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照明裝置(下)

1

我打量了半天,洞穴中這個長出鏽跡的鐵殼,近似於一個艙門,應該在艦艇上才有。

胖子說:“深山老林中哪兒來的艦艇?”

我說:“不知是從什麽地方駛進來的,大部分沉在了水中。”

尖果說:“或許地裂子上邊有河流,它是從上邊掉下來的……”話還沒說完,胖子已經等不及了,上去撬動艙門,輪盤上雖然長了鏽,但是艙門沒關死,幾下就打開了,裏邊黑乎乎的,有一股子潮濕腐爛的氣味。

三個人鑽進艙門,打開手提式探照燈,見艙中有幾個大木頭箱子,已經發了黴,但還能看出上邊印有相同的標記——一個圓形正上方缺了一角,當中是個“映”字。我們估計這是日軍占領東北時期的滿洲映畫標記,如同簡稱“滿鐵”的滿州鐵道一樣,“滿映”是一個拍攝電影的機構,並有拍攝隨軍紀錄片的任務。

我們僅僅聽說當年日軍占領東北,有這麽一個滿州映畫,是拍電影的,實行戰時體製,上一輩中有很多人看過。不過木箱裏邊的東西已經受潮損壞了,也隻是一些老式攝像機和燈架子。木箱旁有一具枯骨,我從枯骨的挎包中找出一個盒裝行軍羅盤,羅盤底下還有一個蓋子,裏邊裝有十幾根防水火柴,蓋頂上有磷條,設計得非常巧妙。還有一本防水記錄冊,翻開來粗略一看,是密密麻麻的隨軍日記,我將行軍羅盤揣到身上,正想仔細看看日記中的內容,船艙中的積水忽然漲了上來。胖子忙叫我:“快走,船要沉了!”

我並沒有感覺到艙內的晃動,應該不是艦艇在往下沉,而是山上可能下了暴雨,地裂中的積水在迅速上漲。三個人來不及再找別的東西,急忙鑽出艙門,登上高處的岩石,往前又是一條狹窄的裂隙,地底的光亮也不見了。我們見地裂子又深又長,真不知有沒有盡頭,雖然急於脫困,但是欲速則不達,決定先坐下來歇歇腿兒。三人坐在岩壁下,啃了兩塊幹豆餅子,又點亮馬燈,打開日記本,湊在燈光下仔細翻看。

日記雖然是日文,但其中有大量漢字,我們連蒙帶唬地可以看明白一多半。原來寫日記的鬼子,是滿洲映畫的一個攝影記者,當時連同其餘幾個滿映人員,奉命拍攝隨軍紀錄片及撰寫通訊,用以宣揚軍國主義勝利,掩蓋大日本帝國在太平洋戰場上節節敗退的事實,他的任務主要是拍照片和寫通訊。那時候的電影院放任何電影之前,必須先放一兩部這樣的加片,有的展現王道樂土,有的展現皇軍討伐馬胡子,馬胡子即是東北人所說的土匪。滿映攝影師被編入了一支討伐隊,據說深山裏有一股金匪,憑借山高林密,屢屢抗拒皇軍。討伐隊進山之後,卻沒找到金匪的村子,之前的高山,竟已變成了一片洪澤,村子可能被淹沒了。

軍隊名義上是進山討伐金匪,實乃窺覷山中金脈。為此調來飛蛾號河川炮艇,在河上到處找,一連找了三天,什麽也沒撈上來,結果還發生了河陷,水下塌了個大洞,討伐隊連同河川炮艇,一並落進了地裂子。飛蛾撲火有去無還,掉進去那還出得來嗎?在滿映通訊攝影記者寫下的記錄中,有金匪村子的詳細情報,包括金匪供奉灰仙爺,並將活人扔進金洞中上供,以及村子裏有多少槍支彈藥等,可見是有備而來。沒想到不僅沒找到村子,飛蛾號河川炮艇還陷入了地裂子。當時受到水流阻擋,日軍討伐隊隻能往深處走,卻沒經過陷入地裂的村子。討伐隊見到地裂中古老的岩畫,其中描繪了太陽的圖騰,用以象征一株巨大的植物。它伸展出的蔓條可以穿透地層,通過森林吸收山上的陽光,再通過蔓條傳入地底,才使得地裂中長出草木乃至森林。

