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僵屍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走的道多了,劫道的也就見多了。有明著來的,十幾條漢子把路一攔;有暗著來的,內鬼接應飯菜投毒;更有官匪勾結在背後下軟刀子割肉的。可像今天這般單槍匹馬身上帶著傷還敢明板子叫留貨的,那還真是老母雞打鳴——天下奇聞。

幾個性子烈的早就罵開了,“忘恩負義”、“小婊子心腸”粗人糙話叫一旁的月桂都臊紅了臉。那女子卻好似聽不見看不著一般,又將話說了一遍:“這趟貨走不得,請各位交出來。”

月桂是個急脾氣,她離那女子最近,正貼著後背,怎麽也沒想到大夥費了老半天的力氣救上來的卻是個犯渾的女匪,心下一狠,丟下手中的濕衣服,摸出短刀就上去了。

“月桂,小心!”

還未弄明白怎麽回事,月桂就覺著肩頭一疼,短刀脫手竟是被人反擒住了身子。原來那女子早就注意到了月桂的動向,剛才一直假裝和阿布哥對話。這一幕卻未瞞過月老爹的眼睛,可惜慢了一步,還是叫人家擄了去。看著鋒利的刀口貼在月桂喉嚨上,眾人皆不敢亂動,直把那挾持月桂的漢人女子恨得牙都碎了。

月老爹早就看出來這小丫頭是個狠角色卻不想她居然一上就反擒住了月桂,心裏也亂了幾分,臉上卻紋絲不動:“敢問大娘哪條道上的,不妨留下字號,大家呢也算多交一個朋友。我們雖是小窮幫子,孝敬您的洋大頭倒也不缺。承蒙您看得起不如報個數目,休要傷和氣。”

那女子本來板著一張臉,聽月老爹說到最後卻是眨眨眼睛一臉不解,反問道:“老爹,你們當我是劫道的土匪?”

月桂當她故意耍無賴充愣,斜著眼睛瞪她:“不是土匪還成了救命的大俠不成?”

那女子居然笑了起來,都說月桂的眼睛是天上的星辰在閃,可這女子笑起來竟比太陽還要耀眼。她放下匕首塞到月桂手裏:“真當我是土匪,妹子你就一刀抹下去。”這叫在場的人都傻了眼,這,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月桂自然是不會輕易殺人,阿布哥他們也看出了隱情,與那女子坐下來一談,驚得在場的眾人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自稱姓林,名叫秀秀。乃是龍虎山上清觀外室弟子,今次是得了師令下山來了結一樁五十年前留下的禍根。當年她師父曾在附近降服了一枚紅毛僵屍,本來是要當場火化以絕後患。不想一連下了大半個月的陰雨,無法開壇做法,隻得退而求此次,采用停葬之術將僵屍連同棺木封入地下。所謂停葬就是將棺材豎著入土,取“暫時”、“停止”的意思,不同於尋常人家頭腳齊平入土即安的平葬。

五十年停葬,僵屍的屍氣已經化去,師父命秀秀下山將他改葬。沒想趕到那風水地裏一看,棺材居然不見了。多方打聽才知道那片風水地幾年前已經被一戶大員家納為己有。秀秀尋上門去,裏麵卻是一座死宅。大員一家上下二十四口人皆死於非命,而本來用以鎮住僵屍的銅鏡被丟棄在後院裏。秀秀直呼不妙,先是知會了警局,又四下查探得知大員死前曾向鐵布幫拖運過東西似是三口大木箱子,這就連夜策馬趕來,怎曾想半路又遇上了劫道的山橫子,什麽都不說上來就要取秀秀的腦袋。

月老爹忙拿出那塊嵌玉銅鏡,遞於秀秀:“看清楚,可是這一塊。”

秀秀驚呼了一聲:“正是,還好沒丟,我當是落進河裏給衝走了呢!”

阿布哥與月桂的臉色都變了幾變,月桂低聲問:“阿布哥,若她不是扯謊,那是窟窿裏……”

阿布哥點頭:“怕是真中了,紅毛的凶物!”

兩人正要上前交代一番,林子後麵傳來了一聲“嗡”響,而後便是淒厲的呼救聲。

“不好,是虎娃!”

“怎麽?”

“阿爺,那紅毛的棺材在石窟窿裏。虎娃,虎娃在哪兒?”

大家這才發現虎娃自吃完晚飯之後便失去了蹤影。阿布哥的頭皮都快炸開了,抄起家夥就往藏棺材的石窟窿處跑,竟有一個人比他還快上幾步,“嗖”地一聲竄進樹林裏頭隻留下半道殘影。

秀秀尋著呼救聲到了石窟前麵,隻見地上一小攤鮮血在月光下泛著紅光。還沒站住腳,一道腥風從腦後掃來,秀秀身形一搖,就地打了幾個滾,這才避過奪命的偷襲。剛穩住了身形,那紅毛僵屍又撲了上來,秀秀一邊與它周旋,一邊懊惱:方才太多急躁,未曾多做考慮,竟忘記將那鎮屍的銅鏡收回來,現在想要收拾這孽障談何容易。這紅毛僵屍被鎮在棺中多年,本來屍氣已散得七七八八,成不了大害,怎料造化弄人,偏就在五十年期滿之際叫人刨了出來。今日又偏巧趕上月圓之夜,叫他吸滿了至陰之氣才會破棺撲人,如此這般凶悍。

