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王玄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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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懸崖絕壁上有種岩羊,當地稱為懸羊,個頭不大,十分罕見。懸羊血非常值錢,一頭懸羊放不到三碗血,接到碗中放上半天,上邊會浮起一層清油,那可是一寶!不僅有起死回生之效,還可以壯陽,太監吃下去都能娶媳婦兒。一旦聽說什麽地方出了一頭懸羊,立刻會有幾十上百個人在崖下盯著,別的野獸也吃它,所以是越打越少。餘下的懸羊都被打驚了嚇怕了,輕易不敢現身,很難見到,可遇而不可求。如若趕上時運,打到一頭懸羊,那也是不小的橫財。至於披毛煞,則是說的人多,見的人少。
馬老娃子讓愣娃馬栓背了他,帶我們從小路上到高處,望見對麵一座山嶺,過去稱為“玉皇殿”,俗稱皇帝台子,正是秦王玄宮所在的位置,絕壁巍峙,奇險無比。我們腳下這座山等於玄宮前的供案,喚作“供台山”。供台對應寶殿,可謂天造地設,又有藏納之形。在山下看不出什麽,非得上了供台山,才可以觀望玉皇殿,地勢由南自北,逐步升高,後有蒼山起伏,可為依托。這麽大的形勢,埋得下萬乘之尊!
在過去來說,王侯將相墳上的封土堆多高,那也有規矩,高出半尺也有罪,秦王玄宮在規模上或許不及皇帝陵寢,龍脈形勢卻不遜色。明朝山陵,尤其講究形勢布局。門廊前堂、明樓寶城、寢殿祭宮,坐落在一條中軸線上,麵南背北,自下而上,前後有序。前後呈龜蛇之形,左右列龍虎之狀。整個陵寢按遠山近水分布,層次分明,氣勢森嚴,有如構成了一幅畫卷,令人歎為觀止。按《十六字風水陰陽秘術》中的記載,秦王墓山上的宮殿,應該也是這般形勢。曾幾何時,山上蒼鬆偃柏覆蓋,珍禽異獸出沒,但是經曆了數百年滄桑,宮殿和樹木**然無存,僅餘下一個大坑。那是起義軍盜挖秦王玄宮,生生挖出來的,如同將大山掏去了一部分,當中荊棘叢生,荒草淒迷,亂石陳橫。玉皇殿風水形勢全讓這條溝破了,而今成了一座荒山。
一行人繞上半山,見這大坑又深又闊,當地雖然幹旱,可也不是不下雨,致使坑底泥石混雜,荒草長得比人還高,走進去寸步難行。大金牙走不慣山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和胖子架上他,一路撥草前行。愣娃帶我們走到一處,亂草中倒了一尊石俑,他扒開下邊一個洞口,比畫著說是這個地方了。胖子打起手電筒,往裏邊張望了一陣,說是看不到底。
我看這個位置應當是秦王玄宮的盡頭,可以見到墓磚,磚縫也都長了蒿草,不知這下邊為何有個窟窿,上頭還用石俑擋住了。我尋思馬凜下洞之後去向不明,那也不奇怪,洞中晦氣沉積,走到深處會把人嗆死。正當此時,刮起了大風,風起雲湧,播土揚塵,刮得眾人灰頭土臉,一個個好似剛打土地廟出來,又見陰雲低沉,似要變天。
馬老娃子迷信,怕是驚動了鬼神,況且天色黑了,要下去也該等到白天。
我卻不這麽想,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倒鬥遇上風雨,可謂得了天時,風雨交加,洞中晦氣去得快,不至於將人悶死。
馬老娃子說:“黑天半夜鑽土窯兒?不怕撞了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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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牙說:“我們胡爺當過連長,一身是膽!”
馬老娃子說:“連長連長,半個皇上,大炮一響,黃金萬兩!”
我說:“我哪兒來的黃金萬兩?窮得老鼠啃房梁,那倒是真的。”
馬老娃子說:“原來是咱窮人的隊伍,可把你們給盼來了!”
