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九幽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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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心開溜,兩條腿卻一動也不能動,忙掏出一枚黑驢蹄子,使勁往上扔。前邊我說過,在以往迷信的民間傳說中,黑驢蹄子打的是僵屍,對付不了厲鬼!不過到了這會兒,我可也理會不得了,手上有什麽是什麽了!
黑驢蹄子一出手,我突然意識到,正殿頂上是那條五爪金龍,龍口所銜的寶珠稱為軒轅鏡,下邊坐的是真龍天子。傳說五爪金龍又叫陛,皇帝坐在下邊,因此叫陛下,雖說是民間俗傳,不太靠譜兒,但是鑽土窯兒的老手都知道,金龍銜珠不能動!
據傳軒轅鏡乃龍氣會聚,打破軒轅鏡,等於破了龍脈。軒轅鏡是琉璃的,借了長明燈和手電筒的光亮,隱約照出老粽子那張臉,張開的大口將手電筒的光束吞掉了。我往上一看,感覺人也要讓它吸進去了。那會兒我還不知道,根據佛經記載,古代有一種“摩尼寶石”,光和電波在寶石中永遠呈內曲麵折射。軒轅鏡中可能有這麽一顆摩尼寶石,人在五爪金龍口銜的軒轅鏡下,腦電波會被摩尼寶石吸收,感官迅速減弱,誤以為周圍的色彩、光亮、氣味逐步消失,直至橫屍在地。當時我以為撞見了玄宮之中的陰魂,可顧不上是不是軒轅鏡了,一抬手扔出黑驢蹄子,忽聽頭上“喀喇”一聲響!
幾乎是在同時,龍缸上的長明燈、手電筒的光亮、棺槨上的彩繪,一切恢複如常。頭頂五爪金龍口銜的軒轅鏡從中裂開,當中的黑水銀落入棺槨,屍首連同明器,都被黑水銀淹沒了。古墓中常有水銀,一來防腐,二來防盜,明器一旦沾上水銀,便會長出黑斑,也有灰白斑,那叫水銀浸,又叫水銀鏽,過多久也去不掉。正路上來的東西,不會有水銀斑。有水銀斑的東西,那不用問,十有二三是從土窯裏掏出來的。怎麽說十有二三?另外那七八,則是造假的有意為之,稱之為“水銀古”,不同於“傳世古”,普通買主兒大多不願意要水銀古,總覺得晦氣。
槨室上方的金龍銜珠一裂,塵土碎石齊下。大金牙嚇破了膽,從寶台上跌下來,起身要跑,卻一頭撞在殿柱上,撞破了額頭,登時暈死過去。我和胖子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漢白玉殿門下已經“咕咚咕咚”冒出黑水,頃刻間沒過了腿肚子。我見這勢頭不對,使勁晃了晃大金牙。可他一動不動,臉上全是血。胖子說:“水漲得太快,趕緊走!”
世人皆說關中水土深厚,卻不是沒有暗泉,隻不過泉水極深。古代形容一泉為三十丈,玄宮深達九重,至少在三泉之下。也許玄宮中有水殿,殿頂金龍銜珠裂開,會使積水淹沒槨室。那可是玄宮墓穴中的死水,一旦沒過頭頂,憑你多大水性,終究難逃活命。我們倆拽上大金牙,拖死狗一樣往寶台那邊拖。僅僅這麽一會兒,槨室中的積水齊腰深了。放置棺槨的寶台僅有三尺來高,沒等上去已經被淹了。我想起後室有一隻贔屭,馱了大德無字碑,比槨室中的寶台高出許多,那上邊有條陵匠鑿出的暗道。我急忙同胖子將大金牙扛在肩上,涉水進了後室。
我手腳並用上了王八馱碑,又用繩子將大金牙拽上來。一轉眼,積水已經沒過了後室門洞。胖子赴在水中,還想再去槨室掏幾件明器出來,可是水漲得太快,他也沒法子了,不得已上了石碑。二人一前一後鑽進券頂上的窯口,又拖了大金牙往前爬。常言道“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雖然暗道狹窄逼仄,但是剛可容人,穿過三層券石,又是一個土洞,爬了沒多遠,下方的土層突然垮塌。陵匠偷鑿的窯口並不穩固,下方又與陷穴相連,往下這麽一塌,三個人都掉了下去,落在一片黑茫茫的水中。我一發覺落在水中,寒泉陰冷刺骨,急忙閉住氣,憑借能避水火的鼠皮襖,尚可抵擋寒泉陰冷,但是身上有背包和金剛傘,拖得我持續下沉。
寒泉深不見底,我沒見到胖子和大金牙的去向,手電筒也不知掉在什麽地方了,周圍漆黑無光。我心想:“一直沉下去怕要進龍宮喂王八了!”正待掙脫背包浮上水麵,卻被水流卷住,兩手使不上勁,仍在水中往下沉。正要設法脫身,猛覺背上一緊,似乎有人拽住了我的背包,迅速將我拖了上去。我吃了一驚:“誰有這麽大的水性?”
