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家駿活著的時候,對武豪的管束甚是嚴厲,通常連他來往的朋友都要一一甄別,唯恐兒子交友不慎成了小太保。他對武豪的學習自然也是事必躬親,所以那段時間裏武豪還算中規中矩,沒人會把他與日後聲名遠播的艋舺黑幫打手聯係起來,更不會想到他還能成為管理數百名小弟的黑幫頭目。

事情要從武家駿得病住院說起。那時候台灣還沒有全麵實施全民健保製度,武家駿又不屬於四大保障(軍人、公教人員、農民、勞工)範圍內,所以沒有任何醫療保險。心髒病住院後,以他的條件不可能有錢享受太好的醫療資源,所以他選擇了收費較便宜的醫院,但高昂的醫療費還是成了他們頭上的一座大山。

那時候武豪還在上學,每天和姐姐武珍來回十餘裏路給父親送飯,回家做完功課後還要再去醫院幫忙,苦不堪言。再往後武家駿病得越來越重,餐廳自然是不能開了,甚至連家底也要花光了,兩個孩子馬上就要陷入無學可上的地步。

麵對如此窘境,上大學的武珍一咬牙退學去紅燈區做了陪酒女郎,以犧牲自我為代價供弟弟上學和父親看病,咬呀維持生計。這時候,有個叫梁文斌的青年富豪經常來找她,出手闊綽,從一定程度緩解了武家的經濟危機,但也為日後的禍事埋下了隱患。

大約與梁老板認識三個月以後,武珍辭去了陪酒女郎的工作,開始成了梁老板的職業情人,這時候武家駿的健康狀況逐漸好轉,開始進入調養階段,所以相對平靜。誰知道好日子沒過幾天,就在武珍以為可以和梁老板長相廝守的時候,有人拿了雜誌告訴武珍,梁文斌要結婚了。

原來這個梁文斌是台中建材大王梁蕭聲的小兒子,是個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像武珍這種類型的情人,僅僅台北一地就有四個,所以他不可能和每個人結婚,但情投意合之時這些涉世未深的女孩兒都會如武珍一般天真地等著梁文斌來娶她們。過了幾天,梁家派了個律師過來,給了武珍一筆錢,還要她簽個協議:以後與梁家再無往來。此時武珍已經懷孕,便以此為條件希望梁家讓她把孩子生出來。

誰知道梁蕭聲會錯了意,以為武珍想趁機訛詐梁家,自然對此極不滿意,甚至揚言就是把孩子生下來梁家也不會認,言外之意自然是指武珍做過陪酒女郎,不承認孩子的父親就是梁文斌。那時候台灣還沒有普及DNA親子鑒定,普通人甚至沒有聽說過種東西。武家駿因武珍出事後失去了藥物來源,情急之下要武珍立刻把孩子打掉,收錢了事。

武珍不願聽從父親的建議,她當時是否真有嫁入豪門之心隻有她自己知道。於是她挺著大肚子去台中武家討要說法,卻和管家起了爭執,連梁文斌的人都沒有見到,回來後又氣又急,竟一時想不開投河自盡,搞出一屍兩命的慘劇,轟動台北。那時候梁蕭聲已經開始考慮從政了,覺得這種事情不好聲張,便讓人拿了一大筆錢給武家駿,還讓他前往最好的醫院重新檢查,並承諾以後藥費由他支付,隻要武家不鬧事。

武家駿得了偌大的好處,自然不再說什麽,甚至在家中將女兒所有的痕跡都抹得一幹二淨,好像武家從沒有過女兒一樣。那時候武豪正在準備聯考,開始的時候並不知道姐姐的事情,卻沒想到就在這時姐姐竟然死了,而父母給他的理由卻是失足落水,無論從哪兒想都是疑竇叢生。

後來武豪見武家駿刻意抹掉武珍存在過的痕跡,心裏極為不滿。於是他開始暗中留心姐姐的事。也正巧此時梁家的律師過來送錢,武豪在暗中窺聽了事情經過,一時間怒意陡生,想到姐姐之前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他再也無法抑製胸中的憤恨,竟然提了把刀到處尋找梁文斌。

