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向風中逃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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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與狐狸生來就是天敵,那條大黑狗凶猛頑強,見了狐狸隻顧往死裏咬,而狐狸則憑借老道的經驗臨機生變,有這麽好幾次,眼看快要被黑狗撲住,它卻能在間不容發之際逃脫,每次都隻差了那麽一丁點兒。我們端著步槍站在一旁,都替大黑狗在手心中捏了一把汗,眼瞅狐狸一次又一次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逃脫,急得眾人直跺腳,連叫可惜!

不過我們很快就看出來了,那條大黑狗矯捷如同虎豹,狐狸終究無法徹底擺脫它的追擊,隻能在死亡邊緣拚命地兜圈子,隨著氣力逐漸消耗,必定會被大黑狗咬死。我們四個人認識這條大黑狗,之前蒙古族牧民轉場路過此處,這條叫“烏蘭”的大牧羊狗生小狗,烏蘭在蒙古語中是紅色的意思,屬於那個年代最常見的名字,牧民們將小狗托付給尖果照料,那條小狗正是烏蘭所生,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已經同蒙古族牧民轉場的大黑狗,為什麽又回來了?事後看到大黑狗脖子上拴了一塊羊皮才明白,原來蒙古牧民不識字,在羊皮上畫了圖給我們傳遞信息。大致上說,大黑狗不放心小狗,蒙古牧民認為17號農場位於荒原深處,又值百年不遇的奇寒,僅有幾個年輕人留守很不安全,於是讓大黑狗過來與17號農場的人一起過冬。大黑狗來得也巧,正趕上我們在柴棚門前與狐狸對峙,當即撲上前來撕咬。老狐狸百密一疏,完全沒想到17號農場中會有如此凶悍的巨犬。這條大黑狗非是尋常的獵犬可以相比,據說乃是蒙古大軍遠征歐洲之時,從西伯利亞雪原上找到的犬種,血統非常古老,三隻巨犬圍攻可以將一頭重達千斤的大熊撕成碎片,它們生存在條件最惡劣的西伯利亞,當地獵人常帶這種巨犬打熊,統稱“獵熊犬”。

獵熊犬烏蘭接連不斷地凶猛撲咬,讓老狐狸氣都轉不過來一口,眼看就要被大黑狗的牙刀插進喉嚨活活咬死。我們幾個人在一旁看得真切,一同振臂高呼。誰知老狐狸奸猾無比,趁大黑狗撲咬之際,突然將它的尾巴移開,露出腚下那個小窟窿,“噗”的一聲,放出一團綠煙。因為狐狸會在荒原上吃一種罕見的漿果,不是為了充饑,而是把它轉化成一種“武器”,它所放出的這一團臭氣,讓人聞到就會心智迷失。過去的迷信之人常說,誰誰誰讓狐狸精給迷了,那無外乎是讓狐狸放出的臭屁熏蒙了。而狗的嗅覺最為靈敏,一旦將這綠煙嗅到鼻子裏,不論如何訓練有素或凶猛強悍的獵犬,也會當場發狂,轉圈追咬自己的尾巴,不死不休。隻是狐狸的臭腺需要積攢一兩個月,還不是時時都能找到那種罕見的漿果,因此不到窮途末路,它絕不敢輕易使用。

此刻,老狐狸讓大黑狗追得躲沒處躲藏沒處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它為了求生存,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之下被迫放出臭煙阻敵,大黑狗從沒碰上過如此難纏的對手,它也識了這臭煙厲害,連忙跳到一旁躲避。狐狸趁此機會,緩了這麽一口氣,飛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它被嚇掉了魂兒,腳下毫不停留,冒著刺骨的寒風,越過漆黑無邊的荒原沼澤,不停向國境線方向逃竄。

我知道老狐狸報複我們17號農場,乃是事出有因,多少對這老狐狸有點兒同情,這次對方死裏逃生,應該領教了厲害,估計下輩子也不敢再來了,畢竟冤冤相報沒個完,於是喝住大黑狗,不讓它再去追趕狐狸了。

