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傍晚,天空微微有些昏黃。

台北監獄門外的主幹路上,一輛簇新的賓士S350轎車停靠在監獄門前。透過搖下的車窗,身著黑色Armani西裝的青年男子正用手扶著方向盤,叼了雪茄麵帶微笑地注視著監獄大門方向。他身邊副駕駛隱秘處,很小心地插著一柄用報紙包裹了刀柄的扁鑽尖刀。

此時剛剛從大門裏走出監獄的,是一張麵帶瘡痍且飽經風霜的年輕麵孔。顯然歲月並沒有饒過這個入獄前才過弱冠的年輕人,使得他看上去比麵前的三個青年成熟很多。

“直仁,我們在這裏。”站在三人正中的是個穿著白色外套的胖子,他臉上沉甸甸的肌肉隨著他洪亮的聲音有節奏地上下抖動。說話間,他從身邊一個極高、極瘦的年輕人手裏接過柚子葉,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了上去。

“黴氣去,好運來,紅運當頭啊!”胖子邊說邊用柚子葉在李直仁身上掃來掃去,把後者弄得有些尷尬:“大廚,你要幹什麽啊?”

“給你掃掉晦氣啊,要不然還能幹嗎?”大廚一把抱過李直仁,用力拍著他的雙肩,“四年沒見,你小子長得倒結實了,難道裏麵還能健身啊?”

“健身當然沒有啦!不過可以用人來練拳頭啊!”李直仁說著也抱了抱大廚,然後伸出右掌和衝過來的小許擊了一掌。小許高高瘦瘦的,像根竹竿,好像一陣大風就能把他刮倒——他是幾個兄弟中最靈活的一個。此時一直沒說話的小山西也走了過來,慢吞吞地和李直仁握了握手。

“兄弟們都還好啊!”李直仁邊說邊往他們身後的賓士車斜了一眼。此時車裏的年輕人已經下車踱了過來,隻是手中的雪茄卻沒有熄滅。

“直仁,還好吧?”入獄四年來,這是李直仁第一次見到高超,也是第一次聽到他說話。李直仁麵無表情地盯著挺拔帥氣的高超許久,才把目光移到賓士車上。

“新車很酷啊,你現在發達了哦!怪不得……”李直仁冷哼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盯著高超,擺出一副挑釁的麵孔。高超滿臉溫和:“這是商會的車,有時候要用來應酬,你也知道現在生意不好做,所以有些場麵上的東西還是要做的。”

“不用跟我解釋,你們過得好就夠了。”李直仁繞過高超,正準備離開時無意中看到了插在副駕駛位縫隙的扁鑽尖刀,忽然打開車門一把拔了出來。他的動作無比迅捷,著實出乎在場每個人的意料,小山西甚至嚇得叫了出來。

“車裏還裝凶器啊高會長,難道不怕警察找你麻煩?”李直仁揶揄道。小許可能是見李直仁和高超臉色都不好看,怕引出什麽不愉快,忙說道:“你們兩個瘋啦!這是什麽地方啊這樣搞?”

李直仁肆無忌憚地和高超對視著,目光中充滿了殺氣:“我當你是兄弟,你為什麽出賣我?”

“錢不是我收的。”高超回答得幹脆利落,“那是陸星離間我們設的局。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幾個兄弟,我高超是不是那種對不起兄弟的人。”

“是啊直仁,我們雖然起爭執,可誰都沒有拿那些錢。陸星卻說在現場丟了錢,明擺著離間計嘛!”大廚又把柚子葉舉了起來,想做和事佬。大廚叫陳家培,從小就受食肆工作的父親的熏陶,對廚事尤其熱衷。五個兄弟裏,他和小山西都是小時候最老實不過的孩子,上學時經常被人欺負,要靠高超罩著才能順利中學畢業。隻是誰知道,大廚在艋舺開起飯店以後突然變得彪悍起來,竟成了高超手下的第一悍將。

李直仁看了大廚一眼,沒有說話。小許見狀也過來拉了他一把:“走吧,事情都過去了還講這麽多?我們當時雖然有吵嘴,但沒人動那袋子錢。後來你刺傷人和超哥爭執起來,我拉了理欣離開,都沒有動那錢。”

“那錢呢,當時宮北幫的人已經走光了,怎麽可能藏那些錢?再說警察很快就到了。”李直仁雖然沒有說完,可每個人都知道,要不是一袋毒贓不見,僅憑他輕傷一個宮北幫的小弟是不可能判這麽久的。誰知道小許忽然笑了起來,然後用怪異的眼神打量著李直仁:“仁哥,那個宮北的小弟雖然流了不少血,可並不致命,當時我們一亂就忘記這個人了,不是嗎?”