古代人將這種地底聚光植物稱為“太陽的碎片”,即佛教傳說中的寶相花,也稱為佛花。唐代以來的佛經中有關於佛花的記載,寶相花乃二十四佛花之首,是太陽的碎片,長於地底,可放萬丈光明,照十方世界,一般來說是八方,十方多了上下兩方,上指天下指地。寶相花的傳說在唐代傳入東瀛,因此這個滿映通訊記者略知一二。當時前去尋找出路的討伐隊,再也沒有回來,其餘人員死的死傷的傷,包括滿映通訊記者在內的幾個傷員,被困於半沉在水中的河川炮艇,留下的記錄到此為止。後來的情況不言自明,日軍討伐隊全軍覆沒,全部困死在了地底。

我們恍然大悟,壁畫與石門浮雕上的標記不是眼珠子,而是佛經記載中的寶相花,漩渦周圍的幾道光,乃寶相花往四麵八方伸出的蔓條。一根蔓條都有幾人合抱那麽粗,那當中的寶相花又有多大?

如果說眼珠子形標記,是指地裂深處的寶相花,墓室壁畫中那個目生頭頂的女子,又是幹什麽的?可以發光的寶相花,長在她頭頂上?我想起以前有一個天女魃的傳說,天女魃高僅二三尺,目生頭頂,所過之處烈日高懸,千裏無雲,乃旱魃之祖。軒轅黃帝在位的時候,手下出了一個亂臣賊子,名曰蚩尤,蚩尤不但創造出了刀戟、大弩等兵刃,還善於使霧,自恃天下無敵,鼓眾造反,要奪軒轅黃帝的天下。黃帝與蚩尤大戰於涿鹿之野,蚩尤放出濃霧,黃帝大軍都被霧氣迷惑,東西不辨,三日三夜未出重圍。此時九天玄女臨凡,授於陰符秘策,黃帝遂造一車,名為指南車。車上站一木人,不管車輪轉向何方,木人抬手一指定能準準地對著南方,黃帝有了寶車大破蚩尤。但蚩尤還未死心,他手下的風伯、雨師能夠興風布雨,直衝得黃帝大軍支離破碎。黃帝隻得又請下了天女魃,天女魃有發光發熱的本領,據說比太陽的能量還要大,果然克製住了的風雨,當下破了蚩尤,追而斬之。蚩尤血流遍地,化作了陝西慶陽府城北的鹽池,因為他創造出了兵器,殺戮眾生,要後世百姓食其血。聖蹤圖壁畫中描繪的內容,可能認為“太陽的碎片”是天女魃頭頂那個眼珠子。土耗子要找的東西,或許是寶相花的果實。原以為寶相花長在遼墓之中,怎知遼墓僅僅是個入口。日軍討伐隊留下的記錄,雖然揭開了寶相花之謎,可也絕了我們的指望,大裂子沒有出口!

胖子說日軍討伐隊那是軍國主義的傀儡,能跟咱比?什麽叫可上九天攬月,怎麽叫可下五洋捉鱉?戰天鬥地的機會擺在眼前,不往前衝反往後退?大不了一條道走到黑嘛!紅軍兩萬五千裏長征困難不困難,敵軍圍困萬千重,飛機大炮追屁股後邊打,草根樹皮都啃不上,爬雪山過草地,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多少艱難險阻啊!那不也一步一步走過來了?再者說了,出不去無非一死,伸脖子是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左右是個死,怕有什麽用?即使能逃出去,不還是看莊稼混吃等死,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原本沒什麽兩樣。倒不如拚上這一條命,見識見識寶相花,那句話怎麽說的?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2

