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危急時刻,李直仁抬起右臂要磕開刀身,卻沒想到被對方一刀砍在了手腕上。也多虧他的鋼鏈手表,不偏不倚地將砍刀彈開。在眾人一片驚呼中,李直仁才下意識地發現自己險些遭受斷臂之禍,立時火起,劈麵一拳打在持刀小弟的臉上,同時繞到對方身畔,雙掌一錯想將砍刀奪下。

被李直仁反製的小弟知道手中的砍刀如果掉落,必將成人魚肉,於是堅決反抗,卻沒料到刀身一滑不慎刺入了他自己的身體,鮮血瞬間噴濺而出。

“啊——”理欣一聲尖叫,繼而被高超捂住了嘴。李直仁發現周圍已無敵人,俯身提起半袋錢想離開。

“你要幹什麽阿仁?”高超厲聲喝問。

李直仁不慌不忙地抬起頭往後擺了一下:“趁沒人我們趕快走,這些錢可以做我們起家的資本。”

“你瘋了,這是贓款,你拿走了,就是警察不找你麻煩,陸星也不會放過你。”高超彎腰看了看蜷縮成一團的宮北幫小弟,發現他渾身都是血,似已疼昏過去。

這時警笛聲更近了,看樣子馬上就要有警察衝進來。理欣一把拉住李直仁:“不拿這些錢最多隻是個傷害罪,而且我們還占理,要是拿了可就麻煩了。”

“阿仁,你帶著兄弟們和我妹妹走,我來處理這裏的事。”高超說著脫下外衣給受傷的宮北幫小弟按住傷口,然後大聲道,“快走!”

“不行,一起走。”李直仁拉起高超就往外走,幾個人跌跌撞撞地衝出門時正好遇一幫前來接應的宮北幫幫眾,又免不了一場混戰。此時眾人的體力已至極限,眼瞅著就要不行了。

“從後門走,快點兒。”高超推了李直仁一把,示意他們從倉庫的另一個方向離開。李直仁則讓小許帶大夥兒先走,他要和高超一起殿後。理欣哭哭啼啼的,不想和李直仁分開。

李直仁一把擁過理欣親了一下,然後說道:“沒時間了,快點兒走,傷人的是我,不能讓超哥替我扛。”他說著示意小許快點兒拉走理欣,然後頭也不回地返回了倉庫。這時高超由於寡不敵眾,已經退守回剛才李直仁誤傷宮北幫小弟的地方。

此時回想起來,高超依稀記得他們第二次返回這裏的時候,那個宮北幫的小弟還躺在地上昏迷,遍地是美金。可現在那個錢袋卻怎麽也找不到了。緊接著警察包圍了倉庫,將高超和李直仁帶回了警局。李直仁扛下了所有的罪責,才使得高超無罪釋放。

可接下來的事情超出他們的意料,由於有那個受傷小弟作人證,法官有理由相信那袋贓款是被李直仁藏起來了。甚至還為此搜查了整個商會乃至李直仁的家,雖然後來沒查出什麽結果。可宮北幫方麵一口咬定錢是李直仁拿的。於是雙方各打五十大板,宮北幫那個受傷的小弟既然承認販毒、運毒都他是一手操辦,直接被判刑入獄十年;而李直仁則以傷害罪和非法占有罪被判刑四年。傷人的和被傷的都同時被判刑,還分到同一間監獄服刑,也算是造化弄人。

入獄後李直仁剛開始還能和高超等人保持聯係,除了不見理欣之外也沒什麽異常。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小許、小山西多次探視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拒絕了。

雖然沒有見麵,可高超卻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那愈發疏遠的感情。在直仁出獄之前導致他們疏遠的原因對於高超等人來說一直是個謎,直到昨天他親口說出的時候高超才知道直仁在獄中一定是受到了別人的挑唆,以為是高超出賣了他。

當然,高超和直仁地位上的差距也是李直仁疏遠他的原因之一。李直仁骨子裏非常自卑,高超對這一點十分清楚。一陣嘈雜的鼎沸聲把高超從回憶中拉回現實,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和老板打過招呼後慢慢來到更衣室換衣服。今天是和他李直仁約定的比武日,無論誰輸誰贏都會有一方出局。想到在倉庫裏李直仁對他的袒護,他又有些懷疑今天的決定是否正確。