“你說是他?”李直仁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仔細回憶了很久,果然在刺傷這個人之後就再也沒有注意過他。此時高超的手機響了,他接過電話向李直仁微笑點了點頭,然後和大廚等人交代一句商會有事便先行離開,在眾人眼中消失於氤氳著薄霧的夜幕中。小山西望著遠去的背影指了指遠處:“我們的車子在前麵,過去吧!”

“那個陸星,現在怎麽樣了?”李直仁邊往前走邊問道。

“我們讓他損失了一大筆錢——怎麽可能會放過我們。”小許接著道,“他知道我們是商會的人,想方設法地找商會麻煩。”

“這事我早就聽說過,難道就這樣讓他搞嗎?”李直仁厲聲喝問。

“超哥會有辦法,這幾年不也是就這樣過來了嘛!”大廚說著又拉李直仁的右手拍了拍手背,“直仁,你的脾氣一點兒沒變,還是相信超哥吧。你剛出來,不要太過張揚。”

“他隻會妥協,一味地聽老頭兒們安排,這樣下去會把商會搞垮。”眾人說著上了小山西的舊車;小許和大廚坐在後麵,一言不發。李直仁接過小山西遞過的香煙點著吸了幾口,忽然說道:“先不要回去,我們去宮頭東轉轉。”

李直仁的話像是一滴落入油鍋的清水,立時濺起了無數波瀾。大廚、小許和小山西幾乎同時把眼睛瞪得溜圓,驚愕地望著他,嘴巴張得老大,甚至開車的小山西一腳刹車,幾乎將幾個人掀翻。

“你瘋了直仁,宮頭東可是宮北幫的地盤,現在陸星已經代替Jimmy,是宮北幫的坐館。我們這可是自投羅網啊!”事實上小許並不是個膽小鬼,他從小到大都是李直仁最好的朋友,甚至比高超還近。全名許閔文的小許學習成績一流,膽大心細,尤其在理財方麵有著天生敏銳的嗅覺,炒股一向十投九穩。也正因如此,他才被高超相中,到商會做了財務副手。

“是啊,這樣我們才更應該去轉轉,見見陸星大佬。”李直仁伸了個懶腰,然後狡黠地笑了起來。幾個人都無奈地歎了口氣,小山西把汽車艱難地掉了個頭,向艋舺月老宮方向駛去。

其實如果走路的話,月老宮宮頭街和大廚開的“陳大廚平價熱炒店”相距並不太遠,都屬於宮區,快步走十分鍾就能到達。隻是這裏的街衢逼仄且蜿蜒曲折,別說是汽車不能過,就是機車來往也甚是艱難。月老宮東邊是宮北幫的地盤,西邊則屬於商圈自治會。由於曆史原因,西邊麵積更大,經濟活力遠超東邊。這也是陸星這幫人一直覬覦西邊的原因。

今天李直仁不知道發了什麽瘋,非要到對頭那裏去,令三個朋友措手不及。他們甚至想打電話給高超,讓他帶人過來幫忙。可一想到剛才李直仁對他的態度以及他們之間的誤會,遂打消了這個念頭。

“直仁,你真不打算見見理欣?她一直在等你。”小許抽著煙,試探地問道。與眾人一樣,他本以為會迎來李直仁一頓痛罵,誰知道換來的卻是長久的沉默。

“我配不上她。”李直仁扔掉手中的煙蒂,很平靜地說。他的話每個人都聽到了,每個人卻都有些無語,不知道怎麽安慰他。作為高家的大小姐、高超的妹妹,理欣有著傲人的身材和天使的麵孔,從小到大都是整個宮區的超級美女。雖然自幼喪父,但得益於商會的照顧,理欣和高超從來沒有受誰欺負,一直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相反,李直仁則不同,自從讀宮大夜間部的哥哥李直義遭遇車禍以後,還上小學的李直仁就成了真正吃百家飯長大的野小子。幾個親戚礙於他父母生前的囑托,又分到了財產,不得不照顧他,可誰都不想對他負責,所以李直仁就成了混跡於街頭巷尾的小混混兒,完全沒人願意管。

