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向風中逃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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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夢也沒看到過這樣的東西,說不上究竟是個什麽,隻能告訴其餘三人:“狼群中有個怪物!”

陸軍鼻子上架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倆眼加起來一千八百多度,比酒瓶子底兒還厚,眼鏡片兒讓冷風一吹,霧蒙蒙的什麽也瞧不見,他在旁邊追問:“怪物?你看清楚沒有,是什麽樣的怪物?”

我忍著刀割般的暴風雪,一邊觀察屯穀倉外的情況,一邊低聲告訴陸軍等人:“狂風暴雪中的惡狼越聚越多,有隻斷了尾巴的巨狼,背來了一個似狼非狼的野獸,身上灰白色的毛發很長,好像活了很多年了。一般的狼都是前邊腿長,後邊腿短,所以狼上山快下山慢,下坡隻能一步一挪。斷尾巴狼背上這個東西,卻和那些狼相反,兩條前腿比後腿短,可它似乎走不了路,要讓別的狼背著它行動,這個怪物也是一頭狼嗎?”

另外兩個人在梯子下邊不明所以,尖果說:“世上會有前腿短的狼嗎?”

胖子說:“你們這叫少見多怪,十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邊齊呢,就不許有這麽一隻半隻狼前腿兒長得比較短?”

我說:“狼群將無法行動的同類全吃光了,為什麽僅僅留下這個前腿兒短的老狼,還有一頭狼專門背著它?”

陸軍聽到我們的對話,怔了一怔,突然叫道:“快開槍!快開槍!這個怪物不是狼,它是狼群中的軍師!”他又急又怕,慌了手腳,險些一個跟頭從梯子上掉下去,忙抓住我的胳膊,連聲催促:“快快!趕快用步槍打死它!”

屯穀倉的通風孔可不是碉堡的射擊孔,我站在梯子上,根本無法使用半自動步槍向外邊射擊,但是我和胖子、尖果三個人一聽到“狼軍師”這幾個字,登時醒悟過來了,同聲驚呼道:“狽!”

中國有個成語叫“狼狽為奸”,狼性貪婪殘忍,也足夠狡詐,但狽卻更為陰險,一肚子壞水兒,狼群想不出的辦法它能想出來,相當於狼群裏的軍師。古書之中早有關於狽的記載,不過這麽多年以來,真正見過狽的人卻沒有。因為不是所有的狼群中都有狽,狽本身也十分罕見,相傳隻有狼和狐狸**,才會偶然產下這樣的怪物。實則不然,狽這東西像狼,但不是狼,隻是經常跟狼群一同出沒。

當年有不少人,把斷了腿兒不能行走的狼誤當作狽。據說在五六十年代,東北和內蒙古地區開展打狼運動,曾經捕到過一隻狽,一度引起了轟動,後來才發現隻是斷了前腿的狼。真正的狽幾乎絕跡了,隻不過它的特征很明顯,我們在北大荒屯墾兵團中,可沒少聽過這些傳說,此時看見巨狼背上的怪物,就知道多半是狼軍師!

我們這才明白過來,困在屯穀倉中的狐狸為何變得緊張不安,它的嗅覺遠比我們人類敏銳,初期它認為屯穀倉能夠擋住狼群,所以有恃無恐地趴在草垛上喘歇。而當狐狸發覺狼群中有狽,立刻感到大禍臨頭,看來17號農場的屯穀倉守不住了!眾人均知外麵的暴風雪有多可怕,一旦失去了屯穀倉,到了風雪肆虐的空曠荒原上,一轉眼就會讓狼群撕成碎片吃掉。隻有想方設法守住屯穀倉,我們才有機會生存下來,可是誰都想象不出狼群會如何展開進攻。我在通風口看了這麽一會兒,已經讓寒風刮得手腳發僵,我告訴陸軍先從梯子下去,又招呼胖子將半自動步槍的子彈裝好,尖果也拿了插草用的鐵叉防身。

四個人根據地形進行了簡單部署,屯墾兵團17號屯穀倉中一共有兩架木梯,東西兩個通風口各置一架。我和胖子分頭爬上木梯,從通風口向外觀察狼群的動向,尖果和陸軍負責在下邊用手電筒照明,以及給步槍裝填子彈,做好了負隅頑抗的準備。

胖子提醒我:“半自動步槍的子彈打不了幾輪,要是有這麽三千發子彈,再來上兩箱手榴彈,守在屯穀倉居高臨下,來多少狼也不在話下,不過屯穀倉的夯土牆又高又厚,狼群本事再大也進不來啊!咱沒必要這麽緊張吧?”

