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會鼓的寶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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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北京城倒騰古董的分為四大塊,東西兩處鬼市兒,又叫曉市子,一個在崇文門,一個在宣武門,三更開五更散,兩百年來一直如此,淨是來路不正魚目混珠的東西,有好東西也要不上價兒。再有兩處,一個在琉璃廠,興起於兩朝之前。另一個是後來居上的潘家園舊貨市場,要說到水深,還得是潘家園。
當時,在潘家園買賣古董、收贓販贓的,可以說王八兔子大眼兒賊什麽人都有,擺地攤兒賣撂跤貨的是多,手上有真東西的可也不少。我和胖子胡打亂撞,掛起摸金符,吃上了倒鬥這碗飯。如今在潘家園提起我來,大小也是個字號。
那一天,瞎老義來訪我。按輩分說,我還得叫他一聲師叔。他找到我,交給我一個大包袱,裏邊包了金剛傘、朱砂碗、飛虎爪、打神鞭、黑驢蹄子、水火衣、鼠皮襖、吉莫靴、發丘印、乾坤袋,還有一卷《陵譜》。我聽瞎老義說,打神鞭、朱砂碗、金剛傘、乾坤袋、飛虎爪、水火衣乃是他恩師所傳,那是倒鬥之人穿衣吃飯的全套家夥。他這些東西,旁人要去沒用,落在掛了摸金符的人手上,才是物歸其主。
我原以為瞎老義是念香火之情,怎知他不是白給我的。他眼神不行,又上了年紀,足硬手鈍,日子過不下去了,指望我出去得了東西,分給他一半。其實他不這麽說,我也不會虧了他,但是從棺材山出來以後,我已經不再倒鬥了。據我所知,摸金發丘起於後漢,掛符稱校尉,背印稱天官,皆有尋龍之術。說到尋龍,什麽是龍?龍者,能幽能冥,可巨可細,上升於天,下潛於淵。有人覺得那叫胡扯,誰見過龍?別人看不出來,摸金校尉能看出來。所謂尋龍,指的是通過相形度勢、觀山望氣來尋找龍脈龍穴,尋龍訣有雲“大道龍行率有真,星峰磊落是龍身,四肢分出四世界,日月下照為山形!”摸金符是摸金校尉尋龍倒鬥護身之物,沒有摸金符,稱不上摸金校尉。摸金校尉掛符尋龍,盜墓取寶以濟天下。祖師爺立下的規矩,摸金校尉有兩大忌,一不走單,二不傳內。不掛符則可,掛了摸金符,敢不信這兩大忌?
你聽這頭一忌,不是雞鳴燈滅不摸金,而是忌諱落單,不論你有多大能耐,犯了這一忌,到頭來沒一個是有好下場的!據說發丘尋龍印毀於明代,我不知瞎老義拿來這個東西是真是偽,而摸金符傳到後世僅存三枚,到了清朝末年,又落在張三太爺手中,他一人掛三符,那也是不敢讓摸金符分開。張三太爺又有四個徒弟,摸金符傳給了其中三個人,並且傳下一句話——合則生、分則死。他們幾個人不信張三太爺這番話,結果全土了點兒了。
當初我迫於無奈才去倒鬥,我可不是掉下河喊救命,上了岸又哭包袱的人,腿兒沒長在別人身上,路全是自己走的,不必說後悔二字,但是倒鬥這個行當,吃苦受累不說,擔這麽大的風險,僅為了死人身邊一件半件的明器,我越想越覺得不值,明器再值錢,總不如人命值錢。世人皆說盜墓取寶能發橫財,那是老時年間的話了,到如今火箭都上天了,幹些個偷雞摸狗的勾當,幾時是了?再說難聽點兒,倒鬥損陰德,甭管你是為了中飽私囊,還是周濟貧苦,怎麽說也是拿死人的東西換錢。死人的東西不好拿,古墓中的奇珍異寶一旦重見天日,必定會引來無數明爭暗鬥,為之送命的人,可都要算在摸金校尉頭上。因此說倒鬥扒墳這碗飯,吃不了一輩子,我已經下定決心遠走高飛。
瞎老義不以為然:“虎不離山,龍不離淵,遠走高飛,談何容易!”