當時心中一驚,嗆了幾口水,人在生死之間,意識一片混沌,萬物似有似無,似明似暗,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忘了身在何處,沒有上下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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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際,我已被一股巨力帶出水麵,感覺到身下有岩石,冰冷堅硬,於是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清醒過來,掏出備用的手電筒,往身後一照,隻見一個形似黿鼉的東西,嘴如鷹鉤,劍戟般的背甲,比八仙桌子小不了多少,咬住了我的背包,正在竭力撕扯。我順勢一滾,扯掉了背包和金剛傘,倚在壁上,雙腳蹬住黿鼉背甲,用力將它蹬到水中。
黿鼉在水中力大無窮,離開水則行動遲緩,它咬住背包剛沉了下去,忽聽一陣水響,我以為又來了一隻,叫了一聲苦,撿起金剛傘,但見一道光束射過來,竟是胖子和大金牙。之前落下陷穴,大金牙讓冷水一浸,恢複了知覺,他和胖子抱住一塊朽木浮在水麵上,見到這邊有手電筒的光亮,當即過來會合。陷穴雖深,但是山嶺崩裂,又經過山洪衝擊,不難找到出路。我和胖子拖上大金牙,返回坍塌的暗道,忍著嗆人的塵土不住往前爬,胳膊肘的皮全掉了,出來是山下一條土溝,風雨已歇,天剛蒙蒙亮。我趴在地上,張開大口直喘粗氣。半夜時分,馬老娃子將我們埋在秦王玄宮,再鑽土洞出來,外邊天剛亮,短短幾個小時,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轉了一個來回。三個人一步一挪走出土溝,天色已經大亮,全身上下又是血又是泥,衣服也都爛了,一個個狼狽不堪。土溝上邊有幾戶人家,找個放羊的一打聽,這地方叫八道梁,相距殿門口有三十多裏山路。
哥兒仨一合計,有仇不報非君子,不能放過他馬老娃子!
胖子說:“逮住這個老驢,二話不說讓他進棺材!”
大金牙說:“馬老娃子將明器看得比命還重,你奪了他的明器,等於是要了他的命。”
我點頭同意:“狠揍馬老娃子一頓,再奪了他的明器,盡可以出了這口惡氣,沒必要宰了他,我們不是刀匪,人頭也不是韭菜,割了可長不出來了,不能真要他的命。”
說要去殿門口掏馬老娃子,可是蛤蟆跳三跳還得歇一歇,何況是人?三個人又累又餓,不填飽了肚子可走不動山路,奈何大金牙的背包丟了,我和胖子身上也沒錢。看見老鄉家有雞,饞得我們直咽唾沫,山溝子裏一共也沒幾隻雞,公雞打鳴,母雞下蛋,各有用處,給人家錢人家也不見得讓我們吃,何況不給錢。
胖子對我說:“你和我倒還好說,饑一頓飽一頓從不在乎,大金牙可折騰得不輕,丟了半條命,你看他這臉色兒,半死不活的,比不上剛遭了雹子的茄子,你再不給他吃點兒東西,他可要歸位了!”
我說:“大金牙這情形,不喝雞湯怕是不成,當年八路軍打鬼子,不論受了多重的傷,抬到老鄉家,一碗雞湯下去,什麽傷也都好了,轉天就上前線。”
胖子說:“可不是怎麽著,那真得說是雞湯啊,鄉下這個肥雞,吃活食兒長起來的,可以燉出一層油,那叫一個鮮呐!”
大金牙抹了抹口水說:“誰不知道雞湯鮮啊,問題不是沒有錢嗎?進了村子明搶明奪,不怕鄉親們出來拚命?”
胖子說:“搶老百姓雞?虧你想得出,他們這地方老鄉盯雞盯得比命還緊,祖墳好刨,雞窩難扒,為了給你喝碗雞湯,我犯得上玩兒命?要不這麽著,我冒充下鄉的幹部,說車掉溝裏了?”