陸軍對胖子說:“你不知道狽的狡猾,狼群一定能想出法子進來,到時候就是咱們的死期!”

胖子說:“陸軍兒,你是不是尿褲子了?”

陸軍說:“死我倒不怕,隻是讓狼撕了未免也太慘了!”

胖子說:“你盡管放心,我給你留下一發子彈,一旦狼群攻進來,我直接給你來一槍送你去見馬克思,絕不讓你被狼咬死!”

陸軍說:“你太夠意思了,隻有一發子彈你還留給我,那你自己怎麽辦?”

胖子說:“我堅持一會兒是一會兒,說不定把大部隊等來了。”

陸軍說:“暴風雪太大了,三兩個月也恢複不了交通,大部隊咱是指望不上了!胖子你別光嘴上忙乎,你倒是盯緊了,當心有狼進來!”

胖子說:“你大可不必提心吊膽,狼頭再怎麽結實,它也不可能把這麽厚的夯土牆撞個洞出來。”

我守在另一側的梯子上,發現17號農場屯穀倉外的狼群開始有所行動了,急忙打個手勢,讓梯子下的尖果通知另外兩個人,成百上千的惡狼正在暴風雪中一步步逼近屯穀倉!我心中暗覺奇怪:“狼群一擁而上是要推到夯土牆?那不是自不量力又是什麽,難道我們高估了這些狼?”

但是我很快就看出了狼群的意圖,第一排巨狼人立而起,趴在17號農場屯穀倉的夯土牆上,第二排巨狼蹬著前邊的狼頭又往上爬。我抬頭看了看屯穀倉的頂棚,不免倒抽了一口涼氣:“哎喲!搭上狼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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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來得好快,說話這會兒,屯穀倉四周的狼梯已經搭到了高處,狼頭撞開堵住通風口的磚頭,發瘋一般往裏邊鑽。我在木梯上無法開槍射擊,急忙從梯子上溜下去,抄起半自動步槍,讓尖果抬起手電筒往高處照,手電筒的光束一晃,可以看到屯穀倉通風口處的兩隻狼眼,如同綠幽幽的一對燈!我端槍瞄準那一對綠燈,手指一扣扳機,“砰”的一聲槍響,綠燈應聲而滅。屯穀倉的通風口不止一處,平時都用磚頭塞住,如果扒開磚,人可以探出頭去,隻是身子出不去,狼卻可以鑽進來。

幾乎是在同時,其餘幾處通風口的磚頭也被狼扒開了,我和胖子各持半自動步槍,接連幾個點射,將鑽進通風口的餓狼一一擊斃。五六式半自動的子彈,總共才有三十幾發,一個輪射打下來就用掉了一半子彈,而屯穀倉高處若隱若現的綠燈,滅掉一對卻又冒出一對。我一看這麽打下去可不成,忙叫眾人搬上裝滿草籽的麻袋,等我將鑽進來的餓狼打退,就趕緊用麻袋塞住通風口。四個人忙得如同走馬燈一般,拚命堵上了四周的通風口,又推動屯穀倉中的木頭架子進行加固,終於將狼群擋在了外邊。我們這幾個人驚魂初定,又餓又累,全都支持不住了,坐在幹草垛上直喘粗氣,等到定下神來,才發覺身上的冷汗已經出透了。

胖子說:“太他娘的冷了,我這身上的汗全結成了冰,再不點個火堆烤一烤,可就凍成冰棍兒了!不過狼吃死人也隻吃熱乎的,見了冰坨子下不去口,我們凍成四個冰棍兒,至少可以留下囫圇屍首。”