就梁文斌看來其實他和武珍的事根本就不叫事,雖然發生過不止一次,但他是世族豪門,所以從未擔心。當時若他能稍微吸取教訓,縱然不回台中哪怕在台北換個地方都不會讓武豪找到。他一個中學生又沒什麽錢,自然是尋了一陣兒暫時放下,以後的事情誰能說清楚?可偏偏這梁文斌過於托大,一沒保鏢二沒隨從就敢繼續出沒於艋舺,在認識武珍的那個酒廊揮金如土,一來二去讓武豪正好堵個正著。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此時的武豪看到梁文斌恨不得生吞了他。那天現場除了梁文斌和武豪外就是幾個女人,這些女人被武豪掏出的刀嚇得尖叫迭起。喝得渾身癱軟的梁文斌就這樣被武豪捅了十多刀,一聲不吭地栽倒在酒桌底下,血從屋裏流到了屋外。

接下來的事情沒有什麽懸念,武豪因此獲刑十八年;當時他還是個中學生,沒有成年,所以還算輕判。之後武家駿病發身亡,妻子被送進安養中心,家產也都散失殆盡。而武豪在監獄裏也是九死一生,屢次遭到梁蕭聲買通的殺手的暗算,多虧一個獄中大哥將他收入麾下才免得一死。

“這個人難道就是陸星?”李直仁聽到這裏,忽然插言問道。秉海深哈哈大笑,指著李直仁歎道:“怪不得阿超說你是個人精,果然精明得很,一下子就被你猜到。沒錯,這個人就是陸星。那時候他在監獄中替Jimmy蹲苦窯,還沒發達,正是用人之際。像武豪這種無家無業又涉世不深的年輕人最受歡迎,沒過幾天武豪就成了他的心腹。其實也正是這樣才算保全了武豪一命,要不然他就算不死恐怕也是個殘疾人了。”

“那後來呢?”小許問道。

“後來陸星把武豪培養成了最能打的手下,綽號‘黑狼’,就是說他心狠手黑又工於心計,非常難對付。但武豪一向知恩圖報,對我們幾個老家夥還算尊重。尤其是我當年幫過他父親,後來他在裏麵的時候還幫過他母親,所以商會上麵很是照顧,又買我的麵子。”

說到這兒秉海深意味深長地看了李直仁和小許兩眼,似乎在看他們的反應,然後才悠悠繼續說道:“對付‘風箏’甚至是陸星這種人,其實還是得以毒攻毒。我覺得武豪還是靠得住的兄弟,而且他還肯幫我們,這也是非常難得。這幾年黑狼的名字在道上非常響,雖然說還是陸星的戰將,但無論是手下還是麵子其實都已經不輸於陸星了,隻是他是陸星帶出來的小弟,就和當年陸星與Jimmy的關係一樣,尊重陸星而已。”

“既然這樣,他圖什麽呢?為什麽要幫我?”李直仁突然問,“難道就僅僅是和秉叔的關係?就算這樣,對付王啟龍這種人我覺得還不一定夠。再說他們都是陸星的手下,難保將來陸星不出麵,這樣我們商會又怎麽辦?”

秉海深點了點頭,似乎對李直仁的話非常認可:“這就是武豪幫我們的理由了。現在是什麽年代?難道他能在陸星手下幹一輩子嗎。他不止一次和我說過,要轉型幹高科技,手下就要有人。有人要先用其德而再用其才。他不願意重蹈Jimmy的覆轍,希望找到可靠又有頭腦的人幫他,將來自立門戶的時候才可以有人捧啊!”

“我不可能做他的手下,我是商會的人。”李直仁冷冷地回答。

“誰說讓你做他的手下了?你這樣的人做他的手下也屈才了嘛!我看武豪的意思是交幾個朋友,將來用得上的朋友。你也別太把這東西當回事,先見見麵再說,要是幹得過就借他的手把‘風箏’這種人搞下去,待你做了會長還怕什麽黑狼白狼。就是憑著我們商會幾十年來和警方良好的合作關係,哪個警長不給個麵子?”

