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金靈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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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胖子看出來了,這兩個打獵的嘴上說得天花亂墜,卻連封介紹信都沒有,還冒充什麽“打官圍”的,無非想要遼代古墓中的黃金靈芝!相書上說“虎踞狼顧乃惡相”,雖說那是迷信,但我怎麽看這倆打獵的怎麽不是好人。即使他們說的是真話,許給我們這些個好處,比如立功受賞之類的,以為我們會應允下來,那也太小瞧我和胖子了,縱然我二人非常想要那四條特級戰鬥牌香煙,可就是不想讓人小瞧了。你越是覺得我們會收下,我們越是不屑一顧,就這麽傻傲!

我幹脆給這二位來了個一推六二五:“不知您二位從哪裏聽來的消息,要麽是你們聽錯了,要麽是你們找錯人了,當初我們在兵團17號農場遇上狼災和暴風雪那是不假,確有此事,之後我們躲進了一個狐狸洞,這才撿了條命,哪兒有什麽遼代古墓啊!退一萬步說,我們真進了遼墓,並在墓室中見到了黃金靈芝,我們又不是傻子,不知道那玩意兒好嗎?當時為什麽不帶出來?這不是說不通嗎?”他們信也好,不信也罷,翻過來掉過去我隻有這一番話。

好不容易把這二位打發走了,我和胖子小聲嘀咕,從今往後統一口徑,再有人問起來,就說是我們那天喝多了胡吹,當不得真。原以為對付過去了,怎知才過了兩天,在下黑水河插隊的陸軍突然跑來了,他帶來一個讓人意外的消息!這還要從屯墾兵團撤銷17號農場編製,陸軍和尖果被分到下黑水河插隊落戶說起:在大興安嶺插隊當知青,比在兵團開荒舒服多了,因為沒有多少體力活兒,在通常情況下,屯子裏僅給知青安排兩個任務,當時有句話“一等漢子看青,二等漢子捕鼠”,比方說我和胖子在上黑水河看莊稼,這叫“看青”,看莊稼地的活兒最輕鬆,往窩棚中一待,膀不動身不搖,坐著就幹了。要在別的地方,不是屯子裏的“皇親國戚”別想幹這個活兒。其次是逮耗子的活兒,由於1910年滿洲裏首發鼠疫,疫情如江河決堤一般橫掃整個東北,甚至波及到河北、山東等地,死人不計其數,後來偽滿洲國時期也鬧過兩次鼠疫,也是鬧得橫屍遍野、人心惶惶,所以直到1969年我們插隊落戶的時候,滅鼠仍是一個相當重要的任務。重要並不等於困難,不外乎下藥放夾子罷了。

下黑水河一帶耗子比較多,陸軍他們這一批知青大多被派去捕鼠。這一來當地的耗子可倒了大黴了,知青們全是十七八歲,精力一個比一個旺盛,成天換著花樣對付耗子,誓要把這種“偷社會主義糧食”的反動分子掃**一空。而黑水河屯子裏的獵戶,對於逮耗子並不十分上心,因為在東北的迷信習俗中,耗子也是一位大仙爺,在地八仙中排行老八,又叫灰老八,半夜聽耗子在屋梁上磕木頭磨牙,謂之“大仙爺點錢”,驚動了大仙爺要破財。還有人在水邊看見耗子騎蛤蟆,就說蛤蟆是大仙爺的坐騎,見了之後往往要下跪叩頭,祈求大仙爺保佑,因為騎上蛤蟆的大仙爺道行太深了,至少兩丈多深!這倒不完全是迷信,陸軍他們一開始以為僅僅是民間傳說,可在後來都親眼見過,而且不止一次!