沉住氣等到半夜,狂風過後,天上雷聲隆隆,黃豆大的雨點子,劈劈啪啪打下來。漆黑的雨幕裹住了一切,偶有一道閃電劃過,刹那間映得人臉一片慘白。
馬老娃子跛了一條腿,鑽不了土窯兒,他讓馬栓跟我下去,多撿幾件明器。愣娃馬栓可也沒有那個膽子,幾個悶雷打下來,已嚇得他麵如土色。常言道“一樹之棗,有酸有甜;一母之子,有愚有賢”。何況馬凜和馬栓這哥兒倆,全是馬老娃子撿來的,又不是親哥兒倆,脾氣秉性全然不同。
我對馬老娃子說:“我瞧不出下邊是不是土窯兒,帶個愣娃下去,等於多個累贅,還不如讓他在上頭給我拽繩子。”於是讓大金牙在上邊等,我和胖子一齊動手,放下一條繩子。我在身上掛了紙皮燈籠,撐開金剛傘,當先下到洞中,深倒沒有多深,但覺腳下凹凸不平,用紙皮燈籠往下照,盡是磚石土塊,苔痕斑駁,四周看不到盡頭,摸不到邊緣,一陣陣陰風掠過,燈燭忽明忽暗,但也沒有滅掉。我打開手電筒,往上轉了幾圈。上邊的胖子看到光亮晃動,當即順長繩下來。
胖子下到洞中,點上一根火把,麵前明亮了許多。二人仗起膽子往深處走,摸到邊緣石壁,但覺腐晦撲鼻。我舉起手電筒來看,牆壁以磚石砌成,皆為40斤一塊的巨磚,又用三合土抹灰,異常堅固。我們置身之處,似乎是秦王玄宮的一處墓室,裏邊空空****的,當年闖軍盜毀玄宮,可能沒挖開大殿盡頭的後室。墓室堅固,別無出路,石壁下擺了兩個供箱,檀木打造,以銅飾裹邊,朱漆脫落,木板腐朽,裏邊本該放置五供,但是沒東西。再往旁邊看,有一具死屍倚在石壁下,腰上拴了紅褲帶子,全身幹枯發黑,旁邊扔了條麻袋,打扮同馬栓一樣,不用問也知道,這是下來撿寶的馬凜。
胖子說:“放羊娃子怎麽死在這兒了?他撿了什麽好東西?”說話他去看扔在地上的麻袋,裏邊是秦王玄宮中的金器、銀器、玉器,不下十七八件。
我剛要撿起麻袋,忽聽兩聲蛇嘶,石壁裂痕中探出一個扁平三角腦袋,鱗片讓手電筒的光束一照,色彩斑斕。關中有這種蛇,俗稱“烙鐵頭”,咬上人沒有不死的。胖子手疾眼快,手中火把往前一揮,嚇走了烙鐵頭。我見烙鐵頭不止一條,頭頂上又有碎石崩落,擔心墓室會塌,立即用繩子捆上馬凜屍首,胖子撿了那條麻袋,二人拽上屍首,迅速退了出去。
我先拎了麻袋上去,風雨交加,山上黑燈瞎火的,麵對麵看不見臉。我對馬老娃子說了下邊的情形,馬凜讓烙鐵頭咬了一口,毒發身亡,他撿的東西全在這兒了。說罷,我又讓大金牙和馬栓過來,再扔一條繩子下去,綁上個布兜子,好將屍首吊上來。
馬老娃子趴在麻袋上大哭,雖然馬凜是他撿來的孤兒,可也有些情分。我聽他這哭聲不對,幹打雷不下雨似的!我發覺不好,轉頭往後看,剛好一道閃電掠過,瞬間一片慘白,隻見馬老娃子舉起油布下的鳥銃,對準了我正要打!我心念一閃,必是馬老娃子見財起意,舍不得分我們一半明器,他可能也不是頭一次這麽幹了,真下得去手!閃電過去,天上一個炸雷打下來,幾乎是在同時,馬老娃子手中的鳥銃摟響了,他旁邊的馬栓也放了一銃。我來不及閃躲,急忙打開金剛傘,兩杆鳥銃打出來的鐵砂、鉛彈,全噴在了金剛傘上。我一腔子血往腦門子上撞,心說:“你二人跟我無冤無仇,為了幾件明器,居然在我背後下黑手,不是天上有道閃電,我又帶了金剛傘,豈不成了屈死之鬼?”