我和胖子從沒有過貪生怕死的念頭,隻是不想讓尖果陪我們一同送命。尖果看出我們的擔心,她說:“上次在17號屯墾農場遇到狼災和暴風雪,咱們一樣堅持下來了,我相信隻要團結一致,一定可以從這裏出去。”我心念一動,寶相花四周伸展的蔓條可以將大山拱裂了,我們的背囊中還有好幾捆土製炸藥,如果進入洞窟,炸掉寶相花,說不定可以打開地縫,隻是寶相花過於巨大,炸藥不見得夠用,是否可行還得到時候再看。至少在眼目前來說,這有可能是一條出路!

三個人商量好決定要一條道兒走到黑了,但是積水上漲得很迅速,水勢也變得湍急起來,可見山上這場暴雨下得不小。地裂子走勢東高西低,積水越升越高形成了暗河。我們隻好加快腳步,用手拽住從石壁上垂下的藤條,在凸出水麵的岩盤上落足,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動,生怕腳下打滑掉入水中被激流卷走。

我們仨雖然都會水,可在亂流中一頭撞上岩石,那也別想活命。大約走了三百步,從地勢狹窄的岩裂中露出來的是一個覆鬥型石窟,規模恢宏浩大,呈東西走勢,兩壁間隔三十餘丈,洞壁陡峭筆直,棱角分明,裂痕如同一層層海水波濤,排列規則有序,整齊劃一,猶如出自一人之手。我們登上一處斜倒在水中的巨石,用探照燈往前一照,水麵上黑茫茫一片,但聽水流之聲“嘩嘩”作響,再往前已無落足之處。

胖子把腳伸到水中試探深淺,如果不是很深,或許還可以涉水前行,怎知那水麵雖然寬闊,卻湍急無比。他將腿往下一伸,險些被亂流帶入水中。我和尖果趕緊將他拽上巨石,胖子吐了吐舌頭:“好家夥,暗流又深又急,我這麽大的重心都立不住。”

尖果說:“積水漲得很快,待在這裏也不安全,咱們三個人互相拽著涉水而行,應該不會被激流卷走。”

我說:“我看夠嗆,胖子那是多大分量,他腳上的昭五式軍靴又是何等沉重,下到水中都站不住腳,可見地裂子落差很大,激流洶湧超乎想象,也不知幾時才到盡頭,咱們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冒這個險。”

尖果說:“水勢越來越大了,困在這隻有死路一條,得趕緊想個法子!”

胖子說:“有我在你擔什麽心,倆肩膀頂著腦袋是幹什麽使的?不想下五洋捉鱉還不簡單,大不了從石壁上爬過去。”說罷他挎上村田22式獵槍,用步兵鍬刮去石壁上的泥土,正想摳住壁上裂痕往前爬,卻忽然停了下來,奇道:“這是什麽鬼畫符?”

我和尖果上前一看,壁上有許多古老的岩畫,那是一個個麵目猙獰的怪物,半人半鬼,圍繞一個寶相花圖騰,四周還有些飛鳥遊魚一類的岩畫,呈不規則排列。岩畫上的鳥和魚也十分怪異,或許應該說是形態原始,可能是滅絕已久的種類。尖果聽屯子裏的獵人說過,深山洞穴中有山鬼出沒,岩畫中的怪物是不是山鬼?胖子說:“那全是胡扯,深山老林裏連人都沒有,哪兒來的鬼?”

