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直仁疑惑地望著高超,不知道他說要自己辦是什麽意思。就見高超仰起頭看了眼昏暗的天空,微微歎了口氣:“明天就是舉辦結盟大會的日子了,他們一定防範很嚴。不如到時候由直仁拿著請柬過去參加儀式,然後當眾揭穿武豪他們的陰謀。”

“我去?”李直仁愣了一下,要不是親耳聽到,他完全沒有想到高超會說出這種話。在李直仁的印象中,高超是個寬仁友善的人,無論是對待朋友還是兄弟,第一個考慮的絕對會是人的安全。可如今他提出的這個計劃明擺著要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無論如何也不是他所認識的高超。

高超也意識到李直仁的內心反應,臉色微微一紅,說道:“放心吧,我會帶著商會的兄弟來接應你。另外邱叔答應到時候會安排丁叔和黎副隊以商會的名義祝賀,就算是敲山鎮虎也要讓他們知道商會的厲害。這件事關係到整個商會的生存。我想我們所有人都不應該懷疑對方的動機,同仇敵愾最重要。”

最後這半句話,是高超說給李直仁聽的,也為了打消他對邱禮楨的懷疑。早在沒有入獄的時候,李直仁就知道邱禮楨與霹靂小組,也就是警察局保安大隊的特勤中隊關係很好,這也是商會麵對艋舺幾十號角頭依然能屹立不倒、坐擁最富庶地區的原因。

“現在黎勳已經是副中隊長了嗎?我入獄的時候他才做上督練員不久。”李直仁點了支煙,淡淡地說道。

高超點了點頭,繼續道:“在艋舺,沒有人比邱叔的消息更靈通。他告訴我的事情一定沒有錯,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阻止黑狼這幫人,這也是幫我們自己。”

“阿仁之前也是這樣講的啦!”小許在一邊嘟囔道。高超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沒錯,就這樣,我們救了陸星也等於讓他領我們一個人情,到時候讓他撤出宮區也沒什麽好講。”

“他要是不撤呢?沒有人和錢有仇,再說陸星也不一定聽我們的安排,這件事還是有一定風險。”李直仁雖然在心裏已經拿定了主意,可還是想聽聽高超的意見,所以說話的時候故意南轅北轍。

就見高超憤憤地拍了下桌子,說道:“他要是執迷不悟,那我高超就奉陪到底,必要的時候黎副隊和薑隊長都會給商會的麵子,我不信他陸星敢和霹靂小組死磕到底。”

“這點兒事就動霹靂小組,小心人家說我們商會小題大做。”小許在旁邊突然說道。

高超看了他一眼,冷哼了兩聲:“這關係到商會的生存,怎麽是小題大做?我想邱叔那邊也不會坐視不管。”

“好吧,我明天會過去參加結盟典禮。”李直仁知道邱禮楨的人脈是商會不敗的撒手鐧,也是高超最後的底牌,萬幸現在還在他們手裏。

“太好了。”高超忘我地拉過李直仁的手,“你不要害怕,我很快會過來。你到時候隻要拖住時間就好了,我最晚不過九點三十分。”

“我九點以前到,九點鍾開始結盟典禮,那個時候他們一定不會當場動手,最多是在酒會開始或結束的時候。你盡早帶人來就好了,我會先拖住時間。”

“這樣最好,當場揭穿他們對所有人都是個震懾,到時候黑狼不僅不能立即動陸星,連你的安全也能暫時得到保證。”高超說著對李直仁笑了笑,又語重心長地說道:“等這件事結束,我挺你做會長。你這次搞得很好,商戶們都交口稱讚,丁叔和秉叔我看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再說吧,我看他們不找我麻煩就是好事了。”想到自己借用黑狼的勢力來對付宮北幫,李直仁多少有點兒心虛。之前他雖然知道黑狼不是什麽好人,可完全沒料到他們竟有如此野心,所以心下一直惴惴,直到第二天早上坐出租車出發的時候還有些不太自然。

