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畫中的神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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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知道白糖這一行掙錢多,但他絕不願意一直幹下去,無非是覺得這個行業不體麵,將來連媳婦兒也娶不上。白糖告訴他不必擔心:“我以前也是這麽跟我爹說的,可是我爹跟我說,真要是娶不上媳婦兒,你爺爺、你爹我,還有你這個小兔崽子,都是他媽打哪兒來的?你小子別裝大尾巴狼,沒錢才娶不上媳婦兒呢,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倆就開著白糖新買的金杯車,接上“大貨”早早地出發了。張保慶押車跑長途不是一年兩年了,除了運水果,也幫老板運過別的貨物,家具、服裝、建材、電器,五花八門什麽都拉過,絕對算得上是個老手,可還真沒運過這樣的“大貨”,這一次又增加了經驗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剛一坐上運屍車,他就覺得到處有股怪味兒,這種感覺難以描述,吸一口氣整個肺都不舒服,好像自己身上也是臭的,隻得不停地抽煙熏味兒。車裏頭說不出的那個冷,這要是趕上三伏天,連空調都省了。白糖的金杯車改裝過,屬於非正常專項運營車,除了駕駛室的兩個座位,後麵的座位已全部拆除,車廂中間擺著一具不鏽鋼焊成的長方形棺材,跟那種抽屜式冷凍箱差不多,上頭打不開,進出口在尾部,裏邊放著一副不鏽鋼的折疊擔架,運送的“大貨”就躺在擔架上,用皮條子固定得結結實實。白糖這小子開車也猛,轉彎的路口不減速,恨不得直接漂移過去,下坡路段能把金杯麵包車開到一百多邁。經過坑窪路段時,車子一旦顛簸,棺材裏的擔架就會碰撞到不鏽鋼棺材內壁,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響。白天還好說,到了夜路上,張保慶怎麽聽怎麽不踏實,活像後邊那位在沒完沒了地敲打棺材蓋。他在車上坐不住了,就問白糖帶沒帶那根祖傳的棗木杠子。

白糖一臉不屑地說:“實話告訴你,後頭這位在我們那兒擱了好幾天,零下幾十度的大冰櫃,早凍成冰坨子了。你見過那種冷凍牛肉嗎?凍得比鐵板還硬,拿榔頭往裏釘個釘子都費勁兒。一般情況下,人死之後六小時之內變僵,二十四小時之後開始腐爛,擱上七天就得綠了。光靠冷凍可不行,還得打防腐針,從手腕劃開一個口子,用針管推進去。如果給活人來上一針,能直接打硬了。咱車上也有這個針,比棗木杠子頂用!”

哥兒倆這麽一通神聊,張保慶也就忘了怕。到達目的地之後,把車子停靠在一條小路邊上,很快聽見遠處有人劈裏啪啦放鞭炮,走過來幾個村民,個個神情凝重,麵容悲戚,一看就知道是主家。白糖下車迎上去,簡單交流了幾句,算了算路程油耗,把多出來的費用退還給人家。又打開後車門,讓幾個村民從棺材裏把屍體抬出來,用他們自己帶的棉被緊緊裹住,再用繩子捆紮結實。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走到跟前,背起死屍就往山上走,估計墳地在山上。

張保慶和白糖兩人幹完活兒,拿了主家給的香煙和蘋果,均已又困又乏,抽了幾根煙,胡亂啃了半個麵包,開上車連夜往回趕。返程的時候,白糖在地圖上找到一條近路,說是能少走一百多公裏,節約時間還能省點兒油錢。反正是他負責開車,張保慶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拿著地圖,對照經過的路牌,隨時給白糖糾正路線。到了夜裏十點左右,突然風雨大作、雷霆震**、暴雨傾盆,正經過黃河大堤附近的一個村子。村子位於剛開通不久的鐵路下方,一處河床底下,地勢狹長而且特別低,兩邊的高坡都有八九層樓那麽高,也不知道這個村子是什麽年代開始形成的,怎麽會建在這樣的深溝之中。如果趕上黃河發大水,村子裏的人哪有活路!

眼看著天上的雨越來越大,瓢潑一般傾瀉而下,雨水落在地上激起一尺多高的水霧,路邊根本停不了車。白糖挺直了腰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開,張保慶也瞪大了眼給他看著路。汽車剛出村子不遠,迎麵是條大河,水勢湍急無比,密集的雨點砸在水麵上,瞬間與水流卷到一處,掀起層層濁浪。河上倒有一座橋,可他倆仔細一看就傻眼了,幾個橋墩是由十幾條小船疊起來的,上麵鋪著木板連成一座浮橋。浮橋很窄,一次隻能單向通過一輛車,浮橋在河麵上搖搖晃晃,看起來非常危險。他倆坐在車上大眼瞪小眼,猶豫著要不要過去。這時從浮橋另一端過來一個騎摩托車的村民,人和車都包裹在雨衣裏,見他們亮著車燈停在橋邊,就主動湊到車前,臉貼在車窗上往裏看。白糖把車窗搖開一道縫隙,隻聽那人大聲說:“沒事,俺們這個橋結實著呢,大貨車都能過!”

既然當地村民說這個橋能過車,他們倆也就放了一多半的心,卻仍有些遲疑。那位老鄉又伸手朝四周圍一指,說了一句:“附近沒有第二座過河的橋了。”張保慶和白糖一商量,如果掉頭回去,等於多跑好多冤枉路,省下來那一百多公裏的汽油還得搭進去,那多不合適?看來隻能硬著頭皮往前開,多加小心就是了。雨夜之中,四周一片漆黑,雨水拍打河麵的聲音非常大,車燈頂多照到前方幾米。白糖從小膽子就大,幹的又是這個行當,可以說天不怕地不怕,卻唯獨怕水,是個到河裏就沉底的旱鴨子,沒膽子開車駛過浮橋,所以在過橋之前他和張保慶調換了一下位置,由張保慶來駕駛。

其實張保慶心裏也緊張,金杯麵包車不是摩托車,水流那麽急,誰也不敢確保浮橋不會斷開。他掛著低擋,謹慎地把車開到浮橋中間,突然一股急流衝到浮橋上,連橋帶車猛烈地晃了幾下,把白糖嚇得直冒冷汗。等張保慶把車子開到浮橋對麵,他才把懸著的心放下。