我和胖子身上雖然冷,但是還能挨得住,陸軍和尖果卻已凍得發抖。萬不得已在屯穀倉的一個角落攏了一堆幹草,我從懷中摸出那半包煙和火柴,分給胖子、陸軍。哥兒仨一人抽了一顆煙,又點上一堆火。四個人圍成一團,擠在火堆前取暖。胖子這半包“新功”牌劣質香煙,是我們僅有的煙了,平時舍不得抽,都是將煙絲剝出來,夾上幹樹葉子搓在一起抽,一口抽下去嗆得直咳嗽。如今死到臨頭,可想不了那麽多了,各自狠嘬了幾口,半支煙抽下去,緊繃的身子才稍稍鬆弛下來。

胖子說:“可惜了一大鍋餃子!來北大荒多半年了,好不容易包上一次正經餃子,還讓狼給攪了!”

我說:“你餓昏了頭了,餃子怎麽還分正經不正經?”

胖子說:“你們包的玩意兒能叫餃子?充其量叫片兒湯!我看你們包餃子那兩下子,都不是跟師娘學的,直接跟師妹學的!”

陸軍聽我們說到餃子,饞得直咽口水,喃喃自語道:“吃不上正經餃子,有餃子鍋巴也好!”

尖果輕輕歎了一口氣:“我們在想鍋裏煮的餃子,狼群在想是屯穀倉裏的人……”

胖子若有所悟:“合著全是為了口吃的?”

我心中一動,對其餘三個人說:“那也不奇怪,人要吃東西,狼也要吃東西,全是為了生存。之前陸軍說過,狼性是饑餓,人性其實也是饑餓,從前我不太了解‘饑餓’二字的含義,直至來到北大荒,兵團實行供給製,幹活兒的時候一天三頓,不幹活兒的時候一天兩頓,一頓半斤糧食的定量。直觀看上去,半斤糧食是兩個窩頭一碗稀飯,說實話絕不能算少,但是你得分幹什麽活兒了,挖土渠脫大坯,這一天的活兒幹下來,光是流的汗也有七八斤了,一斤半糧食還不夠塞牙縫兒的,那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什麽叫餓,餓字怎麽寫?一半是個食,一半是個我,餓者——我要吃也!物不平則鳴,肚不飽則叫,窮則思變,餓則思填,此乃天經地義!但是人和狼不同,人的信念可以戰勝一切困難,包括饑餓!想想革命老前輩當年的經曆——天將午,饑腸響如鼓,糧食封鎖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數,野菜和水煮!打遊擊反圍剿,封糧三個月任然鬥誌高昂,我等隻不過一頓餃子沒吃上就打蔫兒,你們不覺得慚愧嗎?咱們要相信——麵包會有的……”

胖子給我接了一句:“牛奶也會有的!”

陸軍和尖果又一同接了一句:“一切都會有的!”

我說:“我這是鼓舞你們的革命鬥誌,不要起哄!"

陸軍推了推鼻子上的近視眼鏡:“列寧同誌說過——有限的供給與近似於無限的饑餓經常會發生尖銳的矛盾。你解決這一矛盾的方法屬於幻想派,通過意念來戰勝饑餓。”

胖子說:“精神會餐?這也是我的強項……”一說到吃,他立即變得神采飛揚,什麽鹵煮、火燒、包子、炒肝、烤鴨、燒雞,在他繪聲繪色地描述下,形狀顏色曆曆在目,味道口感縈繞嘴邊,說得我們幾個人直吞口水。

