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糖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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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上學的時候成績不行,初中畢業上了技校。在當時來說,半工半讀上技校是一條不錯的出路,意味著將來會在工廠中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能端上人人羨慕的“鐵飯碗”。但也意味著,這份工作要幹一輩子,直至六十歲退休,可以一眼望到死。張保慶不認頭走這條路,硬著頭皮在技校上了三年學。畢業之後踏入社會,一不願意去飯館端盤子,二不願意去工廠當工人,寧可整天遊手好閑,也不肯過一成不變的日子。這惹得他爹大動肝火,應了“仇成父子,債轉夫妻”這句話,父子二人矛盾越來越深。有一次張保慶被趕出家門,跑去長白山投奔了四舅爺,聽四舅爺講講當年的戰鬥故事,再上山打兩隻山雞、野兔,可比待在城裏逍遙多了。其間他撿到一隻白鷹,還在一處與世隔絕的天坑中,誤入關外金王馬殿臣的大宅,帶出了一張寶畫《神鷹圖》!

不過從長白山回來沒多久,寶畫《神鷹圖》就讓人用十塊錢騙走了。張保慶被迫二上長白山,結果當然是什麽也沒找到。這麽個大小夥子,站起來也是頂天立地,必須麵對就業問題,總不能指望爹娘和四舅爺養他一輩子,隻得回到城裏,接著和鐵哥們兒白糖擺攤賣烤羊肉串。在那個年代,辣的不辣的羊肉串方興未艾,用自行車車條磨尖了當扡子,穿上肥少瘦多的羊肉丁,擱在自製的鐵皮爐子上用炭火烤熟,撒上孜然、鹽和辣椒麵,誘人的香味兒可以傳出好幾條馬路。他們倆賣的羊肉串一毛錢一串,盡管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也賺了不少錢。然而這屬於無照經營,雖然一開始鑽鑽空子打打遊擊,今天在這邊,明天去那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好在羊肉串一烤起來,吃主兒聞著烤肉的香氣就來了,不怕沒主顧。小攤兒前總圍著五六個吃貨,一人攥一把鐵扡子羊肉串狼吞虎咽。後來管得實在太嚴,連戴著紅箍的居委會大媽都來檢查,幹了沒多久,羊肉串就賣不成了,又錯過了進廠找工作的機會,那怎麽辦呢?隻能上駕校報名學車,考了個駕照,去給人家開貨車。當時會開車的人很少,司機大多在運輸場、公交公司、出租汽車公司工作,此外就是各個單位的專職司機,給單位開公車。所謂“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幹部、售貨員”,全是讓人羨慕的職業。張保慶好歹有了一份正經工作。當爹的見兒子終於腳踏實地、自食其力了,也就不再跟他對立,父子關係有所緩和。

後來通過朋友介紹,張保慶認識了一個販賣水果的老板,也姓張。張保慶叫他張哥,從此跟著張哥跑長途運水果。販賣水果的行當,在過去來說叫鮮貨行,這一行可不好幹:不同於別的買賣可以長期囤貨,水果的保鮮期很短,必須爭分奪秒,一天也耽誤不起;不隻進貨快,出手更要快,一旦積壓在手裏,就不免血本無歸,等於是拿錢打了水漂兒。當時空運並不發達,往四川、雲南、貴州這樣的山區運送鮮貨全靠貨車,又沒有高速公路,一路上全是崇山峻嶺,蜿蜒曲折的柏油路盤山而上,遠遠望去風景如畫,實際跑起來卻是苦不堪言。路上是坑坑窪窪,最窄的地方隻能容得下一輛車通過,碰上對麵來車,就得有一方先停下來,等對麵的車開過去再往前走。到了雨季,趕上山體滑坡、塌方、泥石流、洪水什麽的太正常了,道路一旦被衝毀,就會出現大堵車,一堵三五天停在路上挪不了窩。無數的車輛堵成一字長蛇陣,陷在當中進退兩難,再著急也沒用,唯一的辦法就是等著。到時候再淋點兒雨,雨停了讓太陽一曬,沒等送到地方,這一車爛水果便會散發出發酵後的果香,能當果酒賣了。所以說,幹鮮貨行的買賣不僅辛苦,風險也極高,跑這一趟下來是賺是賠都不好說。這個行當的從業者也都是老手,具有相當豐富的經驗,知道如何應對各種意外。如果是外行人進來插一腳,不賠個底兒掉就算萬幸,賺錢更是想都別想。

一晃到了1996年,張保慶跟張哥往東北運蘋果。當時一共去了五輛車,兩輛躍進131、三輛130貨車,每輛車上各裝了300箱蘋果。這一趟的路程並不遠,隻是客戶催得緊,為了趕時間,他們沒走國道,而是選了一條不常走的近路,雖然說不好走,但路程短很多。他們準備連夜開到目的地,反正這些跑長途的司機東奔西走,什麽路都跑過,並不覺得如何辛苦。眼瞅快到錦州了,頭車突然一個急刹車停了下來。頭車一停,整個車隊全跟著停在了路上,後邊的四台車不知道前麵什麽狀況,不停地按喇叭催頭車繼續走。坐在頭車副駕駛位子上的張保慶也不知道出了什麽情況,便問開車的司機:“怎麽不走了?車子有問題?還是走錯路了?”