陸軍平時經常看閑書,沒事兒願意動腦子,他發現下黑水河水泡子多,蛤蟆也多,這一帶的耗子經常吃蛤蟆。水泡子裏的蒼蠅、蚊子,各種昆蟲不計其數,蛤蟆的個頭兒都不小。耗子往往趁蛤蟆不備,撲到蛤蟆背上,從後麵咬住蛤蟆,蛤蟆讓耗子咬得痛不可當,這才馱著背上的耗子一下子一下子往前亂蹦,不知所以的人見到,真能讓它唬住了,其實根本不是大仙爺的道行深。陸軍帶頭打破了這一迷信傳說,下黑水河的獵狗也不少,在不打圍的時候,他還教會了屯子中的獵狗掏耗子洞。在他的帶領下,全屯的知青和獵狗一同發動了對耗子的總攻,一時之間屯子裏再也見不到耗子了。

知青們沒折騰夠,渾身的勁兒沒地方使,又大舉發兵去掃**山上的耗子,見了耗子洞就往裏邊灌水、嗆煙,可他們忘了山上不光有耗子洞!當天晌午,知青們在山上找到一個洞口,正要來個水淹七軍,怎知突然從洞中鑽出一條大蛇!蛇頭上長了一個肉冠,蛇身足有一米多長,五彩斑斕,張口吐信,噴出一股濃煙,前邊的三個知青全讓這股煙嗆倒了,多虧有屯子中的獵戶經過,拿鳥銃打死了怪蛇。而讓毒煙嗆到的三個知青,卻性命垂危,口鼻中流出的全是黑血。這三個人兩女一男,其中就有尖果。

下黑水河屯子裏的一個老獵戶告訴眾人,那是一條五步蛇,毒性猛烈,如果是直接咬到,走不出五步必死!尖果等人雖然隻是讓怪蛇吐出的濃煙嗆到,卻也凶多吉少,並且不能往山外送,那會讓血流得更快。我和胖子一聽這話都急了,尖果是我們的革命戰友,在屯墾兵團17號農場同生共死,至親的兄弟姐妹也不過如此,要不是陸軍吃飽了撐的唯恐天下不亂,去山上圍剿耗子,尖果怎麽可能出事?當時我們恨不得馬上趕去下黑水河,看看尖果的情況,但是轉念一想,我們趕過去也不頂用。事到如今,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都想到了長在古墓中的黃金靈芝,聽大虎、二虎說那是起死回生的至寶,或許可以保住尖果的命。

哥兒仨一尋思,帶我們進入遼墓的狐狸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狐狸何嚐不是如此?還是先救活人要緊,大不了多用紙糊幾隻雞燒給狐狸。三個人打定了主意,收拾一應之物準備進山。榛子不僅膽大心熱,還格外好奇,她也要去黑山頭遼墓,瞅瞅九尾狐壁畫和黃金靈芝。她是熟悉這片大山的獵戶,從黑水河出發前往遼墓,要翻三架山過四道溝,途中全是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沒有榛子帶路還真不容易過去。而且榛子從小就跟著他爹鑽老林子打獵,身手十分敏捷,萬一遇到什麽危險,求個自保不成問題,我便答應讓她一同前往。由於屯子裏的人正在山上打圍,獵狗和鳥銃幾乎全帶去了,深山老林中多有毒蟲猛獸出沒,萬一遇上黑瞎子可不好對付,所以多少要帶幾件家夥防身!

日據時期,這片大山深處有一座屯兵所和一處機場。蘇聯紅軍擊潰關東軍之際,當地老鄉趁亂搬了一批日軍物資,全當寶貝一樣藏在地窖裏。榛子她可真舍得,從她爹埋在地窖的躺箱中給我們找了幾身行頭,一人一頂關東軍戰車部隊皮製防撞帽、一雙昭五式大頭軍鞋,四個人紮上武裝帶,再打好皮裹腿,胸前別上主席像章,挎上背囊和行軍水壺,雖說東拚西湊,倒也威風凜凜。榛子帶了弓箭防身,我和陸軍各扛一柄獵叉。屯子裏的鳥銃是一杆也沒有了,還是擔心會撞上黑瞎子,在沒有槍支的情況下進入深山,總覺得膽氣不足。在我和胖子的唆使下,榛子又去四舅爺家借了一支壓箱底的老式獵槍,單筒單發,真可以說是老掉牙了,使用日俄戰爭時期的村田22式步槍改造而成,已經好多年沒用過了,彈藥僅有十來發,當地方言稱之為“銅炮”,終究比沒有要好。獵槍由胖子帶上,另有一柄關東軍戰刀,給我背在身上。我讓胖子將他在古墓中撿來得勾形玉也帶上,且不說迷信與否,帶了古代盜墓者傳下的護身之物,下墓取寶才是那個意思。