窮鄉僻壤,人心險薄,因財殺人的多了,我不該一時大意,出來打雁倒讓雁啄了眼!奈何相距太近,他們鳥銃中裝的火藥又足,打在金剛傘上,衝擊可也不小,我不由自主往後疾退,一步踏空,竟從洞口掉了下去。當時身在半空,全無輾轉騰挪的餘地,眼前漆黑一團,怕要摔得粉身碎骨,但聽“砰”的一聲,正好砸在胖子身上。多虧我手上有金剛傘,墜落之勢不快,那也撞得夠嗆,眼前金星亂晃,猶似天旋地轉一般。
胖子說:“老胡你怎麽又下來了?麻子不叫麻子——你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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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我說話,大金牙從上邊掉了下來,撞到金剛傘上,滾到一旁,跌了他一個七葷八素,開口帶哭腔兒:“哎喲我的屁股,馬老娃子他下黑腳!”原來大金牙在上邊見到馬老娃子突然動手,驚得呆了。下這麽大的雨,馬老娃子鳥銃打過一發,已經不能再用了,當下拽出刀子,惡狠狠地問:“你下不下去?你要不下去,我這刀子可也方便著哩!”大金牙扭頭要跑,屁股上挨了馬老娃子一腳,一個跟頭掉了下來。話沒落地,之前放下洞的繩子,已經被馬老娃子拽了上去。
胖子這才明白過來,抬頭往上罵:“老驢別跑,不怕你飛了!”
罵了沒半句,又聽到一聲悶雷般的巨響。原來上邊的馬栓打了個“崩山炮”,那是殿門口開山用的土雷。馬栓是個沒心沒肺的愣娃,馬老娃子讓他幹什麽他幹什麽,拽走了繩子不說,還要崩塌洞口,將我們活埋在下邊。悶雷聲中,亂石泥土紛紛落下,三個人抱頭躲避,退到石壁之下。我擔心讓烙鐵頭咬上一口,趕忙打開手電筒,借光亮一看,他們二人臉上又是土又是血,黑一道紅一道,我估計我臉上也是如此,伸手抹了一抹,恨得咬牙切齒,暗罵:“驢操的馬老娃子,無名的老匹夫,真叫絕戶人辦絕戶事兒!你等我出去,倒讓你這廝吃我一驚!”
胖子心中不忿,打馬老娃子祖宗八代開始,挨個往下罵了一個遍。
我說:“你罵上三天三夜,馬老娃子也不會少一根寒毛,先出去再說。”
胖子說:“怎麽出去?往上挖可不好挖,一旦挖塌了窯兒,還不把大金牙活埋了。”
大金牙說:“我招誰惹誰了?再說要真塌了窯兒,那還不是咱哥兒仨同歸於盡?”
胖子說:“你跟你自己同歸於盡去,反正有你五八,沒你四十,你在哪兒也是多餘。”
大金牙說:“胖爺你可是知道我大金牙是什麽人,我對你和胡爺一片忠心兩肋插刀,怎麽成了多餘的了?對了,我看放羊娃子在下邊撿到一大麻袋明器,能有十七八件,全是好東西!”
胖子說:“你看你這點兒出息,怎麽還惦記撿東西?真是好吃屎的,聞見屁也香!你也別怪我說話不好聽,忠言逆耳啊!你讓我腚門上抹蜂蜜——甜話躥出二裏地,那我也會,問題是頂個屁用啊,出得去嗎?”
大金牙賠個小心,連說:“是是是,我可沒提撿東西……”
胖子說:“不撿東西也不成,因為話又說回來,吃咱這碗飯,忌諱走空,走空則不利,不在乎多少,但是不能空手出去。我不跟你說明白了,你知道城隍廟旗杆子幾丈幾?胖爺我說話不在乎多少,說的是個理兒!天有天的道兒,人有人的理兒,撿是為什麽撿,不撿又為什麽不撿,其中全是理兒!不吃飯成,沒理兒不成!你還沒活明白,悟不透我這個理兒!”