我說:“我之前也以為黑山頭一帶全是人跡不至的原始森林,可想不到會有一座遼代古墓,還有金匪的村子,要說這萬年不見天日的大裂子中有什麽山鬼,那也並不奇怪。”

胖子說:“你真夠可以的,那還不奇怪?你沒聽鄂倫春獵人們說嗎?山鬼乃洞中僵屍,又叫什麽山魃,吃活人也吃死人。要說僵屍吃活人,那倒罷了,居然還吃死人,僵屍不是死人嗎?死人吃死人那成什麽話?你也是生在紅旗下長在陽光裏,怎麽一腦袋迷信思想,居然把這些迷信傳說當真!”

我無奈地說:“我隻不過說了一句,怎麽招出你這麽多話?”

胖子還沒說夠:“我這不是替你擔心嗎?身為你的革命戰友,看你的思想意識出現了問題,不讓你懸崖勒馬、迷途知返,我對得起你嗎?”說話這時候,積水仍在迅速上漲。

尖果說:“這裏快被積水淹沒了,你們能不能等一會兒再討論。”

胖子對我說:“你聽聽人家尖果是怎麽說的,人家不催咱倆快走,而是問咱倆能不能等一會兒再討論,這就叫對待戰友如同春天一般溫暖!可不跟你似的,別人剛指出你的問題,還沒批判你呢,你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迫不及待地展開了反批評……”胖子一向唯恐天下不亂,見人就乍翅兒,一旦有人跟他搭上牙,他那張小嘴兒賽過機關炮,突突兩個鍾頭不帶重樣兒的。等到積水漫上來,我們帶的槍支、炸藥、幹糧、火種可都得受潮,我哪有心思同他胡扯,讓尖果跟在我身後,將馬燈掛到武裝帶上,當先爬上石壁,剛要側麵移動,卻被胖子拽了下來,我心說:你真是不知道輕重緩急,再不走可要變成淹死鬼了!

3

怎知一扭過頭來,卻見身後的胖子和尖果的臉色都變了,二人正仰著頭,用手持探照燈照向石壁上方。我一看這二人的臉色,就知道情況不對,幾乎是在同時,我鼻子中嗅到一股屍臭,急忙轉過頭去,但見一個全身有毛的東西,約有三尺多高,展開四肢從洞壁上飛速爬下。

它來得好快,一轉眼就到了我麵前,倒懸在洞壁上,別看這東西個頭不大,抬起頭來卻有一張大臉,臉上沒有毛,紅一道兒白一道兒的,口中全是尖刀般的獠牙,一對怪眼金光四射,伸出一隻爪子往我臉上撓了下來。我大吃了一驚,原來真有山魃,倒不是什麽僵屍成了氣候,可能是某種穴居猿類,由於長相十分恐怖,又一身腐臭出沒於深山洞穴之中,很容易被當成鬼怪。

一驚之下,山魃的爪子已經到了,雙方相距太近,我已經來不及躲避。它這爪子有如鋼鉤,縱然是皮糙肉厚的野獸也能一爪子撓倒。當時我心中一寒,以為我這張臉要被山魃撓下來了,不一定會死,可是臉都沒了我還活個什麽勁兒?早知道應該從棺槨中帶出墓主人的黃金麵具,那才擋得住這一下,問題是沒有這個“早知道”!而我身後的胖子雖然有村田22式獵槍,但是挎在背後,倉促之際也來不及摘下,他張口大叫作勢恫嚇,以為可以將山魃嚇走,卻沒起到任何作用。

我心中萬念如灰,隻好閉目等死,正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尖果急中生智,一抬手中的探照燈,一道強光打在山魃臉上。山魃發出一聲怪叫,它常年在陰暗的洞穴中出沒,目力異常發達,對光亮非常敏感,近在咫尺處讓探照燈的強光照在臉上,刺得睜不開眼,急忙縮回爪子擋在眼前。我暗道一聲:好險!尖果雖然在兵團接受過軍事訓練,但她性格柔順,以往遇上危險,從來都是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頂在前邊,想不到這次會是她救了我一命!