那座遼墓畢竟是個空膛,連個棺材都沒有,胖子覺得沒必要帶陰陽傘、棺材釘、朱砂碗,有村田22式獵槍和步兵鍬已足夠防身,僅將勾形玉揣在懷中。四個人以背囊分攜“幹糧、火種、繩子、馬燈、九八式步兵鍬”,又一人卷了一張麅子皮,僅有的一個手電筒也揣上了,從黑水河出發走進大興安嶺原始森林,去找古墓中的黃金靈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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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老林中一沒有人煙,二沒有道路,成片成片的落葉鬆、白樺、灌草根據海拔高低依次分布,漫山遍野的野花,有的是飛禽走獸。廣袤的原始森林中,腐朽木和風倒木隨處可見,還有層層疊疊積累了千百年的枯枝敗葉,深處已經腐爛,踩上去就會陷入其中,必須繞過去,走不了直線,別說沒有地圖,有地圖也沒用上,全憑榛子帶路。一路上除了要提防能傷人的猛獸以外,還要當心各種毒蟲和蛇,這玩意兒不是越大的越危險。傳說原始森林裏有一種不到一寸長的小蛇,毒性很弱也沒有牙,但是會趁人睡覺之時用信子伸進人的鼻孔吸食腦漿,它的唾液能麻痹神經,腦袋被吸成空殼都不會醒轉,因此我們必須輪流睡覺休息。一行人翻山越嶺,穿過莽莽林海,餓了吃野果,渴了飲山泉,兩天之後,終於來到了黑山頭。

我們幾個人上了一座高峰,四下裏一望,一邊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濕地,一邊是群山巍峨,萬頃林海猶如碧波起伏。胖子和陸軍傻眼了,隻記得遼墓在一處山坳中,從墓穴中出來的時候,林海被冰雪覆蓋,可與此時完全不同,入口僅是一個土耗子掏的盜洞。黑山頭方圓百十裏,有多少山坳溝壑,看起來幾乎沒什麽分別,這種情況下想找古墓的入口,無異於大海撈針。榛子雖是大興安嶺上的獵戶,可以帶我們來到黑山頭,但對於古墓的位置卻無能為力,胖子和陸軍也束手無策。

我不止一次回想起我們在遼墓中的經曆,一是由於這座古墓有許多離奇之處,二是我祖父當年也做過土耗子,他讓我記下的《量金尺》中有尋龍之術,概括起來不外乎八個字“外觀形勢,內分陰陽”。古代權貴之葬,講究形勢陰陽,說白了就是要找風水寶地下葬,風水寶地大多在龍脈上。《量金尺》秘本有雲:“千裏為勢,百裏為形,勢來形止,自成陰陽。”所謂陰陽之氣,乃地中之生氣,也稱龍氣,升而為雲,降而為雨,所以才有“葬者乘生氣”之說。我想起量金定穴秘術是“從大看小,由高到低,先觀天地,再望龍脈”,不能光看這一座山,當即抬眼眺望,但見天地蒼茫,一道道龍氣從東而來,那是九條綿延起伏的山脈,簇擁著這座黑山頭,似欲往西歸去。黑山頭的形勢闊厚方正,四下裏翠幔憑護,有如一座架輦。這個形勢可大了去了,在陰陽風水中稱為“九龍抬玉輦”,乃至尊之葬!

我雖然早將《量金尺》秘本記在心中,但也沒覺得有什麽用,頂多在做夢的時候想一想,而今看出“九龍抬玉輦”的陰陽形勢,才明白量金之術非同小可,簡直可以將這一座座大山看透了!既然識破了形勢,找出深埋在山中的古墓不在話下。我指出一處坐北朝南的馬蹄形山坳,告訴其餘三個人:“遼墓入口在這邊!”他們以為我記性好,記起了盜洞的位置,我也並未言明,免得讓他們當成迷信糟粕來批判,還是先進古墓找到黃金靈芝才是。

一行四個人鑽老林子從山上下來,撥開山坳中的一層層枯枝蔓葉,果然見到了盜洞。回想幾個月前在遼墓中的遭遇,橫屍在地的盜墓賊、神秘的九尾妖狐巨幅壁畫、墓磚上精致的寶相花紋飾、長在遼墓中的黃金靈芝、撿起煙來抽的狽,尚且曆曆在目,卻又恍如隔世。