如果直仁贏了該怎麽辦?縱然他能答應將商會會長的位置讓給他,可包括邱叔在內的幾個老人也未必同意。最起碼沒有走完必要的程序之前商會會長的位置不會有什麽變化,這一點是李直仁所不了解的。難道僅憑拳頭就能讓會長易主?那也未免太兒戲了吧。

想到這高超無奈地歎了口氣,覺得自己還是不成熟。可轉念想來,無論直仁曾經在監獄裏如何驍勇,他也不可能在拳腳上勝過自己,高超可是秘密拜師學了四年拳,用拳頭說話他非常自信。

高超的師傅季大誠是邱禮楨生意上的朋友推薦的,也是台灣登陸UFC第一人。退役後季師傅在台北定居,隻教了部分熟人推薦的子弟,這其中就有高超。自從李直仁入獄後,高超一直感到焦慮和不安。宮北幫虎視眈眈讓他下定決心跟季師傅苦學拳術,這樣就可以保護兄弟和妹妹了。可現在自己的拳頭卻用在了自己兄弟身上。他哂笑著戴上拳套,無論如何這一場架在所難免,他決心和李直仁認真打一場,在消弭彼此仇恨的同時讓李直仁有所成長。

門外一陣腳步聲,就見小許、小山西和大廚陪著李直仁走了進了更衣室。這幾天李直仁一直住在熱炒店,沒事的時候就讓幾個兄弟陪著在宮區閑逛,雖然不再惹事,可他們畢竟還是商會的人,這樣大搖大擺地遊**在宮北幫的地盤上,著實讓人懊惱。就見李直仁看了高超一眼,然後旁若無人地走到自己衣櫃前脫下衣服。

大廚他們過來打招呼,高超看了看時間問他們怎麽來遲了。大廚悄悄地看了眼正在換衣服的李直仁,小聲說道:“和直仁去修表了,一直在等。”

“修表?”高超腦海中立時泛起那塊被砍壞的手表。大廚點了點頭,說道:“就是被砍壞的那塊,理欣也有塊相同的情侶表。”

“還能修好?”想到那塊表的慘狀,高超不僅有些好笑。

大廚自然知道高超在笑什麽:“是啊,不過直仁很固執,不肯買一支新表,花多少錢也要修好。”

高超看了看低頭換衣服的李直仁,猜他一定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他用戴著拳套的手拍了拍大廚的肩,然後慢慢踱到拳台熱身。不多時李直仁也跳了上來,兩個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像兩隻狼一樣像對手撲了過去。

開始時李直仁的攻勢很猛,但時間久了見高超似乎有所保留,他也就不再全力以赴,二人開始僵持。

“我要做商會會長,你已經被時代拋棄了。我要讓商會重現生機。”李直仁突然怒號著猛撲過來又展開一段攻勢,拳頭像雨點般打在高超身上。高超連連後退避其鋒芒。

“你憑什麽,就憑你的拳頭?”高超靈敏地躲開李直仁的拳頭,顯得遊刃有餘。

李直仁卻執著撲了一步,繼續保持攻擊的態勢:“商會脫胎於群魔亂舞的六十年代,台灣經濟起步百廢待興,借著增長的經濟和艋舺的混亂商會可以存活。但現在呢,二十一世紀都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商會如果不變革遲早會被時代拋棄,這是商會會長的使命,不能坐以待斃,讓人家欺負到頭上去。”

李直仁的一番話聽得高超一陣陣犯愣,他完全沒想到曾經毫不起眼兒、性格粗獷的李直仁從監獄裏出來有了這麽大變化。之前他聽小山西他們說過,李直仁不知道受了誰挑撥對自己有了些誤會,在監獄裏還喜歡讀書。可無論如何沒想到他對艋舺和商會能有如此見識,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就在高超疑惑的同時,李直仁的拳頭雨點般地落了下來,打得高超眼冒金星,同時他的攻擊也開始緩和下來:“你怎麽不說話,我說得不對嗎?商會是個社團,也是個企業,地球村的時代都已經是過去式了,你怎麽可能還守著那幾個老家夥定來的規矩管理商會。”

