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河中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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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手持村田22式獵槍,要給對麵的小鬼兒來上一槍,怎知槍支彈藥都在暗河中浸濕了,到了這個緊要關頭,又打不響了。三個人的槍牌擼子也在對付山魃之時打光了子彈,還沒來得及取出背囊中的彈夾替換。我讓他且勿焦躁,你往一個殉葬女童身上打一槍又能如何?把一個死在墓中上千年的幹屍再打死一次,那有什麽意義?如果這個死孩子真有道行,一杆老掉牙的村田22式獵槍也奈何它不得。我覺得殉葬童女來頭不明,是否不懷好意還不好說,若不找出其中真相,將來必有後患!於是讓胖子帶好昭和十三式背囊,我們的幹糧、電池、火種全在裏邊,萬一掉下暗河,那可是想哭都找不到調門兒了。又讓尖果接過探照燈,光束對準殉葬童女,同時取出背囊中的彈夾,給槍牌擼子裝填子彈。我則挽了挽袖子,拔出軍刀在手,壯起膽子湊到殉葬童女麵前,準備看它一個究竟——在墓中埋了上千年的幹屍為什麽會動?

胖子在後邊說:“你可當心了,別讓小鬼兒掐了你的脖子!”

我說:“這小孩兒頂多三四歲,我上山下鄉懷壯誌,廣闊天地煉紅心,什麽大風大浪沒見識過,三十老娘倒怕孩兒不成?”

胖子說:“你是三十老娘啊?這小鬼兒死了不下上千年,隻怕道行不小,你可別大意了!”

不用胖子說,我這心裏邊一樣發怵,真不想抬頭去看殉葬童女長了水銀斑的小臉兒。奈何形勢所迫,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當下將心一橫,還是先用嘴對付,對殉葬女童說道:“不知盜墓的土耗子是怎麽想的,居然把你從墓中帶了出來,又讓我們仨遇上你,可謂緣分不淺,在殉葬洞中全憑你顯身指引,我們才找到了出路。看你這意思可能是想跟我們出去,能有你這兩下子,想必道行不小,然而你有所不知,你埋在墓中這千百年,世上早已天翻地覆改朝換代,不是你以為的那個年頭了。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全世界無產階級已經聯合起來了,估計你同樣是一苦孩子出身,否則也不至於讓墓主當成頂棺陪葬的明器。如今壓在窮苦人頭上的三座大山都被推翻了,你死後有知,應當可以瞑目於九泉之下了!不如聽我一句勸,趁早別出去了,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既然已經死了,該放下的就得放下了,塵歸於塵、土歸於土、該上天的上天、該入地的入地,出去了你也沒有地方待,頂多給你擺博物館裏,再給你扣個大玻璃罩子,那還不如這地兒舒服呢!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咱好不容易遇上了,又挺對脾氣的,我才勸你兩句,你聽我良言相勸還則罷了,要是膽敢出什麽幺蛾子,我們仨可容你不得!你能耐再大,對付得了我們,對付得了八百萬解放軍嗎?”

胖子聽不下去了:“你可真能吹,牛都讓你吹上天了,咱的隊伍幾時擴編到八百萬了?”

我往後一擺手,讓胖子不要插口,我隻不過是信口開河嚇唬這個小鬼兒,你不給它唬住了,它如何能夠善罷甘休?然而殉葬童女立在原地,任憑我說了半天,仍是動也不動。胖子說:“咱是不是想岔了?八成又是自己嚇唬自己,不如給它來個幹脆利索的,一腳踹進河裏喂王八!”

胖子說得簡單,這一腳我可踹不出去,一旦讓它咬了如何是好?殉葬童女不可能不會動,分明是它拽住了昭和十三式背囊,不想讓我們見到它躲在後邊,這其中沒鬼才怪!何況朽木在暗河中起起伏伏,我們仨大活人都得半趴著,殉葬童女一個幹屍怎麽可能立而不倒?我一想該說的我也都說了,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殉葬童女來頭不明,不將它扔下河去,遲早還要作怪!