秉海深後麵的話顯然打動了李直仁,他和小許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直到前者再次給他們增加籌碼:“阿超人很好啦,但比起來其實你更適合做商會的會長。我挺你的原因是你不像他那麽柔弱,就像清朝時候康熙皇帝選繼承人一樣,若選了相對性格柔弱的八皇子或十四皇子都對整個國家不利,那時候積弊叢生,必須有一位像雍正那樣手腕強硬的人施展鐵腕手段才能繼續保持國家昌盛。國家是這樣,商會也是這樣,我們現在需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人啦!”

秉海深點了支煙,眯著眼繼續說道:“秉叔看人不會錯,你一定能把商會做大做強,就衝你之前搞的那幾條,什麽電競、區塊鏈、運動健身,別說宮區,整個艋舺都沒幾個人懂啊,還能讓你搞得有聲有色。就這一點他們誰都比不了,將來你做了會長可以讓阿超給你把控全局,畢竟你們又是兄弟,又有人買他的麵子。”

“這樣啊,那我們什麽時候見麵?”李直仁終於被秉叔說動了,和王啟龍接觸後,他感到自己勢單力孤,確實需要強有力的人支持他。

和武豪的見麵由秉叔安排在宮區一個不起眼兒的小火鍋店中,店主據說和秉海深是老相識,所以安排得相當周到。再加上這個地方既安全又安靜,所以非常適合談事情。他們到來的時候正是晚上七點,比起喧鬧聒噪的宮區,這兒好像成了一塊難得的淨土。

揣著忐忑的心情坐下沒幾分鍾,武豪就帶著手下出現在了李直仁和小許的麵前。與秉叔介紹的一樣,這位身材高大魁梧,麵皮發黑的中年大漢一見李直仁就開心地張起了雙臂做擁抱狀,還大大咧咧地拉過李直仁的手笑道:“秉叔說你很有頭腦,是個宮區難得的才子。我早就想見見你了,今天一看果然氣質出眾,與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啊!”

武豪在李直仁對麵坐下,然後讓手下退出房間關上門,才又說道:“你選會長的事情秉叔給我說了。你放心,你的事情就是我事情,我一定全力幫助。到時候商會和宮北幫就成一家人了,我們就夜夜笙歌,天天能開心到死!”

說著話他端起杯子和李直仁碰了一下,一口將啤酒喝幹:“現在能讓秉叔看上的年輕人很少,你一定行。”

他說著指了指屋外遠處的街道,忽然把話題轉了過來:“我聽說你見過‘風箏’了?”

李直仁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是的。”

“他說什麽?”

“他不同意撤出商會的地盤。”李直仁淡淡地說道。此時他還不知道武豪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所以也不敢多說什麽。況且同為陸星手下的戰將,他不覺得武豪能因為這事和王啟龍對著幹。

“好,一會兒吃完飯我帶你去找他,要是他不同意撤離宮區,”武豪突然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大聲說道,“我就幹他娘,不信他不給我‘黑狼’這個麵子。”

雖然不太相信武豪的大話,可李直仁還是對他有所期待。前天在洪盛酒家,被王啟龍逼著接受條件讓李直仁感到奇恥大辱,他知道弱肉強食的道理,也明白要得到商會的支持就必須忍辱負重。坐上武豪的賓士車,李直仁跟著浩浩****的車隊前往宮頭東見王啟龍。其實說起來路程並不算太遠,他們僅用了十分鍾就到達了約定地點:王啟龍小弟的大排檔外麵。

此時王啟龍已經帶了幾十個人分坐在三張桌子後麵等待武豪;相較之下武豪這邊隻有十幾個人,顯得有些勢單力孤。不過很快李直仁就發現在這裏實力似乎和人數不成正比,最起碼王啟龍的態度與前幾天截然不同。

“風箏,聽說你最近很忙啊,生意做大了,一直在發財嘍!”武豪一坐下就和王啟龍聊了起來,卻始終沒有介紹身邊的李直仁和小許。王啟龍自然也知道他衝什麽來,但既然對方不說他也沒什麽要講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武豪閑扯。

