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向風中逃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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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1967年、1968年三屆初、高中畢業生,合稱“老三屆”。這些學生離開學校之後,無非三條出路,一是參軍,二是上農村插隊,三是接班頂替下廠當工人。在我們那個年代,對任何人來說,參軍都是上上之選。我以為我根紅苗正,又是軍區子弟、毛主席的好孩子,入伍參軍天經地義理所應當。從小接受的教育以及我的家庭環境,也都讓我認為我注定會成為一個軍人,在解放全人類的戰爭中建立不世功勳,萬沒想到過不了政審這一關,稀裏糊塗變成了“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同樣命運的還有胖子和陸軍。胖子是當年那位肉鋪掌櫃的後人,我們兩家三代交情,從他光屁股穿開襠褲我就認識他了。陸軍則是我和胖子的同學,近視眼,小白淨臉兒,平時愛看閑書,愛貪小便宜,淨出餿主意。既然當不了兵,工人階級又不要我們,我們哥兒仨唯一的選擇,不外乎“廣闊天地煉紅心,上山下鄉當知青”。

當時的知青管種地不叫種地,自嘲為“修理地球”。不過知青和知青不同,基本上分成兩大撥兒,插隊知青是去農村落戶,戶口落在農村,幹的全是農活兒;另有一撥兒稱為兵團知青,去到屯墾兵團,在邊境上開荒,施行半軍事化管理,環境也許比牧區、林區艱苦,但是可以摸槍,除了沒有領章帽徽,和正規部隊沒有多大分別。

我們三個人當然選擇後者,雖說生產兵團也有政審,終究比正規軍寬鬆。幾經周折,我們進了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農墾三師機槍連。沒到北大荒之前,哥兒仨想得挺好,原以為有鄉村有田地,可以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軍事化的兵團還有機會打槍,騎馬挎槍巡邏在漫長的邊防線上,那多帶勁?可是到地方一看,眼淚好懸沒掉下來,眼前的景象,真可以說是“千裏無人斷午煙,荒原一望杳無邊”!莽莽蒼蒼的沼澤濕地不見盡頭,又有兔子又有狼,住的全是地窩棚。這一年剛好是1968年。

農墾三師的駐地臨近內蒙古中俄邊境,此處與大興安嶺原始森林接壤,北宋時完顏阿骨打的女真部落在此漁獵為生,後金八旗也是從這裏發跡,龍興入關建立了滿清王朝,然後把這大片的荒野和原始森林保護了起來,打獵、放牧、種地都不允許,千百年以來一直保持著古老蠻荒的狀態。從五十年代開始,才有屯墾戍邊的兵團前來開荒。兵團以師團連為單位,各有各的區域。我們在參加了簡單的軍事訓練之後,被分在了西北方最荒涼的17號農場,隸屬於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農墾三師。說好聽了叫農場,實際上連座像樣的房屋都沒有,在荒原上掏幾個洞,上麵用樹枝編個蓋子,再遮上兩層苫布,這就叫“地窩子”。吃住全在這種地窩子裏,冬天冷死,夏天熱死,一下雨就灌湯,簡直不是人住的,胖子的遊泳就是在這兒學會的。

17號農場的編製是一個排,實際上人數隻有一個班,排長是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傷殘軍人。他在長津湖凍壞了一條腿,從1953年就開始屯墾戍邊,紮根邊疆長達15年之久,對這片荒原了如指掌。我們這哥兒仨在連裏團裏乃至於師裏,都是出了名掛了號的“難剃頭”,說白了就是調皮搗蛋不服管,那也不奇怪,我們以前住在軍區大院,首長見得多了,是立誌要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中當司令員的主兒,區區一個生產兵團的排長怎麽可能指揮得了我們?不過我還是很佩服我們這位排長,因為他有一肚子深山老林中的故事,讓人聽了上癮!