他信也罷,不信也罷,我是鐵了心要走,我將我手上的本錢全給了瞎老義,他嫌不夠我也沒有了。
當天夜裏,我約上胖子和大金牙,來到東四一個小飯館。黑天半夜沒什麽可吃的,僅有揪麵片疙瘩湯。三個人進去坐下,我把經過給他們說了一遍。
大金牙說:“胡爺這個買賣做得不虧,你還別不信命,可見是命中注定,該你吃倒鬥扒墳這碗飯,要不這些東西也不會落到你手上!”
我說:“我換來打神鞭、朱砂碗、金剛傘、水火衣,可不是為了去倒鬥,我是舍不得祖師爺傳下的東西。你們倆不必擔心,我如今雖然鏰子兒沒有,但我全想好了,出去之後,咱哥兒仨也不能不吃不喝,買賣還得做啊。不熟的行當又不能幹,想來想去隻能當二道販子。幹別的不成,幹這個我可熟門熟路。鬼市兒上真有手藝絕的老師傅,做出來的佛頭幾乎以假亂真,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你抱來一個佛頭,讓二三十個行家不錯眼珠兒地盯著看上十天半月,照樣吃不準這佛頭是不是真的,不怕不開張,賣出去一個夠吃半年。不過有這路絕活兒的老師傅也不好找了,我還得訪去,那也好過到深山老林中掏古墓不是?”
胖子說:“賣出去一個夠吃半年,那還說什麽?倆橫一豎——幹!”
大金牙急了:“哎喲二位爺,你們可別怪我大金牙說話不中聽,賣出去一個是夠吃半年,那也得看吃什麽不是,夠吃半年疙瘩湯可不成,簡直了!胡爺你還別嫌我絮叨,你說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胡吃悶睡到處混,要真結識幾個有來頭的也行,結果是越活越抽抽兒,你倒什麽不好,倒些個撂跤貨,不是給祖師爺臉上抹黑嗎?不讓你吃個大虧,把家底兒折騰光了,你也不知道肝兒顫!我也不跟你嚼舌頭了,你坐住了好好想想,別讓我大金牙那點兒吐沫星子全打了水漂兒!”
他又對胖子說:“胖爺,你別光顧了喝疙瘩湯,你也說兩句啊!”
胖子說:“他又胡主張,將來怕連疙瘩湯也喝不上了,我還不趁現在多對付兩碗?”
大金牙說:“再來兩碗疙瘩湯?你太想得開了,換成我,我可喝不下去。”
胖子說:“疙瘩湯還不管夠?憑什麽呀?憑先進?”
大金牙見胖子不接他的話,碰了一鼻子灰,轉過頭來又跟我掰扯。
我說:“你費了半天唾沫到底要說什麽?不還是讓我倒鬥去?”
大金牙說:“不是,你堂堂摸金校尉,出去賣撂跤貨,有臉往外說?你對得起祖師爺嗎?摸金校尉手上沒真東西還成?你光有摸金符不成,要掙大錢還是得有真東西,不必貪多,手上有一兩件真東西,往後絕對可以打開財路!”
我和胖子知道大金牙不是個好鳥兒,成天梳個油光的大背頭,一口京腔兒美國調兒,鳥兒不大,架子不小,挺會擺譜兒,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可幹他這一行,別人賣孩子哭瞎眼的錢他都敢掙!他這樣的買賣人,用得上你朝前,用不上你朝後,平時光會拿嘴對付。但他這番話並不是沒有道理,“撂跤貨”屬於行話,比方說買主得了這件東西,如同讓人撂了一跤,比喻買打了眼,栽個大跟頭。市麵兒上常見的“撂跤貨”,對付外行人還成,你指望紮蛤蟆發大財,非有絕的不可。
古董不同於別的行當,當麵銀子對麵錢,全憑眼力和見識,過後發覺吃虧上當,隻能認栽。按這一行的規矩,當麵分真偽,過後一概不論,說白了這叫“胳膊折在袖口裏”,栽不起跟頭,趁早別趟這渾水。在潘家園賣“撂跤貨”容易,我掛了摸金符,手上的東西有誰敢說不真?但是出去之後,不憑真東西不成,不是說不能賣“撂跤貨”,可至少要有一兩件拿得出手的東西當幌子,否則難以立足。
大金牙說:“你們二位聽我一次,不是說去倒鬥,出去走一趟,收上幾件剛出土的玩意兒,說成摸金校尉倒鬥倒出來的,本錢我大金牙出,掙了錢不論多少,咱哥兒仨是三一三十一,怎麽樣?胡爺胖爺你們二位全是痛快人,給句話吧,成與不成,一言而決!”