要說也怪了,過橋之後車子總是熄火,他們沿106國道行駛,一路上走走停停,白糖嫌張保慶開車太慢,下車撒了個尿,順便把張保慶從駕駛座上換了下去。黑天半夜路上沒有別的車,他開上車一跑就是一百三四十邁,張保慶告訴他下雨路滑開慢一點兒,他說開得越快越刺激,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注意力才會高度集中,這樣反而安全。真不知這叫什麽歪理。開了一陣子可能有些困乏,白糖低頭點了支煙提神,再一抬頭的瞬間,車前的雨霧中似乎立著個人。白糖打了個冷戰,一腳急刹車踩下去,輪胎和地麵摩擦,發出一陣尖銳的怪叫。張保慶沒係安全帶,被這始料不及的刹車甩向前方,整個臉貼在了前擋風玻璃上,撞得腦門子生疼,鼻梁骨發酸。車子一停,白糖趕緊拎著手電筒下車查看,前前後後繞了一圈沒見著人,車頭也沒有碰撞的痕跡。

張保慶問白糖:“你是不是看錯了?”白糖站在雨中愣了幾秒,然後扒掉自己的上衣,扔在車輪前邊,也不讓張保慶多問,隻說:“不要緊,常年跑夜路的司機都碰上過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別的不怕,就怕被纏上,跟著咱倆一起回去!”說完立刻返回駕駛室發動車子,想從衣服上碾過去,可是連續發動了幾次,車子怎麽也打不著火。白糖這輛金杯是三個月前剛從沈陽提過來的新車,怎麽趕在這個時候拋錨了?看了看油表還有半箱油,又尋思路上一直在下雨,會不會是電路受潮出了問題?由於做過改裝,電瓶裝在車子的後部,檢查電路就必須要把後邊的棺材移開。

這口棺材裏裏外外全是不鏽鋼,死沉死沉的,輕易不挪地兒,他倆怎麽搬也搬不動,隻能使勁兒往外拖拽。張保慶一不小心碰開了尾部的棺材蓋,露出裏麵的擔架。白糖想把擔架抽出來,以便減輕點兒重量。他把手電筒夾在腋下,燈光正好對著棺材裏麵,無意中這麽一掃,白糖像是看見了什麽東西,氣得他拍著大腿狠狠罵了一句。張保慶把腦袋湊過去一看,竟然看到了一隻青色的壽鞋,鞋上繡著仙橋荷花。

張保慶也是常年跟車的,知道這種情況是撞“邪”了。如同當年的土匪胡子,跑車的司機也忌諱這個,何況還是死人穿的鞋,那更是邪上加邪!他們倆白天沒太留意,怎麽把鞋落車裏了?二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意大半夜鑽進棺材去撿鞋。還好裏頭有副擔架,張保慶晃動著擔架一點兒點兒把那隻鞋子鉤了出來。白糖用棗木杠子將鞋挑起,使出渾身的力氣,遠遠地甩了出去。他憋了一肚子的氣,站在漫天風雨中,衝著扔鞋的方向破口大罵:“去你媽的王八蛋,有多遠滾多遠!”

張保慶趁機檢查了汽車電瓶,發現一切正常,並沒有任何故障,又嚐試著發動車子,竟然一下就打著火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招呼白糖趕緊上車。白糖應了一聲,又把手伸到雨中衝洗了幾遍,才罵罵咧咧地回到車上,和張保慶換了位置,還是白糖開車。兩人從頭到腳都淋透了,跟一對兒落湯雞似的。白糖說身上穿著濕衣服,不能這麽陰著坐上一宿,那多難受!他就把衣服全脫光了,顯出滿背刺青?整幅的《神女跨虎圖》。別人刺青都是一個美女跨在一頭猛虎背上,他這後背上刺的卻是一個美女跨在兩頭猛虎上,周圍有牡丹花,上邊是日月神鷹,正經的老活兒,看上去特別唬人。他光著個大白屁股叼上一支煙,抱起方向盤正要開車,可比說得都準,剛把鞋扔掉,一上車就接了個電話。白糖一本正經地應了幾聲,掛斷電話衝張保慶“嘿嘿”一笑,說了句:“走吧,要發邪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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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心裏有點兒發毛,他問白糖:“什麽意思?發什麽邪財?”白糖一臉得意,晃了晃手中的電話說:“這不讓咱開車接親去嗎?”張保慶一愣:“是你聽錯了,還是我聽錯了?你開這個車接親?”

白糖笑嘻嘻地說:“別的車不行,非得咱這個車不可,因為接的不是活人,給死人娶媳婦兒你知道嗎?不必大驚小怪,窮鄉僻壤仍有這樣的民俗,活人怎麽辦,死人就怎麽辦,有專門的陰陽先生說合,選定時辰開墳並骨。”

張保慶搖了搖頭:“那麽多活光棍兒還沒老婆呢,卻給死人娶媳婦兒?這要不是吃飽了撐的,就是錢太多了燒的!”

白糖說:“那是你有所不知,錢沒有大風刮來的,誰願意幹勞民傷財的事?可架不住下邊那位鬧騰啊,我就這麽告訴你,家裏頭平安無事的,絕不會掏這個冤枉錢。”

張保慶仍是不信:“鄉下地方迷信的人多,那些個當陰陽先生的,全憑裝神弄鬼斂財,你白糖怎麽也信這個?”