說時遲那時快,山魃往後這麽一縮,我趁機將軍刀拔在手中,可是還沒等我動手,胖子卻已搶上前來,揮起步兵鍬掄在山魃頭上,打得山魃一聲慘叫,一個跟鬥掉進了水中,轉眼被亂流卷得不知去向。暗河水位仍在上漲,幾乎沒過了三人的腳麵。我們隻得退上巨石頂端,三五丈高的一塊巨石,此時還在水麵上的僅有門板大小,過不了多大一會兒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胖子見這水勢驚人,才明白處境凶險,連說:“快走!快走!水漫金山了!”我們進入地裂子之後,一直往西邊走,雖然不知究竟走了多遠,但我估摸著上邊已經不是黑山頭了。大裂子一直延伸到大興安嶺以西的荒原之下,這一帶地勢低窪,全是無邊無際的沼澤濕地,腐臭的淤泥深不見底,遇上持續的暴雨會變成一個大漏鬥。我們又剛好位於地層斷裂帶比較狹窄的位置,從洞壁上爬過去的速度再快,也快不過暗河上漲之勢,想不下水是不可能了,但是暗河洶湧湍急,水性再好掉入水中也別想活命。如今情況緊急,容不得再想別的法子,隻好行得一步是一步了!

我打了一個手勢,招呼胖子和尖果快爬上去,怎知用探照燈往上一照,但見高處全是一對對金光爍爍的怪眼,原來附近的山魃不止一個,僅目力所及之處至少就有十幾隻。山魃形似猿猱,輕忽倏利,穴居於陰暗潮濕的地底,比較怕光,往來絕壁之上如履平地一般,可能常吃腐屍,因此身上有股子怪臭。長在地脈深處的寶相花,並非持續發光,它明暗交替,根據晝夜陰晴而定。此時暴雨如注,寶相花不再發光,大裂子又陷入一片漆黑,躲在周圍的山魃都出來了!三個人困在巨石頂端,一側是直上直下的絕壁,三麵是湍急的暗河,根本無路可退,隻好做困獸之鬥。

胖子用他的村田22式獵槍,我和尖果則使用擼子手槍,往洞壁上亂打。有幾個山魃被槍彈擊中,直接掉入暗河,有幾個爬到近前,也被我們用步兵鍬打進水中,其餘的山魃發出怪叫之聲,引來了更多的同類,但聽山魃在絕壁上呼嘯來去,如同惡鬼哭號一般,使人不寒而栗。暗河水麵越漲越高,轉眼之間淹沒了我們腳下的巨石,如果不是互相拉扯住,早已被激流卷入了暗河。

三個人絕望萬分,與其被山魃生吞活剝,還不如讓暗河卷走,憑身上的水性掙紮求生,也未必淹死,不過身上的東西太沉,不摘下來水性再好也沒用!為了下水之後不至於淹死,關東軍戰車部隊防撞帽、昭五式大頭軍鞋、槍支彈藥武裝帶、步兵鍬和軍刀,還有行軍水壺、土製炸藥,乃至幹糧,全部都得扔掉。沒了這些裝備,不在暗河中淹死也別指望出去了。舍不得扔下身上裝備還在其次,三個人忙於對付從絕壁上下來的山魃,根本沒有餘地摘下裝備。

混亂之中,我在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下,瞥見暗河上遊漂下黑乎乎一個東西。那是原始森林中的一根倒木,大約有幾人合抱粗細,樹幹當中朽空了,浮在水麵上沉不下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來不及猶豫,招呼一聲胖子,伸手拽上尖果,三個人抱住從身邊漂過的浮木,在暗河中起起伏伏隨波逐流,迅速往地裂深處而去,轉眼將絕壁上的山魃甩在了後邊。三人筋疲力盡,一個個直喘粗氣,全身上下都濕透了,一動也不想動,至於接下來是死是活,一切聽天由命罷了。