李直仁繼續進攻,高超隻有招架而無力還手。

如果他真的能帶商會走出困境,讓他試試又有何妨?高超正驚愕間,周語和理欣外麵走了進來。

“你們兩個給我住手。”理欣大喊著想上台阻止他們,卻被一旁的小山西拚命拽住。她一把推開小山西,轉身衝向門外。而此時台上的戰鬥已開始進入白熱化階段,連剛才心態平和的高超都有些浮躁,開始認真起來,他的拳頭如刀劈斧鑿般將季師傅授予的絕招一式式地發揮了出來。

如果真這樣打下去,李直仁必輸無疑。雖然他有著高超不具備的**,但他們之間的實力終究差距太大。可就在兩個人即將上演生死鬥的時候,理欣提著一桶水衝了進來。

“都給我住手!”理欣大喊著奮力將水沷向拳台上的兩個人,李直仁和高超立時被澆醒。他們驚愕地望著台下憤怒的理欣,終於停了手。

理欣跳上台,徑直來到李直仁麵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你為什麽不見我?”

“我……我……”李直仁癡癡地看著理欣,一瞬間百感交集,幾欲流下淚來。

“四年不見,這個見麵禮好啊!”理欣哽咽著轉過身,扔下水桶轉身跳下拳台,“你們都給我滾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了。”

李直仁往前走了兩步,又怔怔地停了下來。高超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沉默不語。他長歎一聲,摘下拳套跳下台,轉身回到更衣室,用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然後來到門外,望著漫天星鬥點了支煙。

夏夜的九點,正是銀河當空、萬家燈火時分。李直仁獨自離開,小許和小山西等人也一一悻離。高超點頭和每個人示意,直到最後周語來到他麵前。

“你沒事嗎?”周語關心地問道。

“沒什麽。”高超故作輕鬆地說道。不過他的掩飾顯然沒有騙過周語,她仍然很不放心地坐在他身邊,用關切的目光打量著高超。

“小時候父親很忙,經常沒空兒管我們。所以總由我來照顧妹妹。”高超很平靜地回憶著兒時的點點滴滴,淡淡地說道,“後來父親去世,媽媽從南邊過來想接我們過去。她很早就和父親分開了,雖然他們沒有離婚,但一直也沒有生活在一起。她是個很老實的本分人,不太喜歡父親的工作,他出事後媽媽堅決反對我來接替商會會長。那時候我已經十八歲了,正處在叛逆的年齡,怎麽都不聽她的話。”

“那後來呢?”周語問道。

“理欣拗不過媽媽,遵照她的安排去南部讀書,我則一心一意在邱叔的安排下接替了商會的會長。這幾年台灣經濟不好,我們想了很多辦法,甚至通過網路為商戶們拓展業務,剛剛有了點兒起色就遇到宮北幫大換血,正值野心勃勃的陸星崛起——之前無論是Jimmy還是他父親陳明貴其實都和商戶相處得很好,各自平安無事守著自己的地盤。雖然也不乏小衝突,但上升到角頭和會長的層麵總能很好地解決爭端。”高超歎了口氣,此時的他把麵前的周語當成了普通的傾訴對象,甚至覺得他們像是十多年的好朋友。

“我聽說台灣的黑幫都是子承父業,難道陸星和陳家無關嗎?”

“不一定啊,陸星和Jimmy是表親,是陳明貴夫人弟弟的兒子。自從Jimmy沉迷於賭博以後,一直在澳門住,台灣的事就交給了陸星。後來陸星搞毒品、放高利貸,我父親就找Jimmy說希望來管一管,就有了Jimmy回台灣收權、斥責陸星的事情。”

“那後來陸星怎麽又成了宮北幫的角頭呢?”

“因為Jimmy死了啊!”高超麵帶微笑,淡淡地說道。

“Jimmy死得很蹊蹺,但沒有人能說得清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父親疑惑是陸星搞的鬼,但那時候又沒有什麽證據,況且人家家人都沒說什麽,你一個朋友還能怎麽辦?我父親和Jimmy關係不錯,衝著這層關係還去送了他最後一程。後麵的事情我就不十分清楚了,隻是聽邱叔說陸星約他們談判,地點是紅燈區,他們一去就被人暗算。”