打定主意,我提起軍刀插在鞘中,雙手握住了刀柄,用頂在前邊的刀鞘去撥殉葬童女,想將它撥到河中。此時此刻,不僅我屏住了呼吸,我後邊的尖果和胖子也很緊張,一口大氣都不敢喘。尖果的探照燈一直照在殉葬女童臉上,胖子那邊已經將手槍子彈頂上了膛,隨時可以開槍,另一隻手握住了步兵鍬。說話這時候,我手中的刀鞘也伸過去了,之所以用刀鞘不用刀,是為了留下餘地,不至於損毀屍首,以老時年間的話來說——小鬼兒難纏,一旦讓小鬼兒纏住,不死也得扒下一層皮,原樣打發走了才是。再說刀鞘剛伸過去,殉葬童女的臉突然動了一下,兩隻眼睜開了!

2

在探照燈的光束之下,殉葬童女二目有如兩個黑洞,從中射出兩道光。我雖然有所準備,卻仍出乎意料,殉葬童女在墓中埋了上千年,臉上已經長出了水銀斑,麵目發黑,身上繡袍比銅錢還硬,居然還可以睜眼?我一怔之下,殉葬童女一抬手抓住了刀鞘,它手上指甲很長,攥在刀鞘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心中暗道一聲“糟糕”,僵屍可不同於山魃,不長毛的僵屍可比長毛的還厲害。自古以來有黑凶白凶之說,長毛的死屍在民間稱之為“凶”,那是比較常見的,百年成凶千年成煞,有了千年以上的道行,才會顯出原形,麵容如同活人一樣,並且可以口出人言,那可了不得了!

遼墓中的棺槨和死屍不下幾十上百,為什麽僅有這個殉葬女童有了道行?它有什麽不同之處?我聽我祖父說過“墓中千年僵屍皮肉近乎銅甲”,村田22式獵槍都打不了,以道法方可降服!什麽叫道法?道門中對付僵屍的法子,比如畫符念咒,比如用朱砂碗倒扣在僵屍頭頂上,另外據說盜墓的還有陰陽傘可以收僵屍。民間俗傳僵屍也怕棺材釘,那都是一尺多長的大鐵釘,年頭越老越好,百年僵屍怕千年棺材釘,一千年的僵屍怕一千兩百年的棺材釘,讓棺材釘戳到,即可折掉一百年道行,釘一下驅魄,釘兩下滅形,所以盜墓的都帶一兩枚老棺材釘。你要看到有人身上揣了一枚黑沉沉的老棺材釘,不用問一定是個扒墳掘墓的土耗子。當初17號農場經曆風雪狼災,一隻狐狸將我們帶進墓中,見到一個死在墓道中的土耗子,那人身上不僅有玉勾護身,還有一枚棺材釘,可見此說並非謠傳。我後悔沒在墓中撬一兩枚棺材釘出來,那還怕什麽殉葬的童女?但是我沒有朱砂碗、桃木劍,也不會畫符念咒,一旦讓僵屍撲住,如何脫得了身?

我急忙往後拽這刀鞘,連拽了兩下,竟沒拽動。朽木在暗河水流中搖晃起伏,胖子讓我擋在身後,不敢輕易開槍。他一時心急搶上前來,抓住了刀鞘一同往後拽。二人一使勁,這才連刀帶鞘搶了過來,可是用力過猛,收不住勢了,軍刀掉下了暗河,人也幾乎一個跟頭落入暗河。胖子翻身而起,手中的槍牌擼子已經對準了殉葬童女,勃朗寧M1900型手槍不是嚇唬貓的,使用7.65毫米子彈,即使有了道行的千年僵屍,腦袋上挨兩顆“黑棗”,也可以打出兩個窟窿!

