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閻王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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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鬥的擅長鑽土窯兒,會探山中十八孔,進得來也該出得去,而這出路不在別處,十有八九在秦王棺槨之中。因為故老相傳,龍脈必有龍穴。龍穴即金井,一條龍脈隻有這麽一個金井。金井一般不會太大,一寸土值一寸金,所以叫金井。什麽是尋龍點穴?真正會看風水的高人,走到一處往下一指,挖下去必有五色土,那就是落棺之處。棺槨下鑿穿一個孔,直通水口,稱為金井。按風水形勢而言,古代大墓中的金井,多在棺槨正下方。水為生氣,墓主要乘生氣而葬。當年的摸金校尉,擅長避實就虛,避過明樓寶頂、巨石暗券,從金井直接鑽進墓中取寶。如果沒有這手絕活兒,兩三個人如何挖得開帝王陵墓?

金井乃十八孔之一,但是穿過金井,必須在水脈枯竭之後,有水的時候進不去。況且根據形勢不同,金井有大有小,小的僅有拳頭般大,你會縮骨法也擠不進去。秦王玄宮規模宏大,棺槨下的金井應該不小。玉皇殿龍脈已被當年盜墓的闖軍挖毀,山嶺崩裂,水脈枯竭,金井中或許可以脫身。

我讓胖子撿起宮女的人頭,給人家放回去,又把這個計劃給大金牙和胖子說了一遍,金井之下,可能會是一條生路。

大金牙聽罷一挑大拇指:“胡爺你真高,簡直有七個腦袋!”

我說:“你這話該去跟電線杆子說,電線杆子可比我高多了。”

大金牙說:“電線杆子再高,杵在那兒永遠是死木頭一根兒,怎麽能跟胡爺你比?不是我大金牙捧你,因為我真是服啊,過去是有這麽一說,皇親貴胄的棺底,並非一整塊棺板,往往嵌有一大塊玉璧,那是為了接通金井,合稱金井玉葬。摸金校尉講究玩絕的,打上邊下來叫天鵝下蛋,打下邊進來叫海底撈月!”

我說:“那也得按規矩來,一座墓中僅取一件東西。”

大金牙說:“那是胡爺講究,能講究的絕不將就!”

胖子說:“你們倆窮講究半天,掏明器還不是得我上?我上是可以,問題隻取一件明器,那還不挑花了眼?你要讓我說,一個羊是趕,倆羊也是放,倒不如看上什麽掏什麽,如今這個年頭,要臉麵沒有用,臉皮厚,吃個夠;眼皮薄,往上瞧!”

我說:“一座墓中取一件東西是為了易於脫身,你有能耐把秦王玄宮端走,我也不攔你。”

大金牙說:“掏什麽明器你們得聽我的,我要連這個都幹不成,我還長個腦袋幹什麽?”

我點了點頭,讓胖子先到東南角點上一根蠟燭,準備打開棺槨,找出金井。秦王玄宮是南北走向,麵南背北。我們三個人打南邊進來,盡頭在北,寶台上的棺槨則是橫置。以墓主人來說,頭朝西,腳朝東。東南方位,相當於墓主人的腳旁。

胖子過去點蠟燭,腳下碰到一個東西,但聽“啪嚓”一聲響,他舉火把往下照,卻是一個陶土童子,已經長了土鏽,色彩斑駁,俑頭沒有臉,似乎被人刮掉了,又讓胖子撞得倒在地上,摔掉了半個頭。槨室中空空****,僅有五個陪葬的陶俑,列在寶台四周,麵前都擺了一碗飯,胖子撞倒的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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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牙說:“土俑不值錢,陪葬講究真東西,沒有真東西才擺放替代品。比如古墓中土雞瓦犬,皆為陶土捏成。秦王玄宮中的陶俑,應該是多子多福,萬世延續之意。”

我說:“秦王玄宮中的土俑不止一個,麵目被人刮掉了,擺方的位置也不合葬製,可能不是陪葬的土俑,保不齊有鬼!”