蒼穹籠罩之下的荒原寒風凜冽,嗚嗚咽咽的風聲有如狼嗥。我們四個人隻戴了皮帽子,身上的夾襖單薄,擋不住這刀子一樣的寒風,已凍得上下牙關捉對兒廝打,趕緊帶上大黑狗鑽進地窩子,在煤油燈下,看了蒙古牧民捎來的消息,均是又驚又喜,有這麽大的黑狗在屯墾兵團17號農場守著,可再也不必擔心老狐狸回來騷擾了。

自從老狐狸逃跑之後,17號農場周圍就沒了它的蹤影。北大荒的氣候一天比一天寒冷,西北方的天空積滿了烏雲,低得仿佛要從天上掉下來一樣,還沒來得及完全變黃的草上結起了冰霜,紛紛揚揚的雪片開始飄落。猛烈無比的寒流正從西伯利亞源源不斷地湧進東北。據懂得看天象的蒙古族牧民說,將會有上百年才出現一次的奇寒!一場規模罕見的大暴雪來得又快又突然,西伯利亞在這幾天之內不知凍死了多少牲畜,隨著暴風雪迅速接近北大荒,用不了多久,廣袤的荒原將會被冰雪覆蓋,交通和通信完全中斷!

我們四個人守在屯墾兵團17號農場,除非有必要,幾乎不再外出,隻躲在地窩子裏,持續添柴燒熱火炕,抵擋滾滾而來的寒流。這天一早,地窩子的灶膛上放著一把大鐵壺,水燒得嘩嘩直響。地窩子下邊還有一個土窖,那是用來放土豆的菜窖。我拉開木板子,從地窖口拎出滿滿當當一筐土豆,揀了幾個交給尖果,根本不用洗,扔在大鐵壺中使勁兒煮。按計劃,在不幹活兒的情況下,我們一天吃兩頓,以土豆為主。四個人開會似的,圍成一圈,各自用筷子從鐵壺中紮出煮熟的土豆,吹開熱氣,剝下皮來蘸上鹽麵兒吃。東北的土豆,皮越粗糙越好吃,一咬掉幹麵兒,這叫麻土豆。皮細水分多的菜土豆,反而不好吃。另有一種橙黃色的軟土豆,較為罕見,一百個裏頭才挑得出一兩個,可以直接生吃,比梨還甜。早上剛吃完土豆,胖子就提議下午包餃子,我和陸軍一致響應,天冷出不去,與其整天悶坐發呆,包餃子又能解饞,又能打發時間。並且來說,在北大荒吃上一頓豬肉白菜餡兒餃子,那就等於過年了!

尖果說:“連部給咱們留下的白麵不多了,照你們這麽個吃法,到過年的時候可什麽都沒有了。”

陸軍說:“那倒也是,不如少吃一頓,餃子留到過年再包。”

胖子說:“外頭天寒地凍,咱們躲在地窩子裏出不去,黑天白晝都分不清,過不過年有什麽分別,你要讓我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沒酒喝涼水,先把今兒個這頓餃子吃了再說!搞革命嘛,非得有這份樂觀主義精神不可!”

陸軍說:“你這是盲目樂觀主義,暴風雪一刮就是好幾個月,你現在把糧食都吃光了,往後上外頭喝西北風去?”

眾人為了是否包餃子,各持己見爭論了半天。最後還得是我做主,搬出最高指示對胖子和陸軍說:“要團結,不要分裂,吃不吃餃子你們聽我的。今天情況特殊,蒙古牧民讓大黑狗來幫咱們看守17號農場,偷社會主義木柴的狐狸已經讓大黑狗咬跑了,給咱們除掉了一個心腹大患,值得好好慶祝一番,所以這餃子還是得包。但是從此之後,咱們必須有計劃地分配木柴和糧食,並且嚴格按計劃執行。”