胖子越吹越起勁兒,他也有足夠的資本進行炫耀。當初我們剛到屯墾兵團,趕上一次大會戰——給牧區送羊糞,全團有兩千多人參戰,勝利完成任務之後舉行了大會餐。當然,由於條件艱苦,並沒有酒肉,隻不過窩頭管夠,拿團長的話來說,敞開了可勁兒造!兵團中的知青,全是十七八的半大小夥子,正值爭強好勝的年紀,一聽說窩頭管夠,當即開展了吃窩頭大比武,胖子以壓倒性的優勢奪得了第一名,大窩頭一字排開,他勢如破竹一口氣幹掉了二十多個,其餘參與比武的知青望塵莫及,同時打破了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曆屆吃窩頭大比武的最高紀錄!他為了湊個整數,也是為了保持紀錄不再被人打破,吃掉二十幾個窩頭之後喝了一口水,又塞下去四五個窩頭,一共消滅掉了三十個大窩頭,直到1977年知青大返城,再也沒有人可以接近這個紀錄的一半。在我們這兒提起一次吃掉三十個窩頭的胖子,整個兵團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敢不服。

胖子連吹帶比畫,對他吃窩頭的英雄事跡誇誇其談。他不說還好,越說我們越餓,他的肚子也咕咕作響,說到一半,他猛地一拍大腿:“嘿!我真是吃土豆、窩頭吃多了,咱這不是守著幹糧挨餓嗎?”

陸軍忙問:“你帶幹糧了?”

胖子說:“幹糧?我沒帶幹糧。”

陸軍掃興地說:“沒帶你說個什麽勁兒!”

胖子拍了拍陸軍的頭:“你小子也就是個吃土豆啃窩頭的腦袋……”他往後一挑大拇指:“屯穀倉中還有隻大狐狸,豈不是現成的野味兒?”

我一聽胖子要吃狐狸,豈不是犯了我的忌諱?這話又不能明說,我正在想怎麽開口,卻聽陸軍對胖子說:“狐狸肉也能吃?聽說狐狸肉騷,女人吃了不來月事,沒法兒吃啊!”

胖子說:“什麽月事?餓到這個份兒上哪還有那麽多事兒?我可真沒看錯你,你也是一腦袋高粱花子,騷點兒怕什麽,好歹也是肉啊!不比啃窩頭好嗎?何況你連窩頭都沒有,讓你吃肉你還挑肥揀瘦。列寧同誌怎麽說的,真正的無產階級是不應該挑食的!”

陸軍奇道:“列寧同誌說過這話?”

胖子說:“怎麽沒說過,你不記得了,列寧同誌在十月革命勝利之前,連紅菜湯都喝不上溜兒,幹啃了三十多天黑麵包,他在那會兒說的。”

陸軍說:“那是我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

胖子焦躁起來:“嘿,你這壞小子!敢給列寧同誌編段子?”

我忙對胖子說:“別炸貓了,你隻吃土豆窩頭還長這麽一身肉,充分說明了咱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少吃幾頓餓不死你。”

尖果也勸胖子別打這個念頭,之前狐狸偷17號農場的木柴,欲將眾人置之於死地,雖說事出有因,但是不除掉狐狸,四個人一個也活不成,然而後來有了大黑狗,不用再擔心狐狸來搗鬼了,何必趕盡殺絕?況且我們和狐狸都被困在17號農場屯穀倉,全憑狐狸的指示,眾人才發現屯穀倉外有狼軍師,此時要將狐狸吃掉,未免不仁不義。

胖子憤憤不平:“你們仨簡直人妖不分,跟隻偷社會主義木柴的狐狸講什麽仁義?”他已經等不及了,說話的同時站起身來,一手握了刀子,一手提上電石燈,轉過頭去捉狐狸。我想攔他一道,也跟了過去。狐狸懼怕火光,在我們點火取暖之後,躲到了屯穀倉另一邊的角落。我和胖子走過去一看,隻見狐狸仰起了頭,正一動不動望向高處。我下意識的抬頭往上看,屯穀倉的通風口全堵死了,高處黑咕隆咚的,不知死到臨頭的狐狸在看什麽?