我和胖子是屁股閑不住,到處冒一頭,聽大金牙說的也是條道兒,不可能不動心,問題是真東西不好找,不掏老墳,哪兒來的真東西?
恰好關中有個馬老娃子,前不久托人捎來口信,聲稱在嶺上撿了寶。包括大金牙在內,我們都沒見過馬老娃子,不知這話可不可信。
大金牙說要收真東西,非去關中不可。陝西自古是帝王之宅,周以龍興,秦以虎據,自兩漢以來,皆稱關中。那地方古墓多,盜墓的也多,不過古墓再多,畢竟沒有盜墓的人多。尤其在窮鄉僻壤,十年九不收,秦漢兩朝以來,盜墓成風。盜挖了那麽多年,沒有一座古墓上沒有盜洞,多的都有上百個,快挖成篩子了,再沒可盜的東西。當地老百姓好不容易吃上這碗飯,舍不得放下,窮急生計,索性造上假了,手藝世代相傳,造得東西以假亂真。你稍有疏忽,不但撿不來便宜,還有可能吃虧上當。
好在大金牙鼻子好使,他不用上眼,拿鼻子聞也聞得出來,而且他找得到大買主兒,老俗話說得好“貨到地頭兒死”,有下家兒的才叫買賣。三個人合計了一番,決定再去關中走一趟,尋一兩件真東西,往後好紮蛤蟆。
按黃曆,四天之後是個好日子——宜出行。到了那天,我和胖子、大金牙一同奔了關中。倒鬥的行頭我們從沒離過身,出去做買賣全指這個唬人。三個人先到西安,不愧為古都,講看,八百裏秦川黃土飛揚,有的是名勝古跡。講吃,要吃餃子德發長,要吃泡饃同盛祥,真可謂應有盡有。不過跑地皮在這兒可不成,還得往偏僻的地方走。我們在西安逛了半天,又搭上長途車,出鹹陽,過了岐山,再往西去,盡是綿延起伏的山嶺。山勢有如蒼龍,雄臨曠野,威嚴肅殺,形同一座座龍樓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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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挨家挨戶亂串不成,收東西得找當地鑽土窯兒的。按我們之前得到的消息,龍樓寶殿般的大山前邊,一條土溝叫“殿門口”,稀稀落落住了幾十戶人家。別看人少,古墓非常之多,散落在民間的明器不少,老鄉炕頭上全是寶。而這殿門口,又有個馬老娃子,早年鑽過土窯兒,經常跟古董販子打交道。仨人一路找過去,行至天色將黑,見到了馬老娃子。六十多歲一個老頭兒,臉比羊肝還紫,有撮山羊胡子。他們這兒叫馬娃子的多了,放羊娃子沒大號,上了歲數也不改稱呼,頂多加個“老”字。馬老娃子見是京城來的人,他遠接高迎,帶路進屋,下了麵條給我們吃。他自稱以畫年畫為生,忙活一年,到年前賣這麽十幾二十天,全年的吃喝大多從畫上來。馬老娃子門神畫得好,一屋子門神,大紅大綠,進來人都沒落腳的地方。
不一會兒,馬老娃子端上麵來,一人給盛了一大碗。胖子狼吞虎咽,三口兩口吃完了一抹嘴,轉頭對大金牙說:“大老遠跑到這窮山溝子來,累得腳底下拌蒜掰不開鑷子了,可不是為了吃麵條來的,你說你平時不是挺能侃的嗎?端上飯碗怎麽變成了沒嘴兒葫蘆?麻溜兒的,快問問馬老娃子,他們這兒有沒有好東西?”
我進屋之後四處打量,馬老娃子也是夠窮的,屋中沒多餘的東西,全是門神年畫,沒等大金牙開口,我先問馬老娃子:“我看您老畫的門神,不僅有常見的尉遲恭和秦叔寶,居然還有驢!門上貼兩頭黑驢,那是什麽風俗?”
