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尾妖狐

1

明知不對,少說為佳,因為說出去簡單,卻未必有人會信。在當時的情況下,並不是什麽話都敢往外說的,萬一讓人扣上一頂大帽子,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沒必要自找麻煩。到了1968年年底,兵團撤銷了屯墾三師下轄17號農場的編製,我們也離開了兵團,前往大興安嶺深處的上下黑水河屯落戶插隊。四個人被分在兩個屯子,好在離得很近。我和胖子在上黑水河,陸軍和尖果在下黑水河,下黑水河有二十來個插隊的知青,而上黑水河隻有我們倆。因為上黑水河屯子不大,這是個獵屯,總共住了十來戶人,很少有種地的,自古以獵鹿為生,屯子裏一多半是鄂倫春獵人。以前打獵的方式很多,有放鷹的鷹獵,有縱狗的犬獵,也有專門下套埋夾子的,那叫“夾皮子”,還有就是全屯獵戶一齊出動進山打圍的,那主要是打野豬、虎豹、熊羆之類的大獸。

1949年全國解放之後,黑水河才開始有人種地。山上沒有整地,東邊一塊西邊一塊的,但是這一帶的土質肥沃,隻須撒上種子,盡可以任其自生自長,唯一要做的是半夜蹲在窩棚裏看守莊稼,以防野獸來啃。別的還好說,貂、獾、刺蝟之類,啃也啃不了多少,況且碰巧捉到一兩隻,以貂皮、獾油換來的錢,可比種地多得多。最要防備的就是野豬,它在地裏從這頭拱到那頭,一趟下來一整塊莊稼就全毀了。我和胖子來到上黑水河,落戶在一個獵人家,當家的叫榛子爹,下邊有兩個女兒。榛子爹在屯子裏有一塊苞穀地,卻仍保持著鄂倫春人的狩獵傳統,經常帶著姐兒倆和獵狗,去深山老林打山雞套狐狸,我和胖子也能跟著吃點兒野味。一家子對我們兩個知青照顧有加,可這屯子裏根本沒有要我們幹的活兒,巴掌大的一塊苞穀地,收成多少全看老天爺的臉色,並不會因為看守的人多了而多長出半根苞米。好在知青的口糧不從屯子裏出,我們兩個人僅有的任務,就是輪流蹲窩棚看守莊稼,除此之外,再也沒有讓我們做的事情,隻要我們不在屯子裏搗蛋捅婁子惹得雞飛狗跳,榛子爹就謝天謝地了。

一晃到了轉年開春,榛子爹帶大姑娘進山打春圍,打春圍講究打公不打母,還要趕在汛期之前,以免遇到山洪。屯子裏的大多數獵戶都去了,隻留下二姑娘“榛子”給我們做飯。趕上地裏青黃不接,你讓野豬來拱它都不來,我和胖子兩個人成天無所事事,閑得發慌,在這大山裏麵,真是想惹禍都沒地方惹去,可又不能不幹活兒,所謂的幹活兒,也隻是在窩棚裏幹瞪眼兒。

話說這一天,我們倆一人捧了一大把榛子送來的“毛嗑兒”,又坐在一處吹牛。捎帶一提什麽叫毛嗑兒?這也是東北的方言土語,就是我們常說的瓜子,學名葵花籽或轉蓮籽。因為過去有這麽一種說法,瓜子是蘇聯老大哥傳過來的,東北土話稱俄國人為“老毛子”,老毛子磕這玩意兒,故此稱之為“毛嗑兒”。

我們來到黑水窩棚插隊,也入鄉隨俗跟著這麽叫。哥兒倆一邊磕著毛嗑兒,一邊胡吹海聊,抱怨榛子爹不帶我們去打春圍,隻怪我們槍法太好,如果讓我們哥兒倆進了山,一人發上一杆槍,這山上就沒活物兒了,你總得給當地獵戶留下幾隻兔子打吧,不能打絕戶了。哥兒倆正在誇誇其談,口沫橫飛,不亦樂乎,榛子來給我們送飯了,還是一天兩頓飯,一大瓦罐苞米稀飯,外帶幾個大餅子,這就是我們的晌午飯。榛子和她姐姐一樣,都是屯子裏出色的獵人,性格爽快,口無遮攔,不過她是山裏長大的姑娘,沒見過外麵的世界,最喜歡聽我們侃大山。

我和胖子成天侃來侃去,早已對彼此的套路一清二楚,還沒張嘴就知道對方要說什麽,榛子卻聽得津津有味。吹牛侃大山的關鍵在於要有聽眾,一個好的聽眾,可以讓吹牛者超水平發揮,況且這個聽眾還拿我們信口開河的話當真,也願意聽我們侃。哥兒倆三口兩口喝完了苞米稀飯,卷了幾支當地的曬煙,一番噴雲吐霧之餘,又準備開侃。曬煙又叫黃煙,煙葉子全是一巴掌大小,質地厚實,色澤金黃,捏下一把煙末兒,擰成煙卷兒,點上抽一口,讓煙氣在口腔裏悶上一小會兒,再緩緩從鼻子裏返出來,煙味兒特別香醇,真叫一個地道。榛子一看我們卷煙葉子抽,她就問:“你們咋又偷我爹的煙葉子?”

胖子說:“二妹子,你這叫什麽話,說得我們偷雞摸狗似的,這煙葉子是頭兩天四舅爺給我們的。”

我在一旁打圓場:“前兩天我們學雷鋒,幫四舅爺壘豬圈,四舅爺看我們幹活兒辛苦,給了我們一大捆煙葉子。”

胖子又跟著說:“對對對,四舅爺還表揚我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榛子可不吃這一套:“你們幫四舅爺壘豬圈?那我倒沒聽說,我隻聽說前兩天四舅爺養的小豬讓賊偷了!”