按我們的原定計劃,隻要別出意外,找到黑山頭遼墓,以長繩放下去一兩個人,摘下黃金靈芝,立即返回黑水河。行至盜洞近前,天色已經快黑了。我決定讓胖子守在洞口,我帶陸軍、榛子下去。榛子問我們之前是怎麽上來的?趁陸軍和胖子往盜洞中放繩子的當口,我給她簡單描述了一遍遼墓結構,當時天色已黑,我就打開手電筒,借著光亮在本子上畫出方位。

這座遼代古墓坐北朝南,分成前中後三進,相當於前室、中室、後室,最南邊是前室,最北邊為後室,各個墓室之間均有門洞相連,東西兩側分布六間耳室,整體是“一掛二、三掛六”的格局,墓頂距地麵大約三十米。當時我們從17號農場穿過一道地裂子,通過狐狸洞由西南方進入遼墓中室,見到一個幾十年前死掉的土耗子,再往四周一看,前後左右各有一個拱形門洞,分別通往兩邊的耳室,以及前後兩座墓室。

當時我們在黑燈瞎火的墓室之中,分不出個東南西北,隻好跟隨狐狸的血跡進了後室。後室為主墓室,北側盡頭是九尾狐壁畫,兩邊也有東西兩座耳室,黃金靈芝長在壁畫高處。我們剛見到九尾狐壁畫上長了黃金靈芝,狼群中的狽就跟了進來,雙方當場拚個你死我活。狽讓我們扯下一大片皮毛,掉頭鑽進了通往中室的拱形門洞,不想門洞垮塌,將它活埋在了下邊,同時也將通往“前墓室、中墓室、狐狸洞、土耗子屍首”的方向堵死了。後來我們在主墓室的西耳室上方,見到了土耗子下來的盜洞,從這裏逃出了古墓。死在中墓室的土耗子,打盜洞打得十分高明,鏟法也很厲害,過去了幾十年,盜洞仍舊堅固齊整,位置正打在主墓室西側,斜刺裏切進來,走勢不急不緩,剛可容人爬進爬出。盜洞沒打在主墓室正上方,應該不是看得不準,而是瞧出遼墓因沉陷而崩裂,盜洞打在西耳室上才比較穩妥。此人脖子上掛了勾形玉,又有量金秘術,才敢一個人盜這麽大的遼墓,如今可沒人有這等本領了。

我把前後經過給榛子說了一遍,讓她進了古墓不要亂走,當心墓室塌窯。況且遼墓之中古怪頗多,也不知墓主是什麽來頭。當年那位打盜洞進來的土耗子,分明是從主墓室西邊下來的,卻死在了中墓室,死得也很蹊蹺。我以為是這個土耗子進了墓室,見到壁畫上的黃金靈芝,當時起了貪心,要將黃金靈芝帶走,沒想到讓古墓中的狐狸迷了,這才死於非命。我們無法確定這一帶還有沒有別的狐狸,首先我們並不想與狐狸為敵,其次狐狸確實不好對付,好比帶我們躲進墓中的那隻狐狸,雖然沒像傳說中的成了精怪,但是能想到偷走木柴來凍死我們,也可見其狡猾程度早已超乎我們的認知範疇。說到狐狸,榛子從袋子中掏出一枚青灰色圓石交給我。我握在手中一看,圓石上邊布滿了密紋,略有光澤,問她這是個什麽東西。她說從屯子裏出來之前,找四舅爺要了一個“狗寶”。狗寶乃是狗肚子裏長出的石頭,一般直徑在一至五厘米,而且成不規則形狀,可榛子的這枚卻如鴨蛋般大小、渾圓光滑,極為罕見。狗寶與牛黃、馬寶並成為“三寶”,能夠降風、開鬱、解毒,而民間迷信則傳說此物可降狐妖,即使是千年狐狸,見了這狗寶也要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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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這會兒,那兩個人已將繩子的一端捆在一個樹樁子上,另一端扔進了盜洞。胖子手持火把身背獵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來說:“哪次不都是我打頭陣嗎?怎麽又讓我斷後了?”