“哪裏哪裏,我是刀頭上舔血,吃碗辛苦飯。哪裏像狼哥在宮區有頭有麵,孝敬的兄弟那麽多。”王啟龍的話軟中再刺,陰惻惻地盯著武豪。李直仁也聽說過,陸星手下的八大戰將各不統屬,雖然都是宮北幫名下,但無論是生意還是小弟都自顧自家,隻向陸星交錢而已。不僅他們之前來往很少,甚至有些勢力較大的戰將如黑狼這樣的連陸星的賬都不怎麽買,暗地裏甚至和其他幫派眉來眼去做著不可告人的利益交換,隻是陸星求個太平,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譬如眼前的王啟龍與武豪,雖然同為八大戰將,可幾乎無甚往來,就地盤來說其實武豪遠離宮區,和艋舺都離得很遠。按理說本來武豪是沒份插手王啟龍和商會這些事情的,隻是如今黑狼的勢力在宮北幫最大,王啟龍不願招惹而已。

“你知道我的脾氣,我講話不講第二遍。這個李直仁是我朋友。他和我講,他要做商會會長,正在和那個高超競爭,所以不希望有人搞事情出來引起注意。這邊最多的就是你的生意,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幫忙,先把人撤出來。”武豪說著點了支煙,目不轉睛地盯著王啟龍,等待他的答複。

王啟龍麵無表情地望著武豪,似乎在考慮如何答複,足足過了有一分鍾的時間,他才微笑著點了點頭:“好啊,既然這樣那我就讓兄弟撤出來。”

他回答得相當幹脆,絲毫不拖泥帶水,又說道:“我王啟龍也是交朋友的人,既然狼哥讓撤那我沒得說。”

“好,那我多謝了。”話雖然這樣說,可武豪仍然大剌剌地坐著,絲毫沒感謝的意思。王啟龍則絲毫沒有在意,很小心地站起身和武豪握了握手:“那我先走了,狼哥。”

說著他還扭過頭向李直仁打了個招呼:“不打不相識,以前的事情就過去了,以後要是有什麽用得著我風箏的地方就過來宮頭東找我。”

王啟龍說完話站起身,在一群小弟的簇擁下離開。看樣子他完全不像是一個和武豪平輩的宮北幫戰將,倒像是武豪的小弟。不過此時的武豪絲毫沒有在意李直仁有什麽想法,隻是得意地拿了瓶啤酒給李直仁:“明天開始我給你拿錢借給那些商戶,讓他們以後不再借任何高利貸,這樣整個街區不就清淨了?”

李直仁吃了一驚,武豪能幫他把王啟龍那些賣毒品的手下趕走就已經很夠意思了,誰知道他竟如此好心,一幫到底。整個宮區放貸的除了宮北幫以外還有不少外來的幫派和地頭蛇,這些人雖然都是些烏合之眾可資金規模極為龐大,如此一擲千金無異於向所有高利貸開戰。

“恐怕他們不太願意吧!”李直仁說道。

“放心吧,我們借錢給他都是免息的,他們怎麽能不樂意。你記住周期不能太長,最多一個月。到時候還可以再借,但一定要保證資金的安全。”武豪說道。

“免息?”李直仁驚訝得差點兒掉了下巴。武豪得意地點了點頭:“明天介紹一個朋友給你,絕對是我們的大金主。他不做高利貸生意,但要把艋舺所有的高利貸打垮。”

武豪說這話的時候李直仁並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可第二天見到那個叫陸子銘的人時他才一下子明白他想做什麽。

這個陸子銘不屬於艋舺,對於本土幫派來說他同樣是外省幫。這個被稱作東門幫的新興勢力剛剛成立不久,老大就是這個陸子銘。作為一個地道的二代移民,陸子銘的父親陸浩文曾經做過三十七師師長吉星文的警衛隊長,隨師長來台後任澎湖防衛部內衛隊長。退役後陸浩文在台東生活,一直到去世都沒去過台北。