4

我腦中昏昏沉沉的,抓住浮木的手不敢放開,恍惚中想起了祖父如何傳授我《量金尺》秘本,我如何響應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到邊疆插隊,如何在17號屯墾農場開荒挖土啃窩頭,如何跟同伴們包餃子,如何在火炕上胡侃亂吹講《林海雪原》,如何在風雪中打狼,如何被一隻狐狸帶進遼墓,如何同胖子在黑水河蹲窩棚,如何吃榛子送來的苞米飯……浮木在暗河中忽上忽下,整個人一下子被拋上半空,又一下子墜入深澗,記憶中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仿佛全是上輩子的事兒了,距離已經無限遙遠。

渾渾噩噩中沒有了意識,不知過了多久才恢複過來,暗河流速已趨於緩慢。我將前邊的尖果和胖子叫起來,打開探照燈往四下裏一照,周圍全是黑茫茫的水麵,見不到兩側石壁,暗河流速雖緩,卻還在持續往前流淌。我用行軍羅盤看了看方位,仍是一直往西去。三個人說起之前的情形,真可以說是死中得活,世上的事從來都是吉中有凶、凶中有吉,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若非水勢猛漲,可通不過山魃出沒之處。當年的日軍討伐隊,可能就是全死在那裏了。

我對尖果說:“當時可真是凶險,多虧你用探照燈照在山魃臉上,否則我已經去見馬克思了!”

尖果兀自心有餘悸:“好在躲過去了,我真怕萬一……”

胖子卻插口說:“你放心好了,他能有什麽萬一,打小人嫌狗不待見,馬克思願意見他?”

他又對我說:“如果暗河一直通往長出寶相花的大洞,咱仨在朽木上順流而下,是不是不用走路了?你說炸掉寶相花的根脈,大裂子當真可以打開?”

我怕他得意忘形,便說:“我可不敢保證,地裂子如此之深,不知寶相花會長在何處,況且炸開了也不一定出得去。”

胖子抱怨道:“你要早這麽說,還不如把炸藥扔了,昭和十三式背囊沒背在你身上,你是不知道有多沉,真他娘死沉死沉的,好懸沒將我墜下暗河!”我一聽這話是怎麽說的,背囊裏的炸藥有多沉?沉得過他帶的那塊狗頭金?

胖子身上的是昭和十三式背囊,大興安嶺的獵戶大多撿過日軍及蘇軍裝備,比如軍鞋、背囊、水壺之類,乃至於槍支軍刀,十分堅固耐用,用東北話說叫“抗造”!日軍裝備多以年號命名,昭和十三年產的叫昭和十三式,簡單直觀。胖子這個昭和十三式帆布背囊,個頭並不大,容量有限,裝滿了東西才有多沉?何況昭和十三式背囊中又沒裝什麽,幾個槍牌擼子彈夾、防爆探照燈的備用電池、三五個豆餅子、十幾發村田22式獵槍的子彈、一大塊狗頭金,全是胖子一路上撿來的,途中也在不停消耗,之前他可沒說過半個“沉”字。他一次可以吃三十個窩頭,一個昭和十三式背囊,怎麽會讓他覺得太沉了?以至於暗河水勢上漲之時,他從巨石頂端躍上浮在水中的朽木,幾乎讓背包墜得掉入暗河?

我不得不承認,正如胖子一直以來說的,我是個多疑的人。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隨口說了這麽一句話,倒是讓我多心了,不知為什麽,隱隱約約覺得不對!我轉過頭來一看,背囊讓胖子扔在了後邊,我想瞧瞧有沒有他說的那麽沉重,真要是太沉了,可以將那塊狗頭金扔掉,困在不見天日的地裂子中,狗頭金還不如一塊幹麵餅子有用,怎知我用手這麽一拽,居然沒將昭和十三式背囊拽動。我心想這不是奇了怪了嗎?背囊當真如此沉重?裏邊裝了什麽東西?我所能想到的東西可不該這麽沉,胖子半路上又撿了什麽不成?是不是將村子裏的狗頭金全帶上了?說過多少次——狠鬥私字一閃念,怎麽他還是不聽,我不給他全扔河裏去,他就不知道什麽叫紀律!想到此處,我加了力氣,再次去拽後邊的昭和十三式背囊,可是一拽之下又沒拽動!我已經感覺到了,不是背囊過於沉重,而是後邊有個人抓住了背囊,不想讓我將背囊移開!