白糖勸張保慶說:“信不信放一邊,那跟咱沒關係,咱掙的就是份辛苦錢,有錢不掙不成傻子了?人家雙方你情我願說妥了價錢,有什麽不能幹的?咱這車運誰不是運?關鍵是……你知道跑這一趟人家給多少錢嗎?隻要把‘大貨’送到東山林場汛河林道917號界樁,就給一萬塊!一萬塊錢你敢想嗎?這可是淨落的,不用分給老板,咱倆沒日沒夜吃苦受累,來來回回跑多少趟才能掙到這個數兒?如今這個年頭,掙錢多難啊!你甭跟我裝大頭蒜,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咱倆不願意幹,可有的是人搶著幹!”說完拍了拍張保慶的肩膀,勸他不要想那麽多,到時候二一添作五,絕不能讓自己的兄弟吃虧。

張保慶一下子愣住了,送貨的地點在長白山東山林場的汛河林道?他曾在長白山獵屯住過一段時間,知道林區的情況,那地方山高林密交通閉塞,如果說哪個屯子讓他們送貨,定在林道上交接並不奇怪。不過就在幾天前,他還接到過一個訂購水果的電話,也讓他把貨送到東山林場,這未免太湊巧了。騙走他寶畫《神鷹圖》的那個一隻眼老頭兒,到底是不是在東山林場躲了幾十年的老洞狗子?老洞狗子當真是金王馬殿臣傳說中的土匪血蘑菇?為什麽有人接連讓他往東山林場送貨?張保慶一肚子疑惑,可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他的白鷹早已放歸山林,《神鷹圖》被人用十塊錢騙走了,馬殿臣的天坑大宅也陷入了地底,如今他張保慶一事無成,自己都覺得自己多餘,誰還會跟他過不去?

白糖見張保慶在發呆,以為他仍在猶豫不決,於是一邊開車,一邊口若懸河地一通胡吹:“我去年往南方送過一個女的,也就二十來歲,長得跟個大模特兒似的,一頭波浪卷發,正宗的瓜子臉,特別漂亮,你是沒瞧見,那個大美人兒啊,夜明珠也賽不過她,包裝包裝絕對是個大明星,我就沒見過電視裏哪個女明星比她好看,可惜紅顏薄命啊!”他說他去接人那天,看見這姑娘裹了個布單子,上等的嫁衣放在一邊。其實這家人不缺錢,估計是聽信了中間人的鬼話,擔心孤墳不妥才同意結陰親。白糖多雞賊啊,他歪著頭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的母親,陰陽怪氣地問道:“有嫁衣為什麽不穿?”女孩的母親說:“不是不想穿,人已經僵了,實在穿不上啊!”白糖同情地說:“姑娘既然是我送過去,我就是半個娘家人,哪有出嫁裹個大被單子的?你們不嫌寒磣,我可覺得於心不忍!咱又不是沒置辦,置辦了不給穿,那就是咱不對了!您也不用著急,我跟我師父學過手藝,說不定我能給她穿上!”他說這麽多,無非是想多掙一份穿衣服的錢。活人穿衣和死人穿衣不同,陰陽兩條道,各有各的穿法。活人穿衣先套腦袋後穿袖子,死人穿衣則是先穿袖子後套腦袋,不會穿的要麽把領子撕破了,要麽就穿反了。這門手藝堪稱絕活兒,根本不外傳,穿衣服的時候也不讓別人看。在過去來說,想讓師父傳這一手,必須請師父下館子吃銅鍋涮羊肉,那也不肯手把手地教,頂多借著酒勁兒給你念叨念叨竅門兒,能否掌握全憑你自己領悟。白糖的爺爺幹了一輩子杠行,卻也不會這手絕活兒。他拜的老師傅叫王金梁,這個人非常厲害,包括給死人穿衣服在內,一共有五手絕招,從不輕易示人,一輩子隻收過四個徒弟,一個徒弟隻傳一手,誰也學不到全套的,否則師父就沒飯吃了。

白糖說他幹這一行,有三件傍身的法寶,首先是他那根祖傳的棗木杠子,其次是背後的“神女跨虎圖”,棗木杠子鎮屍,神女圖辟邪。前兩個隻是說得玄乎,有沒有用另當別論,“穿衣服”這手絕活兒,可是真能給他掙錢,會這手的人越來越少。白糖告訴張保慶:“你賣賣力氣好好幹,將來我把這招傳給你,不用你請我吃銅鍋涮肉,別讓江湖前輩絕了後就行。”張保慶趕緊說:“你還是另找傳人吧,我跟你跑上一趟兩趟還行,哪能一輩子幹這個?”白糖說:“你也不想想你都混成什麽樣了,還瞧不起咱這個行當?這不比你開車運水果掙的錢多?”他又接著吹噓,上次運那個大美人兒,穿衣服化妝掙了一份錢,開車又掙一份錢,單程千把公裏,白糖一個人跑下來沒問題,少一個司機少一份開銷,等於掙了雙倍運費。送到地方一看,主家是真有錢,開名車住豪宅,擺了四十桌流水宴,滿桌的雞鴨魚肉,從早上到下午,不論認識不認識的,隻要帶著紙錢香蠟上門道賀,誰都可以坐下來混一頓吃喝,臨走還能領份禮品。那場麵比鄉下趕廟會還熱鬧,說是車水馬龍、人山人海一點不為過。靈堂裏一幫人抱著各種樂器吹拉彈唱,兩旁有和尚老道,嘴裏嘀嘀咕咕、嗡嗡嚶嚶,各念各的經,倒是互不幹擾。當中擺著兩張照片,男方歲數不大,二十出頭大小夥子,一個英年早逝,一個紅顏薄命,生前沒有見過麵,死後才結為夫妻。白糖也說不清這二位到底有緣無緣,隻知道這一趟跑下來,小費少給不了!

夜裏開車特別安靜,速度也比較快,車子像脫韁野馬一般在公路上飛馳。兩個人在車上一根煙接著一根煙,馬不停蹄地趕去接貨,按約定時間來到一個小山村。到地方天還沒亮,就在一處公路旁的小山溝裏,一口棺材擺在村口,圍著幾個鄉農打扮的村民。白糖把車倒過去,車尾對著棺材。二人從車上下來,但見這棺材不大,外邊裹了一層紅布,棺材頭上擺著牌位,另有一張巴掌大的黃紙,這叫陰陽帖,上邊寫著一個入土的時辰,必須在此之前送到目的地。白糖有點兒失望,因為這是口舊棺材,至少埋下十來年了,估摸棺中屍骨早已朽爛,所以得連棺材一同運走,穿衣服的錢是別想掙了。

那幾個村民個個神情冷漠,一齊動手把棺材抬上車,又將固定用的皮條勒緊。其中一個村民把地方上批的遷墳文書交給白糖,連句客氣話也沒有,轉過身就走。白糖見怪不怪,“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催促張保慶趕快上車。