屯墾兵團的生活十分枯燥,除了背不完的語錄、寫不完的“鬥私批修”心得,我們排隻有兩個任務,一是挖土渠排幹沼澤,二是軍事訓練及巡邏。挖土渠的活兒並不輕鬆,出工兩點半,收工看不見,淩晨抹黑下地,天黑才回來,一天下來,一個個筋疲力盡累得半死,手上磨出的血泡都顧不上處理。由於中蘇關係惡化,備荒的生產兵團都要裝備武器,所以除了鋤頭、鏟子等生產必備工具之外,全部人員都配發了槍支彈藥,半夜三更還經常緊急集合,被排長從熱被窩裏拎起來武裝拉練,為此沒少鬧笑話。有那麽一次,又在深更半夜緊急集合,一聲哨響,大家連滾帶爬地出了被窩兒,全班十多個人一字排開。排長讓胖子檢查是否有人沒達到戰備要求。胖子拿著雞毛當令箭,挨個兒給我們挑錯,先說張三背包沒打好,又說李四武裝帶沒紮上。這小子長脾氣了,居然還批評我沒係圍脖,不符合實戰要求,真打起來趴上幾個小時,非凍壞了不可。排長認為胖子說得有理,正要表揚他,抬手電筒往前一照,差點兒沒把排長鼻子給氣歪了。原來地窩子裏太黑,胖子不知是拿了誰搭在火炕上烘烤的長筒毛線襪子,往自己脖子上一圍就跑了出來,臭烘烘的黑襪底剛好圍在他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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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排地處荒涼,偶爾會在荒原深處看到一兩隻狼。據說以前還有狼群,但是經過前幾年的打狼運動,狼群早讓邊防軍給打絕了,剩下的狼已經很少很少了。有的狼為了活命,甚至會翹起尾巴裝成狗,即使是這樣,晚上也沒人敢出去。如果白天遇上狼,允許用步槍打,兵團有兵團的紀律,可以用子彈打狼除害,但是不準為了改善夥食打野兔山雞。我們排總共十來個人,那一年寒冬將至,連部下令撤走一批人員,因為天太冷地都凍住了,沒有活兒可幹,要等春天開了江才陸續回來。解放之前山裏的胡子和放排淘金為生的人們,無不迷信於天相地相,通過觀察山川江水的變化來趨吉避凶。春天鬆花江解凍時,要站在岸上看今年是文開江還是武開江:文開江指江上的冰層逐漸融化,過程緩慢;武開江指江上起鼓,大塊兒的冰排堆疊碰撞,聲勢驚人,據說那是獨角老龍用角劃開。過去的人們相信武開江預示年頭好,好年頭必有好兆頭,四方太平,五穀豐登,這叫“天有龍助”。所謂“一龍治水好”,龍多了反而不好。其實文開江說明春脖子長,意味著無霜期短,在這高寒的邊荒,會直接影響農作物收成。

連部又讓留下幾個人,負責看守農場的重要設備。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被選中留下,另外還有一位戰友,也是個從北京來的女孩兒,她同樣由於出身問題參不了軍,才來兵團當了知青。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尖果”,兵團的人也跟著這麽叫。她作為全班唯一會使用電台的通信員,這一年也留在17號農場。原本還有另一個女知青,不過由於患上了夜盲,臨時被調走了,團部沒來得及再指派別的人員。因此留守17號農場的,就隻有我和胖子、陸軍、尖果這四個人。前些時候,轉場的蒙古族牧民路過17號農場,有條黑色的大牧羊狗生下一條小狗,牧民們要長途跋涉帶著剛斷奶的小狗不方便,暫時托付給尖果照料,等轉年開春再領走。小黑狗圓頭圓腦,長得和小熊一樣,冬季的北大荒萬物沉眠,每天和小狗玩耍給我們增添了不少樂趣。而隨著嚴寒的到來,在這片亙古沉睡的茫茫荒原之上,也將隻有我們四個人和一條小狗相依為命。

排長離開之前反複叮囑:“一旦遇上風雪,你們貓在避風的地窩子裏,能不出去就別出去,地窩子雖然原始簡陋,但是底下有燒地火龍的土炕,煙囪直通地麵,燒熱了呼呼冒煙。你們必須輪流盯著,絕不能讓土炕裏的火滅了,還要隨時出去除掉積雪,以防地窩子的出口和煙道被埋住。你們沒在北大荒貓過冬,不知道西伯利亞寒潮的厲害,千萬不要大意,否則一晚上過來你們就全凍成冰坨子了!”