“你要是擔心,我們不如等阿超過來以後再說,有黎副隊在他們還不敢怎麽樣。”小許可能看出李直仁有點兒怯場,輕聲說道。

李直仁轉頭看了他一眼,很用力地搖了搖頭:“他們九點半才能過來,到時候按流程都剪彩完畢、開始舞獅了,有些重要人物也許會退場,所以我必須在高超來之前讓他們都知道。”

“我怕武豪這幫人狗急跳牆,你得小心。再說今天宮北幫的八大戰將和東門幫‘東門四少’中的三人都會到場,龍蛇混雜,一定要謹慎。”

“小許,你看過《古惑仔》沒有?”李直仁突然問道。小許被他問懵了,遲疑了足有三十秒鍾才點了點頭:“看過啊,鄭伊健嘛!”

“我說的是漫畫,不是電影。你知道我在裏麵很無聊,唯一的娛樂就隻有看書,所以我看了很多東西,連漫畫也不例外。在《古惑仔》的漫畫裏麵,陳浩南因為賭博和炒股虧洪興很多錢,被蔣先生免去話事人的位子,自暴自棄地隻身去闖東英和毒蛇幫的結盟大典,你看見沒有,也是大典唉!後來差點兒死在那裏,多虧了七個兄弟來救,卻七去其六,都是當場慘死,他也不知所蹤。”

“仁哥,你想太多了。你不是陳浩南,我也不是山雞。”

“不學無術,我不是告訴你漫畫不是電影嘛,他們是對頭不是兄弟。”李直仁說完把頭靠在座位靠背上不再解釋,小許也知趣地閉上了嘴。此時汽車已經駛進愷撒酒樓的大門,正順著樹影婆娑的道路向樓門前進。路兩邊已經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工作人員正在忙碌,不少東門幫和宮北幫的人也到了。

碩大的紅色燈籠已驀然可見,彩帶飄揚中一束燙金的寬條幅上“東門宮北手足同心”八個隸書寫得大氣磅礴,一看就是名家之作。李直仁和小許下了車,跟著兩個西裝革履的官員進了正門,有兩個負責接待工作的宮北幫小弟過來迎接。可能是看二人年輕,請柬上又隻寫了“商圈自治會李直仁”幾個字,所以招待相對怠慢,隻是引他們在側首一張桌前便匆匆離去。

李直仁發現,同桌的除了他和小許以外都是些須發皆白的老人,一問之下才知道這些人多是之前被兼並的幫派角頭或早年的華探助理,空有其名而已,俱是無足輕重之人。一時間心下有氣,極為惱怒。就在這時,一個打扮時尚的青年突然快步走到李直仁麵前,畢恭畢敬地問道:“大哥可是商會的李會長?”

“你是?”李直仁看了對方一眼卻不認識。

青年“嘿嘿”一笑說道:“我是宮北幫陸星大佬的兄弟,大佬吩咐我要是見你過來就接你去那邊的單間,這邊太亂,不合會長身份。”

“哦,謝謝你們大佬。”李直仁沒想到陸星這時候還惦記自己,一時也有些得意道,“一會兒典禮的時候我還有點兒事,在這裏也好辦事。”說著他慢慢地端茶喝水,宮北幫的青年又囑咐了幾句才轉身離開。

此時來賓已然到了十之七八,大部分李直仁都不認識,不僅沒有商會的人到來,甚至連宮區的商戶也鮮有出席。待八點五十分時,陸子銘擁著陸星從後台走出,兩個人都微笑著在主席台前就座,看上去氣色很好,與陸星被軟禁的傳聞似不相符。接著八大戰將中的四大員與東門幫東門四少中的另外三人分列左右,結盟儀式正式開始。