胖子說:“裝神弄鬼嚇唬人不是?我可不信這一套,那要按你這麽說,擺在這兒的陶土童子還不得成了精?”說完他幹笑了兩聲,好給自己壯膽兒,可是秦王玄宮幽深空曠,傳來的回聲比鬼叫還難聽。

大金牙聽到這個響動,頭發根子直往上豎,低下頭一看,見到裂開的陶土中有白乎乎一個小臉兒,已經長出了屍蠟,才知不光是陶土捏造,還封了肉身,這口怨氣吐不出去,豈不成了冤魂?他臉上變色,生怕惹上小鬼兒,忙點了三支煙,雙手捏住,望四下裏拜了幾拜,口中念叨:“我等無意冒犯,驚擾勿怪!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們要恨也該恨寶台上那位才對!”

據說漢代以來,帝王墓中有一種活俑,是將活人封在陶土中,燒造成土俑,血肉均與陶土化為一體,裏邊僅餘黑灰,到了元明兩朝,也有將童男童女燒成陶俑的,以陶土悶死的可不多見。在民間傳說中,活殉之人怨氣重,往往陰魂不散。人鬼殊途,皆因塵世相隔,鬼看不見人,如同人看不見鬼。特定情況下可以看見,比如古墓中陰氣重,活人陽氣低落之時,容易讓鬼看見,那也非常模糊,不過不分你是誰,隻要讓鬼看見你,定會當你是生前的仇人,並對你展開報複。俗傳活人頭頂和兩邊肩膀上各有一盞燈,那叫三昧真火,有這股陽氣的人見不到鬼,鬼見了你也得躲,見到鬼的全是陽氣低落之人。倒鬥的不帶什麽也得帶上黑驢蹄子,黑驢蹄子對付不了的隻有厲鬼。厲鬼怨氣太深,死後不入輪回,隻想報仇,厲氣越重,你看它看得越清楚。反正民間的迷信傳說全是這麽傳,有時候過於迷信不成,什麽都不信也不成。

別看大金牙膽小迷信,可不耽誤他掏明器。胖子是有多大的馬蜂窩也敢捅,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囤,秦王玄宮中殉葬的陶俑,無非一捏陶土,碰一下倒在地上,都能摔掉半個頭,即使全是天兵天將,多說也不過五六個,那又有什麽可怕?等大金牙拜了一遍,胖子在陶俑前點起一支蠟燭,不知是不是槨室中陰氣太重,燭光竟是綠的,照在人臉上跟鬼一樣!

我心念一動,對他們二人說:“棺槨前五個童子,生前被活生生封在陶土中,應該不是陪葬的土俑,秦王墓是座九重玄宮,槨室壁上鑿了密密麻麻的往生咒,再擺上五個以陶土封住的童子,那是要做什麽?”我聽說在陰陽葬法中,富貴貧賤乃命中注定,沒有當皇上的命,穿上龍袍也沒用。真龍天子的命是九五至尊,九五乃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中至陽之爻,至尊至高,再無上升餘地。古代人迷信命格,命格由四柱五行八字幹支決定,而龍脈中有極貴之氣,埋葬命格相合的人可以借取龍氣,且不說是否真有用,陰陽風水中確實存在這種葬法。秦王棺槨埋在龍穴上,擺下五個土龍命的童子,相當於五條小龍,正好湊成一個“五龍捧聖”的形勢!

大金牙說:“噢!五條龍捧上聖駕,該升天的升天,該投胎的投胎去了,咱再掏明器也不會出來擋橫兒了!”

我這話還沒說完,以命格相合的童子殉葬,在秦王棺槨前,擺成個“五龍捧聖”的形勢,而五個土俑的臉都被刮掉了,古人雲“無竅不通靈”,土俑泥塑也該有竅,如果一個兩個土俑沒有臉,或許是年深歲久所致,可這五個土俑都沒有臉,還有讓人刮削的痕跡,真讓大金牙說中了——怨氣吐不出去,棺槨中的聖駕,不僅沒有升天,反讓這五個鬼纏住了,吉凶顛倒,變成了“五鬼纏屍”,我這麽分析到位嗎?

大金牙說:“到胃嗎?我都到腎了我!胡爺你再往下說,我可要尿褲子了!”

胖子說:“純粹胡扯,你祖傳那個宣揚迷信糟粕的手抄本兒,糊牆太厚,擦屁股又薄,趁早撕了得了!”