3

我正在納悶兒,忽聽屯穀倉高處的頂棚上“嘎吱嘎吱”作響,我心中立時一驚,糟了!圍在屯穀倉外的狼群並未罷休,而是以狼梯爬上了屯穀倉頂棚!屯穀倉上麵的木架子之間,隻鋪了一層幹草,遠不如周圍的夯土牆堅固結實!我急忙招呼其餘三個人,立即到高處防禦,趁現在我們還有地勢之利,無論如何不能讓狼群突破頂棚。眾人原本又冷又餓,均已疲憊不堪,但是為了求生存,又跟剛上滿了發條一樣,搬起梯子迅速爬上頂棚。我和胖子一馬當先,揭開頂棚上的木板和草席,頂著如刀似箭的暴風雪,上到屯穀倉的最高處。這上邊隻有木頭架子可以攀蹬踩踏,其餘地方是鋪了草席的,稍不留神踩上去就得掉到屯穀倉裏。下麵雖然有堆成山的草垛,掉下去也摔不死,但是再爬上來,可就沒有時間抵擋狼群的進攻了。

二人上到高處,耳中聽得狂風暴雪“嗚嗚”怪叫,風大得好像隨時都能把人卷到天上去,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和胖子隻好背上步槍,手足並用往前爬行,扒住屯穀倉夯土牆的邊緣,小心翼翼地探頭張望,發現有一頭惡狼已經上了頂棚,胖子當即端起步槍對準狼頭射擊,狂風暴雪中完全聽不到半自動步槍的射擊聲,而中彈的惡狼則將頂棚砸出一個窟窿,翻著跟頭滾了下去,其餘的巨狼前仆後繼蜂擁而上。我和胖子人手一支半自動步槍,僅擋得住兩個方向,尖果和陸軍相繼爬上來助戰,子彈用光了拿槍托去砸、用槍刺去捅,屯穀倉中用來插草的叉子,也成了我們手中的武器,將一群又一群爬上屯穀倉的惡狼擊退,人和狼都是殺紅了眼,全然忘卻了寒冷與恐懼。此時的天色越來越暗,規模罕見的暴風雪,呼嘯著掠過17號農場。我百忙之中往下看了一眼,屯穀倉下麵密密麻麻的是無數雙碧綠貪婪的狼眼,那是擠不到近前的惡狼,正仰頭望著屯穀倉上的活人,看得人頭皮子都跟著發麻,兩條腿止不住地打戰。

我的身子晃了一晃,險些從高處直接掉下去,急忙扔下子彈打光的半自動步槍,張開雙手緊緊抱住牆頭。一頭巨狼趁機躍上了頂棚,齜了齜狼牙,張口向我撲來。

我的身子幾乎凍僵了,想要躲避卻力不從心,即使躲得過這一撲一咬,也擋不住後麵源源不斷的惡狼,一時間萬念俱灰,隻好閉上眼睛等死。正當此時,胖子從夯土牆上站起身形,倒轉了手中的半自動步槍,槍托往前狠狠砸去,這一下正掄在狼頭上。惡狼“嗚”的一聲哀鳴,從高處掉了下去。胖子又奮力將我往旁一拽,避過了另一頭撲上來的巨狼。那頭巨狼背生紅毛,一撲不中,恰好撲在屯穀倉的頂棚上。它這一撲使足全身力氣,又將頂棚砸出一個大口子,打著滾兒跌進了屯穀倉,不偏不斜,正落在我們之前攏起的火堆上,摔得火星亂濺。四周的幹草垛堆積如山,幹草見火如何得了,“轟”地一下引發了大火。

火借風勢,風助火威,霎時之間烈焰翻滾,火舌升騰。一個火頭直竄上來,已經爬上屯穀倉頂棚的幾頭惡狼嚇了一跳,扭頭又躍了下去。周圍的狼群也紛紛往後退開,因為狼的天性怕火,雖然處在酷寒的暴風雪中,卻也不敢過分逼近。17號農場屯穀倉裏的幹草引燃了大火,迫使我們四個人撤到頂棚邊緣。此刻的雪片已如鵝毛般大,借了風勢鋪天蓋地地落在荒原上。屯穀倉內的煙火往上升騰,又被暴風雪壓住,一時半會兒還威脅不到趴在牆圍頂端的幾個人,反倒擋住了狼群的猛撲。我身上沾染的狼血已經凍住,棉襖已被撕開了好幾條口子,身體因寒冷變得麻木僵硬,感覺不出自己身上有沒有傷,正待低頭察看,卻見尖果攀在木梯上,冒煙突火要下去,我趕緊將她拽了回來。