胖子故作吃驚:“喲!那隻小豬我見過,圓圓乎乎的,吱兒吱兒喝水,嘎嘣嘎嘣吃豆兒,怎麽讓人偷了?誰幹的?”

我撓了撓頭,說道:“是啊!小豬招誰惹誰了,誰會偷它?許不是讓狼叼去了?”

榛子說:“不是你們兩個壞小子偷去吃了嗎?”我和胖子連叫冤枉,指天指地,向毛主席保證——我們絕對沒吃小豬!

這話您可聽明白了,我們隻向毛主席保證沒吃小豬,可沒說沒偷小豬。由於剛開春還沒打圍,屯子裏沒什麽油水,成天吃苞米稀飯啃豆餅子誰也受不了。哥兒倆一時沒忍住,順手掏了四舅爺養的小豬,那也不能生吃,就跑去後山燒磚的磚窯,揭開窯口把小豬扔了進去。原以為可以吃上燒乳豬,沒想到磚窯中太熱,再揭開窯口小豬已經燒沒了,所以才說沒吃上。我怕榛子繼續追問,連忙打岔,問榛子:“屯子裏住的要麽是窩棚,要麽是幹打壘的土坯屋子,四舅爺那豬圈蓋得卻講究,一水兒的大青磚,磚上還帶花紋,上下黑水河怎麽會有這麽好的磚?”

榛子說:“蓋豬圈的磚?那可不咋的,咱這磚窯裏都燒不出那麽好的磚,那全是古墓裏的墓磚!”

讓她這麽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前幾年破四舊平老墳,山裏也挖了不少古墓,墓中的陪葬品多被砸毀,隻是墓磚舍不得砸,當地磚窯都燒不出如此巨大堅固的青磚。這大山裏的古墓,有遼代的、金代的,還有更早的,有的墓磚一尺見方,埋下千百年還是鋥亮,上邊陰刻花紋;也有較小的墓磚,磚上繪有彩畫,這叫壁畫磚,出土之後色彩鮮豔如初,如今再也造不出這麽好的磚了。不過古墓中的墓磚是給死人用的,總不可能給活人用,造了屋子怕也沒人敢住,隻能用於壘砌豬圈,所以說當地的豬圈比人住的屋子都講究。黑水河窩棚一帶的獵戶,對此習以為常熟視無睹,沒人問誰也想不起來說。話趕話說到這裏,我就想起黑山頭上那座遼代古墓了,我們沒在墓室中見到屍首和陪葬的珍寶,可見那座遼墓在多年之前已被盜空,不過墓中九尾妖狐的巨幅壁畫,卻始終讓我忘不掉。不知墓主人究竟是什麽身份,僅看九尾狐壁畫的規模,墓主人的來頭也不會小。

我借這個話頭向榛子打聽,有沒有見過繪有九尾狐的墓磚?榛子說她從沒見過畫有九尾狐的墓磚,可在大興安嶺這片深山老林之中,九尾狐狸的傳說太多了,她打小沒少聽老輩兒人講這個古經。山裏人有這個習俗,黑天半夜吹滅了燈,老的小的鑽進被窩裏,什麽嚇人講什麽,故事一輩兒傳一輩兒,越傳越玄乎。

2

我們二人正閑得難受,巴不得有故事可聽,就請榛子講一講。從她口中得知,老時年間有這麽一個傳說:清末民初的時候,大山之中有一條河叫作“黑水河”,在這黑水河邊,住著一個套皮子的,上邊有三個哥哥,全沒長成,都夭折了。在過去那個年頭,死個孩子不出奇,但也架不住接二連三地這麽死,這第四個兒子生下來,家裏人當心尖兒一樣疼,東廟裏邊燒香、西廟裏邊還願,別說還真留住了。按過去的習慣,雖然上麵幾個都沒了,那也得按排行走啊,所以這孩子生下來就排行最小,按當地土話叫“老疙瘩”。老疙瘩三十來歲,是個在旗的人。什麽叫在旗?您都知道清朝有滿、蒙、漢八旗呀。這是滿人的一種社會組織形式。這老疙瘩的祖先,當初是八旗兵,後金的甲士,之前跟清太祖努爾哈赤一路是南征北戰,東擋西殺,又拽著老汗王的龍尾巴進關打天下,有從龍之功。因為李自成打破北京城,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下盛京引清兵入關。大清朝從當初靠十三副鎧甲起兵,七大恨誓師伐明,一直到北京坐了龍庭,江山易主,一統中原。這裏邊兒,可也有老疙瘩他們家先祖的一份兒功績,這叫“從龍之功”。後來打完了仗,大清江山穩固了,老疙瘩這先祖不願意待在京城做官,這才回到了關外,世代守護大清的龍興之地。當然了,你給皇家立了大功了,那不能白立啊!不說封你個鐵帽子王,起碼能給你後人蔭下這麽一份祿米,真叫吃穿不愁。見天兒拿著皇家給的錢,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幹什麽幹什麽,所以他們家這後人,這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整日裏除了騎馬射箭,什麽活兒都不幹,什麽事兒也不操心。

簡短截說吧,這一枝兒傳了十幾代,過了二百多年逍遙自在的好日子。趕等傳到老疙瘩這輩兒,可倒了黴了。怎麽呢?朝廷倒了,皇上也沒了,那些吃皇家祿米的八旗子弟,等於沒了靠山。吃了多少代的祿米,傳到老疙瘩這輩兒什麽也沒有了,這下可要了親命了!您琢磨琢磨:他打小養尊處優,吃著鐵杆兒莊稼,吃喝嫖賭,就知道享福,哪懂生活的艱辛?也沒有賺錢的手藝,而且連祖上驍勇善戰的弓馬騎射之術都沒繼承下來,連射兔子的手藝也沒有。父母年歲大了雙雙故去,老疙瘩隻能賣著吃、當著花,到後來當賣一空,孤身一人,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親戚朋友也都不上門了。俗話說:“窮人在十字街頭耍十把鋼鉤,鉤不到親人骨肉;富人在深山野嶺舞刀槍棍棒,打不散無義的賓朋。”