說話這會兒,頭頂上仍有坍塌之聲,我聽得心驚肉跳,想找條路出去,奈何四周全是石壁,無路可走。剛才亂石崩塌,烙鐵頭都被驚走了,一時不見蹤跡,但這玄宮可也奇怪,雨水從洞口滲下來,腳下卻沒有積水。我讓胖子和大金牙住口,往周圍仔細看看,或許會有暗道。胖子在之前找到屍首的牆角,撿到一根火把,還可以點亮。三個人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之下,見石壁盡頭有道裂痕,泥水不住地淌入。
我用手抹去壁上塵土,發覺凹凸不平,舉起火把來照,居然是一座地宮石門,麵南背北,氣勢巍峨。石門上有釘石和門環,釘叫乳釘,因為形狀和**相似,門環銜在獸口之中,使用一整塊巨石雕鑿而成,浮雕龍蛇、麒麟、海馬,石門頂部還有仙人騎乘飛鳥的圖案。
玄宮石門緊緊閉合,沒有開啟過的痕跡。三個人使上吃奶的力氣,肩頂足蹬才將石門緩緩推開,裏邊是一條規模驚人的通道,走勢傾斜向下,全部用石磚砌成,兩壁直上直下,上方是拱形券頂。置身於其中,恍如走進了一座神秘遼闊的宮殿,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氣勢,壓得人透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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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去,將手電筒光束照到石壁上,但見灰色巨磚皆有萬字紋,心下暗暗吃驚,這是個什麽去處?竟是秦王玄宮不成?一想到秦王玄宮,我下巴好懸沒掉在地上,秦王玄宮遠在明朝末年已經被亂軍盜挖過了,山上宮殿盡毀,龍脈無存,開鑿於山腹中的玄宮也給挖開了,僅餘下千瘡百孔的一個大土坑,然而下邊又是一座完好無損的地宮!幾百年前已遭盜毀的秦王玄宮,居然又出來了?
我對胖子和大金牙說,之前我一直在想,嶺上的大坑雖然很深,可是還不夠深,當不得此山形勢,尋龍訣有言——蒼龍入地而玄,深不可知也。玄宮是指地宮,有深埋地下之意,夠得上此山形勢的玄宮,說不定是座“九重玄宮”!在過去而言,皇帝死了不能說死了,要說成大行,馭龍升天。秦王比大行皇帝還講究,以玄宮為陵,玄宮又稱法宮,九重指的是磚,三塊墓磚為一重,三重為一層,上邊兩層皆為疑塚,僅有從葬的棺槨明器。那些饑民出身的起義軍,盡是些吃不上飯的泥腿子,大多沒見過世麵,個別盜過墓的,也僅僅挖過老墳包子,想不到秦王玄宮規模如此之大,掏了這麽深以為掏到底了,豈知上了秦王的當,玄宮下邊還有一層,那才是真正的槨室!
大金牙一拍大腿:“嘿,我剛才說什麽來著,合該胡爺你撞大運!之前我可還說,進山倒鬥趕上風雨大作,正應了一個天兆——乃是墓主氣數當盡,多半會有東西出土!常言道龍行有雨,虎行有風,殿門口這地方,一年到頭濕不了幾次地皮,可剛才這陣風雨,早不來,遲不來,等哥兒幾個上了山才來,不是征兆有異是什麽?我敢說,秦王棺槨中一定有無價之寶,沒有我把我腦袋給你!胡爺你是明白人,殿門口那些放羊娃子不是吃幹飯的,積祖下來有幾個沒掏過老墳?你不下手,等到消息傳出去,秦王棺槨中陪葬的珍寶可全沒了!東西落在咱們手上,不比讓馬老娃子那些人掏去好嗎?”
胖子說:“大金牙這話也對,你不要就得讓別人掏走,你舍得讓放羊娃子掏了去?明器落在旁人手上倒還罷了,落在他馬老娃子手上,你忍得下這口惡氣?說實話我也不想趟這渾水,可是人要走上背字兒,想上吊都找不著歪脖子樹,身子掉井裏了,耳朵還掛得住嗎?”
我說:“你不用攛叨我,吃倒鬥這碗飯,見了土窯兒還有不敢進的?但是我有兩句話,你們得記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加強紀律性,倒鬥無不勝。”
大金牙說:“胡爺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挺一般的話,讓你說出來都得變個味兒,越琢磨越對,學深學透了夠我受用一輩子,真得說是——言語不多道理深,奧妙無窮啊!”
胖子聽不下去了,他說:“大金牙你好歹也是胸口上長毛的漢子,你還要不要個臉?是不是他放個屁,你也敢說那叫時代最強音?”