四個人正在地窩子中商量包多少餃子,那條大黑狗卻變得坐臥不安,一圈一圈在地窩子裏打轉,又用腦袋頂開門板,瞪起兩隻眼對著荒原發出低吼。它這一撞開門不要緊,冷風呼呼直往地窩子裏鑽。胖子連聲叫冷,忙將黑狗趕走,冒著風雪用力把門板關緊。可這大黑狗一整天都不安寧,在地窩子裏不停轉圈。我們四個人都感到十分奇怪,卻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要說那隻老狐狸溜回來搗亂,大黑狗應該不至於顯得如此緊張,或許是這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雪逐漸逼近,讓狗都覺得反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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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晌,外邊刮起了鬧海風,荒原上湧動起一團團彌天漫地的大霧,那是強烈氣流圈起的雪霧,連了天接了地,往屯墾兵團17號農場席卷而來。而在此時此刻,我們正在地窩子裏忙著包餃子,在北大荒屯墾兵團包餃子,意味著改善生活,但是吃餃子容易包餃子難。說起吃餃子,我和胖子、陸軍哥兒仨,比架勢、比吃相、比速度,各有各的絕招,沒有一個白給的,包餃子卻勉為其難,畢竟都是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夥子,連擀麵皮兒都不會。

以前包餃子的時候,包出來的樣子千奇百怪,五花八門,什麽形狀都有,有的張著嘴像燒麥,有的餡兒裝多了像大肚子羅漢,有的裏外全是餡兒如同刺蝟,而且越包個頭越大,因為越包越著急,等不及下鍋了,幹脆集中餘下的餃子皮和餃子餡兒,一舉打個殲滅戰,包出幾個特大號餃子草草收場。包完的餃子碼在洗臉盆中,擺滿一層再擺一層,好幾層餃子擠在一起,又忘了撒麵粉,底下的還沒煮就已經成了餡兒餅。煮餃子也圖省事兒,直接來個底兒朝天,一下子扣進大鍋。等到開了鍋將餃子撈出來,眨眼這麽一會兒,還沒等我和陸軍看見出鍋的餃子長什麽樣,胖子就已經幹掉了一多半。他肚子裏有了墊底兒的,才騰出嘴來說話,告訴我們餃子還沒熟得拿回去重煮。二次回鍋再撈出來的餃子,皮和餡兒已經徹底分了家,變成了一鍋片兒湯。好歹對付熟了,比起高粱米飯、地瓜窩頭,味道還是好得太多了。鍋底那一層黏糊糊的餃子粥,等到半夜裝在鋁製飯盒蓋上,架到煤油燈上烘烤,再用刀子將烤的發焦的麵片兒刮下來吃,這就是我們發明的美味——餃子鍋巴!

如今有通信班的尖果在,我們終於不必再為包餃子、煮餃子發愁了。本來打算留到過年吃的兩個罐頭也都打開了,準備好好吃上一頓,但是不敢忘記到各處巡視。整個屯墾兵團17號農場,有前中後三排地窩子,總共住得下二十幾個人,煙道露出地麵,如同聳立在荒原上的墓碑,最後麵一排地窩子是倉庫,存放了不少農機具,留守人員的主要任務是確保安全,防止積雪太厚把地窩子壓塌了。在三排地窩子的後方還有一座很大的屯穀倉,幹打壘的夯土牆,裏頭是堆積如山的幹草,以及裝滿了草籽的大麻袋。

下午三點半前後,尖果留在地窩子裏準備煮餃子,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穿上皮襖,把皮帽子捂嚴實了,去外麵抽了根煙,順便巡視一下各處的情況。我望到遠處白茫茫的一片,估計這股從西伯利亞平原上吹來的暴風雪,今天夜裏就會將17號農場完全吞沒!

我對胖子和陸軍說:“這鬼天氣,突然變得這麽冷,出門站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的耳朵凍掉,可總不能在地窩子裏撒尿,問題是出來撒尿的話,尿也得凍成冰柱子,到時候還得拿棍兒敲。”

胖子拖著兩條被凍住的清鼻涕挖苦說:“你怎麽天天叫苦,戰天鬥地是咱們的光榮傳統啊,反正過冬的木柴保住了,天冷就把地窩子燒熱點兒,一會兒咱回去吃完尖果包的餃子,半夜聽著外麵呼嘯的風雪,你再給我們講上一段兒《林海雪原》,那還有什麽可追求的?當然了,假如有酒那就更好了,餃子就酒,越吃越有,喝上二兩也能有效驅寒,假如大黑狗再從雪窩子裏掏兩隻兔子出來,咱烤上兔子肉下酒,那得是何等的美味啊?俗話說得好——煙酒不分家,光有酒有肉還差了點兒意思,假如排長藏起來的那條戰鬥牌香煙,能讓咱們誤打誤撞給翻出來,一邊兒抽著戰鬥煙,一邊兒啃著兔子腿兒,喝幾盅小酒兒,最後再來上一大碗豬肉白菜餡兒的餃子墊底兒,這小日子就沒得比了!”