我說:“你不撒泡尿照照,你們倆整個一豬頭小隊長帶一偽軍翻譯官,沒等進村,就得讓老鄉打出來。”
胖子說:“我還有一高招兒,掰了他的大金牙,找老鄉換幾隻雞。”
大金牙忙擺手說:“不成不成,這個金牙是我的命!我大金牙沒了金牙,我還能叫大金牙?”
胖子說:“吃不上雞你可活不成了,你願意死在這鳥不拉屎的窮山溝子?”
我說:“幹咱這個行當不挑地方,路死路埋,道死道埋,死在山上喂狼,死在山下喂狗!”
大金牙應和道:“正所謂——青山處處埋忠骨,身死依舊化波濤!”
胖子說:“揍興!我可提前告訴你,我也餓得夠嗆了,沒力氣刨坑兒埋你!”
大金牙說:“胡爺,我不喝雞湯真不成了,咱們哥兒仨什麽天災人禍沒經曆過,見過多少大風大浪,九九八十一難都挺過來了,總不至於過不去這道檻兒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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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窮山溝子不比別處,找不到能吃的東西,山坡上那幾隻羊也有放羊的看著,進村搶雞是不成,可偷雞摸狗這兩下子我還有,你要讓我說,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不是我老胡願意偷雞摸狗,今兒個為了大金牙,對不住鄉親們了!”上山下鄉插隊那會兒,我練過一手絕活兒,人家別人會釣魚,我會釣雞,其實這跟釣魚沒什麽兩樣。說來容易,卻不可小覷了偷雞摸狗,偷雞摸狗也有門道兒,鄉下的雞不好偷,一來鄉下的雞有勁兒,甚至可以飛過牆頭,撲騰起來不好抓,二來怕發出響動,過去說有人手無縛雞之力,那不是誇大,逮雞不僅要有力氣,手腳也得利索,萬一有個什麽響動,屋裏的老鄉以為野狸拖雞,一定拎上棍子打出來。以往吃不上喝不上的時候,我和胖子常用一根線繩,前邊拴個小木棍,穿上一條蟲子,雞見了蟲子,準會啄下去吃,連同木棍使勁往下吞,那時你往上一拎繩子,木棍卡住了雞脖子,多厲害的公雞也掙紮不得,而且叫不出聲,直挺挺地任你拎走,神不知鬼不覺。
人餓急了,沒有幹不出來的事。三個人按這個法子溜進村,趁老鄉不注意釣了幾隻雞,趕緊找個沒人的地方,雞毛都沒來得及拔,搭土灶糊熟吃了下去,這才覺得還了陽。我心想:“八道梁是個窮地方,我們偷老鄉的雞,那成什麽話?”走出一半我又掉頭回去,摘下手表,擺在雞窩前邊。那塊手表是雪梨楊送給我的,也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雖然不清楚值多少錢,但是絕對抵得過全村的雞了。我沒想好回去之後怎麽對雪梨楊交代,等她追問起來,我可沒法說鑽土窯兒出來餓得眼前冒金星兒,迫於無奈拿去在鄉下換雞吃了,那麽說的話,後果不堪設想,而且實在說不出口。好在我這個人心大,習慣了成天頂著炸彈過日子,換了別人要上吊的事兒,我全不在乎,睡一覺扔後腦勺去了。當下趕上胖子和大金牙,直奔殿門口。到地方抬頭觀看,星移鬥轉,又是三更時分,正好關起門來打狗,堵住籠子捉雞!
我們鉚足了勁去掏馬老娃子,結果撲了個空,破屋之中沒有人,多半拎上一麻袋明器直接逃了,他是腿肚子上綁灶王爺——人走家搬,壓根兒沒回來過,那也不奇怪,換了是我,我也跑了,不跑還等什麽?