可是正當此時,暗河轉為湍急,撞上了一塊凸出水麵的岩石,“哢嚓”一聲響,朽木前端被撞掉了一部分。三個人猝不及防,連同那個殉葬童女全被拋上了半空。胖子舉槍正要打墓中的千年僵屍,突然間被拋了上去,險些將他甩進暗河,隻好扔下手中的槍牌擼子,使用步兵鍬掛住朽木上的一根枝杈,下半身已經落在了水中。我和尖果見胖子情況危急,立即抓住他的背囊,拚了命將他拽將上來。地裂子至此驟然收緊,暗河走勢急轉直下,水流洶湧無比。我們仨穩住了身形,再用探照燈照過去,照見殉葬童女仍在我們對麵,兩手指甲撓住朽木,正在緩緩爬向我們!

三個人臉對殉葬女童,背後是朽木前端,整個身子傾斜下墜,抓住了枝杈不敢鬆開。胖子接過尖果的槍牌擼子,抬手打了兩槍,雙方相距雖近,但是晃動劇烈,子彈不知打去了什麽地方。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中,一臉水銀斑的殉葬女童已經到我麵前了!我心寒股栗,可抱住了朽木不敢鬆手,身後邊是胖子和尖果,無處可以躲避,隻好讓胖子將他的步兵鍬給我。我一隻手接過步兵鍬,對準殉葬童女的頭拍了過去。沒想到殉葬童女往前一縱,從我頭頂上躍了過去。我看出殉葬童女要撲向尖果,一隻手用步兵鍬鉤住枝杈,另一隻手往上一伸,抓住了這個墓中幹屍的一隻腳。殉葬童女兩隻小腳上穿有“如意雲頭履”,這是一種宮女的繡鞋,鞋尖上有卷雲紋裝飾,如同腳踏祥雲一般,埋在墓中千百年,繡鞋已經變得黢黑,上邊的紋飾都看不出了,摸上去有如粗麻,使勁一捏可能都會碎掉。

暴雨引發了山洪,寶相花的蔓條不再發光,巨大無比的地裂暗河中,僅有探照燈的一道光束晃來晃去,周圍全是一片漆黑。我伸手抓住了一隻小腳,心說:可讓老子逮住你了!立即順勢往下一甩,想將這千年幹屍扔入暗河。地裂深處的暗河水勢湍急,全是亂流漩渦,大羅金仙掉下去也別想再上來。不過按迷信的話來說,僵屍埋在墓中,在五行上占個“土”字,土能克水,河中的老龍也鬥它不過,它甚至可以吸盡水脈。

可在情急之下,我也理會不了那麽多了,使盡全力往下甩去,剛掄到一半,手上忽然一輕,僅有一隻如意雲頭履連同繡袍還在我手上,裏邊的殉葬童女卻已掙脫出來,翻身一滾,落在我的對麵,一隻手摳住朽木,另一隻手往它頭頂上一抓,一把扯掉了臉皮。我們仨沒想到千年幹屍還有這麽一招兒,心中無不駭異,而尖果的探照燈光束投在對方的臉上,但見殉葬童女皮囊之下,竟是一個小老頭兒,一張樹皮似的怪臉,二目異常明亮,身高比不過三歲孩童。他被探照燈晃得睜不開眼,隻好用手去擋光束,手心中分明有一個朱砂八卦印記。

3

我直至此時才明白過來,一路躲在我們身後的根本不是殉葬童女,而是一個盜墓的土耗子!之前有兩個打獵的,冒充成哥兒倆,一個叫大虎一個叫二虎,二虎是個盜墓賊,大虎則是他帶的一個傀儡行屍。二虎行跡鬼祟,一直背了一個大口袋,我原以為那裏邊是裝東西的,其實是帶了一個老盜墓賊,此人應當是二虎的師父或長輩,多半經驗非常豐富或者有什麽別的能耐,反正二虎全聽這個老土耗子的。不過老土耗子身材短小,而且年邁老朽,又不願以真麵目見人,因此躲在一個大口袋中,讓二虎背上他到處走。