主持儀式由東門幫請來的兩個金牌主持人舉行,他們先是上台相互調侃了一陣兒以緩和氣氛,然後又開了幾個不大不小的政治玩笑,最終才把話題轉到今天的議題上來,從艋舺的角頭講到東門幫和宮北幫的曆史,最終才進入主題,提出兩幫強強聯合,共建艋舺新輝煌等早已經準備好的台詞。

“下麵由我宣布,東門幫和宮北幫的聯合盟主就是陸子銘陸先生,他將整合兩個幫派的優勢,打造出一個戰無不勝的終極團隊。”主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顯得異常激動,整個身體手舞足蹈,不知道暗地裏拿了東門幫多少好處。李直仁想到高超的囑托,知道自己拖時間的任務必須完成,遂咬牙看了小許一眼,忽地站了起來。

“等一下,我有話講。”李直仁突然站起來說道。

“你是誰?”兩個主持人都被這突然的狀況弄得有些局促,自然沒有想到還有這個環節。

李直仁仰起頭,冷冷地哼了一聲:“我是宮區商圈自治會的李直仁,有話想問一下盟主陸先生。”

台下一片**,多數人都不認識李直仁,所以竊竊私語說什麽的都有,不知道他想幹什麽。陸子銘雖然沒有見過李直仁,但顯然是聽說過他,很和藹地擺了擺手問道:“不知道李先生有什麽見教?”

李直仁看這個陸子銘約有五十多歲,長得圓臉尖下巴,多少還有點兒鷹鉤鼻子,一看就不是個好對付的主。想到之前自己用他的錢打理宮區,也算是受益人,此時突然發難著實有點兒恩將仇報的意思。

但一想到商會的永久榮譽,他便把心橫了下來:“我想知道陸先生就任這聯合盟主是經過誰同意的,為什麽之前沒有知會我?還有,我想聽聽你身邊的那位陸先生的意見,他是不是也同意由你來做盟主,另外就是聽聽大家的意見,有沒有人和我一樣覺得應該投票?”

這幾句話看似簡單,其實卻是李直仁和高超深思熟慮的成果。他們堅信情報的可靠,如今陸星已被要挾軟禁,關鍵時刻也不敢講話。可不一定所有人都是他東門幫的忠實擁躉,最起碼八大戰將中就有一多半不服,到時候定可將水攪渾,讓他這個結盟儀式進行不下去。

陸子銘的臉瞬間陰沉下去,他眉棱微微一動,臉色瞬間又恢複了正常:“結盟是我們兩幫內部的事情,李先生既然是商會的人,肯定不知道。”

“那這麽說東門幫和宮北幫的兄弟都參與了投票?”李直仁把目光投向身邊,果見不少人向他示意並未投票。陸子銘臉色愈發晦暗。這時東門四少中的三個已經站起來,向李直仁投來暴怒的目光,看樣子隻要陸子銘一個號令他們就能衝過來把李直仁分屍。

“李直仁,你是不是瘋掉了,今天頭暈啊?!”“黑狼”武豪第一個向直仁發了飆。平時二人還算有些交情,沒想到這會兒他們在彼此眼中都成了個不守規矩的人。李直仁用餘光斜睨了武豪一眼,忽然毫無征兆地大笑起來。

“好啊,你來替他們回答好了。幫裏的兄弟們要是沒參加投票該怎麽辦?”暢笑良久,李直仁突然問道。武豪顯然沒料到李直仁把問題拋給他,一時語塞:“這——”

“李直仁,你今天是來搗亂的吧?”東門四少中的另一位,綽號“白熊”的關豹大聲問。這家夥和武豪不同,說話的時候人已經衝下台,囂張地站在了李直仁麵前,看樣子隻要陸子銘一句話就能帶人把李直仁扔出去。

好在陸子銘還算拿捏得住,這時候的臉色仍然平靜,笑眯眯地望著李直仁,好像在思考如何應對。他抬起手來示意白熊退下,然後用很和藹的語氣告訴直仁,如果想知道確切答案可以在會後和他詳細討論。