雖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那也得看什麽廟,馬老娃子這窮家破屋之中,全是些沒人要的驢頭年畫,放一把火燒了都嫌麻煩。胖子咽不下這口惡氣,進屋翻了一通,虱子跳蚤有的是,值錢的東西可一件沒有。山上千溝萬壑,追也沒法追,鬼知道他躲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們仨撲了一個空,雖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我見了那一屋子黑驢年畫,冷不丁冒出一個念頭:發丘、摸金、搬山、卸嶺,起源於兩漢,如果隻為了盜墓發財,可傳不下這麽多朝代,因此才說“盜亦有道”!明代以來,又出了四個氏族,皆擅盜墓,分別是“陰陽端公、觀山太保、九幽將軍、拘屍法王”,其首領均在朝中任職,受過皇封。陰陽端公統轄窟子軍,觀山太保督造皇陵,九幽將軍鎮守龍脈,明朝滅亡之後,也都幹上了盜墓的勾當。拘屍法王出在明朝末年,當時旱災持續,無數饑民成了流寇,朝廷從龍虎山請下一位仙師,封為“拘屍法王”,奉旨禳除旱災。當時除旱災,主要是出掏古墓中的幹屍加以焚毀,拘屍法王以此作為幌子,借機盜挖了多處古墓。而四族之一的九幽將軍,則拜黑驢為祖師,出沒於秦晉之地,九幽將軍受過皇封,族人曾動咒起誓,雖然也盜墓,卻不倒大明朝的鬥,否則天誅地滅。我可從沒見過黑驢擋門的風俗,馬老娃子掛了一屋子黑驢年畫,又是個鑽土窯兒的,他是九幽將軍的傳人不成?
我將這個念頭在腦中轉了一轉,見實在找不到馬老娃子的蹤跡,隻好出了殿門口往外走。胖子仍是耿耿於懷:“要不是讓馬老娃子坑了,何至於落到這個地步,吃到口的肥肉,讓狗叼走了!以往全是我們占別人便宜,可沒吃過那麽大的虧!”大金牙認為吃的虧是不小,可也不是空手而歸,秦王玄宮殉葬的宮女身上拴了黃綾包裹,當中是一個鎏金鐵盒,有許多神怪紋飾,不見任何鏽跡,胖子順手塞進背包,直到這會兒他才想起來。不過在那麽多陪葬的珍寶當中,鎏金鐵盒並不起眼,裏邊又沒東西,以大金牙的眼力和見識,竟也認不出鎏金鐵盒的來頭。他說:“來關中走這一趟,是為了找一兩件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麵的東西,沒想到得了這麽一個鎏金鐵盒,從我大金牙手上過的明器,比山上的亂草還多,你讓我說鎏金鐵盒是幹什麽用的,我還真說不上來,咱們這個行當裏有個規矩,沒人認得的東西,一個大子兒不值!”
胖子一聽他這話,心裏涼了一半,抬手要將鎏金鐵盒扔下山溝。
大金牙說:“別扔別扔!你倒聽我說啊,我話還沒說完,憑我這眼力,確實看不出個究竟,可我大金牙這鼻子也不是擺設,我拿鼻子這麽一聞,嘿!您猜怎麽著?這個玩意兒可不下上千年了,說不定值大錢!”
我說:“我也是這麽想的,鎏金鐵盒之中,必有奧秘!”
胖子說:“老胡你又神經過敏。”
我說:“我們以往的失敗全在於輕敵!”
胖子說:“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不也是你經常勉勵我們的?”
我說:“那全是屁話,我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你還當真了?總之這個東西來頭不明,完全不同於秦王玄宮中的陪葬品,帶到世上不知是福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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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北京,我讓胖子和大金牙不要聲張,等我找個明白人問問再說。雪梨楊忙於處理一些事情,並不知道我這幾天去一趟關中。我尋思我要捏造個借口,說我前幾天沒出過門,以她對我的信任,應該不會多問。不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金牙和胖子那兩個寶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們平時說話又多,言多必失,遲早給我捅出去,到時雪梨楊會如何看我?我還不如提前說了,倒顯得我光明磊落,不過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
三天之後,我們將會出發前往美國,我手上還有一些破東爛西,要拿去潘家園兒甩賣。以前這地方叫潘家窯,全是燒磚的,後來說窯不好聽,才叫成潘家園兒。當時有很多擺地攤兒的,來逛的人也不少。買賣雙方,將那些破東爛西一件件地翻覆認看,言真道假,彈斤估兩。上至皇帝的玉佩,下至叫花子要飯的打狗棒,什麽都有人賣,什麽也都有人買。至於是不是真東西,那又另當別論。有些東西來路不正,或是從墓中掏出來的陪葬品,或是偷搶來的賊贓,不乏魚目混珠以假亂真的,賣東西的心裏沒底,買東西的心裏也沒底。你要是有眼力,甚至可以拿買個醋瓶子的錢買個青花瓷瓶,拿買破銅爛鐵的錢買到一件西周青銅器。珍品雖有,卻不容易遇到,在這個行當之中,以贗充真、以劣充優的太多了,貪便宜買打了眼,那也是活該。
過了晌午,閑逛的人逐漸少了,胖子去買鹵煮火燒,我留下看著東西。正好雪梨楊過來找我,我借這個機會給她講了一遍經過,又說:“過幾天我和你遠走高飛,從此遠走天涯,再也回不來了,我向你保證,這絕對是最後一次!”