我說:“迷信不迷信尚在其次,我是奇怪誰刮去了土俑的臉?你們都看見了,四壁沒有盜洞,棺槨也沒有打開過的痕跡。”

胖子說:“又不是沒別人了,漢白玉殿門上不還吊了一位?換了你來陪葬,你不給墓主添點兒惡心再死?”他是跳牆掛不住耳朵的主兒,向來膽大妄為,說話躍上三十六品蓮花寶台,將火把交給大金牙,套上手套,使勁去推槨蓋。

我不信一個從葬的宮女有這兩下子,又想不出個所以然,讓胖子先別動手,接過火把再次搜尋,見到後室頂墓室券頂上有個洞口,正對下邊的王八馱碑。大金牙倒抽一口冷氣:“盜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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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那可不是盜洞,盜墓賊挖的才叫盜洞,用行話說這叫“窯口”。墓室俗稱土窯兒,窯口是造陵的人,暗中開鑿的活路。秦王玄宮如此規模,鑿陵的民夫也不會少。有經驗的老陵匠會提前挖一條暗道,以免被活埋滅口,幾千年來,莫不如此。陵匠偷鑿的暗道稱為“窯口”,不過很難找到。因為“窯口”會破壞風水格局,並無規律可言,怎麽隱秘怎麽來,在地宮上打洞,乃陵寢龍脈之大忌,一旦讓人逮住,那可是株連九族的罪過。估計墓主下葬之際,將若幹陵匠被活埋在了配殿。其中一個或幾個陵匠之前留了暗道,逃命之時,又順手鑿開後室墓頂,下來刮掉殉葬土俑的臉,為的是報複墓主,然後才從窯口出去,當時陪葬的宮女已經吊死了。陵匠並未開棺取寶也不奇怪,王法當前,沒人敢拿當朝的陪葬品出去換錢。通常是隱姓埋名,等到改朝換代的年頭,再按原路進入玄宮,盜取棺中明器。逃出去之後,或許落在官府手上腦袋搬了家,或許怎麽樣,我無從知曉,反正再沒下來過。

陵匠暗中鑿穿的通道,大多比較狹窄,也不堅固,又過了那麽多年,出不出得去可不好說。我正在想該走哪條路,胖子已經和大金牙去開棺了。他們二人憋足了力氣,前腿弓後腿繃,擺出跨虎登山的架勢,使勁將槨蓋推向一旁。金絲龍鱗的楠木槨板,其堅似鐵,各人使出全力,肩頂手推,才將槨蓋緩緩移開,但聽一聲怪響,棺中湧出一股子黑氣,在陰森的寶殿中彌漫開來。黑氣讓火光照到,由黑轉黃,又由黃轉白,如羅網化開,哧哧有聲,讓這道黑氣一衝,殿頂塵土紛紛落下。

我手中的火把碰到濃霧,旋即滅掉。角落處的蠟燭閃了幾閃,燭火僅有黃豆粒大小,滅而複明,轉眼又滅了,升起一縷煙。

大金牙自己給自己壯膽:“不打緊,鬼吹的才是鬼吹燈,不是鬼吹的有什麽好怕?”

我心說:“大金牙你倒真會找借口,棺槨中刮起一陣陰風,滅了燭光,是沒見有鬼出來,但要說燈燭滅了,或者滅而複明,可都不是好兆頭,必須對墓主人下拜,再打原路倒退而出。不過走到這一步,即使前邊是鍋滾油,我們也得閉眼往下跳了!雖然說倒鬥摸金之時蠟燭滅掉,必定會有變故,可是我和胖子不在乎凶神惡煞,玄宮中有這麽多活殉的童男女,可見秦王殘忍貪婪,不掏它一個棺底朝天,對不起祖師爺傳下的摸金符!”隨即定了定神,掏出手電筒,光束照向棺槨,槨板當中是梓宮,上覆十二條織金蛟龍的棺罩,內棺是一整塊水晶。帝後合葬的棺材叫梓宮,秦王不是皇上,但棺槨與梓宮完全按大行皇帝的規格布置。

正殿之中黑氣彌漫,有股子惡臭,嗆得人喘不上氣,手電筒的光亮根本不夠,火把又滅了。我想起龍缸中還有燈油,俗傳墓室中的長明燈點不得,否則開棺取寶之時,會被墓主見到你的臉,我從來不信這個說法,掏出火柴點上鎏金宮燈,槨室中亮得多了。三個人退到蓮台下等了半晌,墓室中並無異狀,這才上前抬起槨蓋,搖搖晃晃挪到旁邊,豎在棺槨一側。秦王玄宮的大殿,雖是沉寂無聲,可塵土封積,五爪金龍懸於頭頂,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威懾,讓人覺得背後冷颼颼的,身上生出一層雞皮疙瘩。