窮也得吃飯過日子啊!怎麽辦呢?他隻好靠著套皮子養家糊口。關外所說的這套皮子,就是指下套兒、設夾子,逮狐狸、黃鼠狼、貂之類的動物。在關外,這些動物都叫皮獸,因為肉都不好吃但皮毛最值錢。並且來說,打這個皮獸不能拿弓箭、鳥銃、獵狗什麽的,因為皮毛一旦傷了,可就一文不值了,最講究拿活的。這老疙瘩走投無路,隻好以套皮子為生。幹這個行當的,如果真是能耐大,加上運氣好,也有可能發財。他看人家有的逮貂、逮狐狸發財了,他也學人家來這個。可這也是門手藝,裏邊這學問可多了去了,講究尋蹤認徑、觀草識洞,在哪兒下夾子,往哪兒放套子,什麽時候下,什麽天氣放,這都得靠常年積累下的經驗,而且還得吃得了苦。因為這些野獸的皮毛越到天寒地凍之時越厚實,那樣的皮毛才能多賣錢,三九天在山裏蹲上個幾天是常有的事兒。問題是他這個人好吃懶做慣了,但凡有口吃的,也不願意進山鑽老林,那多苦多累啊!到最後,這老疙瘩窮得褲子都快穿不上了。

有這麽一天,老疙瘩又揭不開鍋了,簡直是缸無隔夜之米,家無鼠盜之糧。跟街坊鄰居借吧,人家都知道他這人遊手好閑,借了他也還不上。俗話說得好,叫“救急不救窮”,你老這樣,誰家成天管著你吃喝,又不是你們家親戚,所以大夥兒也不愛理他。最後是實在沒轍了,隻好上山套皮子去。可也倒了黴了,他這一進山,一連幾天什麽也沒逮著。他又沒帶著幹糧,不是不想帶,家裏頭也沒幹糧可帶,餓急了就逮蝲蝲蛄吃。蝲蝲蛄是一種土裏的小蟲子兒,學名螻蛄,也有地方叫“土狗子”。老百姓講話:“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了?”這玩意兒能有多少肉?餓得他兩隻眼發藍,腳底下直打晃兒,唉聲歎氣,直叫自己的命苦!

走著走著,正好經過一處山坳。山坳裏邊兒老疙瘩發現有一座小窩棚,什麽叫窩棚呢?就是在東北地區,特有的一種窮人跟獵人常用的最簡易的臨時居所,什麽樣兒呢?幾根破木頭棒子,支起一三角形的架子,用柴草、破氈子之類的雜物,把上邊跟兩邊遮起來。簡簡單單,能起到一點兒遮風避雨的作用。當然,大一點兒的風雨也避不了,反正好過沒有。因為這形狀像窩頭,所以約定俗成地叫窩棚。跟這裏邊兒待著,頭都抬不起來。東北的深山老林裏有兩個窩棚不奇怪,是誰搭的也不一定,因為經常有上山打皮子的,隨手搭一窩棚落腳兒,很簡易。他走了也不拆,因為這裏邊兒什麽也沒有,犯不上費勁兒拆走,別人誰來了都可以住。天黑之後在這裏麵落腳,且不說舒服不舒服,總比半夜在山上讓狼掏了好。

老疙瘩一看山坳裏有個窩棚,就尋思:我進去歇歇腳吧,喘口氣兒,躺一會兒也好!想到這兒,剛要抬腿進去,打裏邊兒出來一人,正跟老疙瘩走一對臉兒,把老疙瘩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這窩棚有人,再一看出來的這個人是個老太太,身上穿著一件兒赤紅的袍子,顏色特別紮眼。小個兒不高,看這意思歲數可不小了,都長抽抽兒了。這張臉長得太嚇人了,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臉上這皮都有點兒耷拉了,歲數太大了,滿臉的斑跟癬,可這倆眼睛挺亮。一般這歲數大的人,眼神都比較渾濁,可這老太太兩隻眼卻似會放光,看得人直發毛。頭發說花不花,說白不白,也掉了不少了,把餘下的攏在一塊兒,梳了一個纂兒,上邊還插著朵花兒,這花兒都幹了,要多寒磣有多寒磣。老太太手裏杵著一根兒烏木的拐杖,一步一挪,正從窩棚中往外走。老疙瘩心想:這老太太是誰呀?瞧這打扮,不像一般的老太太,她怎麽會在這深山老林之中?

您要知道,那會兒清末民初,老太太都裹小腳兒,平地上走路那都費勁,顫顫巍巍走得可慢了,更甭說走山路了,而且這個老太太裝束奇異,看這打扮像是一個師婆。在過去來說,社會上的婦女有三姑六婆之稱。因為那個時候的婦女,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嫁人的姑娘,不能輕易拋頭露麵。嫁了人的,講究相夫教子,三從四德,幾乎不會出門工作。所以說這三姑六婆,都不是一般的婦人,是幾類比較特殊的職業。

您比如說這三姑,可不是大姑、二姑和三姑,分別指“尼姑、道姑”,還有“卦姑”。尼姑、道姑好理解,僧道兩門也有婦人出家。這卦姑是幹什麽的?說白了是算卦的婦人,這也是一個行當,行走江湖靠一張嘴,吃的是開口飯。六婆則是指“媒婆、藥婆、穩婆、牙婆、虔婆、師婆”。其中的師婆是專門畫符施咒、請神問命的巫婆,據說能通鬼神。