隻是陸子銘天生不是個安分的主,早年做過電子設備的生意,後來將公司做大,股票套現後成立了幾個金融公司。因與當地的幫派爭地盤,一來二去心狠手辣的陸子銘就成了當地幫派的實際負責人。雖然年過天命,可是統一全台地下金融行業的抱負還是讓陸子銘充滿了鬥誌,他覺得自己是為此而生的人,東門幫的使命就是完成他的抱負。

如今從台東到台北,陸子銘第一站就看中了艋舺的宮頭地區。這裏雖然龍蛇混雜,但發展潛力極為巨大,是站穩腳跟的首選。但宮區的大小幫派和商會勢力在此根深蒂固,想除掉是不現實的,於是陸子銘選擇合作,從李直仁的半條街向整個大艋舺地區擴展。

“我們的合作完全是良性的強強聯合,我出錢、他出人、你出地盤,到時候大家一起把宮區變成第二個西門町,集商業、住宅和購物為一身,成為新時代的台北中心。”坐在咖啡廳裏的陸子銘麵對一直茫然的李直仁說出了這番話。雖然他沒有完全打消李直仁的疑慮,可一想到利用這些資金可以打敗那些地下錢莊,李直仁就興奮不已。

於是,合作就這樣展開了。除了秉海深,李直仁沒有通知商會的任何人,甚至連高超都不知道這些事。之後他按照陸子銘的意見,帶著幾個新麵孔的小弟開始在自己負責的區域內清理整個街區的高利貸和地下毒品,甚至包括那些不太健康的成人產業都變得少了許多。

一個星期之後,李直仁的街區和高超的街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讓李直仁在商會的周例會上出盡了風頭。包括邱禮楨在內的所有人都開始對李直仁刮目相看。

“直仁的商區很多商戶反應不錯哎,把自己的錢拿出來借給他們做生意還不收利息,這個主意雖然很好但不值得推廣。”邱禮楨微笑著拍了拍李直仁的肩膀,慢悠悠地走出了會議室。

他身後的高超則一臉疑慮地望著李直仁:“我聽說你在和宮北幫的人合作,利用他們來清理街區。有這回事沒有?”

“怎麽可能,地下錢莊和那些毒販子大多是陸星的手下,我就是和他們合作,他們也不可能幫我對付他們自己人啦!”李直仁無不得意地對高超做解釋。

“那樣最好。”高超無不擔心地望著李直仁,“商會有商會的規矩和手段,幾十年來一直是這樣過來。外麵很多人惦記,你要小心不能上了人家的圈套。”高超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李直仁一眼,皺眉走遠了。

李直仁孤獨地坐在辦公室寬大的椅子上,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看似平靜卻暗流湧動的宮區,一時感慨無限。這裏曾經是高世元的書房,不知多少決策都是他和邱禮楨在這兒定下的。他們為什麽冒險幫助一個陌生女人而得罪身邊所有的人呢?

李直仁想不清楚,也不願意想清楚,他需要做的是麵對現實,把商會的控製權搞到手。就在這個時候,理欣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你到底想怎麽樣啊,我聽說你和外省的幫派合作?”亭亭玉立的理欣讓李直仁立即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他有些木訥地望著麵前的戀人,不知如何回答。

“說話啊。到底是不是?”

“我隻是想把宮區搞好一點兒。”李直仁說道。

“這麽說這件事情是真的了?”

“是你哥讓你來的?”

“他很擔心你,這可是引火燒身。”理欣擔憂地說,“我也很擔心你,無論是你勝還是我哥勝,其實都無所謂。我們隻在一起不好嗎?”

“我很想證明自己,也不願就這樣活著。”李直仁歎了口氣。

正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小許從外麵急匆匆地走了起來,看到理欣在他有些驚訝:“理欣,你怎麽在這裏?”

“我為什麽不能在啊,難道你們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讓你說的,我們怎麽可能有什麽秘密。”小許燦笑道。

“我來告訴直仁,也順便通知你一聲,小心玩火自焚。”理欣陰沉著臉走了,留下一臉茫然的小許和無可奈何的李直仁。

“怎麽樣,商戶們都還滿意嗎?”李直仁開口道。

“商戶們還好啦,雖然大家覺得麻煩,可由於是無息貸款,所以也都接受了。隻是我聽說了一件事情,感覺應該告訴你。”小許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

李直仁愣了一下,忙問道:“什麽事?”