按以往的迷信傳說來講,僵屍撲住活人,聽到黑驢叫才會放開,所以倒鬥之人要帶“黑驢蹄子”。我光聽說王八咬人,不聽到驢叫不放口,不知僵屍怕驢叫這麽個傳說,是不是打這兒來的。不過在民間傳說之中,驢頭將軍可以降妖除怪,過去經常發生幹旱,鬧旱魃的地方,常有驢頭將軍廟,一般是小廟,香火也不旺,東北西北二地迷信的多,可沒見過有人拿驢來當門神。
關中年畫常見的內容,要麽是門神、灶神,花臉有方相、淨臉有方弼,要麽是劉海戲金蟾、王小兒抱大魚,要麽是福祿壽三星,還有倉神和牛馬王。牛馬王保佑五穀豐登,那也說得過去,可是馬老娃子一屋子年畫,竟有許多黑驢。簡直不能細琢磨,門上畫兩頭黑驢,那成什麽了,住一屋子驢?
馬老娃子長在窮山溝子,當地那些個迷信的民間傳說,可全在他肚子裏,他說殿門口這地方風俗古怪,畫上黑驢擋門,那是為了不讓死人進來,關中水土堅厚,埋下幾百年的死人,百年成凶,千年為煞,全身生出長毛,白天躲在墳穴之中,半夜出去吃人,這叫“披毛煞”!
胖子說:“馬老娃子你別跟我來這出兒,我還真不信了,埋在殿門口的死人,不也是吃了一輩子棒子麵兒餑餑的土主兒嗎?那還能鼓搗出什麽花花腸子來?”
大金牙聽出馬老娃子還有下文,對我們連使眼色。
我點頭會意,又給馬老娃子遞了支煙,讓他接著往下說。
馬老娃子說他畫的黑驢擋門,顏色中用了雞血和朱砂,可以辟邪,在方圓幾百裏堪稱一絕。當地方言土語說畫得好,往往說成“畫鼓了”。好比這畫裏的東西,會鼓起來,活過來,打畫上走下來。但是他這份手藝,還趕不上他祖爺爺,他祖爺爺真能畫鼓了,畫得比真的還真,可謂神乎其技,遠近無人不知。他祖爺爺畫過一頭驢,掛到屋中,到了半夜,月朗星稀,畫中的毛驢會走下來。有人在屋外偷看,隻見這頭驢,支棱耳朵,白嘴白蹄白眼窩,全身烏溜溜的,好賽披了緞子,年畫卻成了一張白紙!他祖傳這張會鼓的寶畫,一年鼓一次,傳了幾百年了,到如今也還有,乃是他馬老娃子的傳家之寶!說罷,他起身進了裏屋,翻箱倒櫃找他祖傳的寶畫。
大金牙二目放光,湊近我說道:“胡爺你聽見沒有,馬老娃子他這兒有寶畫!”
我說:“你信他胡扯?緊打家夥沒好戲,他有會鼓的寶畫,還用住這破瓦寒窯?”
胖子說:“嘿,這蒼孫,合著他是打廣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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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牙進裏屋叫住馬老娃子,讓他別找了,找出來我們也不要。
馬老娃子說:“我的寶畫他可不是見誰都往外拿,我看你們三位不俗,這才給你們看看,你們不想開開眼嗎?過了這村兒,可沒有這店了!”他又說殿門口沒什麽不好,隻是窮,他平時放羊,趕大集賣年畫,掙不了幾個錢,他人又饞,好吃懶做,欠下一屁股債還不上,迫於無奈,打算賣掉祖傳寶畫。
大金牙說:“窮也落個閑散,皇帝老兒蟒袍金帶,坐擁四海,他不得起早貪黑上朝批折子?一不留神還讓人篡了位,可沒有你在山上放羊自在。”
馬老娃子順口說:“一天兩頓臊子麵,給個皇帝也不換。”
胖子說:“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兩碗臊子麵換個皇上?你倒想,皇上可得跟你換啊?馬老娃子你也是個老實巴交放羊的,怎麽淨說屁話?是不是棒子麵兒餑餑吃多了,撐得折高麗跟頭,生出這一肚子幺蛾子?真該找一碗涼白開,給你灌下去溜溜縫兒!”
