把雞脖子上的刀口縫合,當祖宗一樣供著,他吃什麽,給雞吃什麽。果不出他所料,老關家一個接一個地死人,墳地上的野草都踏平了。小六子自以為大仇得報,怎知好景不長,接下來他夜夜夢見紙狼狐,一覺醒來渾身盜汗,氣色一天不如一天,誰見了都說他一臉死相。小六子自知大事不好,他心裏頭又有鬼,不敢跟跳單鼓的掌壇說,怕掌壇知道他暗中使壞不會輕饒。小六子思來想去,記起行走江湖這幾年聽說的事。貓兒山一帶有個跳薩滿的神官本事不小,請神送鬼的手段了得。他急匆匆跑去求那位神官救命。薩滿神官聽出蹊蹺,問他到底惹上了什麽人。驅遣紙狼狐會折損自身陽壽,不是死對頭,可不會用紙狼狐來對付!如今性命攸關,小六子不敢隱瞞,把前因後果怎麽來怎麽去,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神官聽罷,悶頭抽了幾口旱煙袋,這才對小六子說:“你這件事我管不了,紙狼狐乃奇門神物,我未必對付得了,何況過錯在你不在關家,你爹種黃煙敗家,又不是老關家設的套,你卻用厭門子的損招給人家下了雞頭殃,以至於引火燒身。除非你把那隻雞宰了,上老關家去認個錯,求人家把你饒了。”小六子心裏涼了半截兒:“老關家讓我整死了四口人,我抱著一隻死雞找上門去,能饒得了我才怪,您這不是給我指道兒,是把我往死路上送!”

過了沒兩天,小六子那隻大公雞就死了。他跑也沒地方跑,躲也沒地方躲,甭管上天入地,紙狼狐都能找著他。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索性也不躲了,在林子裏找了個大樹杈子,解下褲腰帶往上一搭,係成個死扣,臉衝老關家那個方向,當了個吊死鬼。三天之後,有個打獵的進了樹林子,抬眼看見樹上吊著個人,已被群鴉啄成一具白骨。道是人走出來的,輒是車軲轆軋出來的,凡事都有個前因後果,雖然老祁家人死絕了,兩家人的冤仇,卻仍沒解開!

4

從這兒往後的若幹年,塔頭溝一帶風調雨順,連深山老林裏的獐麅野鹿都比以往多了不少。關家輩分最高的這位大奶奶,自打化解了關家的禍事,在家族中的威望更高了,關上門就是皇太後,在當地也是說一不二,官府都要給足她麵子,上下人等皆以“老祖宗”相稱。由於上了歲數,平日裏她深居簡出,隻在後堂燒香敬神,極少再過問閑事。

在關外來說,碑主的“碑”字與“悲”相通,在供奉出馬仙的堂口中鬼不叫鬼,男子稱“清風”,女子稱“煙魂”,統稱“悲子”,全是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孤魂野鬼,無不是身遭枉死、怨氣衝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東北深山古洞中的五路出馬仙,分別是“胡黃常蟒鬼”,皆為修靈之物,得了些個風雲氣候,下山收納有緣弟子,借弟子形竅替人消災了事,以此積累功德。民間相傳“胡黃能跑道,常蟒會煉藥,悲子串陰陽”,所以老百姓有句話“沒有家鬼,引不來外神”,沒點兒邪乎手段,非但不能替別人了事,反倒會給自己招惹災禍。

大蘭子把香堂設在一間小屋裏,關上門誰都不讓進,窗戶用黑紙糊上,大白天屋裏也是黑咕隆咚的,不點燈什麽也看不見。家裏人不敢再跟她說話了,見到她如同見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有時她出去一趟,買些個糖塊兒、零嘴兒什麽的,拿給家裏的小孩吃,沒一個孩子敢接。大戶人家吃飯不同於窮老百姓,規矩多講究也多,平時各房自己吃自己的,逢年過節或是長輩做壽,這一大家子人才坐在一起吃頓飯,在堂屋擺上兩張大桌子,長房大爺帶著兄弟兒孫坐一張桌子,女眷坐另一桌。每到這個時候,大蘭子都得自己坐一個小桌,因為家裏的女眷全怕她。誰敢娶這麽一個頂仙拜鬼的姑娘過門?連那位“碑主”一並接到家,屋子裏擺個供桌,前麵是香燭長明燈,後麵供一塊牌子,整得家中煙熏火燎,來的人不是中了邪就是丟了魂,那可不叫過日子,嫁妝再多也不行。