我對胖子說:“我擔心墓中有黃金靈芝的消息傳了出去,會有歹人打這個主意。咱們一路往山裏走,我總覺得有人在後頭跟著,但願是我想多了,不過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萬裏不是還有個一嗎?萬一有人斷了我們的後路,那該如何是好?咱這幾個人當中,隻有你可以獨當一麵,有你給我們守住洞口,我們才能把心放在肚子裏。”

胖子被我這麽一說,立刻來勁兒了:“放你一百二十個心,當八麵我都當得了!你們仨倒要小心,別讓古墓中的狐狸迷住了!”說完話,我點上火把在前邊開路,榛子和陸軍緊隨其後,一個接一個進了盜洞,順長繩下到墓室之中。

盜洞入口打在西耳室頂部,從洞中落下的泥土枯葉,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我們之前在遼墓中躲了幾天,對這裏的地形了如指掌,隻是過了驚蟄,必須當心墓中有蛇。我接應另外兩個人下來,遼墓中仍是那麽陰森,大山裏的獵人敢與巨熊搏鬥,沒有膽子小的,不過這要看怎麽說了,遼墓是埋死人的地方,山裏人很少有不迷信的。榛子好奇心雖重,真讓她進了古墓她也害怕,緊緊跟在我身後,大氣也不敢出上一口。遼墓西耳室中僅有磚石泥土、枯枝敗葉,一股股枯樹葉子受潮腐爛的氣息,鑽進人的鼻子直撞頭頂。三個人小心翼翼往前摸索,穿過拱形門洞進入主墓室。我們手持火把四下裏張望,主墓室與我們離開之時並無兩樣,但是灰土落下來已將狐狸的骸骨遮住了,我心中不免一陣難過。再一抬頭,墓室盡頭的九尾狐壁畫上,一片海碗大小的靈芝,正在火把照射下發出金光,似乎比之前還要奪目!榛子看得呆了:“真有黃金靈芝!你說咱們屯的獵人在大山裏住了多少代,這深山老林裏邊長啥不長啥,哪有沒聽說哪有沒見過的呀!我可真沒想到壁畫上能長金子,金子還能長成靈芝,它這是咋長的啊?”

我搖了搖頭:“別說你不知道,我也不明白,黃金靈芝該長在什麽地方?它又是如何長出來的?”榛子對山上長的靈芝一清二楚,靈芝分為六色,分別是赤、黑、青、白、黃、紫。紫靈芝長在朽樹倒木之上;黑靈芝長在絕壁岩隙;白靈芝又叫玉靈芝,在靈芝中最為常見;黃靈芝俗稱金芝,那也隻是一種稱呼,看上去並非金色,其實是土黃色;青靈芝在民間叫龍芝,長在雷雨之後;赤靈芝也叫血芝,大多長在山洞之中。遼墓壁畫上長出的靈芝,居然金光閃閃,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我同樣覺得納悶兒,聽長白山那兩個打獵的說,他們祖上世代給皇帝打官圍,見過的好東西不少,根據官譜所載,黃金靈芝乃天地間的至寶,僅長在龍脈之上,有起死回生之異,是千年一遇的仙芝。我想如果這是真的,可也不該長在遼墓壁畫之上,壁畫不外乎一層白膏泥,那上邊怎麽長得出黃金靈芝?不過眼見為實,不信也得信了,既然千年一遇,狐狸到死都舍不得吃掉它,當地的鄂倫春獵人們沒見過,那也並不奇怪。