開頭車的師傅姓杜,是車隊裏資格最老、經驗最豐富、駕駛技術最好的司機。身為老板張哥指定的車隊隊長,每次出門都是他開頭車在前邊帶路,從來沒出過問題,絕對是傳說中的老司機。隻見杜師傅抱著方向盤,緊張地指著前方說:“這條路太窄,咱們車又多,來不及掉頭跑了!”張保慶不明所以,抬手擦了擦前麵的擋風玻璃,又伸長脖子往前探了探腦袋,並未發現有什麽異常,就問杜師傅:“前邊的路不通嗎?”說話這時候,也不知道從哪兒就冒出來十幾個社會小青年,他們把鐵鏈子拴在摩托車後頭,拖來兩根比腰還粗的樹樁子,氣勢洶洶地攔在道路中間不讓車隊過去,嘴裏大聲嚷嚷著讓司機們下車交過路費。

眼前這些人,一個個穿得說土不土說洋不洋,流裏流氣,橫眉立目,頭發又髒又亂,嘴裏叼著煙卷,手裏擺弄著鋼管、匕首之類的家夥。為首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地痞,個頭兒不高,膚色蒼白,幹瘦的身軀上支撐著一個大腦袋,眼窩凹陷,雙眼外突,白眼球多,黑眼球少,嘴裏哈欠連天,手拎一部黑磚頭似的“大哥大”,在人群前麵來回晃**。張保慶當時還在用摩托羅拉BP機,漢字顯示的,已經覺得很不簡單了,可這劫道的老大都用上大哥大了。張保慶這些年不務正業,可也沒在家吃閑飯,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麵,他一眼就認出這小子腰裏還別著一支烏黑的54式手槍。

五輛車上的司機全坐著沒動,他們覺得貨是老板的,自己就是打工的,跑這一趟下來掙個仨瓜倆棗的辛苦錢,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何必招惹窮凶極惡的地痞?挨頓打那是輕的,萬一受傷落下殘疾,老板也管不了。反正遇上這樣的情況,老板一定會去應付,這叫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兒的頂著,所以全都跟沒事人似的,老老實實坐在駕駛室裏,等著張哥掏錢買路。這些攔路的混混兒氣焰極為囂張,見車上的人不肯下車,便紛紛圍攏上來,拿著手裏的鋼管不停地敲打車子,口中叫囂著,讓車上的人趕緊下來,再不給錢就上車搬東西,總之別想蒙混過關!

張保慶見是攔路搶劫的,心說:這都什麽年代了,竟然還有車匪路霸?所謂“進山不避虎豹,入水不避蛟龍”,行走江湖免不了遇上地痞無賴,越是縮頭縮腦,妄想息事寧人,就越會被人欺負。他是押車管錢的,現金全在他**的拉鏈兜裏,被這幫小混混兒一鬧騰,愣頭青的渾勁兒上來了,心說:看誰有本事能把老子的褲衩扒了!與此同時,從車座底下抽出一把軍刺,悄悄藏在後腰上,準備打開車門下去會會這一幹人。

老板張哥年輕時也當過流氓,那時候遇事容易頭腦發熱,七個不服八個不忿,豁雷搗撇子,動不動就去跟人拚命,蹲過號子吃過牢飯,出來已是人到中年,深知自由可貴,裏麵的滋味不好受,這才改邪歸正做了鮮貨買賣。他很熟悉地痞無賴的伎倆,這個買路錢少不了,真要給了這份錢,這一趟車就得白跑,可是單憑他和張保慶兩個人四隻手,縱然都長了三頭六臂,也幹不過那麽多人,何況對方還有支手槍。

出門在外,遇上事三切三剌,怎麽不得先問道問道?老板張哥下了車,張保慶跟在後頭,來到這夥人麵前不卑不亢,雙方一盤道,提及了某個兩邊都認識的人。原來張哥有個遠房親戚,是錦州本地水果批發市場的地頭蛇,大小有這麽一號。這幫小兔崽子一聽,都是這一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張哥又順勢遞過去兩條紅塔山牌香煙。為首的地痞收了香煙,覺得有台階下了,還真給了個麵子,衝他那些手下一揮手,上來兩個小年輕的發動摩托車,拖走了樹樁子,把路給讓開了。在當時來說,紅塔山是普及全國的“江湖煙”,售價高、有檔次,混社會的都愛抽這個。老板每次出門送貨,都會在車上備幾條,遇見這類事情拿出來,不僅能讓對方麵子上好看,還能表明自己也是道兒上的人,懂規矩!