陸軍聽得悠然神往,忍不住補充道:“吃餃子得配大蒜啊!假如再找幾瓣兒大胖蒜,然後把火炕燒熱了,沏上一缸子大棗兒茶,哥兒幾個半躺半臥,喝著茶抽著煙,《林海雪原》這麽一講……”

我說:“大白天的咱就別說夢話了,有句名言說得好啊!失敗是一切成功之母,我也送給你們哥兒倆一句——假如是所有操蛋之父!你們倆假如了半天,頂得了蛋用嗎?趁早別想了,什麽喝酒、抽煙、啃兔子腿兒……”

話音還未落地,忽見一隻滿身冰霜的野兔,沒頭沒腦地奔向我們。野兔一旦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逃竄起來往往不顧方向,常有狂奔之中撞在大樹上,撞斷脖子而死的兔子。這隻野兔見了人居然竟不閃避,狂奔而來一頭撞在了胖子腿上,由於它逃得太快,這一下撞得可不輕,當時就蒙了,倒在雪地中起不來。

胖子不顧寒冷摘下皮帽子,一下撲住野兔,揪上耳朵拎在手中,樂得嘴都快咧到後腦勺兒去了。他用襖袖摸了摸鼻涕,轉過頭來問我和陸軍:“你們倆剛才誰說……假如是一切操蛋之父?”

我和陸軍兩個人見狀也都愣住了,野兔在狂奔之際撞上人,完全事出偶然,不過胖子的運氣未免太好了,出門抽煙都能撿隻兔子回來,有他這份運氣,我們還要狗幹什麽?

正當我們納悶兒的時候,又有兩隻野兔和一頭體型碩大的駝鹿,從我們三個人的身邊狂奔而過。這些荒原上的動物,似乎遭受了巨大的驚嚇,一路沒命地奔逃,根本顧不上前頭有什麽。駝鹿頭上的角很大,分出許多枝杈,狂奔到17號農場附近,終於不支倒地,鹿眼翻白,口中喘著粗氣,不住地吐出血沫兒,眼看是活不成了,而在風雪中逃竄而來的動物,遠不止這幾隻野兔和駝鹿。我們三個人驚駭無比,抬頭望了望,但見風雪茫茫,天看起來不是天,地看起來不是地,卻看不出有別的東西從遠處而來,為什麽成群的動物在風雪中奔逃?

哥兒仨正要走過去看那頭倒地不起的駝鹿。胖子忽然抬手一指,叫道:“你們快瞧,冤家又來了!”

我和陸軍聞聲觀瞧,原來此前給大黑狗咬走的狐狸,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回來,它對我們這三個人看都不看一眼,飛也似的掠過地窩子,從屯穀倉門板下的縫隙中鑽了進去。胖子破口大罵:“該死的狐狸,真他娘的喪心病狂,偷我們社會主義木柴還不解恨,又想偷我們社會主義稻草!”

喝罵聲中,他跑回地窩子放出了那條大黑狗。原以為黑狗一出來,必定會追進屯穀倉咬死狐狸。屯穀倉不比別處,四周都是夯土牆,僅有一個出入口,狐狸鑽進去等於進了死路,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了,誰知那條大黑狗並不理會狐狸,卻如臨大難一般,撒開腿向東狂奔而去。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這情形越來越奇怪了,隱隱約約有不祥之感,隻怕要出大事,為什麽逃走的狐狸又跑了回來?大黑狗卻逃了?可是在目前來說,誰也顧不上多想,還是捉拿狐狸要緊,不把它逮住,我們17號農場也無寧日!