胖子揭去兩層長出黑斑的棺罩,又打梓宮內棺,但見秦王身穿十幾層袞龍錦袍,仰麵躺在梓宮正中,頭頂朝天冠,豬腰子似的一張大臉,周圍放置一件件光彩奪目的稀世珍寶,珊瑚寶樹、鎏金佛龕、明珠拱璧,各色金銀玉器,在織錦龍蓋襯托下,閃爍著燦燦熒光。出人意料的是,粽子兩邊各有一個陪王伴駕的妃子,全是玉美人,全身裝裹,纏繡龍鳳圖案,鳳冠上綴滿了珍珠,手電筒光束照上去,臉上泛出一抹綠光。

大金牙也沒想到,棺槨中竟是一個肉身、兩個玉人,當真罕見。我們屏住呼吸,一件一件打量那些明器,直看得眼花繚亂。梓宮中的屍首全套裝裹,覆以一條金錢穿綴成的往生錦蓋,正中錦繡團龍,周圍是海水和蝙蝠圖案,那叫“福海無邊”,配上萬字不到頭八寶吉祥徽,輪羅傘蓋之間,鑲嵌貓眼兒祖母綠各種寶石,又飾以明珠,象征日月星辰,上千枚方孔金錢上皆有“消災延壽”四字。錦蓋兩旁塞了十來個金元寶,五兩五一個,全是成色十足的滇金。秦王身上掛了一個寶匣,也用黃綾裹了,旁邊有念珠、寶劍、玉如意、瑪瑙杯、水晶瓶、赤金白銀、斑點玳瑁、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諸多珍寶,不可一一細數,有很多東西別說我們見過,連聽也沒聽過。按明史記載,珠取於海、金取於滇、錦取於吳,絕不比呈給朝廷的貢品遜色。秦王梓宮擺滿了陪葬品,各種珍寶數以百計,放出奇光異彩,晃人二目。

三個人不約而同揉了揉眼,看不過來這麽多珍寶,不知該如何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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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說:“大金牙你長兩個眼珠子又不是出氣兒用的,你倒看看該掏什麽東西。”

大金牙生怕驚動秦王似的,小聲說:“粽子還沒朽壞,估計有口含,或珠或玉……”

胖子咽了一口唾沫:“掏這個我有絕招,你等我給它掏出來!”

大金牙說:“無非是個鱉珠,塞進口中幾百年,精氣盡失,那玩意兒沒人願意收,掏出來也不值錢。咱仨不是說好了嗎,掏什麽你得聽我的!我大金牙幹別的不成,明器我可見多了,不是我說大話,棺槨之中一定有一件至寶,一個頂得上一棺材!”大金牙見過不少好東西,但是在打開的秦王梓宮近前,他也看花了眼。你要說金元寶值錢,倒是沒錯,真金白銀不欺人,八十年代初期,一兩老金子值三萬。過去常說足兩紋銀、足兩元寶,足兩乃官稱,五兩的元寶,打一個要五兩五,不夠的不是足兩。帶官印的足兩金元寶,那還了得?可在諸多明器之中,最不值錢的又是金元寶。龍蓋錦被上穿了上千枚金錢,鑲綴的諸般寶石難以計數,況且皇陵之中才有龍蓋,多少個元寶抵得上龍蓋?而擺在秦王胸前的寶匣,雖然沒有打開來看,但也猜得出,其中裝的是諡寶、封冊,相當於秦王印璽,又不同於印璽,諡寶是給死人帶去陰間用的,上有封賜諡號。僅以價錢而言,裹屍的龍蓋再值錢,不會有印璽值錢。不過在大金牙這個倒賣明器的行家看來,秦王身邊的念珠雖然不起眼,那可是千年老山龍珠,正兒八經的絕品,要是在過去,一個珠子可以換上一座宅子,整整一串又值多少錢?印璽值錢,但是不好出手,念珠好拿,又值錢……