“陸星在你父親和Jimmy分別去世以後這麽久都沒有打商會的主意,怎麽這幾年才突然做起這件事呢?”周語是個思維縝密的女生,聽完高超的故事很快就發現了問題。

高超點了點頭,對她的問題表示嘉許:“Jimmy的死引起了不小波動,他也需要時間來平定內部。當時Jimmy的舊部本就尾大不掉,之前Jimmy活著的時候還能勉強聽話,待Jimmy一死自然要和陸星過不去。再說還有Jimmy的家人和兩個兒子,都需要一一安撫,所以陸星騰不出手來對付商會。直到幾年後他完全取得了宮北幫的控製權,成了名副其實的角頭,才開始打商會的主意。”

高超說著看了看拳館裏已經沒人,便給周語揮了揮手:“跟我來,我帶你去看樣東西。”

“什麽東西啊?”周語好奇地坐上高超的汽車,徑直來到了商會辦公室。這時候所有人都已經下班回家,隻有他們二人橐橐的腳步聲回**在狹長的走廊。高超用鑰匙打開一間不起眼兒的書房,帶著周語走了進去。

這是間並不十分寬敞的房間,除了碩大的書架和辦公桌以外,牆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昆蟲標本,大到蜻蜓小到蚊蠅,琳琅滿目,仿佛某個研究昆蟲的學者的實驗室。這倒出乎周語的意料,她饒有興趣地看了一圈,問道:“看不出來,你還有這個愛好。”

“我小的時候就喜歡昆蟲,喜歡小動物。我有時候想,如果有一天商會不需要我了,有足夠的錢生活的話我會去專門做研究,當個昆蟲學家。”高超擺弄著每一件標本,微笑著說道。周語用嘉許的目光盯著高超,半晌沒有說話。

“現在談這些還太早了,總有人要和陸星這些角頭打交道,搞不好還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當年是我父親,現在輪到我了。”高超說著歎了口氣,“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那你呢,今天不再去找直仁了吧?”周語緊張地問。

“放心吧,我們不會再打了。”說到這裏高超心下卻隱隱有些遺憾,要是自己真輸了縱然不能讓直仁當會長,趁機讓他在商會謀個職位也並非不可能,也好借此實現他的抱負。就在這時,小山西焦急地從外麵衝了進來。

“超哥,不好了,直仁和宮北幫的人打起來了!”高超心裏一驚,忙讓小山西把話說完。原來自拳館分手後,直仁跑去宮頭的酒吧街喝酒,不知什麽原因就和幾個宮北幫的小弟起了爭執。對方人多,他和小許已然吃虧。

“大廚呢?”

“從拳館出來就回熱炒店了,隻有我們三個去喝酒。”小山西老老實實地回答。高超不再耽擱,問明地點後讓小山西先送周語回家,然後自己獨自一人前往宮頭的酒吧街。

這個李直仁,真能給他惹事。高超邊跑邊想,還順手在街邊找了一根用來防身的棍子,後來感覺自己對付幾個小弟還不至於用這東西,就又把它隨手丟到了路邊。待他趕到小山西說的酒吧時,小許和李直仁給對方七八個人逼到牆角,正在做最後的抵抗,眼見兩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閃開!”高超突然衝上前一拳打在為首的小弟胸口,同時左手豎掌推開了另一個人,一下就讓兩個看上去高大威猛的家夥疼得齜牙咧嘴。也許是今天憋得太久,高超竟然一反常態連出重拳,將另外幾個人打得滿地找牙。

見高超如此凶猛,宮北幫的小弟都大驚失色。其實不僅是他們,在場的每個人其實都沒有見過素日裏溫文爾雅的高超這樣恐怖,俱瞠目結舌得像不認識他一般。緊接著宮北幫的人瞬間就逃得幹幹淨淨,隻留下李直仁和小許站在原地喘粗氣。

“原來你剛才沒用全力啊?”李直仁喃喃自語般說了一句,吐了口混合著血絲的唾沫,從桌上端起一杯冰水一飲而盡,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小許看了看黯然神傷的高超,也默默地走了。

眼見酒吧裏已經空無一人,高超看了眼蜷縮在牆角的服務生,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名片扔到了吧台上:“我是商圈自治會的高超,明天把賬單和損失一並報給我,我開支票給你。”說著慢慢踱出酒吧,正準備回家時卻看到李直仁又踅了回來。

“明天是商會的例會日,我要參加。”他大聲對高超說道。高超微微一愣,隨即很從容點了點頭,並未感到吃驚:“好啊,我支持你。”