老土耗子告訴二虎,墓中有個什麽果實,二虎鑽進棺槨去找。當時正好我和胖子、榛子也進了槨室。老土耗子一看有人來了,便立即躲在一旁,沒有讓我們見到。等我們再次進入放置棺槨的正殿,二虎已經背上老土耗子逃入了暗道。老土耗子意識到進入遼墓的人不少,怕有人見到他的真麵目,躲進暗道之前,又從墓主棺槨中掏出一個殉葬童女,借了這一身皮囊裝裹,仍讓二虎背上他往外逃。如此一來,即使有人打開口袋,也會誤以為隻是一個殉葬童女。我們三個人追出來,還真讓這個老土耗子唬住了,想不出二虎為何會從墓中掏出一個殉葬童女,於是將口袋擺在石台上沒有動。二虎這個倒黴鬼,卻掉進殉葬洞摔死了,臨死之時還在抱怨——上了老土耗子的當,墓中根本沒有“果實”!老土耗子扮成的殉葬童女,則跟在我們身後一路逃出遼墓,進了這個長有寶相花發光蔓條的大裂子,怎知降下暴雨,山洪猛漲,我們仨趴在一根朽木上在暗河中順流而下,到了這會兒老土耗子也躲不住了,不得不顯身出來。

此時暗河流勢稍有緩和,我咬了咬牙,握緊手中的步兵鍬,正想一鍬將老土耗子拍下暗河。老土耗子一邊擋住刺目的探照燈光束,一邊陰惻惻地說道:“且勿動手,老夫有一句回天轉日之言相告!”

我們對這老土耗子恨之入骨,不是土耗子要進遼墓盜寶,唆使我們去摘壁畫上的“黃金靈芝”,陸軍不會死於非命,其餘的知青也不會因為來找他而被流沙活埋在墓中,我和胖子、尖果三個人同樣不會陷入這個萬劫不複的大裂子,沒死也扒下一層皮了。而扮成殉葬童女的老土耗子正是禍頭,我們好懸沒讓他嚇死,有仇不報非君子,不將他踹進暗河喂王八,如何出得了這口惡氣!我不容分說掄起步兵鍬正要動手,老土耗子卻對我說:“當年在老鼠嶺上打天燈那位爺是你什麽人?”

我聽他說出這句話,不由得怔了一怔,心想老土耗子認得我祖父?當初我祖父在老鼠嶺上打天燈,得了一張玄狐皮,又聽信了一個畫陰陽八卦的火居道慫恿,前往鬼門河盜墓取寶。那個畫陰陽八卦的火居道,手上有八卦印,應當也是個鬼門天師,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即使老土耗子身為鬼門天師,對舊事有所耳聞,也不會一見了我的麵就提到我祖父。

我心中暗暗吃驚,當年跟我祖父拜過把子一同去鬼門河盜墓的火居道,卻是此人不成?不過畫陰陽八卦的火居道已經死在鬼門河了,況且據我祖父大少爺說,那個火居道身材魁偉,而這個老土耗子枯瘦短小,如同活轉過來的棺材釘,怎麽可能會是同一個人?我一時忍不住好奇,想聽一聽老土耗子會說什麽。暗河洶湧湍急,量這廝也飛不上天去,隻要不是千年僵屍,我還怕一個老土耗子不成?於是用手中步兵鍬一指老土耗子,說道:“在老鼠嶺上打天燈的是我祖父,如若不是野雞沒名草鞋沒號,你也留個名號在此!”

老土耗子一陣獰笑:“原來真是故人之後,怪不得十分相似,你小子可比你祖父那個窩囊廢膽子大多了。老夫是你祖父結義的兄長,按輩分說你該稱我一聲幹爺!”

我可不信他這番鬼話,罵道:“去你大爺的,我爺爺可不認得你這棺材釘似的老妖怪!”

胖子說:“套近乎也沒用,你今兒個把他爺爺從八寶山搬出來,我們也得讓你下河喂王八!”他又在我身後低聲說:“你爺爺當年可沒少跟牛鬼蛇神打交道啊!在這兒還能遇上熟人?”