我對其餘二人一招手,快步返回地窩子,取了步槍和子彈。我又想到17號屯墾農場的這座屯穀倉,裏麵堆積了大量幹草。北大荒冬季嚴寒,幹草不僅可以用來取暖保溫,蓋地窩子也離不開這東西,屯穀倉除了一道簡陋的木板門,夯土牆周圍還分布著幾處通風口,上頭有用茅草鋪成的頂棚,裏麵黑咕隆咚的什麽也看不見,狡猾的狐狸很可能趁我們看不見,再次從中逃脫。因此我讓陸軍和胖子帶著手電筒和電石燈照明,各持步槍準備圍堵。尖果也穿上大衣,把小黑狗揣到懷中,跟隨我們三個人前來幫忙。胖子一馬當先,撞開屯穀倉那個木門,眾人進去用手電筒往前一照,眼前的情形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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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趴在草垛高處呼呼喘氣,根本不理會有人進了屯穀倉,它有可能是沒有力氣再逃了,擺出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

胖子摩拳擦掌咬牙切齒地說:“上次讓它跑了,居然還敢回來!哥兒幾個都別開槍,傷了皮毛可不值錢了,今兒個你們瞧我的,我逮個活的剝下皮筒子,尾巴給尖果當圍脖兒,身子給我做個坎肩兒,還有四條腿兒,給你和陸軍兒一人做倆手套!”

陸軍攔住胖子說:“先別動手,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我說:“是不對勁兒,從來也沒聽人說過,風雪和嚴寒會使狐狸、野兔亡命逃竄,況且連那條大黑狗都嚇跑了,來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不成?”

尖果聽我們說了剛才的事情,同樣感到難以置信,大黑狗不可能丟下小狗和17號農場裏的幾個人逃走,它會不會跑出去求援了?

她這話一出口,我和胖子一齊搖頭。屯墾兵團17號農場周圍方圓百裏沒有人跡,而且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雪將會在天黑之後席卷而來,在如此惡劣的天氣條件下,邊防軍的騎兵也無法出動,能找什麽人求援?再者說來,大黑狗往東跑了,在那個方向上,僅有一望無際的大興安嶺原始森林,我們雖然不相信大黑狗會扔下主人逃命,但也想不明白這其中的緣故。

胖子可不管這麽多,背上半自動步槍,拔出一柄短刀,上去要給狐狸開膛剝皮。尖果看這隻大狐狸累得都快吐血了,也不知在荒原上奔逃了多久,她心生憐憫,想留下狐狸的一條性命。

胖子主張趕盡殺絕,以免還有後患,不顧勸阻仍要上前動手,他往前走了半步,口中卻對我說:“你不要婆婆媽媽婦人之仁行不行?狐狸為什麽偷木柴?它是要把咱們活活凍死在這兒!”

我心想:你這也是奇怪,不讓你打狐狸的是尖果,我又沒說什麽,你為何跟我囉唆不清?想到這兒我往旁邊一看,當時我的頭發根子都豎了起來!

原來胖子以為我摁住了他的肩膀不讓他往前走,他一邊說話一邊去推那隻手,可是用手一碰,他也立即發覺情況不對,那可不是人手,而是毛茸茸的一隻大爪子!他嚇了一大跳,扭頭往後一看,居然是一張全是灰白色長毛的巨臉,二目如同兩盞綠燈。那是一頭正在淌口水的巨狼,人立而起比胖子還高出半頭。民間一向有“狼搭肩、莫回頭”的說法,獨狼在攻擊人的時候,一般不會正麵衝突,而是悄悄地跟在身後,找準時機用前爪來搭人的肩膀,人一般都會下意識地回頭,而此時哽嗓咽喉最脆弱的地方就完全暴露出來了,這時候一口咬下去,成功率極大,還不用消耗體力。而此時這隻巨狼的爪子正搭在胖子的肩膀上,見胖子扭頭,張開又腥又臭的大口,對準胖子的脖子一口咬了下來。