“我聽說過幾天東門幫和宮北幫要舉行結盟大會,到時候陸星會帶人參加,而且那個‘黑狼’武豪不僅是宮北幫的戰將,同時還是東門幫的話事人,位列‘宮門四少’之一。”小許說道。

“有這樣的事?不過這和我們有關係嗎?難道他們要共同對付商會不成?”想到這裏李直仁又覺得有些可笑,商會又不是黑幫,怎麽可能讓兩個幫派聯手對付。

果然,小許搖了搖頭說道:“當然不是,這隻是表麵上的說法,但是據說黑狼暗地裏和那個陸子銘聯手想要做掉陸星。之後由黑狼出任宮北幫的老大。”小許悠悠地說道。

小許的話讓李直仁吃了一驚,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的,沒有搞錯吧?”

“錯是應該沒有錯啦,反正我就是知道啊!”小許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淡淡的尷尬,好像有什麽隱私被人窺破一般。李直仁臉色微變,先是疑惑繼而釋然,緊緊皺起眉頭說道:“你又去小紅那裏了?”他說的小紅其實是指紅燈區的一名陪酒女郎,一直和小許有聯係。

小許臉色微微一紅,說話有些吞吞吐吐:“我隻是去坐坐啊,我們什麽都沒做。”

可是看到李直仁臉色不善,他又補充道:“小紅的一個姐妹被加了鍾,要陪的人就是東門幫所謂的什麽‘東門四少’之一的關豹,聽說是東門幫的四大話事人中最年輕的一位。那家夥喝醉說再過幾天,整個艋舺就是他們東門幫的天下了。”

“然後呢?”李直仁目光炯炯地問道。他一定要確定消息的可靠性,所以問得非常仔細。小許搔了搔後腦勺兒,有些疑惑地說道:“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反正過幾天東門幫和宮北幫要舉行結盟大會了,到時候我們看看情況就知道了。”

李直仁微吸一口冷氣,臉色凝重地盯著小許,過了一會才焦急地說道:“哪有這麽簡單啊,他們明擺著就是要做掉陸星占地盤啊。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

“你怎麽這麽著急啊直仁,陸星死活和你我有什麽關係?”

“你怎麽不明白?”李直仁歎了口氣,“陸星是宮北大佬啊,是宮北幫真正的決策人,是坐館。也隻有他才能讓八大戰將聽話。要是他掛了,那還有誰能服眾?Jimmy時代的人死的死、殘的殘,現在也隻有陸星還壓得住宮北,也在客觀上維持著艋舺的和平。”

“艋舺會買他的賬麽?”小許嘟嘟囔囔地問道。

“當然啦,艋舺幾十號角頭,那個不買陸星的賬?他一掛不僅手下的八大戰將要開戰,連艋舺也會亂起來。到時候商會還怎麽搞?以前劉老會長創商會的時候,雖然是艋舺幫派大混戰時期,但他有大角頭‘賊星’支持。現在呢,你我還是高超能撐起來?指望那幾個老頭兒,我看算了吧!”李直仁無不擔憂地歎了口氣,悲哀地說道。

“那我們還要去幫陸星不成?”小許問道。

“不是幫他,是幫我們自己。”李直仁站起身點了支煙,“如果這個消息確認屬實,那我們必須得想辦法通知陸星。”

說到這裏他狠狠地把剛剛點燃的煙扔到地上,用力踩了一腳:“真是令人不爽的消息。”

“我們真要通知他嗎?”小許顯然不太情願。李直仁沉默片刻,然後說道:“你不是有個兄弟在宮北幫的那個什麽飯店當廚師嗎,把他約出來聊聊,先確認一下結盟的情況。”

“那是大廚的兄弟。”小許支吾道。

“那就讓大廚和他說,就說你有事找他,不要提我。”李直仁走到窗前,望著漫天的陰霾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小許不敢多問,從亂糟糟的桌上摸出手機給大廚打電話,不過很快就掛掉了。

“大廚說,他們已經過來了。”小許驚愕地說道。

一分鍾之後,高超就帶著大廚和小山西從他的賓士車裏走了出來。

高超的臉色不太好,一改平時恬淡的態度,顯得有些焦急。他絲毫沒有客套就直奔主題:“阿仁,你知道東門幫和宮北幫在下周要舉行結盟大會嗎?”