我看出馬老娃子不是省油的燈,可能常有人來他這兒收東西,說話慣於東拉西扯,想拿我們當蛤蟆紮,還是別跟他繞圈子了。我同大金牙耳語了幾句,讓大金牙告訴馬老娃子我們是來收東西的,你有什麽鑽土窯兒掏出的明器,或是在嶺上撿的寶,可以拿出來給我們看看,當皇上你是別想了,但隻要你手上的東西好,千兒八百塊我們出得起,往後一天三頓臊子麵你可不用發愁了。
馬老娃子鑽過土窯兒,他也會賊侃,北京話講叫賊侃,關中關外則稱黑話。彼此打問了幾句,說我們的行話這叫對上侃了。不過我聽馬老娃子話裏話外透出的意思,他還是不大相信我們。我撿起一塊磚,用摸金符往磚上一劃,應手分為兩半。馬老娃子臉上變色,連稱:“失敬、失敬!”他打來高粱酒,重整杯盤,喝到半夜。我說:“你讓我們上這窮鄉僻壤來一趟,光憑唬人的驢頭年畫可對付不過去。”馬老娃子說道:“你們三位來對地方了,別看殿門口窮,老時年間可不這樣!明朝有封在秦地的秦王,一個字的王是一字並肩王,肩膀齊為弟兄,皇上的親哥們兒,上殿麵君不用下跪,跟皇上平起平坐。殿門口有座嶺,過去叫玉皇殿,嶺下有龍脈,直通龍宮,玉皇嶺埋的不是別人,正是一位秦王。按說埋王的該叫墓,可這秦王墓的規模,快趕得上皇帝陵寢了!”
胖子說:“你可別唬我們,殿門口全是荒山,蒿草長得都寒磣,還埋過秦王?”
馬老娃子說:“反正是殿門口放羊的娃子們,祖祖輩輩這麽傳下來的話,山上明樓寶頂,四周有羅城,下邊是三道門的宮殿,玄宮規模不小,從葬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
我說:“關中盜墓成風,埋了秦王的玄宮,該不會沒人動過?”
馬老娃子說:“你聽我往下給你講,明朝崇禎皇帝在位,黃河泛濫,饑荒連年,老百姓窮得沒飯吃了,自古以來,民貧則為盜,盜聚則生亂,闖王高迎祥揭竿造反,他們這兒的人稱呼他‘老高粱稈子’,生來是頂天立地一條好漢,讓官府逼得走投無路,隻好帶領吃不上飯的窮苦百姓殺官造反。他有萬夫不當之勇,背上紋了個寶瓶,瓶中插一口寶劍,可以飛取人頭!言說仇人姓名、住處,念罷咒,此劍化為青龍,飛去斬首,口中銜頭而來!他率領二十萬義軍,打破州府,開倉放糧,窮苦之人沒有不念他老高粱稈子大恩的!”
大金牙說:“咱別打岔成不成,正說到讓我心癢的地方,怎麽又說上造反的高闖王了?”
馬老娃子說:“老高粱稈子率軍衝州撞府,打破了鳳陽,掏了皇帝老子的祖墳,把個崇禎皇帝氣吐了血,可也合該大明朝氣數未盡,他老高粱稈子沒有坐殿的命,有一次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閃開雙目有如盲,伸出雙手不見掌,這讓老高粱稈子在關中吃了敗仗。他收攏殘兵敗將退到殿門口,一聲令下,幾萬義軍挖開玄宮,掏出了秦王這個大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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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軍掏光了陪葬的珍寶,又放了把燒山火,大火足足燒了三天,過後寸草不生,遍地殘磚碎瓦。老高粱稈子取了寶,滿以為可以東山再起,怎知他手下這些頭領,為了分贓不均,你爭我奪自相殘殺。官軍趁機四麵合圍,兩軍在黑水峪一場血戰,老高粱稈子中箭被擒,押赴京城,慘遭碎剮。
我說:“那也難怪,高闖王沒吃過倒鬥這碗飯,他不明白打嗝放屁——各走一道,盜墓取寶不比開倉放糧,見了陪葬的奇珍異寶,父子兄弟也有變臉的,背後下刀子的人多了,闖軍窮得沒活路了才殺官造反,得了珍寶誰還去同官軍廝殺?”
大金牙讓馬老娃子快往下說:“秦王玄宮真是空的?再也掏不出寶了?”