其餘的人撤離之後,我們四個人留守北大荒17號農場,每天除了外出巡視,最重要的就是用木材取暖。這個冬天冷得出奇,雖然還沒下雪,但從西伯利亞刮過來的寒風帶著冰碴兒,吹在臉上跟小刀子剌一樣,根本睜不開眼,使人感到無法抵擋。眼瞅著氣候變得越來越惡劣了,厚重的鉛雲從西北方向壓來,我給我們這幾個人分了工:尖果負責電台和夥食,等到寒潮到來刮起暴風雪,一兩個月之內斷絕交通,我們儲存的糧食有限,萬一不夠吃了,打獵都沒處打去,那就得活活餓死,所以每個人每天的口糧必須有定量;我和胖子的任務是生火添柴,以及外出巡邏,趁天氣還好,我們要盡量多打幾隻兔子山雞凍起來當糧食;陸軍則負責文化生活,每天給大家夥講一個故事解悶兒。

陸軍愁眉苦臉地說:“兄弟是看過幾本雜書,可在北大荒待了快一年,你們天天讓我講,我肚子裏那些零碎兒早掏光了,實在沒的可講了,現編也編不出來呀!”

胖子一嘬牙花子:“陸軍兒你小子別不識抬舉,二分錢一斤的水蘿卜——你還想拿我們一把是不是?”

我也對陸軍說:“別得了便宜賣乖了,你小子要是覺得講故事辛苦,打明天開始你上外麵撿柴火去。”

陸軍的體格十分瘦弱,來陣大風都能給他刮倒了,根本抵擋不住北大荒的寒威,聞聽此言忙說:“不行不行,這麽冷的天,我上哪兒找柴火去?我看我還是接著主抓思想文化工作算了,今兒個我再給你們講講雷鋒同誌的故事。”

胖子說:“雷鋒同誌的故事咱太熟了,不就是背老大媽過河嗎,這還用你講?”

陸軍說:“雷鋒同誌的事跡多了,你才聽過幾段?他小時候放牛讓地主家狗咬過,這事兒你們不知道吧?”

胖子說:“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可全是打小苦大仇深的,讓狗咬一口有什麽出奇的?你今天要講這個,可對付不過去這一關!”

尖果說:“你們別隻顧著逗悶子,我看這兩天木柴用得太快了,必須省著燒,否則真要冒著風雪到荒原深處找木柴了。”

陸軍一看有人轉移話題,趕緊附和說:“是啊!我今天上午去看過,儲備的木材確實不多了,據說這北大荒的冬天可不是一般的冷,咱們連個屋子都沒有,再沒有木柴燒熱地窩子,按老排長的話來說,一晚上過來那就凍得直挺挺硬邦邦了!”

我聽他們說到這裏,也開始擔心起來,之前我聽路過17號農場的蒙古族牧民說,看天兆將會有百年不遇的酷寒,到時候漠北的冷風一起,荒原上會刮起無比可怕的“鬧海風”。沒到過北大荒的人,根本沒聽過這種說法,什麽叫“鬧海風”?那是打旋的強風夾著暴雪,這種風刮起來的響動,如同瘋狗狂吠,一連多少天都停不下來,而我們要從17號農場出去找木柴,隻有前往沼澤濕地與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遇上那麽惡劣的天氣,出門走不了多遠這條小命兒就交代了,在那種情況之下,如何去找木柴取暖?況且天寒地凍積雪覆蓋,根本也不可能找到木柴!

一想到這個念頭,我們四個人才真正意識到——遇上大麻煩了!負責存儲木柴生火的人,正是我和胖子,在這件事上出了差錯,我們倆推脫不了責任。可我不免覺得奇怪,我當真會如此馬虎大意,居然沒注意到木柴燒得太快,或存儲的木柴不夠嗎?趁著暴風雪未至,我和胖子帶上步槍,把衣帽捂嚴實了,冒著遇到狼的危險,前往荒原深處搜集木柴。我們倆一邊撿可以當柴燒的幹樹枝子一邊說:“之前儲備的木柴很充足,都怪我們光想把地窩子燒熱了,人待在裏邊舒服,用木柴用得太狠,要不是尖果及時發現,等到暴風雪來臨,我們四個人就得在地窩子裏等死了,這次太危險了,今後再也不能如此大意了!”

在荒原上尋找木柴並不容易,我們在幾天之內往返多次,也沒有找到足夠的柴火。我和胖子隻好冒險前往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邊緣,老林子裏的木柴隨處都有,隻是相距17號農場太遠,而且排長也多次告訴我們,不準接近這片深山老林!