“明白了吧?”白熊非常不滿地撇了撇嘴,轉身要走。可能是在他看來此事已經了結,李直仁的不滿隻是整個結盟大會的插曲而已。按照白熊或陸子銘的想法,他們會在結盟典禮之後馬上找到李直仁,用最大的熱情來填滿他的好奇心。無論他的訴求是什麽,他們都會用各種手段讓他滿意,以使李直仁在所有人麵前閉嘴,從而塑造整個結盟的成功和陸子銘的寬仁。

當然這隻是他們想讓人看到的部分,至於私底下李直仁何時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丟棄到下水道裏隻是時間問題。這件事一定是秘密進行的,而執行人甚至連白熊和陸子銘都不認識,也許他們自己還會去商會悼念一下李直仁,然後拿出一些錢來慰問補償給商會,告訴別人李直仁是他們認識的最好的兄弟,將來有需要可以直接去找他們雲雲。

可惜李直仁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魯莽的毛頭小夥兒了。在監獄裏得到了足夠錘煉的他已經完全能透過陸子銘陰惻惻的笑容看到他的本來麵目。李直仁也笑了,他在這一瞬間覺得白熊有些愚蠢,這種人竟然也能當上東門幫的話事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你們說不清楚,我們不如聽聽當事人的意見。”李直仁說話間已經把目光轉到了陸星身上,也正是在這一刻,他竟有些提心吊膽的感覺。若是陸星真的是沒有血性的膿包,今天的事情就麻煩了。此時距離九點半還剩下五分鍾,空氣中充斥著燥熱和煩悶。

“來人,把他轟出去。”一個主持人可能看出陸子銘的臉色不善,立時越俎代庖,向台下的東門幫小弟們發出了逐客令。其實這些人早就躍躍欲試了,這時候就是一隻狗下令他們也會撲上去把李直仁咬碎。

李直仁靜靜地望著衝上來的東門幫小弟,一言未發。小許站在身後,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木訥,事實上他已經被麵前的李直仁嚇住了,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勇氣。而此時的李直仁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最重要的想法就是當眾阻止陸子銘,直到高超趕來。

“我聽人家說宮北幫有人想聯合別的幫派陷害自己大哥,取而代之。如今結盟大典上大哥讓人軟禁,他竟然幫外人說話,你們說該問我的罪還是他的呢?”李直仁這幾句話聲音不高,卻如同在人群中扔了顆炸彈,靜寂的會場頓時沸騰起來。

“吃裏爬外的東西。要不是老子幫你,你還不讓商會那幾個老家夥吃了?你腦子裏裝的都是大便,這會兒來給老子栽贓!”武豪氣急敗壞地分開人群,向李直仁撲來。這次他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顯然動了真氣。

“黑狼,我又沒說是你,你這麽著急是想殺人滅口啊?”李直仁邊往後退邊緊張地看著手腕上的表。此時已經到了九點三十五分,可高超和商會還是沒有現身。一瞬間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李直仁的心頭,雖然遲疑可他還是對高超仍然抱以信心。這時候小許已經衝上去和幾個東門幫的小弟動起了手,場麵相當混亂。

“都給我住手。”陸子銘看了眼身邊漠然的陸星,頗具威嚴地壓製住了眼前的混亂局麵。他雖然說話聲音不高,但東門幫的小弟們都像聽到聖旨一樣往後退,把李直仁和小許圍在了會場中心。他們二人背靠背地麵對眼前的緊張形勢,焦急著等待著援兵的到來。

很可惜,高超始終沒有出現。

陸子銘冷冷地盯著李直仁,似乎在考慮該怎麽解決他。最終,他還是很無奈地再次揮了揮手,示意白熊把倆人帶出去。李直仁的內心深處一片死寂,已經開始預料到高超不會再出現了。小許也回過頭望著他,雙方同時在對方的眼中讀到了失望。

萬念俱灰的李直仁與剛才的強勢形成鮮明的對比,在白熊帶人走到他麵前的時候,異常悲憤地歎了口氣,轉身就走。小許則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他們完全不清楚接下來該怎麽辦,如何麵對窮凶極惡的東門幫和宮北幫。

就在李直仁和小許即將離開會場時,一直沒有發言的陸星突然開口了。他說話聲音不高,語速低沉而有力:“難得有好朋友捧場,今天這麽熱鬧的場麵怎麽能讓大家掃興呢!既然問我,那不如給他個答複,大家是不是支持我們宮北幫和東門幫結盟呢?”