雪梨楊說:“且不論你的保證是否有效,而你並不瞞我,這對我來說,實在是意義非凡。”
我說:“我要對你沒了意義,我也得沒著沒落的,感覺無限空虛……”
正在這時,胖子走過來說:“空虛就夠嗆,你再來個無限,那還活得了嗎?”
我說:“你又嘴癢癢閑得難受,趕快吃你的鹵煮去。”
胖子說:“成天吃鹵煮,吃不膩啊?美國顧問團來了,還不給吃頓好的?”
說話這會兒,大金牙也來了。他偷偷告訴我,他將我們從秦王玄宮之中帶出的明器拍成照片,到處找人打聽,究竟是什麽朝代的東西,四下裏打聽遍了,沒有一個人認得,可是這個消息傳出去了,過了幾天,真有一位識貨的大買主兒,請我帶上東西去見麵。
在雪梨楊麵前,我得說我們不是為了倒賣明器,別人給多少錢我也不會賣,但是對方既然願意出大價錢,一定知道這件明器的來頭,出於好奇,我決定去見對方一麵,聽聽對方怎麽說,於是問大金牙在什麽地方見?
大金牙說:“人家來車接了,這不趕上飯口了,我估摸著,一準兒是在哪個大飯店。”
雪梨楊不願意去見那些二道販子,我讓她先回去。我和胖子收拾東西,跟大金牙出了潘家園,有輛車將我們帶到崇文門路西南口。1983年中法外交部牽頭,在此開設了一家法國餐廳,前邊對外開放,那也不是一般老百姓去得起的,後邊必須有關係才進得去。在當時來說,這個地方了不得,門麵不大,暗藏凝重,一進去裏邊,金碧輝煌,仿佛置身於19世紀的法國宮廷,牆壁上全是鎏金藤條裝飾,懸掛臨摹羅浮宮的壁畫,別致的楓栗樹葉形狀的吊燈和壁燈,以及望不見盡頭的水晶玻璃牆,帶有濃鬱的異國風情,要多奢華有多奢華。我們是光了膀子吃涮羊肉的主兒,根本不知道這裏邊吃的是什麽,也無從想象,對我而言,這完全是兩個世界。
大金牙腎虛,一進門先上了趟廁所,出來給我和胖子吹了一通牛:“我大金牙也算吃過見過,可還真沒進過這麽高檔的地方,簡直是廁所界的羅浮宮!”
我心說:“上趕的不叫買賣,八字還沒有一撇,至於如此款待?該不是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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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兒仨走進去,裏邊已經坐了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明豔照人,舉手投足間有種貴氣。
那個女子起身相迎:“不敢拜問閣下尊姓大名?”
我說:“無德不敢言尊,小的我姓胡,在潘家園混口飯吃。”
那個女子說:“摸金校尉,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勝似聞名!”
大金牙忙過來引薦,她說這個女子人稱“玉麵狐狸”,專做古董生意。
我一聽這話,登時一驚,吃我們這碗飯的,在外邊從不提名道姓,習慣以綽號相稱。我以前聽說過“玉麵狐狸”,據傳乃皇室之後,不僅家世顯赫,而且是一個跨國古董交易的中間商,在道兒上名頭不小,不是國寶級的東西,入不了她的法眼。我一來沒想到她這麽年輕,二來她可不是去潘家園逛地攤兒的人,大金牙怎麽把她招來了?論姿色,玉麵狐狸也稱得上國色天香了,可又讓人覺得這是個狐狸精,不得不提防她。我對她說:“我這大名捂著蓋著,緊怕讓別人知道,還是讓你聽說了?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兒個見了麵我得告訴你,我可不是鑽土窯兒的!”
胖子說:“老胡你別這麽自卑好不好,你就是個倒鬥的,那也不丟人啊,那些穿綢裹緞的老粽子,生前享盡榮華富貴,死後躲在古墓中千百年,它們倒安逸了,可這世上還有那麽多受苦人呢,掏它們幾件明器,那不是替天行道嗎?”