馬老娃子說:“何止玄宮掏不出寶了,山上明樓寶城也給燒沒了。當中那座大殿,乃是一百六十根金絲楠木構造,闖軍打到這兒,一把大火燒了一多半。到後來,沒燒盡的柱子都讓人抬去換錢了,當真什麽也沒留下。”
那會兒說的金絲楠木,僅分布於窮崖絕壑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多是毒蛇猛獸出沒的去處,並且有瘴氣阻擋,伐取艱難無比。抬出來一根,不知會有多少人摔死、累死。待到漲水之時,再由水路北運,又不知淹死了多少人。運送一方金絲楠木,光運費也要三千五百兩白銀。金絲楠木水火不侵,埋上千百年不會腐朽。闖軍放火燒了明樓寶殿,殿上的金絲楠木可燒不掉。後來連這些木梁木柱也讓人盜沒了。當時那麽亂,盜賊四起,進來取寶的闖軍,無非是饑民流寇,一頓飽飯也沒吃過,眼中隻有金銀,稀世珍寶落在他們手上,可也沒人認得。你看殿門口窮不窮?幹旱少雨,無風三尺土。雖然古墓很多,各朝各代沒少挖出珍寶,但是從來沒有人在這上頭發過財。或許上一輩人掙了錢,到下一輩人照樣吃不上飯。比如明朝末年,打秦王玄宮中盜出來的東西,可沒人敢拿到外邊去賣,窮老百姓家裏不可能有這麽好的東西,拿出去非吃官司不可。窮漢子又不識貨,再好的珍寶落在他們手上,隻能砸碎了換幾個錢。吃棒子麵兒餑餑的一腦袋高粱花子,好東西落在這些人手上也沒個好。因此說古墓中價值連城的東西,出土以來過幾次手,久後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這個結果。
大金牙說:“秦王玄宮那麽大規模,陪葬的珍寶一定不會少,有沒有出奇的東西?”
馬老娃子說:“當然有寶了,故老相傳啊,打開秦王玄宮之時,成千上萬的闖軍,高舉刀槍火把,潮水般湧入地宮。傳說秦王貪得無厭,狡詐多疑,而殺官造反的起義軍,多數是苦大仇深的亡命之徒,也有許多綠林強盜。老高粱稈子帶幾個膽大的手下鑿開棺槨,一雙雙貪婪的眼,一同望向金絲楠木棺槨中的秦王。火光映照下,但見秦王仰麵朝天,頭頂金冠,口銜明珠,腳踩雲履,身穿蟒袍,袍上繡山海鬆鶴圖案,腰束玉帶,懷抱長劍,手攥元寶,一臉陰陽怪氣兒!”
拿方言土語來說,馬老娃子他是能諞,半斤高粱酒下肚,直諞得口沫橫飛,好似他親眼所見一般:“棺槨中的秦王,身上覆了一件錦袍,周圍擺滿了陪葬的珍寶。闖軍見到秦王與活人沒有兩樣,臉上陰陽怪氣兒的,還以為秦王成了凶煞,無不吃驚,沒人敢上前取寶。老高粱稈子挺身而出,拽出長刀,伸刀頭將秦王身上的錦袍挑起。怎知他這麽一揭,下邊的秦王變成了枯骨,嚇了老高粱稈子一跳,刀頭錦袍落下去,枯骨又成了麵目如生的樣子,他方才曉得,錦袍是件寶衣!”
我聽馬老娃子前邊說的還行,後邊多半是信口開河,七拐八繞故弄玄虛,我可不想再聽他胡扯了。
馬老娃子見我們不信,隻好說秦王玄宮中的奇珍異寶,全是放羊娃子們口中相傳,過去了幾百年,見過的人早死光了,可你也別把話說絕了。說完這番話,他進裏屋抱出個小包袱,裹了三五層,一層層打開,裏邊是個大瓷碗,胎薄、釉厚,飾以青水紋,一條青龍張牙舞爪。
他不讓我們接手,我湊近端詳了一陣,心下倒有幾分吃驚,說行話這叫“鬼臉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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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牙上前嗅了一嗅,覺得錯不了,是個真東西,尺寸不小,而且完好無損,青水青龍紋可值了錢了。老時年間有一種官窯瓷器,沒有傳世的,多在古墓之中出土,乃五供之一,皇上供神用的東西,又叫龍碗,色澤陰鬱,民間叫俗了叫成“鬼臉青”,以為是埋在墳中太久所致。
胖子說:“好你個馬老娃子,想不到你真人不掛相,真有玩意兒啊!你還有沒有別的東西,統統地拿出來,皇軍大大地有賞!”
我問馬老娃子:“這是秦王陪葬的明器?你想要多少錢?”