由於有固定的時限,路途又比較遠,他們倆為了賺這個錢,顧不上休息,眼見山路上又開始下起雨來,夜幕漸合,雨水與夜色凝結成一片黑霧,汽車前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有規則地左右擺動,路兩旁是模糊不清的懸崖峭壁。哥兒倆已是又困又乏,擔心天黑路滑容易出危險,就合計著欲速則不達,不如先找個地方住一宿,等天亮了再走,時間應該趕得及。

翻過這座大山,路邊隱隱約約幾點燈光,開到近前一看是個小旅館,一幢三層樓房,門口的燈箱忽明忽暗,照出“三仙賓館”四個大字。白糖竟似沒看見,仍開著車繼續前行。因為這不是運水果的貨車,開到賓館門口讓人看見,不揍你都是便宜你了,給多少錢也別想住宿,所以他又往前開了百餘米,停在一處殘破的圍牆後邊。這個地方以前也是一棟房子,可能年久失修,已經倒塌或被拆除了,僅留下一堵殘牆。黑夜裏雷聲如炸,雨越下越大。二人把車停好,白糖又在後車門加了一把鎖。張保慶都看呆了,他問白糖:“你怕車裏這位跑了不成?”

白糖說:“那可沒準兒,萬一出了什麽岔子,咱倆砸鍋賣鐵可也賠不起,再加上一把鎖,我住到賓館裏才睡得踏實。”張保慶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你可真是鋦了嘴兒的葫蘆?瞎小心。”

二人帶了隨身的背包,冒雨跑進三仙賓館。整個賓館分為三層,一層十來個房間,設施比較陳舊,樓道中有一股子發黴的氣味。水泥地麵凹凸不平,前廳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白熾燈,電線上布滿油泥和蛛網。借著昏黃的燈光往四周看,絕大部分牆皮都已脫落,從牆根兒往上一片一片洇濕起鼓,說灰不灰說綠不綠,一排髒兮兮的紅色暖水瓶歪歪扭扭靠在牆邊,幾個花花綠綠的搪瓷臉盆摞成一摞。迎麵中間是一個棕色的大櫃台,上麵擺著一部電話機,後邊坐了一個呆頭呆腦的中年婦女,一身的贅肉,頭發燙得像雞窩,臉上塗著半尺厚的脂粉,睡眼惺忪地給他們登記。

張保慶和白糖是出門掙錢的,不在乎住宿條件,圖幹淨就跟家待著了,要了一間最便宜的邊角房。付錢辦理入住的時候,白糖咋咋呼呼地讓張保慶打電話,催後邊的七八個兄弟快點。張保慶也跑過長途貨運,知道白糖是在虛張聲勢,他們倆加上車裏那位,一共才仨人,哪兒來的七八個兄弟?這麽說無非是讓那個中年婦女覺得他們人多,可以壓低房價。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偏僻山溝裏的小旅館,不乏地頭蛇開的黑店,專門敲詐人生地不熟的長途司機。所以甭問是不是黑店,先給他來個敲山震虎,放上一通煙幕彈。開店的越摸不清你的底細,你就越安全,這就是所謂的“江湖經驗”!

兩人虛張聲勢嚷嚷了半天,前台的中年婦女卻隻是哈欠連天,看都懶得看他們。哥兒倆登完記,拿上鑰匙,拎起一暖瓶熱水和兩個洗臉盆,上到三樓盡頭的房間。隻見狹小的房間中擠了兩張鐵架子單人床,皺皺巴巴的床單上黃一塊黑一塊,可能有一陣子沒換了,枕頭上的枕巾比抹布還髒,衛生間的門也關不嚴,潮氣混合著臭味兒,嗆得人腦門子生疼。白糖的包裏帶著方便麵,兩人對付著吃了幾口,又胡亂擦了把臉,燙燙腳就準備睡覺,衣服也不想脫了,反正天一亮又得趕路。白糖把臉盆擱在地上,一邊燙腳一邊跟張保慶說話。張保慶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顧不上髒淨,四仰八叉躺在**,迷迷糊糊地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正當此時,忽聽白糖“嗷”一嗓子,原地蹦起多高,緊接著哐當當一聲亂響,洗臉盆扣在了水泥地麵上。張保慶睜開眼,順白糖的目光一看,但見雨夜之中,一個女人蒼白的臉貼在窗戶上。他嚇了一大跳,立刻從**蹦了下來。白糖也是又驚又怒,這個貨是真渾,罵了聲“我去你小妹妹的”,衝上去打開窗子,一把揪住了窗外那個“女鬼”的領子。“女鬼”扒在三樓窗口,一鬆手就得掉下去,躲也躲不開,竟讓白糖拽進了屋。張保慶抓起地上的洗臉盆,就要往“女鬼”頭上砸。“女鬼”穿著一身黑衣,讓雨水淋得如同落湯雞,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紅一道的,眼影、睫毛膏、脂粉全攪和在一起,驚恐地看著二人,顫抖著嘴唇問了一句:“大哥……蓋被不?”

這句話一出口,好懸沒把張保慶和白糖氣死,你大爺的,敢情這是個“蓋被的”!賓館禁止黃賭毒,或是沒給好處,從正門進不來,為了做生意,居然從外邊爬上三樓。黑天半夜又下這麽大的雨,你自己不怕摔死,別人也得讓你嚇死!兩人仔細打量這個“女鬼”,也不過二十來歲,長得挺白淨的,怎麽幹上這個了?白糖氣不打一處來,打開門把“女鬼”推了出去:“滾滾滾,小婊子!”