3

我當時問過排長:“原始森林裏會有什麽危險?天寒地凍之時,老林子裏的大熊都蹲倉了,隻要有步槍,遇上狼和豹子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從前山林深處出沒的鄂倫春獵人,騎在鹿上以弓箭火銃射獵,他們所使用的老式前膛燧發槍裝填緩慢,殺傷力和射程有限,遇上熊虎豹子都很危險。但是兵團裝備了五六式半自動步槍,一個點射黑瞎子都能撂倒,對付野獸綽綽有餘,更別說是狼了,僅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野豬!大興安嶺上的野豬,嘴尖腿長,常言道“沒有上千斤的熊,卻有上千斤的豬”,因為野豬常在鬆樹上蹭它的皮,沾了一身厚厚的鬆脂,年久結成一層硬殼,即使被步槍擊中也很難斃命,所以一兩個人進山遇上野豬很危險。不過我可沒聽說這一帶有野豬出沒,在這片深山老林中,有什麽東西會讓身經百戰的老排長心生畏懼?

趕上那天他喝多了苞穀酒,又讓我和胖子、陸軍三個壞小子一攛掇,言多語失,話匣子打開收不住了,才說起五十年代初他剛到屯墾兵團的遭遇。那時候他也是剛從戰場上下來,身上的硝煙還沒有散盡,背了步槍進山撿柴,看著大興安嶺深秋時節的景色太迷人了,不知不覺走到了嶺上。他在朝鮮凍壞了一條腿,雖然沒截肢,但是走路也很吃力,到了山上感覺走不動了,於是在林子裏坐下,點上一袋煙抽了兩口,困意上湧,不知不覺打了個盹兒。迷迷糊糊感覺旁邊有人,他以為是兵團的戰友,睜開眼往旁邊一看,他的頭發根子一下子全豎了起來,隻見一頭大狼,正坐在他旁邊,撿起他掉在地上的煙袋鍋子,和人一樣一口一口地噴雲吐霧!排長說到這裏,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神色,他問我們:“你們見過狼抽煙袋嗎?那不是成了精成了怪?”

在當時那個年代,這可是犯忌諱的話,說輕了是迷信思想,說重了那就是動搖軍心!我對排長說:“我倒是在動物園看過猴子撿了沒滅的煙頭抽上幾口,要說狼抽煙袋,那可是前所未聞,狼的爪子拿得起煙袋?排長你別再是睡迷糊了做夢?又把做夢的事兒當真了!”

排長說他在朝鮮戰場上打仗,見死人見多了,為軍的人都不怕鬼,他又是獵戶出身,後來到北大荒屯墾戍邊,打過熊打過豹子,當然不怕野獸。不過當時看著真真切切,可把他嚇壞了,都忘了還帶著槍,從山上直接滾了下來。過後再想,他也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興許真是看錯了,可他說的妖怪,並不是那隻撿起來煙袋鍋子抽的狼,而是……我們聽得好奇,一再追問,排長卻不肯往下說了。我和胖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何況還有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壯膽,早將排長那些話扔在了腦後。我們告訴陸軍和尖果,既然帶了步槍,進山可不光是撿木柴了,說不定能打到麅子,麅子肉味鮮美,全身沒肥膘,燉著吃爽滑入味、烤著吃外焦裏嫩,除了麅子,別的我們都不稀罕打!

二人吹了一通牛皮,走進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邊緣,拖了兩大捆木柴返回17號農場。一去一回並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可也沒打到麅子,隻好對另外兩個人吹噓:“我們在原始森林中見到幾次麅子,但是往返太遠了,打中了怕也帶不回來,所以沒開槍,不過地形我們都摸熟了,等明年開了春,多帶幾個人再去,打上兩三頭麅子不在話下!”

四個人將木柴碼成垛,估計這麽多木柴,足夠我們度過北大荒漫長的寒冬了。木柴的危機終於得以解決,我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眼看西北方的鉛雲越來越厚,兩三天之內可能就會下雪,我們必須盡量減少外出,準備躲在地窩子裏貓冬了。17號農場的地窩子一共有前中後三排,後麵兩排沒人住,我們四個人一條狗都住在前麵一排地窩子裏,這排地窩子從左到右依次有五間,左起第一間放置槍支彈藥以及鋤頭鏟子之類的農具。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住在左起第二間,鍋灶在當中一間,尖果住在左起第四間,最後一間放置通信電台,眾人儲備了過冬的食物也都在這裏。

三排地窩子後方還有一座屯穀倉,存放了堆積如山的幹草,本來也想將木柴堆進去,考慮到地窩子相距屯穀倉有一段距離,一旦刮起暴風雪,很難去屯穀倉搬取木柴,就把第二排地窩子當成了柴棚。陸軍多了個心眼兒,當天給儲存的木柴做了記號,按每天使用的木柴量進行劃分,以免胖子燒起來又沒數。可是等到轉過天來一看,真是見了鬼了,碼放成堆的木柴少了一小堆兒。陸軍怪胖子又燒多了木柴。胖子急得直跺腳,腦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發誓,絕對沒用過那麽多木柴!