我轉頭往旁邊看的時候,巨狼這一口正要咬下來。我來不及將手中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倒轉過來射擊,抬起槍托就對著狼頭狠狠搗去。這一下子搗得好不親切,惡狼發出“嗚”的一聲慘叫,當即滾倒在地。胖子也隨即“啊”的大叫了一聲,拚命往前一躍,身上的棉襖已被狼爪撕開了幾道口子。那頭狼餓得眼都紅了,槍托砸在臉上也全然不顧,打了一個滾兒,再次起身撲將過來。胖子將手中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對準巨狼射擊,漫無邊際的荒原上悲風怒吼,步槍的射擊聲幾乎被風雪吞沒了,那頭巨狼則在轉瞬間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們這四個人,都曾經見過出沒於17號農場附近的狼,那全是前幾年打狼運動中幸存下來個別分子,早已被半自動步槍嚇破了膽,在一般情況下,這些狼見到人也不會主動攻擊。而今天出現的這頭巨狼,卻和我們以前看到的狼完全不同。首先是體型非常之大,外貌凶悍冷峻,其次是毛色白多灰少。我們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意識到情況不對,顧不上再去理會躲進屯穀倉的狐狸了,匆匆忙忙往前麵的地窩子走,可是走到一半,隻見漫天風雪之中,正有四五頭巨狼撕扯爭搶那隻倒在地上的駝鹿。胖子端起半自動步槍,正待射殺這幾頭巨狼,卻看到凜冽的寒風中還有成百上千頭餓狼,如同潮水一般向17號農場湧來,那是荒原上前所未有的大規模狼群!

4

百年不遇的奇寒,凍死了雪原上的無數野獸,耐得住苦寒的西伯利亞蒼狼,陷入沒有食物的絕境,出於求生的本能,若幹饑餓的狼群結為一體,隨著凜冽的寒風追逐獵物,並在狂風暴雪的掩護之下,襲擊沿途的牧民和牛羊,又穿過漫長的邊境線,突然出現在了17號農場,這是北大荒千百年來從未發生過的“狼災”!

我們這四個被兵團留下看守地窩子的人,從來沒有見過西伯利亞蒼狼,但是北大荒已經沒有多少狼了,絕對不可能憑空冒出上千頭巨狼。看到狼群洶湧而來的方向,以及凶惡冷峻的樣子,眾人多少也猜出了幾分。西伯利亞蒼狼體型巨大,性情凶殘,成群結隊出沒於寒冷的西伯利亞荒原,因為它們習慣於集群活動,可以說幾乎是沒有天敵。

狼群洶湧而來,憑借風勢飛馳,轉眼衝進了17號農場。陸軍膽子小,嚇得臉上全無人色,兩條腿抖成了麵條,站都站不穩了。胖子則是好勇鬥狠,他舉起手中步槍,瞄準了正在撕扯駝鹿的一頭巨狼,準備扣動扳機。尖果卻想跑回地窩子,用電台通知團部。我一看勢頭不對,暴風雪中的狼群來得太多太快,我們原以為要對付的隻有狐狸,帶出來的子彈並不多,即使彈藥充足,僅憑四支半自動步槍,也擋不住成百上千頭惡狼!

我一想:來不及再去地窩子取電台和子彈了,沒等鑽進地窩子就會被追上來的惡狼撲倒,逃跑是沒錯,但在這種情況之下,跑錯了方向必死無疑,眼下隻能往回跑,躲進17號農場的屯穀倉。屯穀倉周遭全是幹打壘的夯土牆,又高又結實,僅有一道木板門可供出入,隻要將門板擋住應該可以將狼群擋在外麵。屯穀倉的木板門用的是白樺木,以鐵絲綁成,十分結實,惡狼撞不進來。那裏麵又有堆積如山的幹草,有一定的保暖作用,人躲在裏麵不至於凍死!