從剛才比賽時的談話來看,高超倒真希望李直仁能給一潭死水的商會帶來一點兒活力和生機。

“很好,那我們明天見。”李直仁好像平靜了一些,臉色也變得正常起來。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了看一直盯著他的高超,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卻又說不出來,最終還是轉身離去。

高超知道李直仁明天肯定會來,隻是不清楚他們之間會在商會上爆發什麽樣的衝突。

從小到大,李直仁都很好強,無論是學拳還是協助自己管理商會,一絲不苟的精神完全超過了他身邊的其他人。也許這與他的生活環境有關吧。自從一直嗬護他的哥哥死了以後,李直仁隻在親戚家待了兩年,然後就結識了他們這幫兄弟,從此混跡於艋舺的街頭,成了商圈自治會的管理團隊成員,一直幫助他工作直到入獄。

電話響了,是周語打來的。高超在電話裏告訴她,明天李直仁要參加商會的周例會,應該是要宣布參與商會會長的選舉。

“商會會長多長時間選一次?”電話裏周語關切地問道。

“通常是兩年一次,但如果遇到特殊情況可以由商會理事長與兩個特別顧問——丁叔、秉叔投票決定是否重新選舉會長。”

“那直仁認識他們嗎?”

“可能吧,應該不是很熟。但現在有一個問題是,無論是丁叔還是秉叔,其實他們對我都不太滿意。尤其是秉叔,一直對我任商會會長耿耿於懷。如果直仁參選的話他們也許會站在他一邊,把我弄下去以後再通過控製直仁來控製商會。”

“那怎麽辦?”周語不禁有些著急。

“沒關係,我應付得了。其實我倒希望直仁可以試試,剛才打拳的時候他說了很多東西,我感覺他變化很大。就是怕商會的老頭兒們不同意,除了丁叔、秉叔以外,邱叔也不是一個能接受新鮮事物的人,好在他還站在我這邊,方便講話。”

“剛才你們說什麽了?”周語好奇地問道。

“幾句話而已,我覺得直仁有自己的想法,監獄裏的書也沒白讀。”

“是啊,我聽小山西說他很刻苦,誰知道是為了和你鬥氣。”

高超又安慰了周語幾句,放下電話信步走回商會;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坐下,抬頭盯著滿牆的昆蟲標本出神。今天晚上他不想動彈,靜靜地坐在這裏等待著明天早上的到來。

辦公桌上有一個相框,裏麵是年輕的父親抱著他的合影。那時候高超隻有十歲,是全家一起到墾丁度假時照的。就在這張照片之後沒多久,高世元就離奇地死在了宮頭的紅燈區。

如果父親遇到這種情況,他會怎麽做呢?邱禮楨說他年輕的時候和父親都在同一所中學讀書,那時候除了他倆之外還有個叫杜大偉的和他倆極為交好,被戲稱為“三人幫”,在學校頗受關注。在他們當中,杜大偉的出身最好,他父親杜璟更是商圈自治會的創始人之一,也是宮頭最大的典當行老板。

出身富庶之家的杜大偉,生就一副豪爽與俠義的秉性,和素日謹慎的高世元及邱禮楨完全不同。在國三之前,杜大偉一直是“三人幫”的負責人,而不是後來的高世元。至於父親高世元開始染指杜家的事務以及成為他們的實際領袖卻緣自杜大偉自己。

原來某一天杜大偉在酒吧認識了一個叫海晴的漂亮女孩兒,開始了平生第一次戀愛。誰知道海晴卻是毒賭均澤,沒幾天就把杜大偉帶到了溝裏。於是,杜大偉不斷和父親要錢賭博、買毒品,開始的時候杜璟還給他拿一點兒,後來發現他賭博吸毒後不僅不給錢,還要把他送到戒毒中心去。杜大偉無奈之下隻得離家出走,以借高利貸為生。

終於有一天,沒有償還能力的杜大偉被人綁架了向杜璟要錢。而高世元得悉此事後帶著邱禮楨怒闖綁人的“南合幫”,兩個人力鬥數十人,高世元更是在被人砍了七八刀的情況下把杜大偉帶了回來,為此杜璟感激涕零,之後竟將商圈自治會會長的位子破例傳給了高世元。