我對胖子說:“不要扯替天行道,年頭不一樣了,如今這個年頭,倒鬥挖墳不好幹,又吃辛苦,又擔風險,又使本錢,又憑本事,曆來成少敗多,擔驚受怕不說,還不一定掙得了大錢,幹什麽也好過幹這個,有那麽多掙錢容易的買賣不幹,非跟死人較什麽勁?”
大金牙生怕砸了買賣,一個勁兒給玉麵狐狸賠不是,勸她別和我們倆一般見識。玉麵狐狸不動聲色,問大金牙:“三位是不是掏了一件明器?”大金牙說:“不是掏的,是我們撿的,撿了一件明器!”玉麵狐狸並不在乎明器是掏的還是撿的,隻是想買下來,而且誌在必得,讓大金牙隨便開價兒。按規矩,上眼之前,買主兒要給一部分訂金,即使買賣沒成,這個錢也不必退還。我捏造了一番話,想在對方口中探個底。玉麵狐狸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等你將東西給了我,我才可以對你說明。”我說:“那你也別看東西了,你先說個價錢,容我們哥兒仨回去商量商量。”玉麵狐狸說:“定金你們拿去,至少先讓我看看東西。”我說:“對不住了,匆匆忙忙出來,東西忘了帶。”玉麵狐狸說:“你不妨帶我去看一看。”我說:“東西在我手上,又飛不了,何必急於一時,過幾年再說不遲。”玉麵狐狸有幾分詫異:“你跟我說笑不成?”我說:“我可沒有那個意思,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不許調戲婦女!”
雙方沒有談攏,再說下去沒好話了,我一拱手,說聲“告辭了”,帶上不明所以的胖子和大金牙,一路回到潘家園。時間才下午兩點,三個人還沒吃飯,來到路邊賣鹵煮火燒的攤子前,一人一大碗鹵煮火燒,蹲在路邊一通吃。
大金牙一邊掰火燒一邊問胖子:“胖爺你還吃得下去?”
胖子說:“今兒還真吃不下去了,頂多再來五碗。”
大金牙連聲歎氣:“我也吃不下去了,胡爺你到底幾個意思?怎麽糊塗也是你,明白也是你?可沒有這麽做買賣的,好歹讓她看看東西,定金豈不是到手了?須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喉嚨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空口說白話,眼飽肚中饑,當務之急,咱不是得多掙錢嗎?”
我說:“你們沒看出來嗎,一張人皮遮不住她的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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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說:“那也得吃了飯再撤,可倒好,沒等開吃,你先溜了,好不容易進去一趟,我都不知道那裏邊是吃什麽的!”
我說:“我要提前知道是玉麵狐狸,我來都不會來,她是古董交易的中間商,那倒沒錯,可兩邊都是什麽人?一邊是境外盜墓團夥,一邊是買賣國寶的財閥,她在中間撈好處,認錢不認祖宗的主兒,你聽她這個匪號——玉麵狐狸,能是好人嗎?不論她出多少錢,這個買賣也做不得,此乃其一。其二,她真以為我是土八路了,不看老子是誰,想他媽對付我,她還得再回娘胎煉上二百年。生意上我不如大金牙,但是我挨的槍子兒比你們吃過的米粒兒還多,對付她這樣的牛鬼蛇神,我可比你們有經驗。”
胖子說:“你就吹吧你,挨了那麽多槍子兒,沒給你打成篩子?”
大金牙說:“比起你來,我大金牙還是嫩啊,可胡爺你這不全是挨打的經驗?”
我說:“挨打挨多了,是不是也得多長個心眼兒?你仔細想一想,天上掉過餡餅嗎?鎏金鐵盒的價值,一定比她給的錢多得多,甚至多上百倍千倍!下一步,我們要當心對方明搶暗奪,盡快調查鎏金鐵盒的真相!”