逃生的時機轉瞬即逝,我來不及多想,拽上抖成一團的陸軍,同其餘兩人逃向屯穀倉。倒斃在17號農場的駝鹿,眨眼間已被惡狼啃成了白骨,群狼見到活人立即紅起眼合圍上來。四個人被迫回頭開槍,阻擋來勢洶洶的惡狼。這些狼都快餓瘋了,一旦有被子彈擊倒而不能起身的狼,就會被其餘的惡狼撲住吃了。狼群的紀律性很強,在食物匱乏的狀況下,它們會毫不遲疑地吃掉負傷和死亡的同類,但是絕不會對身體完好的同類下手,這也是西伯利亞蒼狼在惡劣條件下生存的天性。眾人且戰且走,剛退到屯穀倉門前,一條臉上帶疤的巨狼也追到了身後,猛地一躥,將尖果撲倒在地。胖子的步槍子彈已經打光了,還沒來得及重新裝填彈藥,他想起腰裏還揣著剛才撿來的兔子,於是用力掄起兔子,對準疤臉狼扔了出去。疤臉狼縱身而起,一口咬住了從半空扔來的野兔。我和陸軍連忙扶起尖果,撞開屯穀倉的木板門,四個人跌跌撞撞地逃了進去,又翻身頂住門板,這才“呼哧呼哧”喘作一團,但聽狼頭撞擊和狼爪子撓動木板的聲響接連不斷。荒原上寒風呼嘯,肆虐的暴風雪與群狼的嗥叫聲完全混成了一片。

5

眾人心驚肉跳,嚇得膽都寒了,如果慢上半步,此刻已經葬身狼腹了!所幸有屯穀倉結實的夯土牆,擋住了狼群。我們這四個人和一條小狗,還有那隻筋疲力盡的狐狸,被群狼團團圍困在屯穀倉之中。屯穀倉的幹草堆成了小山,幹草本身具有保暖的作用,不過在暴風雪帶來的奇寒之下,夯土牆上已經長出了白花花的冰霜,誰也無法確定鑽進稻草垛裏能不能過夜。屯穀倉雖然可以擋住狼群,可是天氣如此惡劣,也很有可能發生垮塌,直接將我們活埋在其中。另外沒有糧食,已經下了鍋的餃子也沒吃上,真可說是“裏無糧草,外無救兵”!困在四麵透風的屯穀倉中,又能支撐得了多久?

我們意識到身處絕境,但是無論如何總比出去讓惡狼撕碎了吃掉好。四個人拚命逃進屯穀倉,還沒等緩過氣兒來,木板門和地麵的縫隙之間突然露出半個狼頭,狼眼凶光畢露,試圖從屯穀倉的木板門下爬進來。胖子用後背頂住木板門,坐在地上正要喘氣,屁股險些讓惡狼咬到,他急忙跳起身來,掄起步槍的槍托往下砸。鑽進來半個頭的惡狼,讓槍托砸的一臉是血,不得不退了出去,旋即從木板門下伸進幾隻狼爪子,不斷刨挖門板下的泥土。我們四個人見群狼要刨個地洞鑽進來,皆是大吃一驚,趕緊用步槍和屯穀倉裏插草用得鐵叉子,對著從門板下伸進來的狼爪子狠狠地招呼。好在天寒地凍,地麵凍得比生鐵還要硬,狼爪縱然鋒利,也難以擴大洞口。西伯利亞蒼狼的身子又比狐狸大得多,無法直接鑽進來。雙方隔著屯穀倉的木板門僵持了好一陣子,狼群終於放棄了挖地掏洞的念頭。

眾人不敢掉以輕心,搬過十幾個填滿草籽的大麻袋,將屯穀倉的木板門死死頂住。屯穀倉裏白天也漆黑一片,眼下我們隻有電石燈和手電筒可以照亮。陸軍提起照明用的電石燈,到周圍仔細看了一眼,屯穀倉的夯土牆足夠堅固沒有缺口,狼群應該攻不進來,這才稍稍放心。胖子摸出半包煙,叼上一支就要抽,尖果用手電筒的光束指向夯土牆,那裏有四個鮮紅的大字“嚴禁煙火”,提醒胖子可別引燃了草垛。我一想不錯,屯穀倉全是幹草,萬一引起大火裏麵的人就全成掛爐烤鴨了。我當即吹滅了胖子剛劃著的火柴,把他的半包煙及一盒火柴沒收了,揣到我自己懷中,又將電石燈放在沒有幹草的角落中。