我擔心情況有變,蠟燭不滅還好說,雞鳴燈滅必須盡快脫身,卻見大金牙越看越懵,猶豫不決,我急於找到金井的位置,生怕踩壞了棺中珍寶,隻好揣起手電筒,背上金剛傘,縱身進了梓宮,可一抬頭,發覺棺材瓤子的臉變了!梓宮當中的一張大臉,已經變成了灰色,而且皮肉收縮,顯得指甲格外長。倒鬥的開棺取寶,僵屍立而撲人,全是嚇唬人的民間傳說。其實在開棺之際,見到屍變,大半因為棺槨保存得好。我盯住棺槨中的粽子看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我看錯了,老粽子的臉又動了一動,似乎要開口說話。我感覺頭發根子全豎起來了,背上寒意更甚,急忙跳出棺槨,叫胖子和大金牙當心,不要湊得太近。

胖子伸長了脖子,隻顧去看棺槨中那些明器:“你不要神經過敏!我吹口氣兒過去,老粽子的胡須也得動幾下,何況你在那兒上躥下跳的!”

大金牙指向黃綾包裹說:“別理會粽子了!我看了半天,掏別的不成,明器之中還得說是諡寶值錢!非是天子可安排,以下諸侯動不得!”說話伸手去摘,可是一扯這黃綾,揭開了遮屍的錦披,下邊有個鎏金佛龕,佛龕中竟是一尊珍珠佛,珍珠貝殼中天生有一尊佛,外殼已近玉化,似是而非,越看越真,佛龕裝嵌八寶,下邊配了翡翠佛座,從上到下有一尺來高。珍珠貝中的佛祖,麵容安詳,圓潤自在,左手掌心向上放在左腿上,發出晶瑩剔透的光澤。

大金牙見到珍珠佛,不覺全身發抖,口水直往下淌:“這才是無價之寶!諡寶是帶去陰間的東西,不怕沒人出得起錢,而是出得起錢的主兒,不肯擔這樣的幹係,倒不如這翡翠珍珠佛好!”他說話往前湊合,大頭朝下撲進棺材,手電筒也扔下不要了,抱住珍珠佛:“我的佛爺,我大金牙也是苦命的人兒,三代當牛又做馬,汗水流盡難糊口,到今兒個可得了正果了,我給您老上點兒什麽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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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胖子也看得呆了,不是馬老娃子將我們活埋在山上,我們可到不了這兒,想不到我們哥兒仨還有這個命,真可以說是因禍得福,掏出這麽一尊珍珠翡翠佛,往後說話可有底氣了。

胖子說:“大金牙你成不成?我看你這一輩子拉上一次好屎,你也得拉到人家白菜心兒上!你可別掉地上摔了,趕緊給我!”

大金牙舍不得放手,雙手捧起珍珠佛,他對胖子說道:“胖爺你要這麽不信任我,那我可是狗熊鑽煙囪——太難過了!你不看這是什麽,我把祖宗盒兒摔了我也摔不了這個!不是我誇口說大話,我大金牙吃這碗飯不下二十年了,打我手上過的明器,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們二位看沒看見我這雙手,我這是抓寶的手,明器隻要到了我手上,等於是拿502粘上了……”他話沒說完,臉色忽然一變,手上的翡翠珍珠佛掉了下去。

我不明白大金牙為何突然失手,不過倒鬥摸金,吃的是陽間飯,幹的是陰間活兒,鬼知道會出什麽岔子,隻見他兩手一放,珍珠佛直接往下掉,我站在他對麵,要去接也來不及了。

胖子大叫一聲:“阿彌我的陀佛!”話音未落他人已經到了,見過身手快的,可沒見過他這麽快的,真可以說千鈞一發之際,他搶上前去這麽一撲,剛好接住了大金牙掉落的翡翠珍珠佛。

我心說一聲“好險”,抬手抹了抹額角的冷汗,再看大金牙一動不動,臉上僵住了,目光中又是驚恐,又是難以置信。

胖子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手上捧了翡翠珍珠佛,非得揍大金牙一頓不可。

換成平時,大金牙早找借口開脫了,可他一聲不吭,目光驚恐,兩眼直勾勾地盯住棺槨。

我心想怕什麽來什麽,他要說這裏有什麽不該有的東西,我可不會覺得意外,當即掏黑驢蹄子,跟著大金牙的目光往下看——平躺在棺槨中的秦王,不知何時張開了大口!