晚年的杜璟生活並不如意。兒子杜大偉由於被毒品掏空了身體,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杜璟將會首一職轉讓後就移民澳洲,與台灣很少往來。但每次回台,他總要過來看看高世元,一直到九十年代逝世為止,他倆都情若父子。

如果不是高世元對杜大偉的感情,杜璟不可能這麽看重他。在杜大偉被雨晴迷得五迷三道的時候,高世元力排眾議,私自做主拿錢給雨晴,把她送到了菲律賓。為此杜大偉險些和他翻臉,甚至因此帶人打得高世元一個星期都沒下床。但是後來杜大偉被“南合幫”綁架的時候,剛剛傷好不久的高世元還是帶著邱禮楨把杜大偉帶了回來。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情誼啊,他對兄弟的感情遠非高超與李直仁能比。在此之前,高超完全不能相信男人和男人之間竟然也會有這種純粹的、完全的友情存在。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世俗的糾葛、利益的羈絆,有的隻有最偉大的兄弟之誼。

比起他們,自己能為兄弟做點兒什麽呢?想明此節,答案在高超心裏其實已經呼之欲出了。他相信憑著自己的努力一定可能讓李直仁感動,一定把商會帶出如今的陰霾與低穀。

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如果直仁真的有能力他願意全力協助。

一大早,商圈自治會的理事長辦公室就格外熱鬧,偌大的屋子煙霧繚繞,混合著汗臭和雄性荷爾蒙氣息,每一雙眼睛都盯著中間的位置,靜待著座位上的年輕人發言。

與會人員分成兩派,左邊是各商戶的代表,並不固定,誰有時間誰就來參加例會。右邊則是理事長邱禮楨、會長高超和特別顧問丁健、秉海深等商會管理團隊。最外麵的一圈椅子上麵坐著和高超關係不錯的小山西、小許和大廚等人,隻是今天多了一個前來旁聽的周語。

邱禮楨正把頭靠在輪椅上半閉著眼睛沉思,他剛剛做了發言,顯得非常疲憊。高超坐在他身邊,低頭抽著煙一語不發。

此時邱禮楨把目光集中到了正中間的李直仁身上,清了清嗓子道:“今天的例會本來我想討論一下宮區高利貸泛濫的事情,因為已經有幾個商戶找到我反映過這個問題了。不過剛才我又得知了另外一件事情,所以我想先解決這件事。”

邱禮楨說到這裏的時候將目光投向了坐在正中的李直仁,使某些聰明人自然而然地想到即將發生的事情一定與直仁有關。

作為高世元時代碩果僅存的老人,邱禮楨無論在管理風格還是行事方法上都與高超有著較大的差別,尤其是他一直非常反感李直仁,好像他是引誘高超犯罪的罪魁禍首一般。這次直仁出獄前幾個月他就反複提醒高超不能讓其在商會任職,甚至一度因為此事和高超口角了幾句。在此之前,邱禮楨對高超照顧有加,兩人關係一直相對融洽;就算有不同意見也是持保留態度再試圖協調,從沒搞到發生衝突的地步。

隻有李直仁是個例外,高超能明顯感覺到李直仁的出現讓邱禮楨有些懊惱。除此之外,他還從未見到邱禮楨對某人如此緊張及憤怒。想到這兒他的腦海中不禁升起一連串的問號:難道流傳於艋舺,因李直仁母親導致邱禮楨殘廢的那個傳說是真的?

“我聽說剛出監獄的李直仁對商會的現狀不滿,要我們讓出位置由他來幹。我覺得這件事大可以討論一下,看看大家的意見都是什麽。當然商會是很講民主的地方,既然有人質疑就應該給他機會,我們請他說說。”說話的時候,邱禮楨有意將“監獄”兩個字加重了語氣,然後點了支煙,慢條斯理衝著李直仁微笑著點了點頭,仿佛在鼓勵他。

高超明白李直仁不了解商會內部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更不清楚每個人在商會的實際位置和他職位的區別。李直仁對商會的不滿在某個角度來說是對邱禮楨的不滿,是想把邱禮楨和他代表一切舊勢力從商會驅逐,這無論如何不能讓邱禮楨同意。現在商會的經營思路都是延續邱禮楨的辦法,高超自己能完全做主的地方不多。昨天周語詢問的時候,高超卻不敢也不能直言相告,但他覺得這是個機會,自己已經找到了一個可以幫助李直仁的人。