我趁吃鹵煮的機會,仔細想了一下,決定先回去將東西埋下,怎知還沒進屋,雪梨楊已經到了。她急著問我:“你們去見了什麽人?”我將見到玉麵狐狸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雪梨楊說大金牙將照片傳到外邊,惹下的麻煩可不小,不知有多少盜墓賊都盯上了這件明器!她剛得到消息,急匆匆趕回來,還好東西沒有賣掉。
大金牙說:“楊大小姐認得?我們想破了頭,可也想不出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我讓胖子關上門,取出鎏金鐵盒,交給雪梨楊辨認。
雪梨楊說:“我剛得到消息,你手上這件明器,並不是用來放東西的盒子,而是一部金書,乃西夏鎮國之寶,從裏到外鑄了四幅圖案,用以替代碑文壁畫,過去幾千年也不會損毀。西夏王朝最強盛的時候,國土東盡黃河,西至玉門,幾乎控製了整個河西走廊,直至漠北蒙古崛起,六征西夏,殄滅無遺,料不到這西夏金書,經過改朝換代,成了秦王墓中的陪葬品,又讓你們帶了出來,得以重見天日。”
俗話說“有沒有,一伸手;行不行,一開口”,我們也聽得出來,雪梨楊這是言之有據,直說得我們目瞪口呆。
大金牙說:“楊大小姐,真給我們長見識了!西夏鎮國之寶……那得值多少錢?”
雪梨楊說:“西夏金書的價值,主要在於記載的內容,據古史文獻記載,大夏有魔山,山中有壇城,又稱密咒伏魔殿,殿中二金闕,相去餘百丈,又有明月珠,徑二尺,光照千裏,西夏金書正是這個神秘寶藏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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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金書隻是鎮國之寶的地圖,真正的寶藏在密咒伏魔殿中。西夏貴族篤信佛教,山腹宮殿中供奉的不是造像,而是巨幅壁畫,壁畫中伏魔天尊一手持九股金剛杵,一手持吐寶獸。西夏貴族相信供養的宗教壁畫越精美,供奉之人的功德越大。為了建造伏魔密咒殿,西夏征集了成千上萬的畫匠、民夫、奴隸,前後造了一百餘年,使用了大量珍寶,相傳壁畫之下,是一座埋葬妖女的古墓。西夏壁畫內容甚廣,題材豐富,耕獲、飲宴、畜牧、對弈、歌舞、殺伐、奴隸。西夏篤信佛教,壁畫中不乏虛構的“靈山樂土”,以及“淨土變、藥師變、地獄變、涅變、密宗曼陀羅變、無量壽經變”等西夏獨有題材,穿插“壇城、鳥獸、龍鳳、金剛、力士、菩薩”為飾,畫風璀璨莊嚴。西夏佛教壁畫,特別擅於使用變,所謂“變”,又叫“經變”或“變相”,意指通過技法精湛的繪畫,將深奧無比的經文呈現給世人,讓不認識字的百姓直觀感受到經文中的佛法。在各處出土的佛窟及墓葬群中,西夏畫師們運用了無窮的想象力,下至凡俗,上至神聖,構成了一個佛國世界。雪梨楊手上有一本圖冊,當中是一幅流失到海外的敦煌壁畫,描繪了伏魔天尊端坐在中間的須彌座上,左右有二怪,一為人麵虎爪,一為人麵鱗身,均有九首,形貌凶惡,四周圍繞羽人,劍拔弩張,氣勢森然,幾欲破壁而出。壁畫主次分明,有條不紊,襯托出詭異神秘的宗教氛圍。西夏密咒殿中的壁畫,題材應該與之類似。據說密咒伏魔殿抵近蒙古大漠,位於毛烏素沙漠西南邊緣與山脈相連之處,那一帶的山脈綿延,峰高崖險,到處是峭壁和斷層,從別的方向根本過不去,自古以來,一直被草原上的牧人稱為魔山,詳細位置失傳已久。而在當年,毛烏素還沒有遭受流沙侵害,存在多處綠洲、城堡。後來蒙古大軍六征西夏,傳說中的金闕明珠,連同顯赫輝煌的西夏王朝,一同讓風沙吞噬了,沒有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跡。西夏金書記載了密咒伏魔殿的方位,但要找到這個地方,可謂難於登天。因為水脈枯竭,迅速沙化,西夏滅國之後,流沙成災。從明朝開始,風沙帶上的長城,凡是有駐軍的,必須年複一年扒沙,不將流沙扒開,城牆都讓沙子埋在下邊了,可見流沙嚴重到了何等程度。
大金牙將西夏金書的照片傳出去,引起了境外盜墓團夥的注意,這個婁子捅得太大了。雪梨楊決定趕在境外盜墓團夥下手之前,找到這個規模巨大的寶藏,時間非常緊迫,耽擱越久,情況越不利。
我轉頭看了看胖子和大金牙,他們沒吭聲,在等我做出決定。我一聽雪梨楊這麽說,就知道又走不成了。雪梨楊可不是知難而退避艱險的人,我完全明白她為什麽要去找西夏古墓,至於其中的原因,在這一時半會兒之間,我還來不及對胖子和大金牙說。不過雪梨楊決定了去西夏古墓,我當然得去,胖子也不可能不去。三個人心照不宣,沒什麽可說的。於是我和胖子留下準備,雪梨楊去製定行程,約好明天一早出發,途中再討論具體計劃。忙到晚上,我和胖子、大金牙肚子打上鼓了,出門找個涮肉館,點上一個鍋子,坐下來推杯換盞,噴雲吐霧。
大金牙問我:“胡爺,你真要去找西夏古墓?”