秀秀幾番強攻,均無法將他拿下,反而漸漸落了下風。忽然靈光一閃,素手自胸前的長辮尾巴上一抹,將捆頭發的兩根發繩扯了下來,左右開弓箍住了僵屍的雙臂。那兩道發繩細如絹絲,卻捆得紅毛子動彈不得,原來正是道家專門用來捆棺的墨鬥線。秀秀這趟出來法器黃符全在包袱裏,一番惡鬥下來都落了水,隻有墨鬥線因為方便好用,倒被她紮了辮子留在身邊。此刻正成了救命的寶貝。

“林姑娘!”阿布哥舉著十拍子衝了上來,對著僵屍的頭一通亂轟,十顆子彈都打盡了,紅毛僵屍還是紋絲不動,仿佛那幾槍是給他抓癢的兒戲一般根本不多做理會,潰爛的脖子朝天一仰,放出了打雷一般的吼叫,雙臂一扯,頓時將墨鬥線斷了個滿地皆碎。

“糟了,你快走!”秀秀生怕紅毛撲人行凶,矮身從他腋下竄了過去,擋在阿布哥麵前。阿布哥平素就是個頂天立地的鐵漢,此刻又怎肯讓一個外來的女娃子為自己擋禍,竟是快她一步,掐住了紅毛,就地扭成一團翻滾開來。不想那紅毛專就盯死了秀秀,抓起阿布哥胡亂一甩,又奔著秀秀而去。秀秀身上本來就帶著傷,稍不留神已經被僵屍逼到角落裏頭,再無翻天之力。

此時又有幾個人從林子裏竄了出來,秀秀一見來者,心中大喜:“老伯快給我銅鏡!”她這一喊真氣盡散立刻被僵屍反撲在地。月老爹與她還隔著一片矮林,少說也有百來十步的距離,眼看尖牙已經壓在秀秀頸脖子邊上,心中大呼一聲哀哉!千鈞一發之際,忽見跟在後邊的月桂側身一挑,竟將阿爺手中的銅鏡踢上了半空。

“你這是幹嗎?”

月桂顧不上答話,她自肩上抽出響箭,單膝跪地架起強弩朝著天空就是一記急射。

那一記龍頭響箭如脫籠的猛虎釘住了銅鏡,複又如猛龍出水一般正插入僵屍額間。一陣黑煙從紅毛僵屍身上發了出來,秀秀兩腳一蹬將他摔在一旁,方才吐出一口舒心的長氣。阿布哥上前扶她,不料對方卻猛地跳了起來:“不對,僵屍已經傷了人,快將他找出來!”僵屍傷人可大可小,若是被屍氣攻了心竅,那麽這人是萬萬留不得的。

月老爹畢竟是過來人,一看秀秀的神色就知道此事尚未了結,立刻著人四下尋找虎娃。秀秀本來就帶著槍傷,又是連番惡鬥此刻全憑一口氣在硬撐。好在老天有眼,虎娃很快就被阿布哥找到了,此刻正躲在樹上發抖。用了老大的力氣才將他弄了下來。秀秀上前檢查傷口,馬幫裏的人圍了一圈,生怕小虎娃有什麽閃失。

“不礙事,這不是僵屍傷的,”秀秀長吐了一口氣,方才坐下來調息。

“那他身上的血又是怎麽回事?”月桂湊上去要細看那傷口,虎娃遮掩著不肯,被瞪了一眼,隻好放下捂在後腦勺上雙手。

“哎,這是怎麽弄的?”

虎娃捂著臉,不好意思道:“我,我本來想打麻雀吃,不知道怎麽的忽然跑出來一隻紅毛的妖怪,我嚇死了,沒看清路,磕了腦袋……月桂姐,我,我上樹不是怕他,我,我……”

“就是想上樹掏麻雀窩子,對不?”

“嗯,對的對的。”

在場的眾人無不發聲大笑,連一旁打坐的秀秀也勾起了嘴角……

次日,就地燒了那害人的僵屍,眾人上馬話別,阿布哥向秀秀討了那副原本用來裝僵屍的空棺說是要送往鬼葬山去。大主顧雖然已經不在了,可鐵布幫的規矩不能壞,接下的貨必定要送到,這是馬幫的信義,也是阿布哥的原則。趕馬的諸位漢子一致同意:繼續上路,將空棺運去虎跳溪水,即便沒有另一半紅錢,也斷不能失了鐵布幫的威風。

“鍋頭好走,小女子祝你們一路順風,平安到頭。”

“林姑娘多保重,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隻管開口,隻要有鐵布幫旗號的地方,就有你林姑娘的朋友。”

兩人相視一笑,轉身策馬,於茫茫綠野蒼道之中分了東西,各奔著自己心頭的那股希望而去。

於是,茶馬古道上又響起了“叮當——叮當——”的馬頭鈴聲,繼續譜寫著屬於這支馬幫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