那個人就是秉叔——在整個商圈自治會、整個宮區甚至在整個艋舺都擁有一定影響力的秉海深。雖然他和高超的關係未必像邱禮楨那麽深厚,但高超知道這是個唯一能和邱禮楨抗衡的人。商會每次革新,即使是邱禮楨也要征求秉海深的意見才能放手去幹。

從某種意義上說,表麵上與邱禮楨站在同一條船上的高超這樣做似乎是在造邱禮楨的反,是在打翻自己作為既得利益群體一員的飯碗。但他也知道,為了商會的未來他不得不這樣做。也隻能通過這次的契機才能讓邱禮楨意識到社會在變革,商會如果不跟上形式遲早要被人遠遠地甩在後麵,被宮北幫踩在腳下。

“……二十一世紀都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商會如果不變革遲早會被時代拋棄,這是商會會長的使命,不能坐以待斃,讓人家欺負到頭上去……”李直仁的話猶在耳畔,像一記重拳一樣敲打著高超,他沒想到自己一直深藏於潛意識中的變革思維會被李直仁以這種方式喚醒。

“對不起邱叔,今天要得罪了。”高超望著邱禮楨的方向微微嘟囔了幾句,也算是讓自己心安。恰逢此時,邱禮楨也向他投來了深邃的目光,似乎是想在高超的神色中得到某種支持。與平時不同的是,這次高超並未抱以誠懇的敬意,而是選擇了把頭低下去。

高超並非沒有反抗精神,更不是宮區傳言的“傀儡會長”。對於邱禮楨,他有著深深的敬意,那是一種從小到大被他照顧習慣以後產生的一種奇妙感覺,類似於一種心理慣性。另外不得不說,高超與李直仁不同,他不喜歡過多的思考,更討厭麻煩,也許簡單自由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可惜天不遂人願,既然他當不成溫水中的青蛙,那就隻能適當地改變一下。邱禮楨還算是自己人,遲早可以明白自己的苦衷吧?想到這兒高超眯著眼睛往周語坐的方向瞅了一眼,正巧她也往自己這邊看,高超在她的目光中讀出了一份深深的鼓舞,好像在告訴自己:放手去幹,我無論如何都會支持你。

李直仁終於開口了,聲音有些嘶啞,整個人的精神頭與昨天相比似乎略顯消沉:“現在外麵都傳言說商會想把地盤讓給宮北幫,搞得人心惶惶。之前和我哥要好的九伯在宮區做食檔生意,他和我講很多人都擔心會費白交,又要繳雙倍的保護費給宮北幫那些人。況且現在高利貸和毒品越來越嚴重,都是我們不認真做事的原因。我想既然這樣,也許就是會長不稱職了。不如把商會的會長位置交出來,由我來做好一點兒,我想給大家一個交代,把商會的事情搞好。”

李直仁說得很誠懇,雖然理由稚嫩,手段幾近於無,但聽上去還是頗具誠意的,讓不少商戶都有些心動。邱禮楨待李直仁說完,看他沒有補充才回首問高超有什麽意見。高超知道邱叔的心思,自然不肯先說。

“我想再聽聽大家的意思,一會兒再講。”高超小心翼翼地說道。

果然邱禮楨對高超的表現不太滿意,冷冷地說:“人家都要踩到頭頂了,還這麽‘俗辣’啦!”

說著他又問身邊的丁健:“丁哥,你怎麽看?”

丁健今年六十六歲,是整個商會年紀最大也是資格最老的人。他十八歲就加入了商圈聯盟,看著商圈自治會成長起來,又見證了宮北幫和商圈自治會的恩恩怨怨。如今,宮北幫又把觸角伸向宮頭西區,眾人對此拿不定主意,所以他的態度極其重要。

如果再年輕二十歲,丁健絕不會允許這種現象在眼前發生。隻是他老了,十餘年的甲狀腺癌雖然沒能奪走他的生命,卻已經把他淩厲的棱角打磨得無比圓滑。

所以無論是十年前外省幫的陳明貴帶人踩入艋舺,拿走商圈一半地盤成立了宮北幫;還是如今覬覦整個宮區,威脅商圈自治會生存的陸星,他都覺得和自己無關緊要。此時的丁健無欲無求,隻是個希望過一點兒安穩日子的老頭兒罷了。