哥兒倆的想法一致?此地不可久留。為什麽這麽說呢?一來讓“女鬼”嚇得夠嗆,已然困意全無,還不如抓緊時間繼續趕路;二來不能確保安全,如果在這樣的地方嫖娼,十有八九會衝進來一夥地痞流氓,不僅榨光你身上的錢財,還得把你臭揍一頓。你要是破了這個局,敲詐可能就變明搶了。兩個人一合計,不能從大門走,萬一有埋伏怎麽辦?他們倆穿好鞋子,帶上背包,躡手躡腳從窗口爬到樓下,冒雨跑向停車的殘牆。

夜雨又冷又急,地上的積水沒過了腳麵,不過百十米的距離,兩人從頭到腳都濕透了。白糖罵罵咧咧地抱怨:“我可沒褲衩子換了,又得光屁股開車!”說話就到跟前了,卻見車旁有一條鬼鬼祟祟的黑影,身材又高又瘦,跟個電線杆子成精似的,正在那兒搗鼓著什麽。兩人一看就明白了,這是偷油的“油耗子”!一個厲聲喝罵,撿起地上的磚頭扔過去;一個擼胳膊挽袖子大呼小叫。那個黑影發覺有人來了,嚇得一蹦多高,搖搖晃晃地跑了。張保慶和白糖都是常年跑車的老司機,把油耗子嚇唬走就完了,並不敢真打,說不定附近還有同夥,黑燈瞎火挨一悶棍,吃虧的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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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鑽到駕駛座上看了看油表,多虧來得及時,油耗子還沒得手,才稍稍鬆了口氣。人冷車也冷,連續發動了幾次,終於把車子打著了火。擱在平時,免不了掛上空擋原地熱一會兒車,現在可顧不上那麽多了,一上路就放到一百多邁。兩人一個囫圇覺也沒睡成,開著車鑽進了大山。雨仍是下個沒完,連綿不斷的山嶺和林海都被籠罩在雨霧中,山口轉彎處沒有護欄,懸崖下深不見底,掉下去就別想活命。深山中雨霧彌漫,道路濕滑,車燈又不太亮,不得不減緩速度,小心翼翼地駕車行駛。

兩個人按地圖上的路線,在山裏開了幾個小時,雨霧非但不散,反而越來越濃。他們身上濕答答的,凍得嘴唇發青,都盼著盡快趕到地方。不過霧氣太大,岔路又多被林木遮蓋,很難確定方位,隻得先把車斜停在路邊,等到天氣好轉再走。他們倆吃了點兒餅幹,縮在駕駛室中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蒙蒙亮,霧也小得多了,不過雨還在下。兩個人打開門從車上下來,走到灌木叢邊撒尿。忽然傳來一陣劈裏啪啦草木折斷的響動,由遠而近衝他們來了。沒等張保慶和白糖反應過來,樹叢中已然躍出一頭野獸,後腿粗壯,蹄小耳長,黃麵獠牙。它驟然見了人,也嚇了一跳,使勁兒往前這麽一躥,竟一頭撞到了汽車的前擋玻璃上,當場撞斷了脖子倒地而亡。

哥兒倆看了個目瞪口呆,待得緩過神來上前察看,見這個野獸長得十分凶惡,乍看是一頭鹿,卻有一對猙獰的獠牙。張保慶在長白山的獵屯住過,覺得這是山獐子,也就是野麝,而這野獸肚臍上確實有個拳頭大小的肉囊,湊近了一聞,甜中帶臊,有幾分辛辣,又帶著幾分草木的清香,不是麝香又是什麽?白糖也知道野麝香價格極貴,這得論克賣,這麽大的麝香,無異於一個金疙瘩。二人相互遞個眼色,上去就摳野麝的肚臍,卻聽灌木叢中又是一陣響動,心說:時運來了擋不住,又來了一頭野麝!怎知草叢中鑽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精壯漢子,身穿暗綠色叢林迷彩服,腰上掛了一捆繩索和一柄開山刀,腳穿戰地靴,披著黑色長雨衣,雨帽罩在頭上遮住了半張臉,可以看到下巴上雜亂濃密的短須,手中握著一杆老式雙筒獵槍。

“黑雨衣”向前走了一步,腳下“噗嘰、噗嘰”直響,濺起一片泥水,槍口對準白糖,操著一嘴外地口音,冷冰冰地說道:“把我的野麝擱地上!”

白糖也是當過兵的人,向來吃順不吃戧、吃軟不吃硬,別人越是脅迫他,他就越較勁兒,瞥了那人手中的獵槍一眼,冷笑道:“這都什麽年頭兒了,還有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的?你拿個燒火棍子嚇唬誰呢?你剛才也說了這是野麝,既然說是野的,那就沒主兒,它一頭撞死在我的車上,那就是我的,怎麽成你的了?你叫它,它答應你嗎?”說話一抬手,撥開了“黑雨衣”的雙筒獵槍。

張保慶也上前跟“黑雨衣”說話,進一步分散著對方的注意力:“別衝動,別衝動,咱有話說話,有理講理對不對?你想收過路費,也得有發票啊……”他一邊說一邊往旁邊湊合,迂回到“黑雨衣”的另一側,想與白糖形成夾擊之勢,抽冷子奪下“黑雨衣”的獵槍。

“黑雨衣”立即瞧出了這兩人的用意,向後退了兩步,舉槍喝道:“別動啊!信不信我弄死你倆?”

白糖一聽這個“死”字,登時躥出一股子無名之火,瞪著眼破口大罵:“去你小妹妹的!搶東西還有理了?還他媽要弄死我們?世界上平均一秒鍾就死一個人,哪天不死個十萬八萬的?你告訴告訴我,這裏邊哪個是你弄死的?你弄死過幾個?”

張保慶替白糖捏了把汗,因為事發突然,摸不清對方底細,真給你來上一槍怎麽辦?不過“黑雨衣”並未動怒,他放低槍口,看了看死麝,指著那輛金杯問道:“這是你的車?”白糖理直氣壯地說:“沒錯!別人是守株待兔,我們這叫守車待麝,你眼紅也沒用!”“黑雨衣”不屑地嘁了一聲:“守車待麝?不是我把它追急了,它怎麽可能撞上你的車?”