說到這個份上,馬老娃子把話挑明了,他說你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闖軍盜毀秦王玄宮,在山上挖出一條深溝,至今仍有。前幾天,有兩個打懸羊的愣娃走進去,讓塊石頭絆了個跟頭,撥開荒草一看,那石頭有臉,卻是一個鎮墓的翁仲。傳說翁仲是古代猛將,驍勇無比,秦漢以來,常用於鎮墓,有的石俑不是翁仲,也被當成翁仲,民間俗稱“瓦爺”。二人貪心,想刨出石翁仲抬下去,怎知翁仲腳下連接一塊石板,摳開往下看,黑乎乎一個洞口。其中一個膽大的捆了繩子下去,上來時懷中揣了這個大碗,隻說下邊很深,還有東西可撿,又帶了條大麻袋,點了火把下去。想不到他這次是趙巧送燈台,一去回不來!不知在下邊撞見了什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打懸羊的兩個愣娃子是哥兒倆,兄長叫馬凜,兄弟叫馬栓,全是馬老娃子撿來的孤兒。馬凜膽大進了洞,馬栓在洞口等,左等等不上來,右等等不上來,又不敢下去找人,隻得跑來告知馬老娃子。馬老娃子腿不行,上得了嶺,下不去洞,但是見到這個龍碗,心知了不得,下邊有東西!他告訴馬栓:“擋好洞口,千萬別說出去,要不馬凜可白死了!”他尋思殿門口的人不能找,一來沒有那個能耐,二來怕聲張出去,消息一旦傳開了,他連一個大子兒也分不上。
馬老娃子讓我們跟他一同上嶺,找到下落不明的馬凜。如果掏出東西,雙方平分,他和馬栓分一半,我們分一半。隻要我願意走上一趟,不論有沒有東西,他都會把鬼臉兒青讓給我,價錢好說,否則給多少錢他也不賣。
我要說我不去,胖子和大金牙也不答應,他們二人死說活勸,好歹過去走一趟,你說不去鬼臉兒青可沒了!
馬老娃子對我訴苦,他說他幹兒子貪心撿寶,在洞中下落不明,扔下他這個一走一拐的老漢,還有馬栓這個愣娃,家中沒別人了,盆無一粒米,袋無一文錢,往後沒了活路,實指望多撿幾件明器。
我一看可倒好,他不要雞不要鴨——要鵝,訛上我了!我這人吃軟不吃硬,招架不住苦肉計,吃虧全吃在這上頭了。何況我說不去二字,馬老娃子的鬼臉兒青我們可別想要了,但是我也沒把話說死,走著瞧吧!
轉天一大早,馬老娃子和馬栓各挎一杆鳥銃,打好裹腿,準備帶我們上嶺。我問他帶鳥銃打什麽?他說:“玉皇殿這塊風水寶地,幾百年前有的是蒼鬆古柏,刺蝟、狐狸、金錢豹、草鹿,飛禽走獸可多了,如今仍有懸羊。秦王玄宮也在嶺上,山勢險阻,一上一下,至少要走兩天,深山窮穀,罕有人跡,還要當心披毛煞!”
我心想:“馬老娃子爺兒倆帶了鳥銃,借口打懸羊倒罷了,又說要對付凶煞,他是嚇唬人,還是別有用心?”
出門的時候,我們在裏邊穿了水火衣鼠皮襖,我還帶了金剛傘和黑驢蹄子,同樣打了裹腿,背包中裝上手電筒、蠟燭、繩鉤等一應之物。
進山之前,我對大金牙和胖子說:“關中出刀匪,殺人越貨,視如等閑。咱們身上帶了收東西的錢,到嶺上抬屍必須小心,可別上了馬老娃子的當!”
胖子說:“鳥銃還不如燒火棍子好使,你怕他兩個放羊娃子?”
大金牙說:“馬老娃子貪心是貪心,但還不至於有那麽大的膽子,再說他打什麽主意,可也瞞不過你二位的火眼金睛!”
胖子說:“我隻擔心撿不到明器,你聽他馬老娃子說的話,他們殿門口全是寶,連他媽臭蟲都是倆屁眼兒,你讓我看這地方,可全是荒山。”
我說:“可能闖軍盜毀秦王玄宮之時挖得太狠,破了殿門口的風水龍脈,當年的形勢也都不見了。”
三人說罷,讓馬老娃子和馬栓在前邊帶路,打殿門口進去,一路往山裏邊走,西北的山,雄險蒼涼,單單一條路上去,四下裏漫漫都是亂草,說是有狼有懸羊,可走上半天,連隻鳥兒也不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