陸軍掛念尖果的生死,一直催促我盡快動手。我往左右一看,墓室中並無異狀,當即走到九尾狐壁畫之下,抬頭往上一看,黃金靈芝長在壁畫高處,跳起來也摸不到。墓室兩邊有滅掉的長明燈燭,我將火把交給榛子,讓她點上長明燈為我們照亮,又讓陸軍過來,我踩在他肩頭上去夠黃金靈芝。陸軍忙說不成,他體格太瘦,根本禁不住我踩,何況我腳上還有一雙有“日軍鐵蹄”之稱的昭五式軍鞋。既然如此,我隻好讓他踩在我肩膀上。不用多說,陸軍見我往下一蹲,馬上明白我的意思了,他伸手扶住壁畫,雙腳踩在我的肩頭。我緩緩直起身形,將他頂到高處。挖靈芝必須連根挖,黃金靈芝倒長在壁畫高處,一般靈芝傘蓋朝上,它卻往下長,又粗又長的根部,則伸進了墓室拱頂的穴隙之間。陸軍讓榛子給他一柄獵叉,他仰起頭來,舉起獵叉往上捅。怎知墓室磚頂已經崩裂,他越戳裂痕越大,石壁深處“咯咯”作響,泥土碎磚不住落下。我怕遼墓會塌,正想叫陸軍住手,黃金靈芝卻已掉了下來。俗傳“靈芝不可接土,接土有損靈瑞之氣”。陸軍連忙拋下獵叉,雙手往上一接,穩穩接住了黃金靈芝。我叫了一聲:“接得好!”隨即往後一躍,將陸軍放了下來。我和榛子都想在近處看一看黃金靈芝,當下抹掉臉上和頭頂的灰土,定睛看了過去,卻哪有什麽黃金靈芝!

陸軍分明將黃金靈芝接在手中,可他從我肩上下來,往自己手上這麽一看,也是一臉駭然,黃金靈芝落在他手上竟然瞬間化成了塵土,同時發出一股腥臭。在燈燭明暗不定的光亮下,陸軍的臉色如同白紙,轉眼間從白轉青,又從青轉黑,雙手也是如此,連指甲都變得烏青。他全身發抖,麵目扭曲,看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耳目口鼻中淌出黑血。我吃了一個大驚,搶步上前要去看他的情況。榛子卻一把將我拽住,叫道:“當心有毒!”

我恍然大悟,壁畫上長出的東西,根本不是黃金靈芝,幾十年前挖開盜洞的土耗子,從西耳室下來,正是摸到了這個東西,才死在南邊的中室,並不是讓狐狸迷死的。帶我們躲進遼墓的狐狸,死前也不吃這黃金靈芝,見到我們上前還要咬人,皆因它知道這個東西吃不得!我這一個念頭還沒轉完,陸軍已全身烏青,臉上全是血,他使出身上所有力氣,狠狠地一頭撞在壁畫上。他一向膽小怕死,但在這種情況下一頭撞死,也好過忍受萬蟻噬身一般的苦楚。可這一頭撞上去,用力雖猛,卻一時不得即死,他又使勁撞了幾下,直撞得頭上臉上血肉模糊,張開的大嘴中叫不出一個字。遼墓中鴉雀無聲,隻有到他的頭一下接一下撞在壁畫上,發出沉悶而又詭異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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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榛子聽到陸軍的頭一下一下撞在石壁上,分明傳來了頭骨碎裂的響動,二人皆是心驚肉跳。沒等做出反應,陸軍已在壁畫上撞了七八下,一頭撲倒在地,隨即一動不動了,墓室中恢複了一片死寂。我心口“砰砰砰砰”狂跳,轉頭看了看一旁的榛子,她望向我的目光中也全是驚恐。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至此我才意識到——陸軍死了!陸軍雖然膽小怕事,身體素質也不怎麽樣,但在屯墾兵團17號農場遇上那麽可怕的暴風雪和狼群,他都堅持了下來,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古墓之中。他既是我的戰友,也是我的兄弟,我眼睜睜看他慘死在麵前,卻完全無能為力,再做什麽都不趕趟了。如果剛才上去摘黃金靈芝的是我,那又如何?原本就該我上去,是陸軍替我送了命!而黃金靈芝並不存在,不僅陸軍的命沒了,尖果怕也活不成了!我一時間無法接受,並且抱了一個僥幸的念頭,覺得陸軍不該如此輕易死掉,剛才還是好端端一個大活人,能說能動,怎麽說死就死了!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看見壁畫上全是鮮血和腦漿,陸軍橫屍在地,頭都撞癟了。