張保慶把白糖拽到身後,扔給“黑雨衣”一支香煙。“黑雨衣”一抬手接住煙,點上火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煙圈,氣氛有所緩和。張保慶搭上話才從“黑雨衣”口中得知,此人綽號“老槍”,退伍之後當了這一帶的護林員。前些時候,有個老板急需野生麝香配藥救命,可是山裏頭的野麝越來越少,有錢也不一定找得到。市場上賣的麝香幾乎沒真貨,即使從黑市上買,風險也非常大。正所謂“窮人愛財,富人惜命”,當大老板的不在乎掏錢,就怕不是真貨耽誤治病,托人找到老槍,雇他進山打一頭野麝,隻有這樣才放心。

老槍也急等錢用,就接了這個活兒。不過野麝非常難打,也不容易見到,他一個人在山裏貓了三天三夜,終於等來一頭野麝。老槍屏住呼吸舉槍瞄準目標,身旁草叢中突然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探出一條二尺多長的大青蛇,老槍稍一分心,野麝已經鑽入了密林。他在後邊緊追不舍,說起來也是要多巧有多巧,野麝慌不擇路,一頭撞在張保慶和白糖的車上,擋風玻璃都碎成了蜘蛛網。

事情的經過雖已明了,野麝應該歸誰,卻仍是個問題。野麝一頭撞死的車,確是張保慶和白糖的不假,不過沒有老槍的追趕,野麝也不可能撞到車上。雙方各執一詞,沒人願意讓步。按白糖的意思,他並不是不講理的人,山裏打獵的規矩是見者有份,那就按人頭來分,他和張保慶占三分之二,老槍占三分之一。老槍端起手中獵槍說:“你們都是講理的人,我也不欺負你們,要分的話可以啊,我拿走一半。”白糖一聽急了,貓下腰用腦袋頂住對方的槍口:“你小妹妹的,讓你三分你還蹬鼻子上臉了,來來來,你先把我打死!”他見老槍不接話,一把推開槍口,從車裏拎出祖傳的棗木杠子,上前就要拚命。

張保慶緊著勸白糖:“別爭了,一半就一半吧,貨還在車上,咱們耽誤不起這個時間!”白糖一拍腦門子,這才想起開車進山是幹什麽來的,可別落個雞飛蛋打,隻好就此作罷。老槍見二人做出妥協,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白糖又擔心老槍會臨時變卦,畢竟槍在人家手上。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走到野麝跟前,準備割下麝香,當場一分為二,然後各走各的路。老槍攔住說:“哎哎哎,你可別胡來,麝香得整個兒賣,切壞了不值錢了。我身上沒現錢,等下山交了貨再給你們。”

白糖一聽又不幹了:“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得輕巧,我們怎麽知道你賣了多少錢?到時候你不分我們錢,我們上哪兒掏你去?要不然這麽著,我拿個主意,你聽聽行不行,咱先把野麝抬上車,你跟我們把車上的貨交了,然後我們再跟你去賣麝香。汽車四個輪子,肯定比你兩條腿走得快,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老槍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了這個提議。雙方達成共識,就地給野麝放血,開膛破肚摘取心肝內髒,否則容易腐爛,並且腥氣太重肉也不能吃。老槍手底下麻利,三下五除二收拾妥當。白糖打開後車門,老槍把野麝搬上車的時候,看到了那口舊棺材,吃驚地打量二人。白糖趕緊說:“你別多想,這是送去成親的。”老槍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罵聲晦氣,他問白糖:“你們要把這個木匣子弄去啥地方?”白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眨著眼說:“沒多遠,咱別跟傻子似的站在雨裏淋著了,有什麽話上了車再說行不行?”經過改裝的金杯麵包車,僅留了正副駕駛兩個座位,白糖和張保慶一人坐一邊。白糖以前邊太擠為由,讓老槍把雙管獵槍放在車後的棺材旁,以防半路上走了火,背包和雨衣也扔在後頭,否則濕漉漉地擠在一起,三個人都難受。張保慶一聽白糖說話這意思,就明白他憋著壞,所以沒吭聲。老槍雖不情願,也隻得一一照辦,放好了槍支和背包,上車跟張保慶擠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白糖不緊不慢地把車子打著火,又為難地說:“哎喲,這可不行啊!你們倆這麽擠著坐,我換不了擋了,路上容易出危險啊!對不住了槍哥,要不……你先委屈委屈,在後頭將就一下怎麽樣?”老槍實在懶得跟白糖廢話,嘬著牙花子點了點頭,開門下了車往後走。怎知白糖一腳油門兒,車子立刻衝了出去。

老槍被車輪卷起的泥水濺了一身一臉,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上當了,野麝、獵槍、背包、雨衣全沒了,在雨中跳著腳破口大罵。

白糖從後視鏡看到老槍氣急敗壞的樣子,譏笑道:“就這麽個貨,拿個破燒火棍子就以為自己是特種部隊了,他媽的大蘿卜坐飛機?愣充進口大蘋果!”

張保慶問白糖:“這麽幹合適嗎?雖說兩條腿跑不過四個輪子,可是車牌號都被他看見了,不怕他來找咱們?”

白糖不屑地說:“他一個盜獵的,還敢來找咱們?瞧見車上的野麝和獵槍沒有?不來這是學費,來了就是舉報他的證據!”說著話猛踩油門兒,車子加速駛入了白茫茫的雨霧之中。

4

金杯麵包車前邊的擋風玻璃讓野麝撞壞了,呼呼往裏灌風,再加上道路泥濘不堪,隻能湊合著往前開。幾個小時之後,雨霧漸漸散去,車輛在顛簸起伏中穿過一片密林,終於駛入了汛河林道。張保慶在長白山鷹屯住過一陣子,二上長白山找《神鷹圖》,也走過這條路。林道位於林海覆蓋的群山之中,前身是東北淪陷時期的森林鐵道,主要用來往山外運送巨大的原木,侵吞長白山的林業資源。50年代後改造成了汛河林道,就地取材用黏土和沙礫墊築,又覆上厚厚一層渣油,沿途設有標注編號的林場界樁。近年來封山護林,東山林場不再砍伐樹木,林道近乎廢棄,路麵坑槽連片,兩側鬆散龜裂,罕有車輛往來。

二人按著斷斷續續的界樁編號往前行駛,途中經過一條穿山隧洞,大塊青灰色山石砌成半圓形洞口,裏麵黢黑一片,到處充斥著潮濕發黴的氣味,洞壁上裂痕遍布,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不住滲下的水珠滴答、滴答落在車頂,發出陣陣回響,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而917號界樁就位於隧洞中段。他們借著車燈的光亮看了半天,確實是這個路樁。白糖按了幾下喇叭,又下車轉了一圈,前後不見半個人影,估計接棺材的人還沒到,隻得回到車上,把車子靠邊停好,抽著煙等候。