我也納了一個悶兒,我祖父將我從小帶大,他的經曆給我講了不下八百六十遍,我怎麽從來沒聽他說過認得這麽一位?

4

老土耗子見我不信,又說出一番話來。原來當年那個火居道扮成一個畫陰陽八卦的,在墳中給人畫八卦糊口,卻有一雙道眼,擅於望氣,怎麽個望氣?按道門裏的話說——“寶氣騰空,辨豐城神物”。這是一個典,說是以前有會道法的人,望見鬥牛之間有紫氣,認定豐城埋了寶劍,後來真從豐城下挖出一個石匣,打開來光氣異常,匣中有雙劍,劍上刻了名字,一柄曰“龍泉”,一柄曰“太阿”,沒出土之時,有道眼的人已經看出來了。

火居道為什麽有這個本領?這個話得往前說了,仍與鬼門河有關。相傳此河乃禹王治水鑿出來的,為了給黃河泄洪,這條河一直鑿到了大山深處,與山澗、暗河相通,寬處十丈有餘,綿延幾百裏,深不見底,水流湍急,暗流漩渦遍布。夜晚河麵上常有異響傳出,有時仿佛千軍萬馬,如陰兵過界。

因為通著黃河,水中時有大魚出沒,老早以前,有這麽一位壯士,就在鬼門河上射魚為生,射獵有射狐狸射兔子的,他卻射魚,世上再沒別人有他這兩下子了。以前有這麽一句話“木匠長、鐵匠短”,那是說幹木匠活兒,能做長了不做短了,做長了還能往短處改,做短了可就不好往長裏加了;鐵匠幹打鐵的活兒正相反,往長了打容易,所以是寧短不長;再比如廚子是能淡不鹹。總之各個行當都有規矩有門道,也有各個行當的秘訣。這位爺如何射魚?撐一葉扁舟到河上,窺見什麽地方有大魚,彎弓搭箭射下去,死魚帶箭浮上水麵,他再以撓鉤將魚撈上來,開膛破腹收拾好了,拎到市上叫賣,祖宗八代全是吃這碗飯的。

射魚的也是爹娘所生,卻有兩件事,旁人都不及他。頭一件,射的箭叫分水箭,這可是一宗寶物,從分水龍王廟中取出來的,三支箭一張弓均以玄鐵打造,箭尾至箭頭擰花向上,一氣嗬成,比一般的箭重上十倍不止,用好了威力無窮,透水穿波,非比尋常。拉弓射箭必須要臂力過人,否則弓拉不滿,箭的威力也就打了折扣,而這張玄鐵弓,沒有兩膀子力氣可拽不開,所以打剛會走路便開始訓練臂力。除了臂力以外,還要練準頭兒,夜裏點一根香,別人拿著晃,自己用眼珠兒追著看香頭兒看,一來二去蒼蠅打眼前飛過都能分得出公母。第二件,他在河上能夠看見河底的魚,因為射到大魚之後,拎上來開膛,有時會剖出魚珠,魚珠無光,不值幾個錢,卻可以明目,所以他目力驚人。射魚的有這等本領,一天卻隻射三箭,從來不多射。因為過去的人講究留有餘地,射魚的也一樣,指望這條河吃飯,為了多掙幾個錢,把魚都射死了,以後還怎麽吃這碗飯?所以他一天隻射三箭,箭無虛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爭,活得倒也自在。

有一天射魚的做了個怪夢,夢見有人扣門,他起身打開門,見進來一個黑臉大漢,身穿黑袍,足登黑靴,往臉上看,黑中透亮亮中透黑,一副黑鋼髯如煙熏的金剛、火燎的羅漢一般。射魚的嚇了一跳,莫非是來了強盜響馬?正尋思怎麽保命,沒想到黑臉大漢二話不說拜倒在地,口稱:“恩公救命!”