從西伯利亞席卷而來的暴風雪,一陣緊似一陣,兩個人縱然麵對麵大聲喊叫,對方也完全聽不到,因為叫喊聲都被暴風雪吞沒了。不過我知道尖果想做什麽,那隻小黑狗還留在屯穀倉裏,這場大火一燒起來,必定難以幸免。可是下邊的火勢太大,她冒死下去不但救不了那隻小黑狗,連她自己的小命也得搭上!尖果不想讓小黑狗活活燒死,執意要從木梯上下去。我狠心阻攔,兩個人一個掙一個拽,在屯穀倉上相持不下,趴在夯土牆邊緣的胖子和陸軍,則在聲嘶力竭地大聲哭叫,他們的叫喊聲也被暴風雪完全吞沒了。正在這亂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忽見屯穀倉中那隻狐狸銜起小黑狗,順著木梯逃上頂棚,身上的狐狸毛都被火燒焦了。

我使勁揉了揉眼,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幕,狐狸和狗本是天敵,狐狸連狗的氣味都難以接受,怎麽可能冒死救出一條小狗?或許是這隻狐狸的崽子在不久前死了,母性的本能使它不忍心看小黑狗命喪火窟,又或許是要依靠眾人抵禦狼群,總之它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拚命把小黑狗叼到了高處。漫天風雪之中,老狐狸和小黑狗,還有我們這四個人,趴在屯穀倉的夯土牆上,身後烈火濃煙,周圍則是多得數不清的餓狼。

四個人見此情形,都明白已經到了窮途末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正在這麽個生死係於一線的當口,團團圍住17號農場屯穀倉的狼群忽然一陣大亂。我們不明所以,從高處往下一看,隻見暴風雪中衝來一群野狗,為首一條黑色巨犬,正是此前逃走的大黑狗!它身後是幾隻與它種類相似的巨犬,最大的一條,幾乎和黑驢差不多,其後緊緊跟隨著百餘條普通的野狗。這一百多條大大小小的野狗,什麽樣子都有,有的是牧犬,有的是獵犬,還有不少土狗,顯然是常年在人跡不至的深山老林中出沒,一個個長毛邋遢,野性十足,都有如下山的猛虎一般,衝進狼群之中到處亂咬。

由於野狗們從下風口迂回而來,使得圍攻17號農場屯穀倉的狼群並未發現,等到群狼回過神兒來,已經有很多狼被野狗咬死了。狼群的紀律性很強,生性堅忍善戰,亂了一陣兒之後,在狼王的率領下,紛紛齜出獠牙,衝上去同那些野狗撕咬在一處。眾人趴在屯穀倉的夯土牆上,借著火光目睹了這場突如其來的血戰,一個個目瞪口呆,從不曾見過這般惡鬥。

4

我曾聽牧民說過,在北大荒邊緣的林海之中,經常有成群結隊出沒的野狗。當年草原上開展過轟轟烈烈的打狼運動,帶上一條狼皮筒子,可以去供銷社換一條平裝戰鬥牌香煙或二斤悶倒驢燒酒。牧民和獵戶們為了多打狼,養了不少狗。牧區的狗長得跟毛驢子那麽大,身上青灰色的毛長極了,兵團的人都說那是蒙古獒。一隻蒙古獒鬥得過四五頭狼,以前草原上的狼多,狼習慣在半夜襲擊羊群,外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人出不去,牧民在敖包裏可以聽見蒙古獒同惡狼撕咬的聲響徹夜不絕。天亮之後,蒙古獒累得趴在地上,一整天不吃不喝,到夜裏又同狼群惡戰,幾天下來,獅子一般雄健的蒙古獒也得活活累死,卻仍忠於職守,來再多得狼都不會畏懼退縮。可是隨著兵團開荒,狼越打越少,狗和兔子卻越來越多。既然沒有了狼,當然也用不上這麽多狗了,畢竟狗是要吃肉的,狗多了就成了負擔。草原上還好說,牧民對狗極好,林區和農區卻不同,“狡兔死,走狗烹”這話都傳下多少年了,所以有的狗被人煮來吃了,有的狗被人丟棄,從而變成了野狗。野狗們為了生存,退進了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見了人躲得遠遠的,很少能再看到它們的蹤跡。