說話又往裏走,有三層向下的台階,台階下是座長殿,兩邊各有一排盤龍抱柱,陰森的長殿中沒有燈燭,幽深而又空曠,常如三十夜,卻似五更黑。
三個人走進空寂的地宮,憑借手電筒的光束四處打量,冥冥中似有一股無形的威懾力,到處漆黑陰冷,充斥著腐朽的氣息,越往玄宮深處走,越使人感到壓抑。行至盡頭,又有一道拱形殿門,是一整塊漢白玉雕成,排列九九玉釘,應該是玄宮內門,兩邊有供奉長明燈的青花龍缸,幾尊鎮殿獸相對而峙。而在漢白玉墓門兩旁,各有一個蓮形台座,一左一右擺下兩口大棺材,布滿了灰土和蛛網。撫去塵埃,顯出朱紅的棺材頭。
胖子問大金牙:“怎麽有兩口棺材?秦王老粽子在左還是在右?另一個是幹什麽的?”
大金牙說:“墓主怎麽會擺在殿門前?此乃香楠棺槨,放的是從葬嬪妃。”
我不得不佩服大金牙,別看他為人不怎麽樣,眼光那是沒得說,他不用上手,拿鼻子一嗅,嗅得出是香楠棺槨,他這兩下子,可真沒人比得過。
胖子走到近前,伸手去揭棺蓋,要看裏有什麽東西。
大金牙驚道:“不成!嬪妃的棺槨動不得!”
胖子說:“你別一驚一乍的,我這不是好奇嗎,打開看看有什麽大不了的?”
大金牙說:“悶死在棺槨中的嬪妃好看不了,那得多嚇人!”
胖子說:“你掏的是明器,又沒讓你抱上粽子挨個親一遍,還在乎長得好不好看?”
大金牙說:“大行皇帝下葬,會將嬪妃捆住手腳放進棺槨,直接釘上棺蓋,抬進地宮陪葬。活葬的嬪妃棺槨,沒有任何繪飾,況且從葬嬪妃棺槨中很少有珍寶,頂多裹上幾層黃綾,全是活活悶死在裏邊的屈死鬼,那有什麽可看的?”
胖子不在乎從葬嬪妃有沒有怨氣,可他一聽棺槨中沒有明器,登時提不起興致了。他又問大金牙:“秦王玄宮這麽大,還有從葬的棺槨,怎麽沒幾件明器?”
大金牙說:“不會沒有陪葬的奇珍異寶,不過要放也該放在秦王身邊。”
胖子說:“嘿!你瞧我這暴脾氣的,有這話你不早說?”
說完他去推殿門,可漢白玉殿門裏邊放置了頂門杵,從外邊使多大勁也推不開。他帶了門穿子,打兩扇門當中捅進去,一推一轉,即可頂開石杵。胖子將殿門頂開,我擠身進了正殿,正殿又叫槨室。秦王玄宮與明代皇陵布置一致,槨室是安放棺槨的所在,為了聚氣,規模相對較小。殿門一開,裏邊黑得出奇,手電筒的光束,在浮動的塵埃中搖晃,空****黑乎乎的,周圍有一股腐爛黴臭的氣味,揮不去擋不住,直往人腦袋裏鑽。在死一般的沉寂之中,連腳步發出的聲響,聽起來都讓人心中發慌、發毛、發怵、發懵,無法形容的不安直入骨髓,在皮膚上生出一層雞皮疙瘩,似乎有一股寒意,透膽鑽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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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往前摸索,猛然發覺有個東西懸在麵前,相距殿門很近,再往前走都快撞上了,我以為是積在蛛網上的塌灰,沒來得及用火把去照,抬手一撥,那東西晃了幾晃,頭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在陰森的大殿中聽來,真使人毛骨悚然。
三個人抬頭往上一看,均是寒毛直豎,根本不是什麽塌灰,正殿門洞之上,吊掛了一個披散長發的宮女,雙腳懸在半空,在拱門下晃來晃去。
懸吊在拱門下的屍首,身穿宮人服飾,錦袍已變質烏黑,長發直披下來擋住了臉,落滿了積灰,胸前還拴了一個黃綾包裹,是以玉帶自縊,懸在地宮之中不下幾百年了,翼冠掉落在地。由於持續下墜,屍首被抻長了許多,四肢奇長,又披散了長發,冷不丁在漆黑陰森的玄宮中見到,真能把人嚇個半死。
吊在殿門上的女屍讓我這一碰,在半空晃了幾下,玉帶勒住的脖子突然斷了,屍身掉了下來,墜落在地。而長發披散的人頭,兀自懸在高處,晃動不止,有如活鬼一般。關中台子戲上有八大絕技,說到驚人之能,當以吊屍為首,俗稱“大上吊”,以前嚇死過小孩,你想台子戲上的吊屍都嚇得死人,何況真吊上這麽一個?