榛子在我身後顫聲問道:“他咋……咋……咋的了?”我正想搖頭,橫屍在地的陸軍突然動了一下!我嚇了一跳,雖然巴不得他活轉過來,可他的頭撞癟了,壁畫上全是他的腦漿子,死成了這個樣子還能活,世上豈不再也沒有死人?我當是我看錯了,再仔細一看,見從陸軍身上掉出了一包香煙。在他垂死掙紮之時掉出一包香煙並不奇怪,可那是一包“硬盒戰鬥牌香煙”,上邊除了煙標之外,還印有“緊跟偉大領袖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一行小字。我感到一陣錯愕,要知道在當時來說,一條狼皮才換得了一條戰鬥牌香煙,我們這些在大興安嶺屯子裏插隊的知青,根本抽不起戰鬥牌香煙。戰鬥牌香煙有三種,一種綠簽白標的,煙標為“戰鬥”二字,屬於普通香煙,我們連這個都抽不起。再有一種是白簽綠標的,僅供屯墾兵團使用,兵團連排幹部一個月配發一條,兵團以外見不到。另有一種是陸軍在壁畫上撞頭時掉出來的白簽綠標硬盒“戰鬥香煙”,並配有“緊跟偉大領袖在大風大浪中前進”的字樣,級別為特級香煙,很多人習慣說這是特供煙,實際上不是,但也隻有通過關係和路子才搞得到,陸軍身上怎麽會有半包特級戰鬥牌香煙?

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在兵團的時候,從來都是同甘共苦,哪怕僅有一根煙,不分好壞,必定一根撚成三根來抽。眾人一路進山,陸軍這小子身上揣了一包特級戰鬥牌香煙,為什麽一直沒掏出來?是舍不得分給我和胖子,還是另有別的原因?我不免想起大虎、二虎那兩個打獵的兄弟,他們為了讓我和胖子帶路來找黃金靈芝,曾擺出了整整四條特級戰鬥牌香煙,我和胖子沒答應。然而進過遼墓的並不隻有我們二人,莫非兩個打獵的又去找陸軍了?陸軍這小子拿了他們的好處?我冒出這麽一個念頭,撿起那包戰鬥煙來看了看,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兒,神不守舍之際,忽覺陰風颯然,墓室中的燈燭一下子變暗了。陸軍那個撞出腦漿的屍首,在九尾狐壁畫前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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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軍在九尾狐壁畫下詐了屍,與此同時,壁畫上方傳來一陣細碎密集的聲響,聽得人頭皮子跟著一緊。我和榛子發覺情況不對,立即抬頭往上看去,隻見墓頂崩裂的穴隙中爬下一條六尺多長的大蜈蚣,金頭青身,不知已經蟄伏多久了,背上長出了大大小小的蘑菇,五彩斑斕,口中滴下金光閃閃的垂涎,竟將陸軍的死屍吸了起來。我在壁畫之下看得真切,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原來遼墓在龍脈寶穴上,不僅黑山頭的狐狸將這地方當成葬身之處,這條六尺多長的金頭大蜈蚣蟄伏在墓頂,也欲將墓室據為巢穴,隻不過裂開的石壁太窄,它無法進來。九尾狐壁畫上長出的黃金靈芝,乃金頭蜈蚣垂涎結成。民間有五毒之說,分別是“蜈蚣、蠍子、長蟲、蟾蜍、壁虎”,蜈蚣又居五毒之首,其毒之猛可想而知。上次我們進古墓躲避暴風雪,正是滴水成冰的嚴寒之時,蜈蚣伏在墓頂石壁中不動,所以我們沒有發覺。而陸軍拿獵叉往上戳了幾下,剛好使得頂壁裂開,蟄伏許久的金頭蜈蚣餓急了,張口來吸死屍的腦漿子。它的涎液落下來,死屍冒出陣陣白煙轉眼間化為一攤血水,都讓金頭蜈蚣吸進了口中。我又驚又怒,撿起獵叉使勁往這大蜈蚣頭上戳去。六尺多長的金頭蜈蚣張口咬住獵叉,雙方隻僵持了一個瞬間,一股怪力將我甩了起來,整個身子橫飛出去,後背重重撞在了墓室石壁上,撞得我眼前直冒金星,胸口氣血翻湧。