17號農場位於人跡不至的荒原,這要不是人用的,那不是見了鬼嗎?四個人胡亂猜測了半天,都說可別自己嚇唬自己,說不定是搞錯了。怎知又過了一天,我們到柴棚中一看,堆積的木柴又減少了。四個人麵麵相覷,心頭均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懼,儲存過冬的木柴怎麽會不翼而飛?莫非被人偷走了不成?不過木柴又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與其來偷還不如自己去撿,可怕的是17號農場周圍根本沒有人煙,怎麽會有偷木柴的賊?不論是鬧鬼還是有賊,一天減少這麽一小堆木柴,看起來並不多,但是十天半個月下去,我們這幾個人就熬不過這百年不遇的嚴寒了,那真是土地爺掏耳朵——崴泥了!

眾人預感到情況不妙,忙將木柴搬到頭一排地窩子,放在最左側的一間,槍支彈藥則分發到個人。我暗中打定主意,今天夜裏要格外留神,將壓好子彈的半自動步槍放在身邊,睡覺時也不忘睜著一隻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麽東西作怪,木柴總不可能自己長出腿兒來跑掉!

4

荒原上地窩子五個一排,底下有俗稱“地火龍”的土炕相通,根據燒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製不同的加熱區域。當天半夜,我們關上地窩子的門,圍在土灶前烤火取暖。尖果烤了幾個冬棗,給每個人泡了一大缸子熱騰騰的棗茶,又開始了我們的思想文化生活。陸軍將雷鋒同誌的故事翻過來掉過去講了無數遍,我們早就聽膩了。我隻好開始給大夥兒講《林海雪原》,雖然我以前看過這本書,卻隻記得一小半,即興發揮胡編亂造這麽一通講,講的是“小分隊奇襲**山,楊子榮活捉蝴蝶迷”,根本哪兒也不挨哪兒,倒也把胖子、陸軍、尖果三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說到後來,我實在編不下去了,於是留下陸軍在當中一間地窩子守夜添柴,其餘的人各自睡覺。

我連衣服都沒有脫,直接鑽進了被窩兒,半自動步槍和手電筒,都放在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側起耳朵聽著周圍的響動。北大荒的生活單調枯燥,時間漫長得無法打發,而在腦海中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此時又忍不住在被窩裏胡思亂想,想象著在一個破曉的黎明,幾百萬蘇軍如同滾滾鐵流,在多個方向越過邊境發動了閃電戰,我們17號農場首當其衝,同蘇軍展開激戰。雖然我英勇善戰,帶領胖子等人消滅了一波又一波敵軍,可畢竟敵眾我寡,胖子壯烈犧牲了,陸軍被敵人俘虜了,這小子貪生怕死,不僅當了叛徒,還帶敵軍來抄我們的後路。我隻好帶尖果殺出重圍,各個兵團和邊防軍在我的指揮之下,迅速施行戰略轉移。在會合後方的友軍之後,我決定誘敵深入,一舉殲滅蘇軍主力。我口叼卷煙,站在指揮部的軍事地圖前,身披大衣兩手叉腰,一臉的凝重,警衛員送來的雞湯我都沒心思喝。最後,我睿智而又堅毅的目光,終於落在地圖中部的太行山脈。太行山形勢險峻,自古以來被視為兵家必爭之要地,蘇軍以坦克為主的機械化部隊,無法在此展開。我將指揮我軍大兵團從三麵圍殲蘇軍,可不知怎麽了,軍事地圖上的太行山在我眼中變成了一條巨龍,陰陽風水中稱“山脈凝止起伏為龍”,龍者,善於變化,可大可小,能隱能顯,能屈能伸,能飛能潛,太行山曆來被視為中原龍脈,埋葬在此的帝王公侯,何止千百……我本來在想如何指揮大兵團殲滅蘇軍,但是腦中一出現地圖,地圖上山脈就會變成一條條龍脈。這也不奇怪,之前祖父讓我死記硬背下他那本四舊殘書,如今我想忘都忘不掉了,一條條起起伏伏的龍脈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不知不覺已至半夜時分,我在被窩裏胡思亂想,一旁的陸軍早已沉沉睡去,地窩子裏變得冰冷拔涼的,隱隱約約可以聽到胖子的鼾聲。我心知守夜添柴的胖子又他娘的睡著了,正想起身去同他輪換,忽聽隔壁當作柴棚的地窩子中有輕微的響動,一聽就是有人在挪動木柴。我心說:嘿!真他娘有鬼不成?立即睜開眼,用手一推陸軍,又出去在胖子屁股上踢了一腳,對他們指了指柴棚的方向。胖子和陸軍顧不上穿衣服,隻把皮帽子扣在腦袋上,抄起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緊緊跟在我身後,躡手躡腳來到外邊,隻見旁邊那處地窩子的門板開了一條縫。我打開手電往裏麵一照,正趕上一隻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著木柴要往外溜。狐狸在暗處突然被手電筒的光束照到,頓時齜出尖牙,雙眼放出凶光!