其實人在江湖,哪有什麽規矩可講?有的隻是客觀規律?強龍不壓地頭蛇。一次蒙混過關,不代表每次都行得通,能夠順順當當化險為夷的,均為小概率事件。類似這樣攔路要錢的事情,跑長途的司機基本上都碰到過。這些人要錢的方式各種各樣,有的明搶,有的假扮交警非法扣車,還有的敲詐訛人,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這些車匪路霸幹不出來的。正是因為這裏頭的變數太多,開車的司機應付不了,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通常就得交錢保平安,進一步助長了攔路劫道之輩的囂張氣焰。

又有這麽一次,張保慶單獨帶著司機去外地送貨,隻開了一輛車,那天還下著雨,結果光天化日之下遇上一群人,足有百十口子,抬著一口大棺材橫在馬路中間,棺材外麵罩著一塊塑料布,可能是怕被雨水淋濕。人群中男女老幼皆有,見到有車被攔了下來,幾個中年婦女就趴在濕漉漉的棺材上呼天搶地,大聲訴說亡人死得如何冤屈,幾個小孩也在棺材前頭跪著,幹號不掉眼淚兒。張保慶和司機莫名其妙:“這些人怎麽想的?我們這是貨車,又不是青天大老爺的官轎,你有冤屈攔我們有什麽用呢?”張保慶剛把腦袋探出窗外試圖交涉,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已經衝到近前,扒著車門語無倫次地嚷嚷,說自己的奶奶昨天讓過路的汽車撞死了,司機肇事逃逸,到現在還沒找到,過路的每一台車都有可能是肇事車輛,都得賠他們家一筆錢,不賠錢誰也別想過去!接著又是一番帶有詛咒的惡言惡語,大概意思是說,不給錢老人就沒法下葬,不能入土為安的話,老人做鬼也會纏著你們這些司機,誰開車從這兒過誰就得不了好,一直找到你們家去,鬧你個雞犬不寧、家破人亡,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那個人仿佛受了什麽刺激,既不穿雨衣,也不打雨傘,任憑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滴答,渾身上下濕透了,像是剛從河裏撈出來。張保慶聽明白對方要錢的道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他媽哪兒跟哪兒啊?怎麽會有這麽不講理的人?這不是耍無賴嗎?然而最可氣的是,對方還自認為這是在跟你講理,而不是胡鬧!

張保慶推開車門從車上跳下來,指著那個中年男子的鼻子大聲說道:“我們是去外地送貨,剛從這裏經過,人是昨天撞死的,我們怎麽可能是肇事車輛?你有冤情該找誰找誰去,我們絕不可能給你錢,給了錢豈不等於承認是我們撞死的,那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趕緊給我把路讓開,再胡鬧別怪我不客氣了!”那個中年男子見張保慶不服軟,當場就來了勁兒,跑到車頭前麵,撲通一下坐在地上,跟個潑婦似的拍著大腿張嘴就罵,張保慶家祖上十八代都讓他“問候”了一個遍,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張保慶這個人,能挨打不能挨罵,讓他吃點兒虧行,但是絕不能捎上他的家裏人。別看他自己天天梗著脖子跟他爹較勁兒,如若旁人對他爹有半點兒不敬,他準得跟對方沒完。當時他就怒不可遏,懶得再廢話了,一把揪住這個不講理的中年男人,抬手就要打。沒想到手還沒落下去,那個人就雙手抱著腦袋哇哇大叫:“殺人啦!出人命啦!天爺呀,就是這個殺人犯開車撞死了俺奶奶,現在還要殺俺滅口,殺俺們全家呀!快來人啊!快救命啊!”周圍那些披麻戴孝的七大姑八大姨見狀,立即一擁而上跑到近前,有扯胳膊的,有抱大腿的,還有的拿頭撞汽車,把車頭撞得當當直響,聲稱要死給張保慶瞧瞧。最離譜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人長得瘦骨嶙峋,兩腮無肉,帶著一臉奸相,直接把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拉過來塞到車輪底下,自己蹦著腳跟司機嚷,讓車從那孩子身上碾過去,說她們一家子都不想活了,昨天軋死了家裏的老人,今天你把孩子也軋死得了。一時間大人哭孩子鬧,公路上亂成了一鍋粥。跟張保慶一同出來的司機見局麵已然失控,怕動起手來把事情鬧大,趕緊下車推開眾人,生拉硬拽把張保慶拖入駕駛室。他們倆看著圍在車前的一群“孝子賢孫”,這才恍然大悟,這些人壓根兒就沒打算講理,就是奔著訛人來的!反正這些人也沒事幹,司機隻要不走,他能跟你耗上十天半個月。可是哪個司機耗得起?

司機讓張保慶留在車上,由他下去處理。下車一交涉,對方要的錢倒不多,隻能說是這一次出門沒看皇曆,碰上這檔子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如同“癩蛤蟆蹦到腳麵上?不咬人硌硬人”。多虧剛才沒動手,不然真就得讓他們訛死。長年在外跑車的司機都比較迷信,覺得出門碰見棺材擋道太晦氣,給點兒錢就當破財免災,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張保慶一想也對,聽人勸吃飽飯,跟這些人沒理可講,還是別跟死人較勁兒了,趕路送貨要緊。他掏出錢交了過去,那些人還真有點兒職業操守,接著假戲真做,對著棺材幹號了幾嗓子,這才把棺材挪開,讓出一條道來。張保慶和司機開上貨車,在一片口水和咒罵聲中狼狽離開。這筆錢雖然不多,但是給得特別冤枉,張保慶越想越覺得憤憤不平。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沒想到可恨的還在後頭。張保慶他們送完貨原路返回,又開到那個路段,一瞧棺材還擺在路上,幾十個孝子賢孫正圍著一輛拉煤的貨車耍無賴。當時天氣還挺熱,張保慶心想,這些人為了訛錢,隔這麽長時間還不下葬,也不怕棺材裏的死人放臭了?這一次張保慶可沒那麽傻了,讓司機狂按喇叭驚開眾人,往旁邊閃出的一條小路猛開過去,總算是逃過一劫。後來聽說當地的公安部門接到群眾舉報之後介入調查,打開棺材一看,裏麵空空****,哪裏有什麽死人,不過是附近村子裏一群無恥之徒鼓搗出來的“致富項目”。