“怎麽了?”李直仁臉色微變,他似乎已經隱隱察覺到了高超的來意。高超卻沒有客氣,聲音又脆又亮:“我聽說黑狼要和陸子銘聯手做掉陸星,然後控製整個艋舺地區。他們要推你做商會的會長,然後通過這種手段消除商會的影響力。”

“有這種事?”李直仁和小許對視一眼,都沒想到竟然還有這種操作。高超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你以為黑狼他們幫你沒有目的?商會是老商戶的根,隻有控製了商會才能得到這些老商戶的信任。這一點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如果強製使用暴力手段恐怕還會適得其反,所以必須用其他辦法。”說到這兒高超停頓了一下,好像在重新組織語言。

“另外就是黑狼的野心太大了,不僅要做掉陸星,還要控製整個宮北幫。問題是八大戰將之中明確能支持他的其實隻有兩個人,反對的倒是占了多數。陸星一死不僅宮北幫要亂,恐怕到時候艋舺也不能免禍。”

“那我們該怎麽辦?”李直仁靜靜地打量著高超。

事實上對於認識多年的兄弟兼大哥,他對高超並沒有多少反感,隻是一想到自己坐牢期間高超卻在外麵逍遙自在,李直仁就感到不公,總覺得心裏有一口氣。

當年是他主動選擇承擔所有後果,這一點毋庸置疑。但高超出來以後沒有給他更多的補償,甚至連聲道歉的話也沒有,有些讓李直仁下不來台。隻是這次推他做會長這件事看得出高超極為用心,直仁心裏多少有了些許安慰。

他長歎一聲,用低沉的聲音告訴高超,這件事他已經知道了,並且有了自己的打算。

“阿仁,與東門幫的合作一定要停止,否則你是玩火自焚。”高超語重心長地勸慰了一陣兒,但李直仁並未立即表態,他隻好搖頭而去。

高超剛走,李直仁就催促小許讓大廚聯係他那個兄弟。雖然小許和高超的話都提到了東門幫要和宮北幫結盟,但對於推自己做商會會長的事仍舊有些將信將疑,直到兩天以後的傍晚,李直仁在自己的商區巡視時遇到了迎麵而來的黑狼。

“李老弟,正要找你。”武豪熱情地拉住李直仁到一個茶樓坐下,然後親自給他倒茶,“最近商會的生意還好吧?”

“哦,還好。”由於摸不透他的來意,李直仁不敢托大,隻好勉強應付。武豪開心地和他聊了幾句閑話,然後話鋒一轉,說起了正題:“兩天以後,我們宮北幫要在愷撒酒樓和東門幫舉辦結盟大典,屆時不僅有鐵獅團助興,還會請來嫩模和議員出席,現場抽獎,絕對熱鬧非凡。你一定要來捧場,我發紅包給你。”說著他開心地拍了拍李直仁的胸口,好像兩個人已經說妥了一樣。

“這個……”

“什麽這個那個,給我‘黑狼’個麵子,一定要來。還有你回去告訴你們會長,就說這次商會就不用人來了,由你全權代表,到時候我們宮北幫挺你當會長,一起發大財。”說話間武豪舉起了茶杯,“今天先以茶代酒,到時候我們一醉方休。”說完先把杯中熱茶幹了,一擺手讓小弟遞過請柬和禮物。

“不成敬意,這是我們陸星大佬的一點兒心意。他讓我一定請你過去,他可是非常看好你哦!”