胖子說:“真是草地裏蛇多,沙窩裏狼多,古墓裏的粽子多,門上也吊了一個,這是為了嚇唬倒鬥的?我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才進你這門,你給我老老實實地還則罷了,敢出什麽幺蛾子,老子拿黑驢蹄子招呼你!”
大金牙嚇出一身冷汗,沒想到一進正殿,會撞上這麽一位,可他見了明器走不了道兒,看到宮女一身錦袍,以絲絛拴在身上的黃綾包裹中,掉出一個鎏金鑄鐵盒子。他低下頭看了一看,奇道:“夜來我夢見九宮娘娘顯聖,說我福大命大造化大,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將來一定會飛黃騰達,萬災俱消,富貴無限,可不是應在這兒了!”
我問他:“九宮娘娘沒告訴你,你那是在做夢?”
大金牙說:“那倒沒說,可我自己個兒明白。”
我說:“自己個兒明白是做夢你還當真?有雞叫是天亮,沒雞叫也是天亮,該不該發財,可不在有沒有九宮娘娘顯聖托夢。”
大金牙說:“怪我說走嘴了,合該咱哥兒仨發財成不成?我跟你二位說,掛在殿門上的大姐,可不是一般的宮女,這是個捧寶官!”
相傳帝後下葬,會以心腹宮女殉葬。不是真有這麽個官職,古代從葬的宮女跟明器沒有兩樣,捧上陪葬品的宮女隨同棺槨一並進入地宮,等到地宮大門閉合,她或吞金或自縊,死在裏邊。
我和胖子聽大金牙說得奇怪,打起手電筒去看女屍掛在身上的鎏金鐵盒,隻見上下兩麵鑄有紋飾,正麵是一個虎爪人首的神怪,長了九個男子人頭,底下也有個九首一身的,身子是一條蛇,長了九個女子人頭。打開鐵盒,內側同樣有奇異圖案,上邊是九條龍蛇,當中為神、鳥、鹿,首尾相接,盤旋合一,下有一棺二鬼,我從未見過,然而鎏金鐵盒之中並沒有放東西。
大金牙說:“你還別說我大金牙沒用,你們沒見過,我可認得,九頭獸身的叫陸吾,人麵而虎爪,凶惡多疑,擅於守護秘密;九首蛇身的叫彭禍,人麵而鱗身,貪婪成性,擅於鎮守寶藏。古墓地宮之中,盡有不曾出世的奇珍異寶,說不定是個驚天動地的東西,不在這兒也在棺材中,橫不能長腿兒跑了,有你們二位出馬,再加上我大金牙這個腦袋,等於是打了雙保險,還擔心找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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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是叫花子剝蒜——窮有窮打算,別等以後了,摟上一個是一個,撿起鎏金鐵盒塞進背包,他還有理:“摸金校尉在一座古墓中僅取一件明器,包裝可不算在內,好比你買鞋,沒鞋盒子是一雙鞋,有鞋盒子不也是一雙鞋?”
我說:“你給我把招子放亮了,當心腳底下,別光顧了掏明器。”
胖子說:“你放你一百二十個心,我後腦勺都長眼,等會兒你瞧我的,我要不拿出幾手來讓大金牙瞧瞧,他還以為我在這個行當中是光吃白米飯的!”