金頭蜈蚣可能餓了挺長時間了,這會兒見了活人,掉頭擺尾衝我而來。剛才這一下撞得我幾乎吐了血,一時掙紮不起,順勢來了個就地十八滾。但是金頭大蜈蚣在石壁上爬行,來勢太快,眼看是躲不過去了,我暗說一聲:“罷了,想不到我是死在這裏!”正當千鈞一發之際,榛子摘下背在身後的弓箭,她出手如風,一箭射在了蜈蚣頭上。這大山裏的獵人雖然迷信鬼狐,卻不怕毒蟲猛獸。大興安嶺一帶蟲蛇蜈蚣並不多見,因為山上的無霜期不過百餘天,可也不是絕對沒有,山溝山洞等陰濕之處還是可以見到。相傳蜈蚣有三怕,一怕雞母,如果有人讓蜈蚣咬了,拿雞屁股捂上一個時辰即可痊愈;二怕艾草,其實不僅蜈蚣,五毒都怕艾草;三怕鞋底子,那就不用說了,掄鞋底子拍唄!榛子熟悉深山老林中的蛇蟲猛獸,在以前來說,並不全叫蜈蚣,蜈蚣分大小,小者稱“蜈蚣”,大者稱“金頭”或“百足”,可以長到幾十對肢爪,非常不好對付。她見墓中的金頭大蜈蚣不下六尺多長,口中垂涎為金色,便知一旦沾上這金頭蜈蚣滴落的涎液,或是讓蜈蚣一口咬到,都會命喪當場,當即一箭射來,正射在蜈蚣頭上。她身手敏捷,使的是連珠快箭,緊跟著又是兩箭,可是金頭蜈蚣中了一箭,在石壁上疾速爬行,其餘兩箭全射在了蜈蚣背上。金頭蜈蚣身上穿了三支箭,狂性大發,到處亂爬,一轉眼繞到她身後,牙爪攢動咬了過來!

我剛從地上爬起來,見榛子來不及轉身,立即舍命衝上前去,但是獵叉已經掉了,而今赤手空拳,如何對付金頭蜈蚣?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我背後還有一柄軍刀,那是榛子跟四舅爺借來的,四舅爺當成壓箱底的寶刀,平時都舍不得給人看,還真得說是高看我們一眼,也擔心我們進山遇上危險,才肯借給我防身。其實根本不是什麽寶刀,關東軍的軍刀大致上有兩種,一種為手造刀,另一種為配發下級士官的機造刀,四舅爺這柄軍刀乃是後者,不過相對而言,刃口也還鋒利。我拔了這柄軍刀出鞘,雙手握住刀柄,一刀捅向金頭蜈蚣,不承想刀頭卻被蜈蚣的兩對齶牙死死咬住,往前送不進去,往後拔不出來。但是僅僅緩得這一緩,榛子已從箭袋中取了三支箭在手,這一把三支雕翎箭全扣在了弦上,眨眼間三支箭射在了大蜈蚣頭腹之上。金頭蜈蚣又挨了三箭,不由得往後一縮。我這才把軍刀拔出來,趁機在蜈蚣身上砍了幾刀。這柄軍刀適於斬削,雙手握刀也使得上勁兒,金頭蜈蚣來不及爬開,竟被砍成了上下兩截,下邊小半截四處亂爬,撞滅了墓室中的長明燈,但是越爬越慢,很快不再動了。而上半截中了好幾支箭,仍是不死,張開兩對齶牙,對我們二人放出一道金光!

一直蟄伏在遼墓頂壁上的這條大蜈蚣,六尺多長的身子上長了很多色彩斑斕的蘑菇,它吐出的金色涎液,落地立即凝為蠟狀。陸軍和之前打盜洞進來的土耗子,全是摸了這金色毒液而死。傳說此乃深山老林中的僵屍蜈蚣,身子被毒蘑菇占據,已有一半植物化了,不將它的頭打掉怎麽也死不了。我見蜈蚣張開齶牙放出一道金光,怕擋不住它的毒性,可又不敢躲,榛子還在我身後,我一躲就把她閃出來了,危急關頭剛好摸到榛子給我的青色圓石,有什麽是什麽了,抬手朝金頭蜈蚣投了出去,不偏不斜扔到僵屍蜈蚣口中。狗寶乃陽氣鬱結,僵屍蜈蚣則是至陰之物,它一張口正好吞下狗寶,立即將那道金光打了下去。僵屍蜈蚣翻了幾個滾,再次繞壁而來。它垂死掙紮來勢洶洶,我隻好拽上榛子往外跑,可兩個人總共才四條腿,如何快得過一百條腿的大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