也許正因為這樣,李直仁的性格呈兩極化,有時候傲慢到無法無天,但骨子裏他又極度自卑。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金錢的魔力,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有更強的對財富的渴望。他講義氣、重友情,對理欣一往情深,卻又極度敏感,一種浸**在骨子裏的自卑成了他最大的弱點。

“其實,理欣是個好女孩兒。”小許囁嚅道。李直仁看了他一眼,腦海中卻浮現起第一次見到理欣時的情景。那是他剛剛離開學校,開始混跡宮口的時候。理欣和好姐妹桃子打台球,卻被兩個新來的宮北幫棒槌調戲。當時李直仁正在邊上的排檔吃鱔魚麵,看到理欣因生氣而漲得通紅的麵孔,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想要保護她一生一世的男兒氣概。

李直仁毅然決然地出手了,他攔在理欣麵前,將兩個宮北幫的小弟推開,卻沒有像電影演得那樣把對方打得屁滾尿流。事實上當時的李直仁才出校門,一向高估自己的武力值。要不是理欣見勢不妙拉著他逃走,他就已經躺在那裏了。

“對不起,沒幫上什麽忙。”李直仁被理欣拉著躲進後巷,邊喘著粗氣邊向她道歉。理欣很感動地笑了笑。雖然直仁並無英雄之力,卻有英雄之義和英雄之膽,這才是難能可貴的。也許是命中的緣分,從此以後理欣就成了李直仁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既然她是你的一部分,人家每次來看你,你為什麽都拒絕?”小山西好奇地問道。與他的外號一樣,大名叫林錦豪的小山西是位出身眷村的老實人。他祖父林道是從山西武鄉老家投筆從戎,隨著百萬大軍撤退到台灣來的外省人。從小到大,祖父都用家鄉的規矩來約束子孫,甚至平時對話都是不折不扣的山西話,這在整個台北的眷村裏也是屈指可數的。

“我要努力賺錢,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李直仁說著突然跳下汽車,朝路邊幾個正在喝酒的宮北幫小弟衝了過去。

“嘩啦!”李直仁一把掀翻了這幫人的飯桌,酒菜撒得滿地都是。然後他變魔術般將剛才高超車上取下的扁鑽尖刀丟到桌上,環視目瞪口呆的幾個宮北幫小弟。

“陸星呢,告訴他,我李直仁回來了!”說話的時候,李直仁一隻腳踏在椅子上,手中攥著一個酒瓶。剛剛走下汽車的大廚、小許和小山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遠處街口,幾十個宮北幫小弟手持砍刀,正向李直仁撲來。

“發什麽呆,快走啦!”李直仁一酒瓶砸在衝到麵前的混混兒頭上,然後飛起一腳又踢倒一人,轉身就跑。他身後的大廚、小許和小山西也立時反應過來,玩兒命地跟在他身後。

“你怎麽出來就惹事,還想進去啊!”小許靈活地閃動著身軀,緊緊地跟在李直仁身後。

李直仁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嘿嘿”一陣冷笑:“我要告訴陸星我回來了。”

“發泄就發泄,還牽拖(找借口)這麽多。”小許剛嘟囔了一句,卻見李直仁突然發瘋一樣踅回身和幾個宮北幫的小弟動起手來。他定睛看去,才發現原來是小山西被圍住了。深陷重圍的小山西拎起一把椅子,掄了幾圈,將十幾個人堪堪逼退,卻不料一個精瘦的漢子從後麵繞了過來,抄起一條板凳,重重地砸在他的後背上。

小山西一個踉蹌,栽倒在地。十幾個宮北幫小弟一擁而上,刀砍腳踢。小山西在地上不斷翻滾,抄起什麽就用什麽來擋,可仍然挨了好幾下,好在沒傷到要害。

李直仁如戰神般殺到,奮力打翻幾個人,拉起小山西就往後麵跑。幾個人跑跑停停,來到“陳大廚平價熱炒店”的時候都已氣喘籲籲。李直仁坐到地上喘著粗氣,身邊的大廚幹脆躺在了地上。這時一個挺漂亮的女孩子突然從店裏衝了出來,手裏捧著一個小型攝像機給他們錄製視頻,臉上明顯掛著嘲諷的笑容。