“是!”台下突然暴起的轟鳴聲不僅讓李直仁吃驚,更讓他身邊的陸子銘感到誠惶誠恐,分明從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恐懼。這時候“東門四少”中的另外兩位,“黃龍”李建南和“藍獅”吳永立即跳出來向台下招了招手。一時間,宮北幫的八大戰將中的四人已經悉數跳上台,一起將陸子銘、白熊、黑狼三人圍在當中。

“這是什麽意思?”陸子銘驚恐地問道。雖然沒人回答,可從眾人的表情中陸子銘依舊讀到了一絲不安氣息。

陸星看了他一眼,轉頭問白熊:“任務完成了,你是打算繼續在那邊還是過來幫助建南?”

“當然是過來了,跟著這家夥有什麽意思?”白熊跳了一下,很快轉身站到了陸星身邊。這時候陸子銘和武豪二人顯得更孤獨了。台下的眾人多是東門幫和宮北幫的小弟。宮北幫的人自不必說,東門幫中三個話事人的手下跟著自己的老大;武豪又是掛名,在東門幫沒幾個真正的心腹,而陸子銘自己的人也掀不起多大風浪,隻好默不作聲。少數聰明人已經猜出端倪,悄悄地站到了陸星那一邊。

“今天是兩幫結盟的好日子自不必說,還是東門幫新幫主上任的日子。這事我是外人,還是幾位前輩說了算。我也是過來幫忙而已。”陸星說著向台下第一排做了個請的手勢,一桌九人中身材最高大的一位已經在小弟的攙扶下走上了台。原來這些人皆是東門幫的前輩宿儒,更有三人還是前幫主。其中綽號“耕耘機”的馬九成輩分最長,據說如今七十有三的馬老是東門幫的創始人之一,曾經兩任幫主十餘年。

“本來這事想放到下麵說的,有點兒擔心大夥兒笑話。不過既然有商會的朋友給衝了一下,就不如趁機一塊兒辦了。我早和大夥兒商量過了,我們一致決定今天起東門幫的幫主由李建南代任。至於陸子銘先生還是去做金融生意的好,東門幫幹不了這個生意,我們不能因此丟了傳統。”馬老說話很慢,但字字鏗鏘有力,傳到眾人耳中清晰可聞。

道上很多人都知道,之前東門幫九老讓陸子銘任幫主是因為正遇經濟危機,美國投資銀行大量破產影響了台灣的生意,東門幫因客源被斷而陷入絕境。這時候陸子銘提出拿錢過來正合他們心意,所以也就順理成章做了幫主。由於陸子銘野心太強,九老不約而同地感到了威脅,本著自保的目的,他們暗中和陸星不謀而合,選擇了拋棄陸子銘。其實定下結盟日的那天開始,陸子銘的喪鍾就已經敲響,隻是他還不知道而已。

“你們這是過河拆橋——”陸子銘頭上青筋暴起,麵孔也扭曲到了極致。他身邊的武豪則完全一副驚愕的表情,很不滿意地盯著他:“幹,本以為跟著吃肉,結果連口湯都沒喝到。老子不幹了。”說完便轉過身,很麻利地又回到了陸星身後,真沒想到這家夥反水比喝水都快。陸星則微微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什麽。