我說:“不是你把照片傳出去,何至於惹上這麽多麻煩,如今想不去也不成了,好在照片拍得不全,主動權還在我們手上,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大金牙說:“那是我大金牙的不是,幫了倒忙了,我自罰三杯……”他連幹了三個,抹了抹嘴頭子,又問胖子:“胖爺去不去?”
胖子說:“我不去?我不去他連北都找不著!”
大金牙說:“我也想明白了,窮光棍全是小媽兒養的,不拚命吃不上飯啊!想發大財,非得玩兒命不可!”
我說:“怎麽個意思,你也想跟去?你在潘家園兒混了那麽多年,好歹趁些個家底兒,你又有家有口,什麽時候變成窮光棍了?不要亂往自己腦袋上扣帽子,扣帽子也得先量量尺寸是不是?”
大金牙說:“胡爺這是你不明白了,我那點兒錢夠幹什麽的,西北風都快喝不上了!”他嘬了嘬牙花子,又往下說:“去關中掏明器,有我一份,我大金牙捅了婁子,不能讓你們替我頂這個雷,你們去找西夏古墓,我可不能不去!”
我說:“你趁早別打這個主意,這不比出去收東西,可以預見的危險和困難,已經多得數不過來了,稍有閃失,性命不保!你有多大能耐,我是再清楚不過,不是我不讓你去,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往火坑裏跳。一個窩裏生的鳥兒,也難在一條道上飛,你還是留下吃口安穩飯吧。”
大金牙又幹了三個,喝得臉紅脖子粗,他說:“胡爺你可忒小瞧我了,患難之處才見交情,到了這個時候我能往後縮嗎?命沒了怕什麽,命才值多少錢?我大金牙這一肚子下水,本來就是捂臭了端不上飯桌的玩意兒,為了你扔了也值了!”
我見大金牙死活非要去,攔也攔不住,他無非是怕撈不到好處,可能也覺得我和胖子夠仗義,一旦遇上危險,念在以往的交情上,至少不會扔下他。我心想:“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話說到這個份上,那還有什麽可說的?”隻好對他說:“金爺,當初不是我和胖子在潘家園兒遇上你,我們哥兒倆還真未必吃得上這碗飯,咱們之間無分彼此,有什麽話都可以直接說,不必拐彎抹角,你可以去,但是有幾句話我得給你說在前頭!首先,盯上這個寶藏的盜墓賊不少,萬一撞上,隻怕不好對付。其次,進入西夏魔山,必須穿過蒙古大漠,那一帶很少有固定的沙丘,地圖完全用不上。最可怕的是沒有水,你別看地圖上有些星羅棋布的湖泊,那可全是鹹水,喝了沒有不死的。退一萬步說,即使找到地宮,你敢進去?你想過沒有,埋葬妖女的古墓為什麽叫密咒伏魔殿?我是想不出來,說句實話,此行凶險不言而喻,成功的機會十分渺茫!”
雖然我不放心大金牙,但是該說的話我都對他說了,命是他自己的,願意扔在哪兒,還不是他自己做主?
三個人說起明天即將出發,尋找大漠盡頭的西夏古墓,遠走高飛的計劃隻好先放下了。可是說句不該說的,我們平時無風還想生出三尺浪來,正閑得發慌,難得有這個機會,人都顯得格外精神。月光淒冷如刀,哥兒仨坐在小飯館中,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心懷,又提到西夏密咒殿供奉的巨幅壁畫。大金牙問我雪梨楊為何想都不想就決定前往?我看看大金牙,又看看胖子,略一沉吟,低聲告訴他們倆:“西夏魔山中的明月珠,乃是搬山道人祖先世代供奉的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