等了一個多小時,白糖就不耐煩了,更納悶兒接棺材的人為什麽選在這個地方?張保慶想起車上的“大貨”,心中莫名地不安,覺得不該瞞著白糖,就把自己的疑惑說了。包括他當年投奔長白山的四舅爺,怎麽在林子裏撿了個鳥蛋,怎麽孵出一隻罕見的白鷹,怎麽跟鷹屯的二鼻子兄妹打賭去捉狐狸,怎麽遇到猞猁的襲擊,誤入一處與世隔絕的天坑,怎麽從金王馬殿臣的大宅中帶出了寶畫《神鷹圖》,畫中神鷹又怎麽與他的白鷹長得一模一樣……後來《神鷹圖》被一個收破爛的獨眼老頭兒用十塊錢騙走了,最可疑的是,那個老頭兒一嘴東北口音。而東山林場有個老洞狗子,也少了一隻眼,並且來曆不明。張保慶一度認為,東山林場的老洞狗子,就是金王馬殿臣的死對頭“血蘑菇”。因為狡詐的土匪血蘑菇,同樣是一個獨眼龍。相傳馬殿臣躲入長白山天坑之前曾經說過“寶畫中的神鷹飛出來,他的寶藏才會重見天日”。難道這麽多年以來,血蘑菇一直隱姓埋名躲在東山林場,妄想找到金王馬殿臣的財寶?當然這隻是張保慶一廂情願的猜測,他甚至從沒見過東山林場的老洞狗子,二上長白山撲了個空,照麵都沒打過,也就把這件事放下了。可是最近幾天,接連有人找他往東山林場送貨,這才三上長白山,該不是有什麽圈套?

白糖聽完樂得合不攏嘴:“打從小你就這臭毛病,占便宜沒夠吃虧難受,贏倆彈球兒能美三天,丟二分錢得別扭半年,至於的嗎?我之前也聽你說過,不就在山裏撿了張破畫,讓你老娘十塊錢當廢品賣了嗎?你想得是不是太多了?如果說東山林場的老洞狗子真是那個一隻眼的土匪血蘑菇,那得多大歲數了?何況你撿來的破畫已經沒了,白鷹也放走了,誰會吃飽了撐的把你引到東山林場?”

張保慶讓白糖說得無言以對,曾幾何時,還覺得自己跟馬殿臣有幾分相似,都可以成為《神鷹圖》的主人。可仔細一琢磨,馬殿臣一生大起大落,三闖關東當上了“金王”,乃是叱吒風雲的一方豪傑,我張保慶幹什麽了?雖說從小也是心懷大誌,實際上呢?賣過羊肉串、運過鮮貨,如今都幹上“杠行”了,三百六十行裏都沒有這一行,混得一天不如一天,二十大幾了,兜比臉還幹淨,要什麽沒什麽,夢裏千條大道,睜開眼一條道也走不通,怎麽有臉跟馬殿臣相提並論?

可又輪到白糖犯嘀咕了,因為張保慶剛才的話給他提了個醒。白糖以前有個同行,開車運送一口棺材進了深山,此後再沒出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整整過了三年才破案,原來司機被蒙在鼓裏,棺材裏裝的是白麵兒,到地方就被滅口了。足見淹死的都是會水的,任何時候都不能麻痹大意,凡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出了岔子,可沒地方買後悔藥去。

張保慶聽得後脖頸子發涼,他和白糖一商量,決定趁接貨的人還沒到,打開棺材看個明白。有道是“神三鬼四”,白糖點上四支香煙,嘴裏嘟嘟囔囔地對棺材拜了幾拜。兩人爬上車打開皮條,揭去裹在棺材上的紅布,一摳棺蓋居然沒有釘死,心頭均是一緊。白糖忙把棺蓋移開,哪是什麽“大貨”,糟透了的破棉底下,隻有幾塊粘著膠泥的碎磚頭,當中擱著一張暗黃色的牛皮紙。白糖傻眼了:“這他媽是什麽路數?”張保慶撿起牛皮紙一看,竟是張手繪路線圖,起點位於汛河林道917號界樁,盡頭畫了個飛鷹的標記。他心中又是驚恐又是迷惑,如同讓人在背後捅了一刀!

雖然不明所以,可從路線圖中的飛鷹標記來看,張保慶之前的直覺沒錯,十有八九是老洞狗子下的套,如果按圖中的路線過去,等於自投羅網,必定凶多吉少,不去又不甘心。對方吃準了他們等不來接貨的人,必然會打開棺材,從而見到路線圖,並前往指定地點。他實在想不明白,老洞狗子為什麽要將自己引到此地?路線圖中的飛鷹標記,是指《神鷹圖》?還是指自己那隻白鷹?張保慶最擔心白鷹落在老洞狗子手上。相傳《神鷹圖》用鷹血畫成,由於年代久遠,畫卷已然殘破不堪,他尋思:“難道說老洞狗子為了讓寶畫恢複原狀,要以白鷹的鮮血重描一遍寶畫?話說回來,如果老洞狗子有法子逮住白鷹,或已借助《神鷹圖》得到了馬殿臣的財寶,又何必再找我?我的白鷹早已放歸山林,老洞狗子還指望我能把白鷹招來不成?不過萬裏頭有個一,萬一老洞狗子抓到了白鷹怎麽辦?”

5

白糖有獵槍壯膽,平添了幾分底氣,他把祖傳的棗木杠子交給張保慶防身。張保慶握住棗木杠子一端,使勁兒揮了兩下,掄得呼呼掛風,感覺挺趁手。除了這支老式雙筒獵槍,老槍的背包裏還有四發獵槍彈藥,以及鐵盒裝火油、防水火柴、手電筒之類的物品。二人帶上背包,打開手電筒照明,按路線圖中標記的位置找過去,很快發現917界樁前方的洞壁上有個裂縫,大約一尺來寬,上方延伸到洞頂,入口處布滿了濕苔,沒有人為開鑿的痕跡,擠進去才發覺裏邊深不可測。哥兒倆暗暗吃驚,偽滿時期留下的森林鐵道穿山隧洞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開裂,不過大部分是死路,這個暗道的位置如此隱蔽,不知老洞狗子又是如何發現的?