17號農場存放的木柴,總是無緣無故地減少。我們夜裏前去捉賊,打開地窩子的門,發現是隻大狐狸在偷木柴,三個人稍稍一怔,隨即醒悟了過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咱還得先往前說。

大概在一個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豐富、風景最美麗的時候,廣袤的原野上黃的黃、綠的綠,遠處與大興安嶺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層林盡染,在藍天白雲的襯托之下比油畫還要迷人。當時有幾個從牧區來的女知青,到17號農場看望同學,按說兵團上有規定,不屬於兵團的人不準接近邊境,但是我們這個17號農場太荒涼了,山高皇帝遠,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來,所以排長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幾個女知青一看這地方的景色太美了,不由自主地陶醉在如畫的風景之中,在荒原上走出很遠。

17號農場的位置十分特殊,正好位於北大荒地圖上突出的位置,西北是漫長的邊境線,東麵與大興安嶺原始森林接壤,西側同大漠草原臨近,往南全是無邊無際的沼澤濕地。當時的中蘇關係極為緊張,戰爭一觸即發,不過這一帶全是沼澤濕地,人都走不過去,蘇軍坦克更是無法行動,所以17號農場沒有後撤,留下的人僅有十幾個。牧區來的幾個女知青不知道危險,在荒原上越走越遠,都快走到原始森林了。她們也是命大,沒有遇到狼,反而在草叢深處發現了兩隻剛出生的小狗。小狗睜著兩對黑溜溜的大眼睛,見了陌生人顯得非常驚慌。女知青愛心泛濫,抱起來就舍不得撒手了,索性抱回地窩子,還準備帶往牧區,沒想到捅了一個大婁子!

整個17號農場的人數隻有一個班,編製卻按一個排,排長是頭一批來北大荒屯墾戍邊的軍人,他對荒原和森林中的事情很熟悉,聽到這個消息,立時嚇了一跳,以為女知青們撿回來的小狗是狼崽兒,急衝衝跑過來看了一眼。原來不是狼崽子,當然也不是什麽小狗,而是兩隻小狐狸,看樣子生下來還沒有多久。排長的心裏“咯噔”了一下,命令女知青們趕緊把兩隻小狐狸放回去,從哪兒撿回來的放回哪兒去!幾個女知青軟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長,表示一定好好喂養小狐狸,等長大了再放歸森林。排長不通情麵,麻虎臉往下一沉,將她們幾個人帶到外麵,說明了這件事情的利害關係。狐狸不是狗,養不起來,再說小狐狸丟了,大狐狸肯定要找,找不到就會報複。狐狸不僅報複心強也極其狡猾,千萬不要自找麻煩。排長還嚇唬幾個女知青說,如果不把小狐狸送回去,他就要報告上級。女知青們委屈地掉下眼淚,隻得準備把小狐狸送回去,怎知一進地窩子,才看見這兩隻小狐狸已經死了,可能是受到了驚嚇,也可能是不適應環境。排長見狀也覺無奈,野生的狐狸關進地窩子不死才怪。事到如今無法可想,隻好讓人把小狐狸遠遠地埋了。

幾個女知青惹完禍捅完婁子就走了,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狐狸要報仇盯上了17號農場,它通過氣味認定,殺死兩隻小狐狸的凶手,就是住在地窩子裏的那些人!