常言道“閨女不出門,到老不成人”,家中長輩沒少為大蘭子的事爭吵,後來鬧得厲害了,驚動了後宅的老祖宗。老祖宗一聽這可不行,出馬弟子大多是苦命之人,步步有險阻、處處遇難關,如有閃失,輕則折福損壽,重則不得善終,甚至牽連家人。當即命人把大蘭子帶過來,親自勸她改教嫁人。那個年頭已有洋人來關外傳教,占仙緣的人可以禮佛、可以問道,唯獨信不得洋教。老祖宗讓大蘭子改信洋教,按以前迷信的說法,改教等於更改了之前的因果,煙魂悲子纏不了改教的人。大蘭子不肯依從,老祖宗說一句,她強一句。大蘭子從小長得俊,老祖宗也挺稀罕這孩子,想不到長大了這麽不聽話,氣得老祖宗大發雷霆,吩咐下人請出家法,打了大蘭子一個死去活來。老祖宗餘怒未消,又掄起手裏的煙袋鍋子,這煙袋杆兒得有二尺多長,平時飯可以不吃,旱煙不能不抽,睡覺也不離身,睜開眼就得抽上幾口。哪個兒孫或者下人不聽話,掄起來沒頭沒臉來一下子,剛抽完的煙袋鍋子滾燙滾燙的,砸到身上一下一個坑,十天半個月也好不了,就是為了讓他們長記性。老祖宗掄圓了煙袋鍋子,一下子將供在香堂上的木頭牌位打落在地,狠狠踩了兩腳,供奉的點心果品也都扔了。

怎知到了夜裏,大蘭子渾身哆嗦,臉色蠟黃蠟黃的,披了三床棉被縮在炕上,嘴裏頭嘟嘟囔囔沒一句人話。老祖宗也有招,命下人找來厚厚一遝黃紙和一張紅紙,拿剪子將紅紙裁為人形,四肢齊備,畫以五官,夾在黃紙中間,又壓在大蘭子枕頭底下,十二個時辰之後拿出來,於東南方辰巳位燒為灰燼。大蘭子的臉色這才好轉,也能起來吃東西了。可是沒出三天,大蘭子又鬧上了,而且越來越凶。

老祖宗房前屋後轉了一遍,瞅見南牆根兒下擺著七八口大醬缸。關外人吃飯離不開大醬,家家戶戶都有下黃醬的瓦缸,大戶人家兩百多口子,一年到頭得用多少大醬?醬缸再尋常不過。不知老祖宗瞧見什麽了,死死盯住其中一口大醬缸,招呼兩個使喚人上前,斬釘截鐵地吩咐一聲“砸”。兩個下人掄起鍬砸開醬缸,黃醬淌了一地。旁邊眾人看得真切,一隻死烏鴉被黃醬湯子衝了出來。

正值隆冬時節,窗外大雪紛飛,平地齊腰深的積雪,望出去白茫茫一片。老祖宗心裏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穿上大皮襖,裹嚴實腦袋,順著下人用木鍁鏟出的走道,頂風冒雪來到大蘭子那屋門口。上門女婿在院子裏急得要上房,見老祖宗到了,連忙跪下磕頭。老祖宗看也沒看他一眼,推開門進了外屋,坐在下人搬來的太師椅上等候。大蘭子正躺在裏屋炕上連哭帶喊,穩婆老媽子一眾人等進進出出,端熱水,抱被褥,忙得不可開交。下人將穩婆叫過來給老祖宗行禮,這個婆子遠近聞名,十裏八村經她手接生的孩子多了去了,擦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子回話:“老祖宗,您家大蘭子這是頭一胎,興許橫生倒長了,您別著急,我正給往下順呢!”老祖宗冷冰冰地說了四個字“你瞅著辦”,眼皮子往下一耷拉,就不再言語了。

穩婆讓這句話噎得上不去下不來,隻好幹笑兩聲,又進屋接著忙活。大蘭子遲遲生不下來,雙手抓著炕褥子,豆大的汗珠子濕透了枕頭。穩婆顧不上天寒地凍,讓人把外屋門敞開一道縫子,窗戶紙捅上倆窟窿眼兒,又將屋中箱子門、櫃子抽屜都打開一道縫,一遍遍念催生歌:“大門敞,二門開,有緣之人早出來;櫃子箱子開了口,有緣之人往外走……”直至雞叫頭遍,大蘭子的臉憋得青紫,叫喊聲越來越弱,忽聽穩婆大叫一聲:“生了生了!快拿盆來!”緊接著“哇”的一聲啼哭,孩子降生落地了。

老祖宗也坐不住了,邁步進了裏屋,穩婆抱起光溜溜的孩兒走到老祖宗麵前討賞:“給您道喜了,老關家又添了個小少爺!”老祖宗從穩婆手中接過孩兒來看,隻見這個孩兒閉著雙眼,小手緊握,肩膀上一塊血紅色的胎記,正如煙袋鍋子打中的瘀傷。老祖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想想大蘭子懷胎這十個月,鬧得家裏雞飛狗跳、豬上房驢打滾,方才那個噩夢更是不祥之兆,有心當場摔死這個孩子,以免後患無窮。躺在炕上的大蘭子見老太太臉色陰沉,顫巍巍喊了聲“奶奶”,兩行淚珠滾落到枕頭上。這當口上門女婿也推門進了屋,眼巴巴看著老祖宗,張了半天嘴,愣是沒敢吱聲兒。老祖宗猶豫再三,到底狠不下心腸,歎了口氣,將孩子還給穩婆,返身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