射魚的不明其意:“這位壯士,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一個射魚的,隻會使弓箭射魚,以這個養家糊口,此外一無所長,如何救得了你?”

黑臉大漢說:“恩公容稟,明日裏你到河上射魚,會見到一個大漩湧,那便是我的冤家對頭,恩公不要多問,隻須朝漩湧中連射這三支分水箭,便可救我於水火。”說罷不見了蹤跡,射魚的一驚而起,方知是南柯一夢,心下暗覺奇怪。轉天又到河上射魚,好端端的晴天白日,突然之間來了一陣烏風急雨,河中當真出現了一個大漩湧。射魚激靈靈一個冷戰,想起了昨晚夢中之事,顧不得細琢磨,急取壺中箭,忙拔紫金標,拉開一個架勢,前手攥著弓背,後手拉開弓弦,分水箭搭弦認扣,那真叫弓開似滿月,箭去如流星,說時遲那時快,往河上這個漩湧之中“嗖、嗖、嗖”射了一個三箭連珠。

說也奇怪,霎時間雨收雲退、日照當空,河上的大漩湧也不見了。射魚的滿腹疑問回到家中,當天夜裏又夢見那個黑臉大漢,進門磕頭叩謝大恩。射魚的一頭霧水,起身相攙,問對方究竟是什麽人?黑臉大漢卻道:“三天之後三更時分,恩公到河邊等候,我當有重報。”說罷蹤影皆無。

射魚的出於好奇,按時辰來到河邊,雖是夜半三更,好在一輪皓月當空,倒也看得見路,忽然一片烏雲遮住了天上的月光,那個黑臉大漢從河中走出來,又對他下拜。射魚的一看嚇了一跳,心說這位是什麽人啊!怎麽從河裏出來了,而且上來以後身上連個水珠兒都沒有,這是神仙啊!便壯著膽子問道:“閣下何許人也?”

黑臉大漢說道:“恩公見問,不敢不如實相告,之前沒說,也是怕驚了恩公。實不相瞞,我乃沉屍河底多年的水鬼。”

射魚的聽見“水鬼”兩個字,嚇得頭發都豎了起來,抹頭要跑。黑臉大漢連忙說道:“恩公切莫驚恐,我豈敢加害於你,隻因我在這鬼門河底多少得了些個風雲氣候,無奈劫數到了,將受天羅地網格滅,河上那個大漩湧,卻是上天派下來的一條老龍,全憑恩公三箭射死了老龍,才使我躲過這一劫!”說罷了這番話,黑臉大漢一招手,又從河裏上來三個水鬼,將射魚的那條船推走了,一炷香過去,推上來一船金珠寶玉。

黑臉大漢說:“恩公取了這一船金珠寶玉,盡可享受一世榮華富貴。”

射魚的半天沒緩過神來,看了看這一串的金玉卻擺手相拒。他現在是要多後悔有多後悔,腸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黑臉大漢是沉屍河中的水鬼,他絕不會射那三箭,射了三箭不要緊,射死的可是一條龍,黑臉大漢是躲過了一劫,這個報應遲早會落在射魚的頭上。他積祖在河上射魚為生,不爭名不奪利,雖然沒有錦衣玉食、高官厚祿,卻有一口安穩飯吃,沒想到惹下這麽大一個禍頭,射殺老龍,得的了好嗎?說不定哪天一個天雷就給自己劈死了!

黑臉大漢見射魚的不要金珠,知道他心下的擔憂,也自覺心裏有愧,隻好另尋他法,說當年有一頭靈龜從鬼門中馱出一個石函,內有一卷無字天書,不想撞在一艘大船上,龜死船沉,一同落在了鬼門河底,沉船下的無字天書至今仍在。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下河將天書取上來,天書雖名無字,實乃金符玉籙,撮壤成山、畫地為河、移天換月、興雲致雨、飛沉在意、隱綸無方、坐知過往、洞見將來,但是石函卻開不得,無字天書中的內容也看不得,否則遭的報應可比射死老龍大多了。因為妄窺天機,必遭天報,吃五穀雜糧的人命淺福薄擔不住。恩公帶了無字天書回去供於宅中,每年八月初三,披散了頭發,口中銜一柄尖刀,登上屋頂簷脊,望北鬥七星下拜,立誓不曾窺覷天書,可保子孫三代平安無禍。