山裂子的走勢忽高忽低,兩個人不敢大意,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摸索了一陣子。白糖突然說:“壞了,野麝還在車上,霧天濕氣大,隧洞裏頭又潮,擱臭了怎麽辦?”張保慶覺得白糖接到這個賠本的買賣,全是受了自己的牽連,好在半路上撞死了一頭野麝,還不是他們倆開車撞的麝,而是野麝從林子裏跑出來撞了他們的車。按老槍的說法,野生麝香十分貴重,帶下山能值不少錢,也算沒白跑這一趟。他靈機一動出了個主意:“你車上不是有防腐針嗎?實在不行咱回去給野麝打一針,擱上三年五載也臭不了。”白糖說:“你能出點兒正經主意嗎?那玩意兒有劇毒,打上一針成僵屍了,麝香還怎麽入藥?不如把麝香割下來帶在身上,死麝就不要了。”他們倆打定主意,掉頭又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商量怎麽切,也怕切壞了賣不上價,據說必須是連毛帶皮的一塊整香才值錢。怎知剛到入口處,就聽見隧道中有人說話。張保慶和白糖一愣,不約而同地冒出一個念頭?

隧洞地形攏音,老槍等人說的什麽,張保慶和白糖在山裂子中聽得清清楚楚。好像是因為他們倆開車送棺材,引起了這夥人的注意,原本要在三仙賓館探明底細,卻沒能得手,不過黑衣女子謊稱是蓋被的,並未暴露身份。老槍是這幾個人中當頭兒的,冒充成護林員,準備編造個借口在半路搭車,無意中驚動了一頭野麝。老槍情急生計,說這野麝是自己追過來的,撞死在白糖的車上,至少要分一半,想趁這個機會混上車,看看棺材裏到底有什麽,哪知道偷雞不成蝕把米,非但沒混上車,獵槍和背包也讓人順走了。

張保慶和白糖暗暗心驚,俗話說“無利不起早”,猜不透這夥人有什麽目的,竟然一路跟蹤至此,這件事似乎很複雜,想來不是一般的蟊賊,指不定帶著什麽家夥,況且人多勢眾,己方雖有一支獵槍,衝突起來也保不準吃虧。哥兒倆想法一致,趁著對方還沒察覺,悄悄退進了山裂子,畢竟這夥人沒見到路線圖,一時半會兒找不出暗道,盡管汽車和野麝都在對方手裏,但是這夥人好像不是衝著這些東西來的,可以暫緩一時,先搞清楚老洞狗子的陰謀,再做下一步打算。張保慶和白糖緊走了一陣子,聽身後沒有響動,這才敢開口商量,卻也沒個頭緒。又走了幾分鍾,終於鑽入了一個山腹深處的大洞窟,周圍高聳的蘑菇岩柱形同迷宮,估計是地底暗流衝擊而成。如今暗河已然不複存在,隻留下密密層層的碩大岩柱,裂層間存在螢石,朦朧的光霧忽明忽暗。他們倆繼續前行,空曠的洞窟中竟有一排木屋,均為青色原木構造,屋頂覆蓋著茅草或劈柴,門戶多已朽壞,用手電筒照進去,可以看到破屋中的凹形炕,以及盆碗、木桌、木桶、銅壺、銅盤、毛氈、被褥、衣帽、皮口袋、箱櫃之類的物品,到處積著塵土,掛滿了蛛網塌灰。當中一座木頂大屋,比兩旁的屋舍大出幾倍,下層磚石夯土上長了厚厚一層蒼苔。二人走到木頂大屋的門前,探頭進去張望,隻見濁霧彌漫,牆上的壁畫若隱若現,正中供著一尊泥塑土偶,高有六尺,頭裹紅巾,肩披鬥篷,手持一根鹿骨扡子,頂端拴著線繩,似乎是放山之人供奉的祖師。張保慶在鷹屯聽過許多古老的薩滿傳說,識得壁畫中描繪的是“九天三界,各方神靈”。繞過木頂大屋,是一大片層層凸起的疊台形岩盤,有寬闊的台階通到頂部,盡頭聳立著一塊大石碑,輪廓方正、齊整無比,裂隙中伸出千百條或粗或細的樹根,幾乎將整個石碑緊緊裹住,四周雲纏霧繞,顯得神秘莫測。這一帶隨處可見從高處塌落下來的亂石,台階前擺著兩尊一人多高的香爐,鑄以樹、蛇、蛙、蜘蛛之類的圖案,地底下霧氣昭昭,似乎在香爐上聚攏了靄靄祥雲,看得白糖直發愣,撓著頭問張保慶:“這是你上次打狐狸掉進來的地方?”張保慶也蒙著,這肯定不是金王馬殿臣的天坑大宅,好像是一座靈廟。他心下暗暗嘀咕:引我們來到這裏的人,究竟是不是一隻眼的老洞狗子?白鷹到底在不在對方手上?

張保慶驚恐至極,身上卻一動也不能動,如同讓噩夢魘住了,忽聽那個紙人開口說道:“張保慶啊張保慶,我見過你,你卻沒見過我,也不怪你不認得我,我這一輩子沒名沒姓,血蘑菇、金蠍子都是我的匪號,東山林場的人叫我老洞狗子。你或許聽說過,我在山上當胡子那會兒橫推立壓奸殺民女,扒灰倒灶出賣大當家的,一心想找馬殿臣的金子,不惜賣國投敵為虎作倀,世人都說我不仁不義、不忠不孝,良心喪盡、死有餘辜。你是不是也以為我騙走你的《神鷹圖》,就是為了找到馬殿臣的寶藏?因為馬殿臣躲入天坑之前留下一句話,寶畫中的神鷹出來,寶藏才會重見天日……”說到此處,那個紙人喉嚨裏發出一陣瘮人的怪笑,又繼續說道,“其實馬殿臣沒說過這句話,那是我故意傳出去的。實不相瞞,我找《神鷹圖》並非貪圖馬殿臣的財寶,你不必多疑,我這把歲數,黃土都埋過腦瓜頂了,一輩子無兒無女,還要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金子幹啥?你我之間沒有恩怨瓜葛,之所以把你引到畫樹靈廟,確有一事相求,此事非你張保慶不可,你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事成之後,我讓你比金王馬殿臣更有錢!”說來可也怪了,張保慶和白糖二人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卻似見到了紙人記憶中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往事,“老洞狗子”的真麵目,也在他們腦海中變得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