老疙瘩一看窩棚裏出來的是個師婆,他可不敢怠慢。而且咱們說了,在旗的人講究禮數,您甭看窮得都吃不上飯了,這禮兒可不能少!老疙瘩趕緊給這師婆請了個安,說道:“我是進山套皮子的,走到這山坳裏來,看這兒有個窩棚,本來以為裏邊沒人,不知道您老人家住在這兒,多有叨擾,多有叨擾!”他想問這師婆尋口水喝,要能給口幹糧,那是再好不過了。師婆對著老疙瘩是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足足打量了七十二眼。沒說話,衝他一招手,轉身進了窩棚。老疙瘩心裏說話:瞧老太太這意思是讓我也進去,我多說好話,說不定能討口吃的!他也沒多想,跟在後邊進了窩棚。

剛一進窩棚,這老疙瘩就一皺眉,窩棚之中又髒又破就不用說了,氣味可也夠嗆人的,再看這個老太太,不知道從哪兒端出一碗稀粥讓老疙瘩喝。老疙瘩多長時間沒喝上粥了,一瞧這裏頭還有米粒兒,今兒可過了年了!當下狼吞虎咽,把這碗粥喝了一個精光,連碗底兒都舔了。師婆在旁邊看著他,歎了口氣,說道:“看你這個後生,倒也是識了些個禮數,不似久貧之人,怎麽餓成這樣了?”

老疙瘩趕緊把碗給撂下了,用袖子抹了抹嘴,畢恭畢敬地說道:“您老人家這碗粥啊,可救了我的命了!您問我什麽話,我不敢不如實相告。”他喝了一碗稀粥,肚子裏邊兒有了底兒了,這一肚子苦水兒往上翻,把自己那點兒委屈全想起來了,權當是訴苦了,就跟老太太說他祖上世代都有的祿米到了他這輩兒沒了,父母一死,親戚朋友也都不管他了,他一個人怎麽怎麽苦,怎麽怎麽運氣不好,靠鑽老林子套皮子過活,吃了上頓沒下頓。您說人家都是爹媽生父母養,一般的高矮長短,誰也沒比誰少了什麽,怎麽就有的人生下來吃喝不愁,享樂不盡?有的人就得終日奔波勞苦,乃至於凍餓而死啊?他越說越委屈,還掉了兩滴眼淚,可沒提他如何好吃懶做、怎麽好逸惡勞。

等他這一大套子話說完了,師婆陰陽怪氣說出這麽一句話:“你呀,也甭抱怨,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個人或貧或富,那都是胎裏帶。若是你命中注定受窮,即使機緣巧合讓你發了財,也要折損陽壽,你說這值嗎?”

別看老疙瘩窮成這樣了,他可不傻,聽出這師婆話裏有話了,忙道:“師婆有所不知,似我這麽苦的人,吃了上頓沒下頓,今兒個喝了您這一碗粥,是老天爺睜眼叫我沒死。出了這窩棚,我都不知道下頓飯上哪兒吃去?說不定明天我就變倒臥喂了野狗了,哪兒還想得了那麽多?您別說發財折陽壽了,跟您說句實在話,前半晌讓我吃上一次燉肉,後半晌要了我的命我也願意!”說完這話,他拿眼瞅著這師婆。就看這老太太嘴角微微一動,好像要說什麽,又歎了口氣兒,擺擺手:“你這後生說話不知道深淺,舉頭三尺有神明,言生道死的話可不敢亂講!”

老疙瘩覺得師婆話裏有話,這麽說不是拿話領我嗎?於是又說:“師婆您還別不信,我跟你說,別看我老疙瘩窮,說出來的話可還有個擔當,我這話敢指天地!蒼天在上,黃土在下,前後地主財神,左右護法龍王,如果有朝一日,哎,讓我老疙瘩這兜裏揣上錢,折掉多少陽壽,我也心甘情願!”

師婆盯著老疙瘩的臉看了半晌,冒出一句話來:“看來天意如此,讓你今天在這兒遇上我,既然如此,老身我就周全你一場,你且來看!”說著話,一伸手,由她身後取出一兜子來,往麵前一放。

她拿出來的時候,看著就是一個普通的布兜子,老疙瘩也沒看出這玩意兒有什麽稀奇的,往地上一放,就聽這兜子裏“嘩啦”響了一下,好像裏邊兒有不少東西,感覺沉甸甸的。老疙瘩仔細一瞧,哎!不是空的,這裏邊兒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什麽東西了。

師婆告訴老疙瘩:“我這兒有個兜子,裏頭有的是錢。我看你也怪可憐的,就成全成全你。這一大兜子錢,你想掏多少掏多少。”

老疙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老太太敢情是財神爺啊!不對,這不是財神爺,這是財神奶奶啊!原來在山裏搭一窩棚,等著給有緣人送錢,這是真的嗎?卻聽這師婆說:“不過,咱們可有言在先,錢可不是白掏的,你掏得越多,折的壽數也越多,你可想好了再掏!”這後半句,老疙瘩聽見沒有?聽見了,這意思是拿了錢,不白拿,會減陽壽!能減多少?主要是能拿多少啊?他也沒太在意,這會兒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竟盯著那個大兜子了,心裏琢磨那兜子裏頭兒鼓鼓囊囊沉甸甸的,是不是真有錢啊?是金子、是銀子,還是銅子兒?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

他瞅了瞅師婆,心想反正我已經窮成這樣了,你讓我掏我就掏!他把手伸到這大兜子裏一摸,還真有錢!拿出來一看,是塊銀元,銀元可好啊!貨真價實,到什麽地方都花得出去。這兜子裏居然滿滿當當,敢情裝的都是銀元!他掏了這塊銀元在手裏,拿牙咬了一咬,四個牙印兒,又使勁吹了一口氣兒,放到耳邊一聽響兒,沒錯,絕對是真正的銀元!他問師婆,還能多掏幾個嗎?師婆說:“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拿多少你隨便,這回拿完了,往後還可以來找我!”