“謝謝馬老和眾位前輩抬愛,諸位兄弟捧場。我‘黃龍’當幫主一定讓大家過上更好的日子,兄弟們夜夜笙歌,爭取每人在台北都有上三五個‘丟嗯’啦!”他開始說的是普通話,可最後這句閩南話一出,台下轟然而笑,所有人都激動地歡呼起來,場麵極度喧囂。李建南擺了兩次手才讓大家平靜下來。

“‘東門四少’負責東門幫四個堂口的生意。我之前的位子提意由‘麻雀’陳淑穎來管理,並由她擔任新話事人,她也是我之前的助手,精明能幹,很得人心。”說到這裏李建南示意陳淑穎上來,但見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女子很敏捷地跳上了台,很潑辣地笑道:“三少都有顏色,我‘麻雀’卻是清一色,以後隻怕要和你們的牌了。”

“你是黃麻雀嘛,都知道你黃了啦!”李建南和陳淑穎開了幾句玩笑,然後轉身說道:“很感謝陸幫主的大力幫助,下麵我們請他講話。”他說話的時候,陸子銘和馬老已經下了台。前者是自己羞憤而走,後者卻是誌得意滿。

陸星抬手腕看了看時間,然後突然把目光轉向了遠處的李直仁,誠懇地說道:“直仁,已經快十點了,你兄弟不會來了,你回去沒什麽好結果,不如稍等一下,我回頭有話和你說。”

東方的天幕逐漸露出肚腹般的潔白。高超站在商會辦公室的窗前,微微地吐出一個渾圓的煙圈。在他身後不遠處,邱禮楨默默地盯著他,眼中充滿了警惕。

“阿超,聽邱叔的沒錯,真相本身也許很難讓人接受,但這往往就是事情的真相。我之所以從前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和你一樣,覺得直仁這孩子還算不錯,想拉他一把。就算是他當年衝動入獄,也不過是個人生的小插曲,談不上什麽大汙點。誰知道他現在竟然要去幫助陸星,無論如何我們商會是不能接受的。”

“這不是他的主意,這是我們大家的主意。況且那天邱叔你和我說今天要帶黎副隊以商會的名義前去祝賀的。現在你說改口就改口,讓我怎麽和直仁交代?”高超義憤填膺地質問邱禮楨,麵孔甚至因憤怒而變得有些猙獰。

邱禮楨倒顯得很平靜,也算拿捏得住。他很從容地從雪茄盒裏取了兩支煙,剪掉煙頭又取了火柴慢慢地點燃,將其中一支拋給高超,才慢條斯理地說道:“那天是為了穩住你,我不得不這樣做。你知道這個機會其實也很難得,可以讓李直仁與陸星兩敗俱傷,對商會有利而無弊。所以我才承諾去和黎勳講,這一點我是撒了謊,但這隻能說是善意的謊言,出發點完全是為了商會嘛!”

高超接過雪茄,想了好久才悠悠地說道:“如果陸星和直仁都死了,對商會有什麽好?恐怕黑狼做了幫主,商會的日子更難辦了呢!”

“怎麽可能?我告訴你阿超,就憑我和黎勳的關係,哪個幫派敢打宮區和商會的主意?我老了,這些東西本來就應該交給你的,別忘記你才是商會的會長,但你太讓我失望了。”邱禮楨說著搖了搖頭,繼而閉目不語。

高超也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邱叔,你怎麽還不明白,現在時代變了,不是你們那個年代。我們和政府的關係好是好事,但隻能是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像今天的情況也許需要他們,但不能事事依靠他們。否則,我們就會被別的幫派代替。”

“真是瞎講,要是這樣你還和我在這兒幹嗎?說來說去不是想讓我去救李直仁嘛。我告訴你這不可能,我不能因小失大。你是商會的會長,將來是要繼承大統的人,怎麽這麽不知輕重?”