進入遼墓的人不少,陸軍在九尾狐壁畫下死於非命,打獵的大虎在地宮中變成了腐屍,從黑水河過來的知青全讓流沙活埋了,榛子或許命大逃了出去,盜墓的土耗子在殉葬洞窟中摔死了,死後還落個身首異處,僅有我和胖子、尖果三人一路至此,不會再有多餘的人了,那是什麽人躲在十三式背囊之後?我頭一個想到的是山魃,可又一想不對,山魃不該一直躲起來不動!此時我心中怦怦直跳,卻還沉得住氣沒有立即聲張,心想萬一隻是昭和十三式背囊帶子掛住了,胖子豈不是又有話說了,我可不想再給他說嘴的機會。不過轉念一想,應當不是我過於緊張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胖子不是也抱怨昭和十三式背囊變沉了嗎?在我們躍上朽木之時,昭和十三式背囊後邊一定多了什麽東西!

“寶相花”的光亮消失之後,四下裏黑得如同抹了鍋底灰,僅憑探照燈可看不見有沒有人跟在身後,從17號屯墾農場鬧狐狸開始,我們見到的怪事還少嗎?想到這裏,我讓尖果將探照燈的光束轉到後邊,一手握住軍刀,一手使勁拽開背囊。胖子和尖果不明白我要幹什麽,還沒等開口動問,我已經將背囊扯到一旁,三個人見到昭和十三式背囊後的東西,都被嚇了一跳,唬得麵如土色,不是人也不是山魃,而是擺在棺槨中殉葬的童女!

5

大遼太後的棺槨之中有四個殉葬童女,全在外槨與內棺的夾層之間,兩邊各有一個,一個手捧青銅寶鏡,一個手持青銅匕首,棺蓋上麵有一個捧長明燈的,墓主腳底下還有一個童女,項上掛有一個銀牌,銀牌上有“接仙引聖”四字。這四個殉葬童女,不過六七歲大小,皆為宮人裝扮。細說起來其中講究太多了,不提那三個,隻說墓主腳底下這個,在葬製中稱為接引童女,是給墓主人引路的,臉頰抹了朱砂腮紅,身上繡袍上有蓮花圖案,紅綠分明,小腳穿一雙如意雲頭履,大部分已經腐朽發黑。盜墓的土耗子是為了“果實”而來,但是墓中並沒有這個東西,此人扔下那麽多奇珍異寶沒動,也沒動其餘三個殉葬童女,卻將墓主腳底下的接引童女帶了出來,我完全想不出土耗子究竟要幹什麽。

遼墓玄宮東西兩殿中也有殉葬的童男童女,作為給墓主開路的儀仗,埋在玄宮中殉葬的童男童女不下幾十個,僅在棺槨中也有四個,墓主腳下這一個與其餘的有什麽不同?盜墓這個行當專掏老坑裏的東西,大到陪葬的金玉之器,小到墓主口中的銅錢,上等槨板也值幾個錢,卻沒人願意掏死屍,帶回家打板上香供起來?退一萬步說,如果當真有鬼,該不會隻有這一個小鬼兒,後來土耗子掉進殉葬洞死於非命,接引童女讓他扔在石台上,我們雖然打開了裝屍的麻袋,卻擺在石台上沒再動過。到了洞窟下邊,探照燈的光束一晃之際,我分明看到殉葬童女在我麵前,等我們再將探照燈轉過來,卻又不見了蹤跡。而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不是我往殉葬童女顯身之處多看了幾眼,也不會發覺那邊可以出去。之前我可不敢說童**魂不散,給我們指出一條生路,甚至無法確定是不是我看錯了。鬼神冥冥,說無容易說有難,但在此時看來,殉葬童女非鬼即怪,它一直跟在我們身後!