老疙瘩一拍大腿:“那得嘞!我也不跟您客氣了,我先掏上一把。”於是掏了一大把的銀元,往倆袖筒子裏一塞,把這袖口兒攥住了,拿倆袖子當了褡褳。兩手死死攥住這袖口兒,往下邊兒一跪,咣咣咣咣,給師婆連磕了十幾個響頭。

師婆瞧著他說:“不用給我磕頭,還是那句話,咱們哪,還算是有緣,錢兜子就放這兒,你要用錢,盡管來取。”

老疙瘩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忙不迭地出了窩棚,抬頭一看天還沒黑,這大白天的,也不像是做夢呀,可要不是做夢,當真是老天爺可憐窮人?

老疙瘩揣了這一大把錢,可就下了山了。就這一路,那真得說磕磕絆絆,摔了好幾跤,腿都磕破了,他也不覺得疼。好容易到了山腳底下了,他坐在道邊兒上,跟做賊似的,自己又在臉上狠狠擰了一把,這個疼啊!疼得直齜牙,一邊兒齜牙是一邊兒疼,還一邊兒樂。真不是做夢!剛想到這兒,他肚子裏嘰哩咕嚕一陣響,多少日子沒吃過一頓飽飯了,一碗稀粥不夠墊底兒的,尋思得先吃點兒好的去,否則老腸子老肚子可要造反了!當下捏住這倆袖筒子,大步流星來到集市之上。

關外的飯館都有幌子,一個幌子是小飯館兒,賣什麽包子、餃子、麵條子之類的,一般都是賣給底層的老百姓,一個是解飽,再一個講究快,三口兩口吃完了,還得賣力氣去。兩個幌子的館子,那就有涼菜有熱炒了,還有燒黃二酒。四個幌子的是大飯莊子,什麽叫山中走獸雲中雁,怎麽叫陸地牛羊海中鮮,猴頭燕窩鯊魚翅,熊掌幹貝鹿尾尖兒,山珍海味應有盡有。以往能到一個幌子的小飯館兒裏吃碗麵條,對於他來說,已經等於過年了。門口兒掛兩個幌子的飯館兒,他連看都不敢看。如今有了錢了,倆幌子的瞧也不瞧了,真得說人是英雄錢是膽,抬腿進了一個大飯莊子。他也明白飯莊子跑堂夥計個頂個的勢利眼,看人下菜碟兒,就他這模樣的要進去,屁股沒坐熱就得讓人一腳踹出來。所以他一坐下,先把錢拍了出來。跑堂夥計剛要過來往外轟,又瞅見這位把銀元拍桌兒上了。這“孫子”這倆字兒都到嘴邊兒了,突然間喜笑顏開:“哎喲,祖宗,您來了!”

老疙瘩這才要酒要菜,他這肚子裏沒油水,專撿解饞的點。先來半斤老白幹兒,一盤花生米壓桌,又叫了四個熱炒:扒肘子、溜魚片、燜大蝦、燴雞絲。你別說,祖上這祿米沒白吃,真會點哪!再瞧他這一通吃,撩起前後槽牙打開裏外套間兒,一桌子酒肉跟倒箱子裏似的,吃了一個碟幹碗淨、溝滿壕平、泰山不下土、雞犬傷心、貓狗落淚。在一旁伺候的夥計一看,好家夥,這位爺上輩子餓死鬼投胎,這是多少日子沒吃過人飯了?

等老疙瘩吃飽喝足了一抹擦嘴頭子,大搖大擺往外走,又找了一個澡堂子,連搓帶泡洗了個痛快;洗完澡剃頭刮臉,再去到成衣鋪,置辦了一身行頭,從頭到腳換了個裏外三新,真是人配衣裳馬配鞍,本來就是在旗的出身,這一捯飭,那股子精氣神兒又回來了。當年的狐朋狗友們見他出手闊綽,看來這是又混整了,都來找他敘舊套交情,見天兒下館子胡吃海喝,甭管幾個人吃飯,一點就是一桌子燕翅席,吃飽喝足了打牌耍錢,要麽到堂子裏嫖姑娘,幾天下來,這錢也就花得差不多了。

老疙瘩後悔當時沒多掏幾個錢,嘴是過道兒,吃一頓頂不了一輩子,昨天吃了今天還得吃。隻好再次進山,找到那個小窩棚,又給師婆磕頭。一來想問問,掏了兜子裏的錢能有怎麽個後話?說是折損陽壽,卻不知究竟如何折損?我拿了一次錢,花了這些個日子,你別看沒注意,錢花禿嚕了,可這些日子過得真比神仙還自在,要說拿錢換命是這麽個換法兒,就少活個三天兩早晨的,我這也不算虧!與其說吃了上頓沒下頓,過這麽些年窮日子,我還不如好好地逍遙快活幾年。瞧我有錢之後,這日子過得,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整天的珍饈美味不說,大夥兒看我的眼神兒都不一樣了,對我這個尊重,包括那窯子裏的窯姐兒,見了我那個獻媚,樂得跟要咬人似的,真比親媳婦兒伺候得還周到,那才是人過的日子!