我也嚇了一跳,出門帶黑驢蹄子,完全是為了壯膽,真正用得上的時候不多,當時來不及多想,抬手扔出一個黑驢蹄子,打得又正又準,自己先給自己叫了一個“好”!

怎知黑驢蹄子打在秦王頭上,一下崩開了,胖子在對麵剛爬起來,他一抬頭,黑驢蹄子正撞到他臉上。胖子罵道:“你大爺的老胡,黑驢蹄子是用來打活人的嗎?你知不知道,迄今為止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是被黑驢蹄子砸死的,你是不是想讓我打破這個世界紀錄?我可是三九天喝涼水,一點一滴都給你記在心裏了!”

我來不及跟他多說,又掏出一枚黑驢蹄子,要塞進粽子口中。

胖子說:“咋咋呼呼搞什麽鬼?”

我說:“你見過死人開口嗎?”

胖子說:“那有什麽,死人放屁我都見過!”

話沒落地,秦王口中吐出一團鬼火,忽呈暗綠,忽呈淡黃。

老時年間,常有鬼火撲人之說,相傳那是閻王爺打的燈籠,活人讓鬼火撲到,等於是撞了閻王,說也奇怪,鬼火竟似活了,在棺槨上方飄忽不定。以往的迷信傳說中,閻王燈籠是死人的怨氣,有時走在墳地中遇到,往往會追著人走,你慢它也慢,你快它也快。鬼火常見的地方,比如墳洞、河邊、荒郊野地,半夜大多會有磷光,有的很小,忽明忽滅,民間說這個是鬼火。閻王燈籠又不一樣,那是厲鬼怨氣撲人。不同於常世之火,陰火有什麽燒什麽,粘到皮膚上,可以直燒至骨。一旦讓這陰火撞上,撲也撲不滅,擋也擋不住。閻王燈籠雖然也叫鬼火,實乃墓中伏火。鬼火輕,而墓中無風,有人進來會帶動氣流,鬼火便會追人。墓主下葬於玄宮之前,必定在屍首中填了磷。如有倒鬥之人打開棺槨,見了鬼火不可能不逃,但是你逃得越快,鬼火追得越緊!

我和胖子知道厲害,急忙低下頭。大金牙卻似驚弓之鳥,轉過身要跑,可是腳底下拌蒜,王八啃西瓜似的——連滾帶爬。我一把拽住他,按在寶台上。屍首吐出的鬼火,倏然不見了,龍缸長明燈還沒有滅,仍發出陰慘的光亮,但比剛才暗了許多,周圍一片漆黑。

大金牙抱頭趴在蓮台上:“胡爺……粽子出來了!”

我見四周並無異狀,以為大金牙嚇蒙了,沒理會他。

胖子抱了翡翠珍珠佛,繞過來對我說:“大金牙這孫子,他還真舍得扔,得虧我眼疾手快,這要掉在地上,想哭可都找不著墳頭了!”

大金牙抱住我的腿,說他見到蟒袍玉帶的粽子出來了,看得真兒真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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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棺槨中一望,長明燈陰森的光亮下,老粽子臉上一片死灰,蟒袍上繡的團龍也失去了色彩,蒙上一層塵土似的。

胖子說:“你見鬼了?這不還在這兒嗎?老胡,接下來是不是得讓老粽子挪挪窩兒了?”

我說:“金井在棺槨下邊,不把秦王抬出來可下不去……”說話正要抬屍,可是看見胖子手中的珍珠佛,我一下子怔住了!打開棺槨之時,讓手電筒的光束一照,陪葬的翡翠珍珠佛流光溢彩,抱出來沒一會兒,怎麽沒了光澤,變得跟個泥胎一樣?

從前傳下一句話——“活人不吃死人飯”,是說盜墓賊進了古墓,有可能見到陪葬的點心果品,過了千百年,仍未朽壞,看是可以看,但是不能吃,吃下去如同吃土,說迷信的話那是讓鬼吃過了。實則放置太久,雖然墓室封閉,使得外形不失,卻與塵土無異。

不僅古墓中的果品點心如同讓鬼吃過,綢緞和彩繪也一樣,打開棺槨之後,往往會迅速變得灰暗,而這珍珠佛,不知為何也沒了光澤,捧在手上還是那麽沉,珍珠上的光澤卻已不見。我還當是長明燈太暗了,再用手電筒照過去,仍如泥胎一般。

胖子急了,問我:“老胡,剛才還是個珍珠佛,怎麽變成泥捏土造的了?”