“你們不是去接直仁麽,怎麽累成這個樣子,難道去跑馬拉鬆了?”女孩兒把目光轉向小山西,笑著問道。

小山西見李直仁麵帶疑問,忙把女孩兒拉過來給他介紹:“我表姐周語,是一名記者。”

“你好直仁,總聽錦豪提起你。我是拍攝人文紀錄片的自由記者,這次的選題是艋舺。”周語很友好地向李直仁伸出了手。李直仁愣愣地望著她,木然地和她握了握手:“艋舺有什麽好拍的?”

“來來來,待會兒再聊,先吃碗豬腳麵線去去晦氣。”大廚從後麵走出來,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腳麵線放到桌上,“趁熱吃啊!”

“豬腳麵線!”李直仁冷笑著點燃一支香煙,將麵前的豬腳麵線輕輕推了一把,“這東西我在裏麵吃吐了。”

“直仁,規矩就是規矩,不能敷衍!”大廚瞪著他說道。李直仁很不情願地端起碗,大口吃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的攤位上隱隱傳來一陣激烈的喧囂聲。

李直仁放下麵碗,往出事方向看。小許一把拉住他擺了擺手:“每天都是這樣,總有宮北幫的來搗亂,你還是不要管啦,一會兒他們會報警處理。”

李直仁不理會小許的話,甩開他的手,徑直來到事發地點。此時一個賣蚵仔煎的小販正在為幾個垃圾袋和宮北幫的小弟爭執。

“袋子我們自己有,都是商會送來的,質量好又便宜。你這東西成色這麽差還要五千塊,簡直是搶錢。”說話的大叔看上去有五十多歲,臉色因生氣而異常慘白;他身邊站著個矮個子的婦人,看樣子是他的太太,正怒氣衝衝地盯著麵前幾個小夥子。

“幹!叫你買就買,哪兒這麽多廢話,要是星爺生氣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勸你還是識相點兒好。”一個黑皮膚的高個子滿臉倨傲,說話的時候幾乎一直仰著頭,明顯沒把小販放在眼裏。

“我要找阿超和你說話。”小販堅持要給高超打電話,卻惹惱了對方。

“我看你真想找死啊!”另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一把揪住了小販的衣領,照臉就是一拳。

一直在旁觀的李直仁胸中的怒火“騰”的一下就升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感覺到這應該是自己在商會揚威的機會,便毫不猶豫地走上前去。

“賣袋子啊?我買。”李直仁用冰冷的目光打量著三個宮北幫的小弟,強壯的身體像山一樣擋在他們和小販之間。此時小許、小山西、大廚和周語都陸續趕來,關切地注視著他們。

黑皮膚感覺到李直仁絕非善類,雖然他們並不認識,可整天與高超在一起的小山西等人他卻是經常見到的。他預料到事情有點兒不妙,可仍舊想在自己的兩個手下麵前保持一點兒最後的尊嚴,說:“好啊,給錢吧,五萬。”

李直仁麵帶不屑地笑了笑,突然一拳打在對方臉上,接著他腳下一個連環絆,已將黑皮膚勾倒。黑皮膚身邊兩個小弟見大哥挨打,一擁而上,與李直仁廝打起來。而小許和大廚也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戰團,隻有小山西護著周語躲在一旁。

“這怎麽辦,要不要報警?”周語緊張地問道。

“先看看再說。”小山西擋在周語身前,警惕著注視場麵。而小許卻邊打邊勸李直仁退下:“直仁,你剛出來還是小心點兒,別犯事。這裏交給我吧!”

李直仁衝著小許一笑,左右踅摸了一下,順手抄起一個空的煤氣罐就朝黑皮膚的頭上砸去。黑皮膚三人在小許和大廚凶悍的攻擊下本來就隻剩招架之功,壓根兒就沒注意到悄悄退出戰圈的李直仁抄起了這個大家夥。這一下要砸在頭上,黑皮膚不死也會重傷。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李直仁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有力的臂膀,將他掄起的空煤氣罐接了下來。

“直仁,這麽狠可要出人命的!”