3

老疙瘩想的是要問個明白,可他這一路上胡思亂想瞎琢磨,滿腦子跑大船,淨想有錢之後怎麽花了,一進窩棚見了師婆的錢兜子,別的念頭全扔到腦袋後邊去了,光顧伸手掏錢了。掏完了錢趕緊下山揮霍,真得說是來時容易去時快,這錢花得如同流水一般,有多少錢也禁不住他這麽花,不得已又去小窩棚掏錢。肉得天天吃,酒得頓頓喝,吃膩了飯莊子,別的好嚼頭也有的是,包子、餃子、麵條子,盡可以換著樣兒吃,出門這一身行頭,也得三天兩頭地換,泡堂子、嫖姑娘、打牌九、抽大煙,還想買房子置地,別看這位爺掙錢的本事沒有,這花錢的手段那叫一個高明,即使有座金山,可也架不住他這通折騰!

老疙瘩一次又一次進山,從師婆的兜子裏掏錢。好在那個大兜子裏的錢總是那麽多,怎麽掏也掏不光。老疙瘩起初抹不開麵子,還給師婆磕頭作揖,後來掏了錢急於下山吃喝嫖賭,連頭都不磕了,進門點個頭,拿夠了錢轉身就走。師婆也不說什麽,站在一邊兒抱著肩膀看著他冷笑。

簡短解說有那麽一天,老疙瘩吃飽了喝足了到寶局子裏耍錢,常言道“久賭無勝家”,寶局子那是什麽地方,那開寶的寶官手底下都有機關,剛開始讓你贏,等你贏上癮了可就不讓你贏了,正所謂“一寶二寶三四寶,十字螺絲轉心寶”,任憑你有多厚的家底,小小的寶盒加上三個色子,足能讓你傾家**產。老疙瘩在寶局子裏又輸了個崩子兒皆無,打算再上窩棚裏拿錢去,回來接著耍。急匆匆往山裏走,就覺得今天這山路也格外難走,沒走幾步路卻覺得腦袋發暈、眼前發蒙、嘴裏發苦、心裏發堵,氣兒都喘不勻了,心想:哎喲,我這連嫖帶賭成宿成宿不睡覺,還真有點兒頂不住。這才走了多遠,怎麽就喘上了?這次拿了錢,我得補補,我拿紅糖醃人參吃,用虎鞭泡花雕喝。一邊胡琢磨一邊往前走,沒看見路,竟撞在一個人身上,這下還撞得還挺狠。他那火“騰”一下就上來了,有了錢了也就不那麽講禮數了:“哎?我說你這人怎麽走道兒的?沒長眼啊?這麽寬的路,你怎麽往人身上走啊!你怎麽個意思?”

沒成想對麵那位一把將他給拽住了,反問他道:“你往哪裏去?”

老疙瘩沒好氣兒地說:“你撞了我了,不跟大爺賠個不是,還問大爺上哪兒去?你問得著嗎?我上哪兒去與你有何相幹?”說著話,一扒拉麵前這位,又要往前走。

對麵那位手裏拎了個東西,忽然一抬手,“啪”一下正敲老疙瘩這頭頂心上。敲這一下還沒完,又大喝一聲:“別走了!我看你印堂發黑,死就在眼前了!”

老疙瘩本來五迷三道的,也沒看清楚對麵這人怎麽個意思,腦袋上冷不丁挨了一下,又聽了這麽句話,不覺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頭暈眼花這勁兒也過去了,倆眼也能看清楚了,胸口這悶勁兒也好多了。再抬頭一看對麵這人,嚇了他一跳,來者五十歲上下,身上穿的衣裳花裏胡哨,說紫不紫,說黑不黑,那麽一件寬大的衣裳,繡了好些個走獸。老疙瘩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上邊繡的都是刺蝟、耗子、黃鼠狼子!再看下身穿的,褲子不是褲子,裙子不是裙子,手裏邊拎著一根苞米杆子,剛才給自己的一下,就拿這苞米杆子打的。雖然打在了頭頂上,響動也挺大,倒不是很疼。他瞧得出來,撞上的這位是個搬杆子的。東北一帶有這麽一類人,或者會開壇作法,或者會頂仙兒,幹的都是神棍活兒,因為幹他們這個行當,大多要拿一根苞米杆子,故此也叫搬杆子的。這位劈頭蓋臉給了老疙瘩一苞米杆子,接著問他:“你進山幹什麽去?我看你印堂發黑、目光無神、唇裂舌焦、元神渙散,一定招惹上不該招惹的東西了。隻怕活不了幾天了!”

老疙瘩一聽對方這番話,這才覺出怕來,不敢隱瞞,把他怎麽上山套皮子,怎麽在窩棚中遇見一位師婆,怎麽三天兩頭去師婆這兜子裏掏錢,沒藏著沒掖著,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全跟這個搬杆子的說了。

搬杆子的聽完臉色一沉:“不好,你這是讓九尾狐狸給迷住了!”

老疙瘩一聽“九尾狐狸”這四個字,嚇得好懸沒尿出來。他之前說要錢不要命,那全是窮光棍痛快痛快嘴兒,你真讓他死,他可舍不得。俗話怎麽說的,好死還不如賴活著。他“撲通”一下跪這兒了,求告道:“這位大仙,我求求您了,這真不怨我呀,都怪我眼皮子窄,信了那師婆的鬼話了!我看出來了,您是有能耐的人,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一伸手把這位腿給抱住了,哭天抹淚一通求。