有句老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農村還流行一句話,“要想富,先修路”。這些都是通過千百年實踐總結出來的生存智慧,被當成大幅標語刷在鄉鎮村落的圍牆上。張保慶押車路過的那個小村的村民,從這些標語中受到啟發,動起了歪腦筋。村口剛剛修好了一條公路,眼瞅著一輛輛載滿貨物的卡車接連不斷從眼前經過,整個村子裏的男女老少都想從這卡車上撈點兒油水。不知道受了哪路“高人”的指點,想出一個抬棺材敲詐的餿主意,並且通過實踐,逐步總結出了一些門道兒,劇本逐漸完善,誰唱紅臉誰唱白臉,會哭的哭、能鬧的鬧,甚至把攔車搶劫當成了一個產業,全村男女老少各司其職、各顯神通、分工明確、手法刁鑽、效率極高,打圍狩獵也不過如此。

那個年代,出門在外開大車跑運輸的人,往往被認為能掙大錢,買賣做得也都不錯。實際上跑長途這個活兒不好幹,荒郊野外遇上攔路的要錢要貨,頂多是經濟上受損失,大不了認個栽給錢了事。開車上路本來就危險,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掙錢養家最要緊,再不濟回到家把車賣了改行幹別的,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最怕撞上圖了財又害命的,碰見這樣的劫匪,跪地求饒也沒用,必須抄家夥跟他們拚命,絕不能任人宰割。現實就是如此,關鍵時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能靠自己,所以那時候跑長途的司機都在車裏預備家夥,真遇上要命的劫匪,就得拚個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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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所在的車隊裏,有個司機是外地來的小夥子,吃苦耐勞,為人和善,長得濃眉大眼、敦敦實實,年紀跟張保慶相仿,兩個人沒事就在一起喝點兒小酒,天南海北無話不談,關係處得不錯。他總跟張保慶說,他是家裏的長子,老家還有正在上學的弟弟妹妹,趁自己年輕能吃苦,能多跑幾趟就多跑幾趟,先把弟弟妹妹拉扯大了,等攢夠了錢就回老家開個南雜店,娶個媳婦兒,再生幾個孩子,守著年邁的父母給他們養老送終,哪兒也不去。張保慶覺得這小夥子挺仁義,知道孝敬老人,對弟弟妹妹也是盡心盡力,所以對他高看一眼。這一年夏天,老板張哥接了個急活兒,路途偏遠,張保慶在外地押車還沒回來,這個小夥子想多掙點兒錢,便獨自一人開夜路去給客戶送貨。半道上突然感覺車身一歪,往一側打偏,他以為碾到尖銳的東西把車胎紮爆了,一腳刹車就把車停在了路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段路,路兩旁也沒有路燈。小夥子打著手電筒下車一看,果然有個輪胎癟了。他剛入行沒幾年,不知道江湖險惡,以為這隻不過是一個意外,回到車上取出千斤頂,撅著屁股開始換輪胎。結果剛把車軲轆卸下來,就被人用繩子從身後套住脖子,活活給勒死了,到死都沒看見背後殺他的人長什麽樣。

那個帥小夥還沒娶媳婦兒,就這麽不明不白地結束了生命,凶手都不知道是誰,死得有多冤?常言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半年後的一天深夜,這個凶手在另一條路上故技重施,這次遇上了一個腰裏有刀的老司機。老司機平時特別喜歡散打摔跤,身手不錯,一發覺劫匪從背後勒他,立即拔刀在手,從自己胳肢窩底下捅過去,給身後的劫匪來了一下。隻聽“嗷”的一聲慘叫,這一刀正捅在對方小肚子上。劫匪受傷不輕,倒在地上不住哀號,傷口呼呼往外冒血,染紅了衣褲,最後被老司機抓住扭送到當地公安部門。經過審訊,交代出以前做的好幾起案子,裏麵就包括他勒死張保慶車隊的那個同事。

據這個劫匪交代,他劫道殺人向來是一個手法,趁深夜無人,在路麵上撒一堆釘子,開夜車趕路的常常會超速,行駛而來的車子軋在釘子上一準兒爆胎失控,大多會直接撞在路邊的樹上,車上的司機要麽重傷,要麽當場斃命,都不需要他動手傷人,直接上車搶東西,有什麽拿什麽。如果趕上技術好的司機,穩住車子下來換胎,他就趁機悄悄走過去,用事先備好的尼龍繩從後麵勒住司機的脖子,從來不跟受害者照麵。他說這樣殺人比較有把握,遇害者即使變成鬼,也不知道他是誰。所以那個年代的老司機都知道,跑長途開夜車除了要帶防身的家夥,還要盡量結伴,若是不得已一個人開車上路,見到攔車的,甭管他好人壞人、是人是鬼都不要理會,哪怕車子爆胎了也別心疼車,湊合著往前開,到了有人的地方再想辦法修理不遲,原則上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停車。