李直仁轉過頭,看到的卻是高超。兩個宮北幫小弟見狀,趁亂扶著受傷的黑皮膚一瘸一拐地離開了現場。李直仁等人重新回到了熱炒店。

“下午去宮頭惹事的,是你們幾個嗎?”高超麵帶不善,顯然已經了解到了下午的事情。

李直仁望著他,非常不屑地哼了一聲:“照你這樣一味妥協,總有一天會被人騎到脖子上來。”

高超看了看身邊幾個低頭垂目的兄弟,隻有李直仁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子,心下著實有些懊惱:“商會有商會的規矩,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他宮北幫就能打破這個慣例?做事要循序漸進,不能急躁;你要還是商會的成員,就得按我的話做,否則就請離開。”他的話四平八穩,一點兒麵子也沒給李直仁。

“時代不同,該變就得變。否則守著舊規矩還不是被人欺負?你阿爸不是守規矩的人嘛,還不是因為規矩替人出頭白白送了性命。”李直仁是個直筒子脾氣,說話從來不考慮後果,這話剛出口他就覺得自己有些失言,不過這念頭也就在他心裏一閃而過,沒繼續往下想。

高超的臉色微微一變,香煙也在這一瞬間掉到了地上,雙眸中驀地閃現出一道黯淡的傷感。所有人明白這是他極度傷心下的條件反射。小許悄悄往前走了一步想安慰高超幾句,卻一時又想不出該說點兒什麽,反正原則是不讓他們兩個人打起來。

從小到大,高超都諱談自己父親的死因。雖然曾經的他在整個宮區甚至在艋舺地區名噪一時,很多人提起高世元這三個字的時候都會肅然起敬,可高超仍然不願意與人談及高世元的任何事情,更不願意別人對高世元評頭論足、說三道四。那就像一塊碩大而醒目的傷疤,非常惹眼地趴在高超傷痕累累的身體上,它告訴每個人他有一段既無法釋懷又非同尋常的故事。是的,他是前商會會長高世元——那個為了一個陌生女人出頭而被人暗算至死的男人的獨生子。

有人說那個女人是高世元的情婦,高世元之所以要為她出頭,是為了讓她給他生的私生子將來可以順利上位。也有人說高世元疾惡如仇,因為強出頭而遭宮北幫的嫉恨,被一夥來曆不明的人砍死在遊廓區某個援交妹的**。無論這些傳言是否真實,事實上高世元的死確實是不明不白,甚至毫不光彩的。他被人抬出遊廓區的時候一絲不掛,此事轟動了整個宮區。

除此之外,與高世元一塊兒被抬出來的,還有他的兄弟邱禮楨,不過他沒有死。與其他人的說法不同,癱瘓的邱禮楨說他們那天是被Jimmy約去談判了,遭人暗算致一死一傷。但奇怪的是他對整個事情的經過卻諱莫如深,無論高超怎麽請求他都不發一言。這使得人們感覺邱禮楨和高世元之間似乎有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高超從邱禮楨曖昧的態度上本能地感覺到父親的死不是那麽簡單,無論哪種傳言被證實都不是什麽好事。所以成年以後的他選擇了忽視這段曆史。他不在乎這塊傷疤多麽顯眼,但也不願意別人當麵提起這件事。可如今自己的生死兄弟也這樣說,他能怎麽辦?

高超了解李直仁,從骨子裏說他絕不是壞人。可這四年的牢獄之災讓他變化了太多,尤其是麵對與自己的落差,難免讓這個看上去驍勇實則內心柔弱的傻小子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一瞬間,高超想起《神雕俠侶》中郭靖在大勝關酒宴上對楊過說的那番話來:“過兒,我心裏好疼,你明白嗎?我寧可你死了,也不願你做壞事,你明白嗎?”

須臾之間,淚水不禁從高超眼眶中潸然而下。他說不清是因為李直仁辜負了自己還是對方揭他傷疤而產生的悲痛。但他與郭靖的心情產生了強烈共鳴。其時楊過不遵禮法讓郭靖悲痛欲絕與今天李直仁對自己的挑釁又有什麽區別?一個商會會長的位子對高超而言並不足惜,可這是父親一手傳下來的啊?要是毀於自己又讓他百年之後有何麵目去見先人。