我說:“槨室之中黑燈瞎火的,許不是你抱錯了?”這話一出口,我已經覺得不對了,這麽值錢的明器,到了胖子手上,那還有得了閃失?何況他根本也沒放過手,說不上抱錯了。

大金牙說:“胖爺,我明白了!”

胖子說:“你有屁快放!”

大金牙說:“一定讓鬼帶到陰間去了!”

胖子說:“你明白個屁!他媽吃人飯不說人話!”

大金牙說:“不信你看看,老粽子、裝裹、明器,好似蒙了一層土,抹也抹不掉,其實不是讓灰土遮住了,說白了,有形而無質!”

我說:“不對,如果說有形無質,明器擺在麵前,你摸也摸不到。不僅珍珠佛,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少了一部分,可我一時想不出該怎麽形容。”

胖子一拍腦袋:“要說少了什麽東西,那是光亮沒了!”

周圍這一切,如同遮上了一層灰塵,包括龍缸上的長明燈,以及手電筒的光束,光亮越來越暗。我伸手一摸,龍缸長明燈雖然沒滅,但是燈火冰冷,可見胖子說的也不對。

大金牙驚道:“死了!”

胖子問他:“死了?死了你還說話?”

大金牙說:“我這拋磚引玉,你們哥兒倆沒覺得若有所悟?”

我怔了一怔,大金牙這句話的意思很簡單,死人和活人有什麽不同?活人比死人多這麽一口氣兒,有了這口氣兒,萬般可為。如果沒了這口氣兒,說好聽了叫死人,說不好聽隻是一堆肉。人分死活,東西也分死活,寶台、棺槨、明器、燈燭、屍首,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光亮和色彩,皆如泥土捏造,不是少了什麽,而是一切都死了!

胖子說:“拋磚引玉?你別燒香引出鬼來!”他臉上挨了一下黑驢蹄子,這下打得很重,鼻子還在滴血,卻恍如不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放下珍珠佛,血滴到了我的手上。

我抬起手背,看不出顏色,用舌頭舔了一舔,血和血又不一樣,雞血甜、狗血腥、人血鹹,胖子的血沒有任何味道。我心中大駭,忙用手電筒暗淡的光束一照,但見胖子一張臉,如同死灰一般,低下頭看大金牙也是這樣,都變得跟個粽子似的!

大金牙說:“胡爺!咱哥兒仨吹燈拔蠟了!”

我說:“你又沒死過,你怎麽知道死了是這樣?”

大金牙說:“活人的臉可不是這樣,這不成了棺材裏的粽子了?”

胖子說:“老胡你這臉是快趕上粽子了!”

我說:“不用看我,你也一樣!”

胖子說:“我怎麽也這樣?”

大金牙說:“我說了你們還不信,厲鬼將這玄宮中的活氣兒吸盡了!”

胖子說:“你一口一個鬼,你看見鬼了?”

大金牙說:“你沒見嗎?老粽子吐出一口怨氣,那不是困在玄宮中的厲鬼嗎?”

我說:“老粽子吐出的是磷火,亮了一下也就滅了,說迷信的話那叫閻王燈籠,實乃墓中伏火。”之前我不該說什麽五鬼纏屍,倒讓大金牙多心了,但有一點讓他說中了,從我們被馬老娃子活埋,誤入九重玄宮,打開棺槨,掏出珍珠佛,都沒出什麽岔子,直至老粽子張開口,吐出一團磷火,一下子躥上了殿頂,接下來就有鬼了!

想到這兒,我下意識抬頭往上看,九重玄宮盡頭的槨室,上方是個穹頂,五爪金龍懸在高處,正對下方的棺槨。我們剛進來那會兒,手電筒的光束可以直接照到五爪金龍,但在打開棺槨之後,冥殿中黑霧彌漫,光亮越來越暗,即使將長明燈點上,也看不見殿頂的金龍銜珠了。我直起身形,站在寶台上,打開手電筒這麽一照,頭上五爪金龍張開了怪口,如同一個陰森可怖的大洞,活氣兒都被它吸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