黑臉大漢說完話,命三個水鬼下河抬出沉船,然後自己下去捧上來一個石函交給射魚的。說是石函,卻有如一塊整石,方方正正,無蓋無縫,通體黑色泛著寒光,上麵刻了密密麻麻的符籙。射魚的接過來晃了晃,裏麵確實有東西。按照黑臉大漢的話,半信半疑將石函捧回家中供奉起來。這個傳說在民間稱為“鬼門得道”,因此又將無字天書稱為《鬼門天書》。射魚的在鬼門河得了天書,仍甘守清貧,在河上射魚為生,也從未曾打開過石函,後來壽活八十,無疾而終。打從這兒起,石函中的一卷《鬼門天書》一直在射魚的後人手上代代相傳,此乃後話,按下不提。

再說這個火居道,原是洛陽城中一個要飯的小乞丐,趕上荒年討不來飯,餓急了隻能挖蚯蚓、螻蛄、蜘蛛、蜈蚣等各種毒蟲充饑,以至於慢慢地眼前長了一層繭,什麽都看不見了。睜著倆眼都找不著飯轍,何況瞎了呢,如此過了幾年,差點兒沒餓死。最後他一狠心,自己割開了繭,竟長出一雙道眼,可以辨物識寶。又因機緣巧合,讓他偷看了兩三頁《鬼門天書》,從此通曉了道法,便扮成個畫陰陽八卦的火居道四處行走,尋找機會取寶發財。

那一年他看出了大少爺家有寶物,可助自己成就大事,便跟大少爺拜了把子,一同去鬼門河取寶,沒想到失手落入河中。大少爺以為火居道有死無生,無論如何也活不成了。萬沒想到此人身上穿了大少爺打下的玄狐衣,乃是避水的寶衣,竟讓他死中得活,又從河底下出來了。人是出來了,卻中了一個蠱咒,還是失傳已久的“縮屍咒”。中了這個蠱咒,身子會逐漸縮小,什麽時候身子縮沒了,命也就沒了!

火居道想盡了法子,延遲蠱咒發作,又憑偷窺過兩三頁《鬼門天書》,收下許多門人,自封為“鬼門老祖”。他手下的門人充為天師,以畫符念咒降妖捉怪為幌子盜挖古墓,從此世上才有了鬼門天師,以前並沒有。但這幾十年來,鬼門老祖的身子越縮越小,受盡了縮骨之苦,真可以說生不如死。

後來不知從哪聽說上古有佛花,可照十方世界,佛花結出的果實,可以使人了脫生死,過去的盜墓賊手上大多有《陵譜》,什麽墓在什麽山,什麽陵埋了什麽東西,其中均有所載。《陵譜》有真有偽,不乏捏造胡編的,裏邊的內容不可盡信,但這對於鬼門老祖來說,無異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根據《陵譜》中的記載,大遼太後的墓中有佛花,不過那座遼墓以山為陵,玄宮位於山腹之中,深埋大藏,使盜墓賊無從下手,又因年代久遠,已經沒人找得到了。解放後老土耗子為了避風頭,躲在深山老林中不再出來。

5

直到1968年,邊境上的17號屯墾農場發生狼災,又有百年不遇的暴風雪襲來,我和胖子、陸軍、尖果四個人走投無路,讓一隻大狐狸帶進一座墓室,墓磚上皆有寶相花的圖案,並有九尾狐壁畫,而且在壁畫上方長出了黃金靈芝。我們在墓中躲過狼災和風雪,出來之後無意中走了口風。一來二去傳到了老土耗子耳中,他聽出這裏邊大有蹊蹺,按葬製大遼太後等同至尊,應當埋於九室玄宮,可見九尾狐壁畫墓不是真正的玄宮,推測這壁畫後麵必有玄機。