牧區的大黑狗似乎與野狗的首領相識,它察覺到狼群穿越國境逼近17號農場,明知自己抵擋不了,也無法及時搬來援兵,竟然跑到林海深處找到這群野狗,在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趕了回來。為首的巨犬猛如虎豹,個頭之大,實所罕有。根據牧民口中的傳說,草原上有過這樣一頭“魔犬”,在打狼運動中可以說是戰功累累,後來草原上的狼少了,牧民也舍不得把它下湯鍋,就把它趕進老林子,讓它自生自滅,想不到讓我在這裏見到了!

西伯利亞蒼狼的個頭、力量和凶狠程度都遠遠超過蒙古草原狼,而且這一個個都是餓紅了眼。廝殺之中,巨犬被幾頭惡狼死死咬住不放,全身上下鮮血淋淋,依然在狼群之中橫衝直撞,往來衝突,每一口咬出,鋒銳的牙刀就能切開一頭惡狼的喉嚨,狼群的首領也讓它一口咬死了,直到身上的血流盡了才倒下。

西伯利亞狼群雖然凶惡,但是一來猝不及防亂了陣腳,頃刻之間死傷無數,二來首領被巨犬咬死了,其餘的狼沒了主心骨兒,混亂中紛紛退散。這一場狼群與野狗群之間的血戰殘酷至極,牧區的大黑狗也與一頭惡狼同歸於盡,一狼一狗互相咬住對方至死也不肯放鬆。荒原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死狼和死狗,但很快又讓暴風雪掩埋住了。北大荒17號屯墾農場之中,僅有我們四個人及一隻老狐狸還活著。小黑狗也在嚴寒中凍死了,剛出生不久的小狗,終究沒有躲過這一劫。老狐狸身上的毛燒掉了好大一片,它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茫茫風雪之中,我們這幾個人死裏逃生,個個凍得肢體麻木,互相拉扯著,勉強爬回地窩子。原以為逃進去可以活命,可沒料到,地窩子頂棚已經讓暴風雪掀掉了,地火龍凍成了冰坨子。

我快要凍僵的腦袋“嗡”的一聲,糟了大糕了!嚴寒中的荒原不比別處,朔風夾雪,如刀似箭,皮厚毛長的大牲口也擋不住這寒威,何況是人?眾人見到情況不對,急忙找到排長留下的火種,整了整氈靴棉帽,挎上大號手電筒,一人搬上一捆柴草,準備尋找避風處躲一躲暴風雪。

17號農場屯穀倉的頂子沒了,夯土牆卻還在擋得住風雪,卻避不過嚴寒,但是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撐過這漫漫長夜,或許會有邊防軍趕來支援。我這是盡量往好處想,然而帶來嚴寒的暴風雪至少會持續五六天,在這場規模空前的暴風雪過去之前,隻怕不會有援兵到來!

天已經黑透了,一望無際的荒原上,狂風暴雪呼嘯肆虐。我們搬了柴草正準備要走,此時我一抬頭,卻見逃走的狐狸到了我們身後。我心想:狐狸適才逃進了原始森林,它為何去而複返?仍要與我們作對不成?一怔之際,胖子、陸軍、尖果三個人也看到了狐狸。四個人皆有不祥之感,以手遮擋風雪,舉目望向四周,隻見一雙雙如饑似渴的狼眼,如同一對對幽綠的鬼火,在暴風雪中忽隱忽現,四麵八方全是,也不知來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