“可這樣已經失信於人了,我不能接受。”

“失信於人,難道正人君子就有好結果了?我剛才和你說過的事情你忘記了嗎?你爸爸就死在他媽手裏,你不能讓我去救仇人。就算你不介意我也會介意,隻是我替我好兄弟高世元感到悲哀,他的兒子竟然是這樣一個貨色。”

“邱叔,你——”高超怒氣衝衝地甩門而出,“你不去我去,我必須把直仁帶回來。他是我兄弟,我不能讓他死。”

“你要去,我就和丁叔、秉叔商量換掉你,你不配當會長,你從來沒有站在商會的角度考慮問題。”邱禮楨厲聲說道。

在此之前,他與高超從未因為某件事產生這樣大的衝突。他本人也從來沒有對誰表現出這樣強烈的憤怒。高超驚愕了,他猶豫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因為麵前的邱禮楨並不是自己認識的邱禮楨,甚至在說起李直仁的時候他好像換了個人一樣。

彷徨良久,仍然選擇了離開。就在此時他才注意到周語站在門外怔怔地看著自己。高超先是一愣,然後帶著她穿過走廊,走進高超的私人書房。

高超如釋重負地來到飲水機前,接了杯冰水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地陷入沙發抽煙。周語默不作聲地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良久,高超看了周語一眼:“你都聽到了?”

“我剛來不久,想問你一會兒去結盟現場的事情,看我能不能跟著拍上兩段視頻。”周語說道。

高超點了點頭:“你看到了。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阿超,你真的要自己去救直仁?”

“對啊,我答應過他的,必須去。我們的關係剛有了一些好轉,怎麽可能袖手旁觀?我才不管他母親和我父親的事情呢,我們的關係不能因為我知道這些情況出問題。他是我兄弟啊周語,你知道不知道,我不能放棄兄弟不管。”高超痛苦地將自己的頭靠在沙發靠背上,臉上寫滿了無奈。

周語輕輕地拉過高超的手,半天才問道:“他母親和你父親有關係?”

“邱叔剛才說,當年我父親高世元是個疾惡如仇的人,喜歡幫助商會裏的孤寡婦孺,很得人心。有一次他看到街角一家賣豆腐的店幾天都沒開門,每天晚上都隱隱傳出哭聲,就敲門進去問,發現原來的商家已經走了,接店的夫妻倆是外鄉人。剛賃過店鋪當家的就因車禍去世。留下的女人姓杜,人家都叫她杜姐,她借了Jimmy手下的高利貸,沒辦法還錢被宮北幫的人逼債,說過幾天再不還就拉她去紅燈區賣身,所以哭得天昏地暗。”

“這個人是直仁的母親?”周語問道。

“是啊,死的那個豆腐店掌櫃就是他父親李偉。當時兩個孩子還小,家裏一貧如洗。我父親就動了惻隱之心,帶人去和Jimmy手下叫‘章魚’的戰將講情,說願意替杜姐還了本金。誰知道章魚軟硬不吃,一點兒都不買我父親的賬。我父親一怒之下就找了當時負責宮區的陳警長,想了個辦法把章魚扣了幾天。後來這筆賬就由我父親交了本金了事。”

“然後呢?”

“就因為這樣,我父親得罪了章魚。之後他們約我父親去談判,地點是遊廓區的一個夜店。我父親和邱叔進去以後有個女人突然跑過去抱住我父親,說她受人襲擊,我父親正想幫忙誰知道卻中了計,他和邱叔被人當場砍倒。邱叔當時神智還算清醒,拖著兩條傷腿爬出夜店,進了宮區才被人救下,腿也因為失血過多而廢掉。我父親卻由於頭被擊傷而昏迷,當場就讓人砍死了,聽說死後還被扒了衣服,栽贓說他是來幹那種事被人殺的。”

“這些人真壞。”周語憤憤地說道。

“更讓人感到悲哀的是後來指證我父親來嫖妓的妓女竟然是杜姐。她收了章魚的錢,又被人用兩個兒子的安全要挾,所以隻好誣陷我父親,說我父親救了她後她願意用身體還償,我父親就過去找她雲雲。”

“這種無中生有的東西怎麽能讓人相信呢?”