搬杆子的看出來老疙瘩被狐狸給迷了,但他心裏也知道,老疙瘩遇上的這個東西道行不小,能見得到人形,當是九尾狐狸!前文書我們講過,狐狸每修煉一百年,方能多張出一條尾巴,修得九條尾巴,算是快到頭兒了,而這九條尾巴是修九宮之靈所得。什麽是九宮呢?就是九個方位,一宮坎,二宮坤,三宮震,四宮巽,五宮中,六宮乾,七宮兌,八宮艮,九宮離,匯聚天地間九個方位的靈氣修煉,一個方位一百年,這可不容易。而且在有了道行之後,它也不能說變成人就能變,其中還有這麽一個門道兒,如果說想變成婦人,那就找個死婦人的骷髏頂蓋,等到滿月之時,將骷髏頂到自己頭上,對月下拜。若道行不夠,還不該變化,頂蓋骨就會掉下來,倘若拜足了七七四十九拜,頂蓋骨沒掉,則立地變為人形,從此逢僧充佛、遇道稱仙,哄人膜拜供奉。不過長出九條尾巴的狐狸,必定還要躲大劫,什麽是大劫?天地萬物都有定數,該生的時候生,該死的時候死,如果逃脫了定數,該死的時候沒死,那就要成妖作怪了,乃天地所不容,因此說這鬼狐一類,往往都躲不過天打雷劈,免不了灰飛煙滅。這條九尾狐狸迷住老疙瘩,讓他從兜子裏邊兒掏錢折壽,等於是拿人命給狐狸消災。這九尾狐狸道行太大了,搬杆子的雖然能夠看破,卻不敢直接出頭。他給這老疙瘩出了個主意,你呀,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方可活命!

老疙瘩萬般無奈,隻好按搬杆子的這話去做,仍跟往常一樣,進山找到那個小窩棚。師婆見他來了,拿手一指那大兜子:“你要多少,盡管自取!”老疙瘩今兒一進這屋子,立時覺得“嗖”一下,從尾巴骨一直麻到頭頂尖兒,怪不得窩棚中有股子怪味兒,這是狐狸的騷臭啊!他這次可不敢掏錢了,心裏邊一清二楚,再掏錢小命兒就沒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磕頭如同搗蒜:“師婆饒命,師婆饒命啊!”

師婆冷哼一聲說道:“你已經明白了?可是老身我早都跟你說過了,你掏多少錢,折多少壽。掏錢的時候你不曾手軟,怎麽到了這會兒,又不想死了?”

老疙瘩跪在這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兒:“師婆容稟,俗話說得好啊!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我知道我這條小命兒是您老的,還望您老高抬貴手。”

師婆嘿嘿冷笑:“後生,我一沒逼你,二沒打你,你我是有言在先早就說好了,這會兒你酒也喝了、肉也吃了、窯子也逛了,錢花到這份兒上想要反悔,隻怕勢比登天還難!”

老疙瘩趕緊按照搬杆子的教給自己的話說到:“您老放我一條生路,我可也不能白了您,前天我買了一房媳婦兒,今年才十八歲,隻要您老饒我不死,我媳婦兒這條命就是您的。咱們一命換一命,您看怎麽樣啊?”

師婆一想,這老疙瘩這錢掏得還不夠,至少今天還要不了他的命,這小子又明白過來了,再讓他從這兜子裏掏錢,他可就不掏了。他說的如果是真的,那也不是不可以,於是問道:“你媳婦兒在哪裏?”

老疙瘩說:“在我家裏,不信我帶您去看看去!”

師婆信以為真,讓老疙瘩在頭前帶路,一前一後,倆人出了山,來到山腳底下,有這麽一個小木屋。老疙瘩抬手點指:“師婆,這就是我住的地兒,我媳婦兒就在屋子裏頭。”

師婆說:“那你把她叫出來我看看。”

老疙瘩說:“這新媳婦兒剛過門,讓她出來多有不便,您還是自己進去看吧。”說罷走到近前拿手一推這屋門,轉身又說:“師婆,我把她交給您了!”

師婆信了老疙瘩的話,邁步進了屋,這前腳剛進去,老疙瘩從外邊一把就把這屋門給拽住了,“哢嚓嚓”一把大銅鎖,鎖了個嚴嚴實實。這時候,旁邊兒樹林子裏邊兒那搬杆子的也到了,把這苞米杆子拿出來,頂在屋門外邊。接下來他跟老疙瘩把事先準備好的幹草一捆一捆地搬過來,把這屋子團團圍住,放起了一把大火。二人之前已經布置好了,在屋子裏邊塗滿了黑狗血。師婆一進屋就知道上了當,奈何這一屋子的黑狗血,任憑她道行再大一時也施展不出來了,屋門上了鎖又讓這苞米杆子給頂住了,結果讓這一把大火,活活燒死在了屋中,直燒得房倒屋塌,惡臭之氣,傳出去十裏開外!老疙瘩撿了一條命,可從此之後又窮了,三十來歲染了一場重病一命嗚呼,他這場黃金夢終究是沒有做成!

在大興安嶺一帶,類似的傳說非常多,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榛子講的隻是其中之一。我早聽膩了《林海雪原》,而今聽上這麽一段神鬼妖狐的民間傳說,真覺得沒過夠癮,還想讓榛子再講一段。沒想到榛子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你們在黑山頭古墓中瞅見的九尾狐壁畫,到底是個啥樣啊?”她這話一出口,我和胖子二人全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從黑山頭古墓中逃出來,從沒對外人說過半個字,榛子怎會知道?不用問,我和胖子當中,一定出了叛徒!

我鼻子都快氣歪了,多少革命先烈的犧牲都是由於叛徒出賣告密!在上黑水河插隊的隻有我們兩個人,我當然沒有將我們在遼代古墓中躲避暴風雪之事說出去,想來想去不會再有別人了,準是胖子說的!守住這個秘密的約定,一字一句言猶在耳,怎麽扭頭就忘了?組織性紀律性何在?如此簡單的保密條例都無法遵守,將來一旦發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戰,我還怎麽指望你在我的指揮下衝鋒陷陣消滅蘇修美帝?不說出去有兩層顧慮,一是怕有人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在當時那個年代,這種能人可太多了,隨便扣上一頂帽子也夠我們喝一壺的;二是狐狸於我們有恩,至少從結果上來說,狐狸帶我們進了古墓,我們才避開了狼群和暴風雪逃過一死。那一帶的狐狸將黑山頭遼代古墓當成埋骨之處,雖然遼墓早已塌毀,裏邊的東西也讓人盜光了,可一旦聲張出去,說不定會有人去找遼墓中的黃金靈芝,豈不是對不起狐狸?胖子這張嘴從來沒個把門兒的,成天胡吹亂哨,該說不該說的都往外扔。

我正要批評他,他卻先聲奪人,認定是我說出去的,但是口說無憑,打折骨頭你得對上茬兒,還真不好認定是誰說的。我心想與其糾纏不清,倒不如直接問問榛子,就問她:“二妹子,你是聽誰說我們在古墓中見過九尾狐壁畫?”