張保慶聽一位司機說過這麽一件事,有一次那個司機深夜趕路,遇到一個女人,穿著一身白衣,披頭散發坐在公路中間。大半夜撞見這個誰能不怕?司機嚇了一跳,以為撞上鬼了,哆哆嗦嗦不敢往前開。結果車一停下,不知道從哪兒躥出來一大群人,二話不說就把車上的東西搶了,好在還給他留了一條命。跑長途的司機們一傳十十傳百,夜裏再遇到“女鬼”攔路,都直接開過去,甭管對方是死是活。從此之後,再也沒哪個“白衣女鬼”敢大半夜坐在路中間攔車了。

最下作的還不是明搶的劫匪,而是由公路邊的飯館老板、長途客車司機、地痞流氓勾結在一起,聯合經營的黑店。這樣的黑店不劫貨物,專吃客車。一輛長途客車上五六十名乘客,開到飯店門口就停車,車門一開,上來一夥兒流氓,手裏拎著短刀棍棒,把乘客一個個趕下車,帶進黑店吃飯。進去之後圍桌而坐,端上一大盆白菜熬粉條,另有一盆幹饅頭、半盆米飯,一人再給一副碗筷,沒有半點兒葷腥,不論你吃與不吃,一個人收三四十塊錢,那時候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才多少錢?給錢還則罷了,不給錢誰也甭想出這黑店的門。

跑長途運貨的司機不容易,隻要是出門在外,一路上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既要警醒著別出車禍,更得求神佛保佑千萬別遇上車匪路霸,掙的是玩命錢,吃的是辛苦飯。然而當老板的日子更不好過,張哥倒騰鮮貨這幾年,不但一分錢沒掙,反倒賠進去不少。做小本生意的老板常說一句話“買賣都是熬出來的”,張哥也明白這個道理,總想著堅持堅持或許就能生存下去,反正已經幹了那麽久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本錢全扔在裏麵了,不可能再改行幹別的,隻能東拚西湊,拆了東牆補西牆,趕上青黃不接還得到處借錢補窟窿,典型的打腫臉充胖子?死撐一天是一天。

有一天張保慶接了個電話,對方要訂購一車香蕉,讓他抓點兒緊,運到長白山東山林場“汛河林道”。張保慶一聽這買賣絕對合適,價格比平時高出五成。四舅爺已經過世多年,正好借這個機會去墳前拜掃一番,再順便看看二鼻子和菜瓜,快十年不見了,還真挺想他們的,於是興高采烈地去通知老板。到了張哥家張保慶發現情況不對,車隊裏的司機都在,個個一臉愁容,不停地抽煙。張哥也不避諱這些人,告訴張保慶,他這買賣實在維持不下去了,賬麵上沒有一分錢,夥計的工資也發不出來,還欠了一屁股兩肋賬。幾個司機約在一起上門討債,帶著鋪蓋卷住了進來。

張哥覺得張保慶這些年忠心耿耿、任勞任怨,跟著他東奔西跑,風裏來雨裏去,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到頭來也沒賺著錢,心裏挺愧疚,實在是對不起張保慶。他跟張保慶說:“這些年咱們車隊陸陸續續走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哪兒給的錢多就奔哪兒去。這是人之常情,為了掙口飯吃,也都不容易,我不怪他們。我心裏唯一覺得過意不去、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你從不在工錢上跟我計較,盡管押車不是打仗,可也夠得上出生入死了。行外的人不知情,總說咱們跑車的掙大錢,說什麽‘車輪一轉,財源滾滾’,實際上真不是。我的情況你最清楚,確實已經山窮水盡了,你別誤了前程,趁早去另謀高就吧!有朝一日混出頭了,可別不認你張哥這個朋友!”

張保慶聽了這一番話,再看看車隊的這些兄弟,心裏頭百感交集,眼眶子也有點兒發酸。他了解老板的為人,真不是不講究的人,也明白做買賣沒有一帆風順的,有賠有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光是販鮮貨的,哪一行都一樣。可是其他沒領到工資的司機不這麽想,他們家中都有妻兒老小,一家的頂梁柱在外奔波,下個月就是八月節了,全指望領了這點兒辛苦錢回家過節。老板發不出工資,連塊月餅也買不起,豈能善罷甘休?底下人都覺得是老板心黑耍賴,吞了他們的血汗錢,即便真發不出工資也不能放過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逼著老板賣房賣車也得給個說法。