那隻狐狸則縮在草垛角落裏,注視著我們四個人的一舉一動。我們自顧尚且不暇,也沒心思再去理會這隻狐狸了,反複查看屯穀倉四周有無破綻。17號農場的屯穀倉高處有幾個通風口,平時用幾塊磚頭塞住,最上方是用木頭板子搭成的頂棚,為了防止暴風雪事先進行了加固,也是非常結實,並且留有三處可以開啟的口子,能讓人爬上去清除壓在頂棚上的積雪。屯穀倉裏除了幹草垛,還有兩架木梯。四個人搬動木梯爬到高處的通風口向外張望。此時才下半晌四點多鍾,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不過狂風吹動暴雪,荒原上白茫茫一片,遠處已不可見,但是可以看到狼群仍在外麵徘徊。

胖子搬過一架木梯,爬上去守住通風口,隨時注意外邊的情況。我和陸軍、尖果在下邊商量對策。眼下沒水沒糧,氣溫還在急劇下降,到了潑水成冰的地步,可誰也不敢點火取暖,半自動步槍的子彈沒有多少了,從子彈袋中取出來數了數,僅有三十幾發,不夠殺出一條血路,然而困守到半夜,非得被活活凍死不可。

尖果說:“隻盼狼群盡早離開,它們進不了屯穀倉,天氣又這麽寒冷,應該會去別處找吃的。”

陸軍絕望地說:“不可能啊!你們有所不知,我以前看過一本書,那上麵說狼是最古老、最完美的掠食生物。這樣的生物從史前時代開始一共有三種,其一是恐怖鳥,其二是劍齒虎,其三是狼,唯一存活到如今的隻有狼,因為它們耐得住各種殘酷的氣候和生存條件,又能夠持續很多天不吃不喝,越餓越凶殘,越餓越有耐心,越餓越貪婪,所以才有人說狼性就是饑餓!這群餓極了眼的巨狼,既然看見有活人躲在屯穀倉之中,不把咱這幾個人吃掉,它們絕不會自行撤離。”

我聽陸軍這麽一說,感到十分絕望,但是狠了狠心,鼓勵陸軍和尖果:“我們寧可在屯穀倉中凍餓而死,也不能出去裝進狼皮棺材,在這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之中,我們一定要竭盡全力求生存!”

說話這會兒,胖子已經頂不住刮進通風口的風雪了,他鼻涕直流,隻得先將通風口用磚頭塞上,爬下梯子報告情況。他一邊哈氣暖手,一邊哆哆嗦嗦地說:“外麵的情況沒什麽變化,我看這群惡狼把這兒當成了沙家浜——紮下去了。咱得先想個法子取暖,否則等不到半夜就要有人凍死了。”

我對胖子說:“屯穀倉裏好歹有許多幹草,咱們鑽進草垛裏,興許能撐過今天晚上。外麵冷得滴水成冰,狼群在暴風雪中忍饑挨凍,估計圍困不了多久。”

胖子使勁點了點頭:“這還真是個法子!屯穀倉中成捆成捆的幹草確實可以禦寒,況且事到如今,不是也想不出別的招兒了嗎,先鑽草堆裏暖和暖和再說吧!”說話他就要往堆積成山的幹草垛裏鑽。

正在此時,幹草垛上的狐狸忽然躥了起來,緊張地嗅著周圍的氣味,不住在屯穀倉中打轉,顯得十分不安。

胖子對狐狸說:“不用這麽慌張,你爺爺我現在顧不上搭理你,你要是不想出去喂狼,趁早給咱騰個地方,上一邊兒待著去!”

尖果說:“狐狸的舉動很奇怪,它一邊轉圈一邊盯著咱們,是不是想告訴咱們什麽?”

我看狐狸果然是在一處通風孔下打轉,就搬過梯子爬上去看個究竟。出於好奇,陸軍也跟了上去。二人將磚頭摳出來,擠到一處向通風孔外張望。我見到外麵的情況立刻嚇出一身冷汗。

胖子和尖果在下麵給我們扶著梯子,迫不及待地問:“怎麽回事兒?是不是狼群要攻進來了?”

我吃驚地說:“狼群帶了一個……怪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