李直仁接過請柬,眼瞅著武豪拱手離去,卻遲遲不肯坐下。他癡癡地望著人頭攢動的街衢,搞不明白到底宮北幫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從茶樓下來,正琢磨找個地方好好清淨一下,小許迎麵走了過來。每天他倆從兩個方向在街麵上的巡查,碰頭本是極為平常的事情。

“大廚那個兄弟已經聯係好了,現在在熱炒店等我們,要不要過去聊聊?”小許問道。

“怎麽去那裏了?”想到那裏畢竟是比較惹眼的地方,李直仁並不太願意去熱炒店,萬一讓陸星的小弟看到少不了惹麻煩。隻是人家既然是大廚的朋友,不過去就是不給大廚麵子。於是無論李直仁願意不願意,他還是如約坐到熱炒店的屋子裏。隻是除了這位叫大兵的廚師,店裏沒有任何人,一看就是大廚有意給他們留出時間談話。

“最近很忙啊?”照例是個庸俗的開頭,李直仁開啟了他的套話之旅。大兵是個身高一米八開外的胖子,說話甕聲甕氣,顯得中氣十足:“還行,因為東門幫要和宮北幫結盟包了整個酒店,所以最近一直在搞這件事。”

“雙陸結合啊,倒是難得,以後不知道艋舺會成什麽樣子。”李直仁試探地說道。

“當然是宮北幫一家獨大了。別看整個艋舺幾十號角頭上萬人馬,可說到勢力還是宮北幫最強。這次陸星把位子讓出來,明擺著撐‘黑狼’大佬上馬。”

“你說什麽?”李直仁吃了一驚,“陸星要讓位?”

“據說是這樣啦,那天不僅是結盟儀式,還是陸星傳位給黑狼的日子,到時候再由黑狼宣布和東門幫結盟,整個艋舺就成了宮北幫的天下。”

大兵說到這裏很謹慎地往門外看了一眼:“隻有你們商會控製的宮區在艋舺清白,油水又多,這一點所有人都會眼紅。到時候無論是誰控製了艋舺一定會再向宮區下手,我勸你和超哥還是小心點兒吧!”

大兵後麵的話李直仁根本沒有認真聽,他隻是覺得整件事情異常奇怪。先是有傳聞黑狼要在結盟典禮上做掉陸星,現在又說是陸星主動要讓位給黑狼。想到之前幾天見到陸星時他那自信的樣子,李直仁怎麽都不能相信他會主動讓出宮北幫角頭的位子。

送走大兵,李直仁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當中。

這個時候高超、小山西、大廚等人再一次走了進來,都像是在外麵跑了一天的樣子,每個人都大汗淋漓。

李直仁用疑惑的目光望著他們,不知道高超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高超卻完全沒考慮李直仁的想法,直接說道:“直仁,我們確認過了,黑狼的確要篡位。”

雖然和高超在管理商會的思想上麵還有不少分歧,可想到如今麵臨的問題,李直仁覺得先放下個人恩怨還是好一些,遂問道:“大兵和我說是要讓位,不是篡位。”

“那是對外這樣說。之前黑狼和陸子銘的確是想做了陸星,誰知道消息走漏了,整個艋舺都知道了這個計劃,所以他們改變了方案,轉而由陸星提出讓位給黑狼,這樣也好掩人耳目。”

“可大家都不是傻子。”小山西突然插嘴道,“黑狼吃裏爬外,軟禁了陸星讓其他人投鼠忌器。陸星一倒,恐怕宮北幫真要分裂,到時候我們宮區不知道會湧進多少老鼠,商會能不能對付得了還是個問題。”

“我們也可以收小弟啊,否則我們幾個人怎麽行?”大廚說道。

“報警啊,還可以報警。”小山西又道。

“你以為商會是政府部門啊,派人給你看守?”大廚反駁道,“多找點兒人聯合商家,要不然根本對付不了那些幫派。”

“錢呢,難道我們也要收保護費?那不也成了黑社會?”小山西衝大廚撇了撇嘴,“聽超哥、仁哥的,你別瞎操心。”

李直仁把目光轉向高超,看意思他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果然,就聽高超說道:“我覺得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阻止黑狼,然後找到陸星。不管以前和他有什麽仇,現在幫他其實就是幫我們自己。”

說著他看了看李直仁,繼續道:“這件事必須由直仁去辦,否則商會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