張哥枉擔個老板的名頭,日子過得還不如那幾個司機。家裏能當的東西全當了,現如今山窮水盡,他也沒了主意,心想就算報警,人家司機要工錢並不為過,占著一個理字,既沒偷也沒搶,警察來了能怎麽管?想找幾個道上的朋友幫著擺平,可是這年頭兒朋友哪有白交的?到最後還得是一個字?錢!要有那個錢,還不如直接給司機們分了。多虧張保慶及時出現,幫著老板解了圍。說是解圍,光拿嘴對付可行不通,不給錢怎麽解圍?所以張保慶不僅自己的那份工資沒要,還把這幾年的積蓄全借給老板發了工資。

往東山林場運香蕉的活兒沒幹成,因為車隊人吃馬喂一大攤子,各種手續費、稅費、養路費、油錢、工資、保險金,都加在一起,一個月接五趟活兒才勉強保本,隻跑這一趟活兒,不僅賺不了錢,反而賠得更多,還不如趕緊賣車還債。

張保慶回到家中,躺在**睡了一天一夜,起來之後自己問自己:是不是仗義過頭了?白折騰了好幾年,如今又是身無分文,還得再找別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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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跟張保慶一起擺小人書攤兒、賣烤羊肉串的鐵哥們兒白糖,聽說張保慶又在家當上了待業青年,特意跑過來找他。這幾年沒見,白糖還是那麽愣頭愣腦的,走起路來呼呼帶風,那一身五花三層的肉膘,隔著圓領T恤衫也能看出來正在嘟嚕嘟嚕地亂顫。這個貨和以前一樣,大大咧咧跟誰都不客氣,見麵自帶三分熟,說話沒個遮攔,張嘴就招人煩,別人誰都不願意搭理他。當初也就張保慶是他的鐵瓷,兩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條褲子。

白糖前些年入伍參了軍,當的是炮兵,再說具體點兒就是“搬炮彈的兵”。部隊有句話“步兵緊,炮兵鬆,稀稀拉拉通信兵”,和平年代的炮兵不必天天像步兵那樣拚命苦練,主要負責裝備維護,總共也沒進行過幾次實彈訓練。複員之後,白糖子承父業,幹起了他們家傳了七代的行當,擱到過去說叫“杠行”。什麽叫杠行呢?難道說跟人抬杠鬥嘴也是一個行當?那是誤會了,杠行可是從老時年間傳下來的一路營生,說俗話叫“閑等”,也有叫“抬肩兒的”,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裏可並沒有這一行,因此被列為“行外行”。杠行最講規矩,定下的活兒風雨不誤,天上下刀子也得到。杠行分為紅白杠。紅杠抬活人,像什麽大姑娘出嫁、小媳婦兒回娘家、老太太到廟裏燒香拜佛,都得去雇轎子,相當於當今的出租車;白杠抬死人,比方說抬棺材的、舉儀仗的,後來像開靈車的、醫院太平間抬死人的,這都屬於“白杠”。當今沒有這個說法了,而在九十年代,幹這一行的人仍習慣這麽說。

以往在舊社會,皇親國戚、王公大臣死了,必須找杠行的人來抬,家裏奴仆再多也幹不了這個。幹這一行的規矩很多,什麽人用什麽儀仗,皇上、太後出殯用一百二十八人抬的“大獨龍杠”,王爺用八十杠,封疆大吏用六十四杠,普通的老百姓家裏頭再有錢,頂多是三十二杠,那就到頭了,多出一根杠子,定你個僭越之罪,滿門抄斬都是輕的。抬棺材的木杠子不是楊木就是榆木,長杠三丈六,短杠一丈二,杠夫抬杠時步伐整齊,把一隻盛滿水的碗平放在棺材上,無論走出多遠,碗裏的水不能外溢。其實再大的棺槨也用不了那麽多人抬,無非要一個排場格局,生前耀武揚威,死了也得壓別人一頭。當年大軍閥吳佩孚去世的時候,用一口老金絲楠木棺盛殮,出自鼎鼎大名的“萬益祥壽材廠”,京城的“日升杠房”用了六十四人抬棺出殯。棺木兩邊各係三百尺長的白練,由送殯人牽引,緩緩前行。道路兩邊看熱鬧的人挨人人擠人,孩子擠丟了帽子,大人擠掉了鞋,發送的隊伍綿延好幾裏地。回想當年這場大殯,白糖的爺爺就是六十四名杠夫之一,後來每每提及舊事,老爺子都是一臉自豪。在他看來這可是相當露臉的事兒,北京城的老百姓可都在那兒瞅著呢,杠行裏的杠夫多了去了,真不是誰想抬就能抬的。市井中常說的“抬杠”一詞,用於形容雙方在嘴上較勁兒,實際上也是打杠行這兒來的。