胖子躍上朽木之時,殉葬童女從後邊拽住了昭和十三式背囊,所以胖子才覺得背囊變沉了!他當時急於逃命,根本沒有多想,後來隨口說了一句,引起了我的注意。朽木浮在暗河上,僅在十三式背囊後邊可以躲人,要不是我多長了一個心眼兒,當機立斷將背包拽開,我們至今還不知道它在身後!真讓人越想越怕,一股子寒意從腳底心直躥上頂梁門——殉葬童女為什麽要跟我們出來?

胖子嚇了一大跳:“娘了個大爺的,我怎麽把這個小鬼兒背出來了?”尖果也嚇得夠嗆,幾乎將手中的探照燈扔了。我連忙接過探照燈,對準殉葬女童從頭到腳照了一遍,探照燈的光束照上去有形有影,可見並不是鬼。鬼長什麽樣我也沒見過,但據說在燈下無影,通常意義上是有形無質,乃怨煞之氣所化,反正以前迷信的人都這麽說。而殉葬的女童在我們麵前,瞧得見摸得到,那麽說不該是鬼。不過死了千年的殉葬女童,形骸已朽,麵目都看不出了,怎麽可能會動?真正讓我覺得可怕的是——殉葬童女的行動還是有意識的,至少在我看來它是有意躲在我們身後,鬼知道它想幹什麽!

我尋思盜墓的土耗子是鬼門天師的傳人,一雙夜貓子眼擅於識寶,從棺槨中將殉葬童女帶出來不可能沒有原因,道門中人大多迷信——成仙了道必須躲過九死十三災,殉葬女童在墓中千年,是不是多少得了些個氣候,可以躲災避劫?可要真有這等異處,盜墓的土耗子還會死得那麽慘?又說什麽上當了,上的是這個殉葬女童的當?

我一想到這裏,更覺得心驚肉跳,是不是這個小鬼兒做了什麽,使得土耗子沒有在墓中找到“果實”,並且死於非命?我們能從殉葬洞中逃出來,也並非命不該絕,而是這個小鬼兒給我們指出了一條活路,我們是否也上了它的當,分明是斷腸散卻認作活人丹?一時之間我腦中的念頭紛至遝來,胖子和尖果可沒想這麽多,僅見到殉葬童女躲在昭和十三式背囊後邊,可也足夠吃驚了,最可怕的是不知道這個小鬼兒要幹什麽。如果說存心害人,途中卻沒見它作祟;如果說它想躲在後邊跟我們逃出去,那更不敢想了,按過去迷信的話來說——死人不該見三光,三光指日光、月光、星光,見了日光魂飛魄散,星月之華為陰光,見之可以變成飛僵。一個死在墓中上千年的殉葬童女,要借我們三個活人從墓中逃出去,這還了得?人死之後入土為安,入土不安即成僵屍,皆因人有三魂七魄,魂善而魄惡,入土不安是由於人死魄存,以至於屍身不朽,百年為凶,千年成煞。上千年的凶煞晝伏夜出,可以吞雲殺龍,所過之處赤地千裏,草木皆枯,天羅地網也無法格滅,唯有佛祖降世才能將它降服。

胖子口口聲聲說他不信鬼神,可在大山裏插隊,這類迷信傳說也聽了不少,何況殉葬童女又在他麵前,由不得他不信了,縱然膽子夠大,心裏邊也沒個不發毛。殉葬童女雖然一動不動,但是癩蛤蟆跳到腳麵上,不咬也嚇一跳!他眼珠子一瞪,摘下背上的村田22式獵槍,看意思是想一槍崩了這個小鬼兒,再一腳踹下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