對於邱禮楨,丁健比誰都清楚他要幹什麽。之所以讓自己做先鋒自然還是衝著他這張老臉和對商戶來說薄得像紙一般的餘威了。他清了清嗓子,左右瞅了兩眼,故意端起架子,慢悠悠地說道:“商會有商會的規矩,會長有會長的資格。要是誰都能當會長那豈不亂了套?雖然我看直仁不錯,但就會長來說他並不夠資格。不然這樣,先讓他幫高超做一年事,待時機成熟了再行定奪。另外現在也不是選會長的日子,我不同意臨時罷黜會長。”

丁健說完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完全一副舍我其誰的意思。邱禮楨對他的發言顯然很滿意,微微點了點頭就把目光投向了秉海深:“阿秉啊,你怎麽看這件事情?”

“我看這個年輕人很有闖勁兒,可以給個機會試試。”秉海深從不講普通話,無論對方是誰也無論他聽得懂聽不懂,到哪兒都是一口正宗的閩南話,“隻不過會長還是要斟酌,畢竟他沒什麽經驗。另外我這個老頭子說了不算,還得聽理事長的嘛!”他一句話把又把皮球踢給了邱禮楨,好像整個商圈發號施令的是理事長而不是會長一樣。

秉海深的話軟中帶刺,直接把皮球踢回邱禮楨手中的同時順帶黑了一把邱禮楨和高超的關係。不過他這一擊好像打在了棉花上,不僅高超無動於衷,邱禮楨亦未為其所動,隻是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

他遲疑了片刻,將目光投回到李直仁身上:“商會是會長拿主意,我隻是為大家服務的理事長而已,還是請會長說吧。隻是我覺得直仁的入獄雖然也有衝動、不成熟的原因,但我們商會也應該負有一定的責任。另外丁哥也說了,會長還是需要一定經驗的,再加上直仁我們還不是很了解,不如先設立個副會長的位子,讓他熟悉工作,待半年後有了成績再幹個會長,這樣也能讓大家認識。否則誰識得你是哪個鬼?怎麽讓你當會長咧?”

不得不說,邱禮楨的主意相對圓滑,既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李直仁的要求,又照顧了秉海深的態度給足了他麵子,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反正這商圈自治會的副會長也沒啥權力,更沒定額,想怎麽設就怎麽設。待李直仁幹上一年半載再給兩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去做,總有理由讓他當不成會長。而且如果以後成了慣例,會長都由副會長升上去,那自己的尋租空間就大多了。

李直仁雖然覺得這事不太靠譜,但對於所謂副會長的提議說不出什麽反對意見,他甚至還從剛才邱禮楨的話中似乎聽出了點兒希望,於是緘口不語。一時間房間鴉雀無聲,隻有抽煙、喝水和偶爾的竊竊私語。邱禮楨左右瞅了瞅,繼續問道:“大家覺得怎麽樣,有什麽意見可以提嘛,我們是很民主的商會。”

停了一陣兒,見無人應答,邱禮楨幹脆又直接向高超點了名:“阿超,你說說吧!”

剛才的一幕高超已經完全看在了眼裏,他故意最後發言也是希望反製一下幾個老頭兒,讓他們先說話然後再托出自己的想法以讓他無從辯駁。此時見時機已成熟,高超才悠然道:“幾位前輩剛才說得已經很好了,我本來不應該發表自己的意見。隻是邱叔讓我說,我要不講講倒顯得不懂事,那麽我來說說我的看法吧!”

他停頓了一下,把一直籌劃的方案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下,繼續道:“最近外麵的風言風語很多,商會的名聲也不是很好,這都是我的責任。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李直仁雖然才出獄,可我聽說他在裏麵讀了不少書,還考了經濟學位。這也是所謂的‘後生可畏’吧!既然他有這麽高的積極性,我倒覺得不如把我們的宮頭西一分為二,以中青街為界,他和我分別管理一部分,期限是一個月,到時候由所有商戶評選誰來當會長合適。”

說到這裏高超把目光投向了正自狐疑不定的李直仁,心裏暗暗歎了口氣:“直仁,我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這次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