現如今世道變了,沒人再拿老時年間的章程當回事。杠行也不例外,火葬逐步取代土葬,城裏沒有了棺材鋪,也就不再需要抬棺材的杠夫。但是這個行當仍然存在,隻不過變成了開靈車的,可以說是轉型成功。白糖複員回來,跟張保慶一樣不想上班掙死工資混日子,幹脆拿著退伍費,又東拚西湊借了點兒錢,買了一台金杯麵包車,改裝成專門拉死人的“運屍車”,掛靠在相關單位。人家自己的靈車忙不過來的時候,就給白糖打電話。他為了多掙點兒錢,下血本置辦了大哥大和BP機,從來不拉病死、老死的,專門運送非正常死亡的屍體,其中意外、凶殺占絕大多數。但凡這些個死法,屍身大多不會完整,另外還有個特點,生前多為外來流動人口,背井離鄉在外地打拚,有著各種各樣的身份,有打工幹活兒的工人,也有因為破產跳樓自殺的老板,或者要不來工錢的包工頭,形形色色什麽人都有。這其中偏遠地區的人傳統觀念很重,一旦客死他鄉,不管路途有多遠,都得回到老家入土為安,這才對得起列祖列宗。比如那些因為交通事故意外死亡的,肇事者一共賠了三萬塊錢,家裏頭寧可掏上兩萬八,也得把屍首帶回去。終究要魂歸故裏,落葉歸根,這是自古以來的風俗,沒那麽容易改變。

這一天白糖找到張保慶,二人在一個拉麵館裏坐定。哥兒倆有幾年沒見了,三瓶啤二兩白一下肚,白糖就叨叨上了。他這話匣子一打開,捂都捂不住,滔滔不絕,唾沫星子飛濺,把這幾年跑車的經曆給張保慶說了一通。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倆從事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跑長途押送貨物的。打根兒上論,這一行的規矩,大多是從清代那些保鏢的達官傳下來的。鏢局子的創始人是乾隆年間的山西人“神拳無敵”張黑五,尊嶽元帥為祖師爺。鏢局走鏢時,在鏢車上顯眼的位置插一杆鏢旗,寫著鏢局的字號,迎風招展,離老遠就能看清楚。夥計吆喝著鏢號,翻山越嶺,跨江渡河。那個年頭不太平,山有山賊,江有江匪,遇上攔路搶劫那是家常便飯。押車的總鏢頭見多識廣,不會大驚小怪,吩咐手下人等守住鏢車,自己空著手過去跟賊人盤道。這時候不能說大白話,要使黑道切口,比如說,保鏢叫“唱戲的”,賊叫“芒古”,火藥叫“夫子”,洋槍叫“黑驢”……這樣才顯得你是道上混的。雙方相互提人,能不動手就不動手,劫道的也想跟保鏢的交個朋友,將來進城可以有個照應。真遇上吃生米的,動起手來,當賊的未必能比保鏢的拚命。因為丟了貨物賠錢是小,走鏢的聲譽一旦毀了,無異於砸了飯碗。不過他們倆押運的貨物區別太大了,誇張點兒說簡直是陰陽兩界,所以從本質上區分,張保慶和白糖又不是同行。隔行就如隔山,白糖跑車的經曆,有很多是張保慶無法想象的。

白糖說前一年冬天,有個外地來的小保姆死了,服務部的人中午給他打來電話,叫他去把屍體拉回來,還是個急活兒,白糖飯都沒顧上吃就趕了過去。這個小保姆是農村來的,家裏特別窮,父母體弱多病,幾乎不能下地幹農活兒,還有幾個正在上學的弟弟妹妹等著她掙錢養活。小保姆省吃儉用,工錢一個子兒不剩全寄給家裏。前一陣子她跟雇主鬧矛盾,被冤枉偷了雇主的財物,強行扣下她兩個月的血汗錢。小保姆心裏憋屈,滿肚子苦水沒處倒,一時想不開,出去買了瓶農藥偷偷帶回來,當天晚上喝下去,死在了雇主家中。

白糖這個人看似渾不吝,本質上其實挺善良,見不得別人平白無故挨欺負,他憤憤不平地跟張保慶說:“可他媽氣死我了,你說這孩子傻不傻?錢沒了總能想辦法再掙,命可是自己的啊!人這麽一死,你證明了清白又能怎麽樣?那個混賬王八蛋的雇主根本不會覺得愧疚,最後結案定論為自殺,有冤也無處申,雇主一毛錢不用賠,還嫌她死家裏晦氣,全家當天就搬去了新房子住。小保姆家裏人也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從沒離開過農村,一個大字不識,半句整話也說不出來,出了那麽大的事,敢怒不敢言,窮得連停屍房一天17塊錢冷凍費都交不起,後來還是全村人湊錢,才把小保姆的屍體運回了老家。”這件事氣得白糖開車回來之後,立刻找服務部要來那個雇主的電話號碼,用公用電話打過去,把雇主家一家老小連同祖宗十八代罵了一個遍。那雇主在電話裏問他是誰,白糖這回倒是實話實說,告訴他自己是開靈車拉死人的,現在就給他們家排上號了,過三不過五就給他們家一個個都拉火葬場去。

白糖的麵包車,打從買回來開始,一天也沒歇過,最忙的時候一年跑了27萬公裏,想想這是什麽概念?平均每天跑700多公裏,夠圍著地球赤道繞好幾圈的。別人買的新車開五六年才報廢,他的車跑到第二年就快散架了。而且幹這個活兒沒有固定的線路,最北邊去過黑河,最南邊去過海南島,最西邊去過塔什庫爾幹,天南海北隻要是有路能通車的地方,他幾乎跑遍了。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個行當不由自己做主,往哪兒跑我得聽死人的!”你別看這麽辛苦,掙的錢卻不多,德國奔馳運屍車夠高檔吧?那也就三塊錢一公裏,而白糖這樣的金杯車,頂多給到兩塊錢一公裏。一趟長途跑下來,瞧著掙錢挺多,實際上大頭兒都讓老板賺去了,他們這些出苦力的司機拿的錢最少,因此對白糖來說,時間也是成本。