說話站起身形,又往槨室中走,但以玉帶自縊的捧寶官,死了幾百年,屍首懸掛在拱頂之下,枯朽已久,受到晃動,玉帶吊住的屍身落地,人頭還掛在高處,玉帶同門梁之間不住發出“咯吱咯吱”的怪響,晃來晃去這麽晃了幾下,宮女的人頭也掉了下來。
大金牙在門下過,宮女人頭正掉到他身上,可給他嚇尿了,擔心讓人頭咬上一口,連忙撥到一旁。長發裹住的人頭,落在丹犀玉階上,又滾進了正殿。槨室之中黑燈瞎火,我們手持火把走進去,見這槨室並不大,從風水上來說,可能是為了聚氣。槨室上方的穹頂及四壁,皆鑿刻往生經文,兩邊有相配的耳室,盡頭為後室,放置無字碑一塊,下有贔屭,民間俗稱這叫王八馱碑。正當中是一座雕龍刻鳳的蓮花寶台。有一口漆皮脫落的巨大棺槨,飾以魚龍變化的彩繪,擺放在三十六品蓮形寶台之上。兩邊也擺了龍缸,上有鎏金宮燈,燈油燈芯俱全,但是早滅了。棺槨周圍有五個陶俑,積滿了塵土。棺槨脫落的漆皮之下燦如金絲,全是龍鱗紋。生長在深山窮穀中的楠木,或為大風所拔,橫埋在沙土之下,經過上千年,呈現紫色,那仍是木料,埋下上萬年,變成了半化石,才會形成金絲龍鱗,水不能浸,蟻不能穴。傳說當年在雲貴深山老林中找一方金絲龍鱗楠木,進去一千個人,僅能出來五百個人。以往說到上好的棺材料,比如陰沉烏、黃腸柏,埋在墳中幾百年,出土時仍舊堅硬如鐵,稱得上“木中瑰寶”,均已絕跡,可遇而不可求,有多少錢也買不到,那還比不上金絲龍鱗,真可以說是萬金難求!蓮台有雙龍盤繞,通稱法台,此乃佛道傳統,隱含來世超生之意。我們雖然提心吊膽,但是踏入正殿,目光都被蓮台上的棺槨吸引住,再也移不開了。
我心說:“帝王將相又如何?大限一到,還不是一樣吹燈拔蠟成了粽子?”
大金牙是侃爺一個,光會耍嘴皮子,膽子一向不大,身上陽氣也虛,一旦犯起喘來,比個抽大煙的好不了多少,他幹的是倒賣明器,逞的是口舌之能,賣弄的是眼力見識,十足的貪生怕死之輩,野雞站門頭,上不了天王山,打娘胎生下來,他就是這個樣子,走到這氣勢恢宏的玄宮寶殿之中,不覺兩腿打戰,匍匐在寶台之下,要給秦王棺槨磕頭。
胖子對大金牙說:“你給個粽子磕什麽頭?不知道中國人民已經站起來了?”
我說:“對,站著說話不腰疼嘛!”
大金牙說:“那是沒錯,可……可這棺槨也太大了……”
胖子說:“棺槨太大了抬不出去,值多少銀子也沒用,你至於激動得直打哆嗦?”
大金牙說:“棺槨上有龍鳳紋飾,可見是同棺合葬,還有一個陪王伴駕的主兒!”
胖子說:“兩個棺材瓤子?明器豈不是也得多上一倍?”
大金牙說:“憑這陣勢,棺中必定有價值連城的至寶!”
胖子說:“又故弄玄虛,價值連城是多少錢?”
大金牙說:“我那是打個比方,您還別嫌我沒見過世麵,我是說不出價兒,總之是值了大錢了,你想要多少是多少!”
胖子說:“你真拿我當傻子?我想要多少是多少?那也得有人出得起這份錢不是?我這兒想了半天,結果沒人出得起錢,我不白想嗎我?耽誤我時間,浪費我感情,你賠得起?”
大金牙說什麽也不是,他不敢再接胖子的話了,隻好跟在我身後,伸長了脖子往前張望。
我們上了寶台,舉高手中火把,直照到上方的穹頂,才看到傘蓋形鬥拱藻井之中,浮雕一條口銜寶珠的金龍,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倒懸於頭頂的金龍呼之欲出。
大金牙抬頭往上看,吃一驚道:“呀嚇!好一條五爪金龍!”
胖子說:“你什麽眼神兒,分明隻有四個爪子。”
大金牙說:“金龍四肢上各有五爪,如同人手,這叫五爪金龍!”
胖子說:“幾個爪子也值得大驚小怪?”
大金牙說:“胖爺有所不知,龍爪上的講究可大了去了,自古以來,皇上用的龍才是五爪金龍,別的龍沒有這麽多爪子,爪子不夠不是真龍,金龍所銜寶珠叫軒轅鏡。”
我說:“秦王玄宮不僅形勢大,又用了五爪金龍,入土之後還妄想當皇帝?”
胖子說:“皇帝沒當成,當個粽子還要這麽大排場,這可全是民脂民膏!”他是聾子不怕驚雷響,死豬不怕開水燙,吃著碗裏看著鍋裏,見了玉皇大帝也敢耍王八蛋,說話要上前開棺。
可是明器再好,帶不出去那還是死人的東西,正殿到此已至盡頭,秦王玄宮深埋在大山腹中,周圍山壁之厚,難以想象,你有多大的能耐,可以穿山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