“問題是大多數人都信了啊,最後連會裏的人都信了。偏偏邱叔沒有聽到Jimmy打給我父親的電話,所以他的證詞隻能做旁證引用。我父親也受了這個不白之冤,死得很窩囊。”

高超說著大口吸煙,煙霧將他的臉籠罩得完全看不清。周語聽說過,之前他忌諱談及父親的死因,完全無法想象他會像今天一樣開誠布公,也從側麵反映了高超對自己的信任,不禁心下感動。

說完了父親的事,高超的心情好像變好了一點兒;他丟掉煙蒂,起身走了幾步:“阿仁的事情由我開始,所以必須由我結束。之前我和他說邱叔會去,現在看就算邱叔不去,我也要和他一塊兒對付那些渾蛋。”

“可是這不會很危險嗎?”周語擔心地說道,“你多找點兒人吧。”

“人多了也沒用,再多能多過東門幫和宮北幫嗎?”

“那怎麽辦,我跟你去吧?”周語說道。

高超啞然失笑,說:“你去能做什麽,難道要我分出精力來保護你嗎?”

“我是個記者啊,他們會因為這個不敢動你吧!”

“你太天真了,別說記者,就是警察他們也未必害怕。我有辦法,你別管了,結束以後我會打電話給你的。”高超說完又囑咐了幾句,然後離開商會前往台北老街區季大誠師傅的拳館找他幫忙。

高超把事情簡單跟季大誠說了之後,季大誠認真地點了點頭,用讚許的口吻說道:“不向黑勢力低頭,是我輩習武之人的本色。你既然決定了,那我更不能拒絕你,幫你就是幫我自己。我馬上打電話召集你的師兄弟們集合,看看能來多少人。”

話是這樣說,季大誠也是這樣做的,他一番電話之後不到九點已經來了二十一個人,都算是和高超平輩的師兄弟。與他們談話說明訴求後,有三人不願幫忙而退出,剩下的十八人俱是悍勇的青壯年。大家在季大誠的帶領下穿了寬鬆的衣服,暗帶利刃前往愷撒酒樓。

眾人到達門口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上午十點,高超不知道裏麵的情況,一急之下出手推翻兩個守門小弟,“呼啦”一下和季師傅帶著十幾個人闖進了結盟儀式的會場。

這一下他們惹了眾怒,要知道今天來這結盟會場的沒幾個是好脾氣的主。兩個幫派小弟一下子就將高超等二十人圍了起來。

“幹,你們是什麽人,要幹什麽?”有人大聲喝問。

“我是商圈自治會的會長高超,我要見陸星。”高超邊說邊左右踅摸,他擔心這時候李直仁已經遇害了,所以非常緊張地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屍體和血跡,心下稍平,估計李直仁和小許被押起來了。

“幫主是你想見就見的?你帶這麽多人來明擺著不安好心。”有人說到這兒認出了季師傅的身份,於是注意力又放到了他身上,“哦?還帶武師來哦!UFC嘛!很厲害啊!”

說著話東門幫的一夥人竟然推起了季大誠,你一巴掌我一下根本沒把這個搏擊冠軍放在眼裏。季大誠則礙於高超的臉麵,一直隱忍未發,他身邊的徒弟卻有些承受不了了。

“幹,都是攢雞毛湊膽子,有種和老子單挑。”

“單挑就單挑,以為怕你UFC啊,我來。”東門幫最能打的“白熊”關豹先火了,他分開人群來到高超麵前,望著說話的那個師弟說道,“單挑啊,我陪你,來——”

眼瞅著一場爭鬥蓄勢待發,一個聲音突然在他們耳邊響了起來。

“白熊,你和他們計較什麽,還是給我個麵子下去吧!”接著陸星出現在高超麵前。他不陰不陽地笑了幾聲,然後道:“難得高會長賞臉,帶這麽多人來捧場,怎麽能這樣待客呢,裏麵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