張保慶聽白糖發著牢騷,還覺得挺好奇,想起自己長年在外奔波,可沒少遇上車匪路霸,就問白糖跑長途時路上安全不安全。白糖嘴角一撇:“哪有劫靈車的?偶爾遇上不長眼眉的車匪路霸,我一不罵人,二不動手,好言好語地跟他們說,車上的東西你們別搶,隻要是你們願意收,我現在就給你送家去。他們打開車門一看,無不嚇得變顏變色,臉上青一陣兒白一陣兒的,二話不說扭頭就跑。”張保慶也是好奇心重,他尋思像白糖這樣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的,有沒有碰上過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本來還不太好意思問,但是一時沒忍住,再加上喝了點兒酒,話就脫口而出。白糖看了看張保慶,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越冷越尿尿,越怕越鬧鬼!”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卻又吊人胃口,張保慶追問他有沒有遇上過僵屍,白糖也不答話,起身出了飯館,從車上拿來一根三尺來長比小臂還粗的棗木棒子,在張保慶麵前晃了幾下:“你見過這個沒有?”張保慶見那根棒子上早已起了一層厚實的包漿,看上去紅中透亮,恍然想起了什麽,說道:“我看你爹以前總拎著這麽一根破棍子,我還以為是專門揍你用的,怎麽現在到你手上了?”白糖翻了張保慶一眼:“什麽叫破棍子?我告訴你說,吃杠行這碗飯的人,手上都得有這樣的棗木杠子,太平間大門後邊也得放一根。說沒有的那是外行,或者是沒跟你說實話。這根杠子就是我們家的傳家寶。”

張保慶向來膽大,也不避諱,伸手搶過棗木杠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仍是不明所以:“怎麽著?聽你這意思,僵屍見了這根爛木頭就跟見了尚方寶劍似的,還能跪下來磕幾個響頭不成?”白糖又把棗木杠子奪了回來:“別一口一個破棍子、爛木頭的行不行?你懂個六啊,可別小瞧了哥們兒這件祖傳的寶物。萬一出了僵屍,隻要我把這棗木杠子塞到僵屍懷中,僵屍就得抱住它不撒手,然後就老老實實躺下了!”張保慶深以為然,因為在錄像廳看過的香港僵屍片全是這路子,又問白糖:“這東西這麽厲害,你用過幾次?”白糖一手攥著杠子,另一隻手在上麵來回摩挲,如同在追憶降伏僵屍的往事,最後卻又搖了搖頭,長歎一聲說道:“目前還沒用上過。你想啊,大冰櫃零下二十幾攝氏度,從那裏頭抬出來的主兒,一個個凍得梆硬梆硬的,怎麽可能詐屍?”

兩人喝完酒言歸正傳,白糖幹的行當十分辛苦,跑幾千公裏的長途必須兩個人輪換,趕時間隻是一方麵,另外還有個客觀原因,他這個車住不了旅店,給多少錢人家也不讓你住,覺得太晦氣,吃飯都得停遠遠的,不敢停到飯店門口,沒有哪個老板會為了素不相識的死人,砸了活人的飯碗。所以得有兩個人倒班,歇人不歇車,不分晝夜在路上跑,一個人開一箱油的路程,什麽時候油快跑光了,什麽時候換手,另一個人才能歇息,除了放茅、加油,基本上不停車。因為人死為大,所以幹他們這一行的,提起運送的死屍,通常說成“大貨”。白糖之前有個搭檔,短途他們倆各跑各的,長途就在一起搭檔,掙了錢兩人平分。半個月前,白糖和他的搭檔各開一輛金杯車去四川送“大貨”,白糖去綿陽,那個哥們兒去都江堰。車子過了秦嶺還沒分開,兩人就約好了,等幹完活兒在寶雞碰頭,吃頓羊肉泡饃再一同回去。白糖幹完活兒在寶雞等了他一天,剛開始電話還能打通,再後來就跟那哥們兒失去了聯係,連人帶車都失蹤了,仿佛人間蒸發一般,直到現在還沒找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張保慶以前開車運水果經常去四川,知道那邊的路險,從山上隨便滾下來一塊石頭都有幾噸重,打在金杯這樣的車上,一下就能把車打飛了,所以他和白糖的猜測一致,那個哥們兒極有可能在都江堰一帶的山路上遭遇了塌方或者泥石流,連人帶車衝進了江裏。

張保慶當然清楚這個行當特殊了,那可不是有個腦袋就敢去的,不是怕犯法,而是怕撞邪!但是眼下最好的哥們兒求到他了,他又找不到別的工作,再加上素常把“天不怕地不怕”這句話掛在嘴頭上,好意思說出“不敢”二字嗎?隻好硬著頭皮應允下來,本以為跑上一趟兩趟的無所謂,沒想到頭一趟就撞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