5

打這兒起,大狐狸經常圍著地窩子打轉,三天兩頭搗亂,把農場裏幾隻下蛋的雞全咬死了。排長也急了,知道這仇疙瘩解不開了,隻要大狐狸不死,就會不斷展開報複。17號農場雖然荒涼,卻並非完全沒有人跡,偶爾會有蒙古族牧民,以及在原始森林中出沒的鄂倫春獵人經過。而無論是草原上的牧民還是森林中的獵人,都對狐狸十分敬畏,愚夫愚婦見到狐狸,往往會對之膜拜。在排長看來這都屬於迷信,不過兵團有紀律要尊重當地風俗,所以他從來不打狐狸。如今被逼無奈,他向大興安嶺的鄂倫春獵人借來兩條獵犬,帶上步槍騎馬追擊這隻狐狸。一連追了三天三夜,步槍和獵犬讓狐狸疲於奔命,最後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消失在了荒原深處,再也沒在17號農場附近出現。

大夥兒都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誰承想狐狸趁17號農場人員減少防備鬆懈的機會偷偷溜了回來!它似乎知道半自動步槍的厲害,不敢正麵出現,暗中把人們儲備過冬的木柴一根一根叼走,倘若我們再晚發現幾天,大風大雪一來,就得眼睜睜地等死了。都說狐狸狡詐陰險,沒想到會狡猾精明到這種程度,真不知道狐狸是怎麽想出來的,它居然明白地窩子裏的人依靠木柴活命,沒了木柴全得凍死!

這個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剛這麽一打愣,老狐狸如同背上插翅一般,“嗖”地一下,從我們三個人的頭頂上躥了過去。它體型雖大,卻輕捷靈動。等我們三個人回過神兒來,狐狸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我們身後數丈開外。

雖說我們家祖上是靠打狐狸發跡的,我卻從不相信有什麽成精的狐狸,但是這隻狐狸真快成精了,居然會鑽進地窩子偷木柴,這是存心想要我們的命啊!倘若讓它從容脫身,往後還指不定生出什麽變故!我剛想到此處,胖子已然轉回身去,端起步槍就要射擊,結果忙中出錯,槍栓還沒拉開,他手忙腳亂地去拉槍栓。

狐狸見了步槍,嚇得心驚膽戰,恨恨地盯了我們一眼,抹頭飛奔而去。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又氣又急,卻也無可奈何,因為狐狸逃得太快,等我們拉開槍栓再瞄準,對方早就跑沒影兒了。老排長經驗那麽豐富,使用半自動步槍騎著馬帶著獵犬,追了好幾天也沒打死這隻狐狸,可見其狡詐靈活非比尋常。它想出來對付17號農場的招兒,簡直匪夷所思,讓人防不勝防!今兒個讓它跑了不要緊,我們這個冬天算過不踏實了!

正當此時,夜幕下突然躍出一個黑影。我們借著月色一看,分明是一條大黑狗,額頂生有一道紅紋,頭臉似熊,聲如虎吼,斜刺裏撲倒了狐狸,露出牙刀,張口便咬。那隻大狐狸隻顧向17號農場地窩子裏的人報複,黑狗又是從下風口忽然掩至,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使它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黑狗撲個正著,但這狐狸老奸巨猾,身軀靈敏,倒地之後並不急於起身,因為一起身便會讓大黑狗順勢按住,它就地連續翻滾,等黑狗一口咬空,狐狸也已騰身而起。它看出大黑狗凶惡異常,自己根本不是對手,毫不猶豫地狂奔逃命。

大黑狗一咬未中,虎吼一聲,再次向前躍出。它這一躍後發先至,勢如猛虎。狐狸應變奇快,發覺勢頭不對,電光石火間一個急轉,又讓黑狗撲到了空處。這幾下兔起鶻落,生死隻在一線之間,把我們三個人看得目瞪口呆。尖果聽到了外麵的響動,也拎著棍棒出來查看,見到此情此景,同樣驚得呆住了。月光從濃厚的烏雲縫隙中透下,在莽莽荒原之上,大黑狗和狐狸展開了驚心動魄的生死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