榛子說:“那還不是你們倆自己說的。”

我和胖子一臉茫然:“奇了怪了,我們怎麽不記得跟你說過?我們什麽時候說的?”

榛子說:“之前你倆不是打死一條偷雞蛋的土皮子嗎?四舅爺不是老高興了嗎?他不是把苞穀酒都搬出來給你倆喝了嗎?你倆不是全喝大了嗎?不就那會兒說的嗎?”

我們兩個人一聽這話全傻了眼,那是大舌頭吃燉肉——誰也別說誰了。再仔細一問榛子,原來我們被狐狸帶進古墓,躲過了暴風雪和狼災,還發現了黃金靈芝,在黑水河上下已經無人不知,不人不曉,我們自己卻還蒙在鼓裏,這個秘密再也不是秘密了!

不過黑水河一帶的人,祖祖輩輩在深山老林中獵鹿,靈芝、雲芝見過不少,可沒聽說世上還有黃金靈芝這麽個玩意兒,當地人又非常迷信,覺得那是墓穴中長的東西,活人吃了好不了,因此沒人去打這個主意。但是牆裏頭說話牆外邊兒有人聽,大路上說話草坑兒裏有人聽,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過了幾天,屯子裏突然來了兩個打獵的。這倆打獵的是一對兄弟,說是親哥兒倆,老大叫大虎,老二叫二虎,不是黑水河這邊的人,聽說是打長白山過來的,大老遠專程來找我和胖子。我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這兩個打獵的為何而來,先帶他們到窩棚中坐下,讓榛子燒了水給他們喝。

再看大虎的兄弟二虎,如同得過麻風的人,頭上嚴嚴實實裹了一塊大頭巾,兩邊臉上各有一貼狗皮膏藥,幾乎看不見長什麽樣,“吱吱嗚嗚”地很少吭聲,旁人跟他說上十句,他也答不上一兩句。大虎卻能說會道,他帶了一個袍子皮口袋,一邊說瞧瞧我給你們小哥兒倆帶了啥好嚼頭,一邊讓二虎從口袋裏掏出一大包奶糖塊。我們哥兒倆連同榛子看直了眼,在這大山裏邊糖塊可太難得了,什麽意思這是?無功不受祿,白給我們的?打獵的二虎掏了一包糖還沒完,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捆血腸、整整四條特級戰鬥牌香煙,擺到我們麵前,往前這麽一推。與這四條戰鬥煙相比,那包糖塊和一大捆血腸也不叫什麽了。大虎倒也直來直去,他說:“你們甭納悶兒,我哥兒倆來這趟,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正所謂有求而來。有求於人不好空手上門,可是剛開春,打不上成色好的皮子,這不頭幾天打了隻豹子,眼下這時候豹鞭足崩,換了這些個東西,全給你們帶來了,千萬別嫌寒磣。”

隨即他又說明了來意,原來大虎和二虎祖上是長白山打官圍的獵戶,什麽叫打官圍呢?說白了就是給皇上打獵,這哥兒倆如今還吃這碗飯,不過改成給首長打了,不僅打獵,深山老林裏稀罕的好東西有啥整啥。前幾年他們上山打貂,風大雪大的時候貂皮才好,二虎沒留神掉進一個山洞,驚動了蹲倉的黑瞎子,好在命大躲過一死,可還是被黑瞎子一爪子下去撓掉了半張臉,裹了頭巾貼上膏藥才敢出門,否則非把人嚇出個好歹不可。他們聽說兵團上有幾個知青,在邊境上讓狼群圍了,居然被一隻狐狸帶進一座古墓,躲過了百年不遇的奇寒和狼災,而那座古墓中還長了黃金靈芝!他們先祖給朝廷打官圍,見得多識得廣,按他們先祖傳下來的話說,黃金靈芝僅長在龍脈上,稀世罕有,珍貴之至,乃是“仙芝”,而且能解百毒,有起死回生之效。當年的皇帝老兒坐擁四海,好東西見得多了,但一輩子也未必見得到黃金靈芝。大虎和二虎大老遠從長白山來到黑水河,正是想讓我們帶領他兄弟二人,前往黑山頭遼代古墓去摘那黃金靈芝。但那邊全是覆蓋著茂密原始森林的崇山峻嶺,如果沒有熟悉地形的人帶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古墓入口。

大虎許諾隻要我們帶他們找到遼墓,特級戰鬥牌香煙要多少有多少,還有可能立功受賞,因為這是個“任務”。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自以為水到渠成,我們一定會應允。沒想到我和胖子“狠鬥私字一閃念”,又把他帶來的東西推了回去,東西全是好東西,我也真想收下,尤其是四條白簽綠標的戰鬥牌香煙。那可是特級煙,上邊比普通戰鬥牌香煙多出一行字“緊跟偉大領袖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不僅煙味兒正,還是少見的硬紙煙盒。在那個年代來說,身上揣一包這樣的香煙,會使人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優越感,掏出來就長脾氣。但這倆打獵的來路不明,說什麽給首長打官圍,我可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麽一出兒,怎麽看這二位怎麽像打威虎山上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