於是讓他門下一個土耗子,扮成打獵的二虎,到上黑水河找我們帶路。另一個打獵的大虎,則是長白山上的獵戶,讓土耗子害了性命,當成一個可以用於脫身的傀儡。沒想到我和胖子沒上當,土耗子碰了一鼻子灰,隻好又去下黑水河找陸軍,許下很多好處,又放蛇咬了尖果。陸軍平時挺機靈,卻讓土耗子唬住了,不僅收下了特級戰鬥煙,還真以為墓中的黃金靈芝可以起死回生,為了保住尖果的性命,這才叫上我和胖子,一同上了黑頭山,下了大遼太後墓。

我們幾個人在前邊走,土耗子背上鬼門老祖,一路在後邊跟了進來。怎知墓中並沒有寶相花,之所以有那些壁畫圖案,是因為玄宮下有個大裂子,其中有許多古老的岩畫,描繪了“太陽的果實”。岩畫不下幾千年了,不知是什麽年代的古人所畫,而且這個大裂子太深了,下去的人沒一個上得來,包括棺槨中的墓主大遼太後在內,沒人見過深處有什麽東西。後來整座九室玄宮被流沙埋住,土耗子二虎掉下殉葬洞摔死了。老土耗子見沒了出路,不得不躲在我們三個人身後,一直往地裂深處走,我到了暗河上才將他揪出來。

他說一來沒想到地裂子如此之深,二來沒想到寶相花如此之大,居然是長在地脈盡頭的聚光之花。生死富貴,人各有命,之前死的那幾個人,大抵命該如此。自古道“冤仇宜解不宜結”,我祖父跟他是結拜的兄弟,雙方又一同陷在深不見底的大裂子中,鬥下去兩敗俱傷,同心戮力或許還有一條生路,何必分個你死我活?他雖然中了縮屍咒,身子短小行動不便,又上了年歲,但是當了那麽多年盜墓的土耗子,鬼門老祖這個稱呼不是憑空而來,如果我們三個人摒棄前嫌聽他指點,大裂子雖深,卻也困我們不住。不僅如此,說不定還可以找到寶相花,得了好處四人均分!

我心知肚明,老土耗子走投無路了才說出這番話,吃盜墓這碗飯的土賊,向來見利忘義,頭裏說得好好的,後手又在背後捅刀子,信了他這番話,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何況雙方結下的是死仇,多少條人命在裏麵,這是解不開的梁子,別說什麽當年跟我祖父拜過把子,那還不是為了我祖父打下的玄狐皮?

雙方說話之時,暗河湧入了一個更大的岩裂,水勢相對平穩。我一看機會來了,別再聽老土耗子說這些鬼話了,對方又何嚐不明白我們不會善罷甘休,說這番話穩住我們,多半是想伺機發難,當即對胖子使個眼色,二人各持步兵鍬,上前來捉老土耗子。老土耗子問道:“爾等當真要去了老夫不成?”

胖子說:“你要是不想下河喂王八,趁早跪下求饒,然後束手就擒,我們將你塞進背囊,帶出去再斃也不是不可以。”

老土耗子雙目賊光閃爍,說道:“鬼門老祖道法通神,豈能被爾等活捉!”

我和胖子可不將這老土耗子放在眼中,你不下河喂王八,還逃得上天嗎?正在此時,老土耗子抬手扔出一個東西。我用步兵鍬一擋,發出“當啷”一聲,心知是殉葬童女身上掛的銀牌,而對方趁機往上一躥,居然沒再落下來。我們仨轉頭望向四周,都沒見到老土耗子的蹤跡。忽聽半空中傳來一陣獰笑之聲,尖果忙用探照燈往高處照,三人一抬頭,但見老土耗子懸在高處,背上長出兩對透明膜翅,如同一隻大蜻蜓似的,在地裂子中越飛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