自從倆人相識,高超一直把李直仁當自己弟弟一樣看待。他可以容忍他的叛逆、他的無禮甚至是對自己的不敬,但他決不願把商會會長的位置傳給這樣一個隻有熱血的魯莽青年。

“你真的那麽想當老大?”高超忽然問道,他此時已經決定用事實來教育李直仁一次,既然這個傻小子相信武力,那自己就用武力使對方清醒。李直仁自然不知道高超內心深處的想法,仍舊用那不可一世的目光打量著高超,說:“你的辦法過時了。”

“好啊,和我打一場,贏了我就把商會會長的位置讓給你。”高超麵帶微笑、胸有成竹地說道。

高超的自信不無道理。事實上李直仁是認識了高超這群朋友之後,在高超的培養下才逐漸成長起來的。不過李直仁的資質不錯,幾個月就已經超過了小山西和大廚,直逼小許的水平,這讓高超甚為驚愕。之後就發生了那件事,李直仁自願入獄,卻沒想到因為種種原因和高超產生了誤會,直到今天。

如今的商圈自治會內憂外患嚴重,外部:自陸星成為宮北幫的坐館以後,一直覬覦商會的地盤,想盡辦法滲透,已成劍拔弩張之勢,遲早要跟商會一爭高下;內部兩個老人依仗資曆對高超和邱禮楨一派逐漸不滿,大有廢掉他取而代之的意思。所以高超每一天都心力交瘁,看上去他這個商會會長風光無限,實則如履薄冰。但無論如何他都告訴自己要撐下去,商會是他的希望,也是兄弟們的希望。假設李直仁真的有服眾之才統領商會,他退位讓賢不是不可能,甚至還會想辦法去說服邱叔。但就現在的情況看,高超隻能選擇讓直仁品嚐一點兒苦頭。這對直仁本身也是好事,但願其能理解高超的苦心。

長遠來看,陸星應該還是商會最大的威脅。比起二十多歲的高超和李直仁,年逾不惑的他在整個宮區都是大哥級的人物。當然這裏不單指輩分。他有手腕、有頭腦,魄力和凶狠絲毫不亞於年輕人。最危險的是他那顆一直覬覦商會地盤的心。前幾天周語剛來的時候,高超陪著她熟悉宮區,他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就聊到了李直仁身上。

“你跟直仁也認識?我以為他隻是小山西他們的朋友。”周語坐在高超的汽車裏問道。高超不知道當時自己的臉色如何,但現在想來一定不會太好。他隻記得自己支吾了一句“認識”。

周語當時很驚訝:“你們曾經都是兄弟?那現在呢,現在怎麽樣了?”

“不知道。”想到李直仁在法庭上麵對自己那目眥欲裂的麵孔,高超既感到內疚又感到困惑。

李直仁一定誤會自己出賣了他。按直仁的理解,當時如果聽他的話,先把錢拿走趕快離開,也許就不會出現後麵的事了。

可那些涉及原則的問題在高超看來絕對是沒有妥協餘地的。他記得父親就是個極有原則的人,絕不允許商會的勢力範圍內出現毒品,甚至連癮君子都不歡迎。他真誠對待每個商戶,不是自己應得的錢絕對不會要。也正是他的榜樣,才樹立起了高超剛直不阿的性格。

在車上,周語一定看出了自己的憂慮,如果沒有後麵的事情她也許會追問下去。麵對這個直率的女孩子,高超真感覺到既無奈又好笑。隻是陸星和他的手下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將兩人的注意力吸引到現實中來。

陸星的車阻住了路,問周語是不是來艋舺拍片的,看樣子他似乎已經知道了周語的身份。這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無論商會有什麽新鮮事第一個得到消息的往往是宮北幫的人。之前的Jimmy是這樣,現在的陸星也是這樣。就衝這一點,高超在第一回合的較量中其實已經輸了,但這有什麽辦法呢?高超確實為查出內鬼的事頭疼不已。

“記者小姐,你知道我們艋舺有個很有名的‘寶鬥裏’嗎?也就是俗稱的紅燈區啦,我們這裏的人都叫它‘查某間’。以前生意好得不得了喔,當年阿超他爸為了幫一個欠債的老太婆出頭,搞得附近的兄弟都不爽,最後被人打死在那裏的……”陸星有意在周語麵前丟高超的人,一上來就把高世元的事情說了出來。

被人當眾揭開傷疤,高超當然不幹,他立馬打斷陸星,問他到底想幹什麽。他記得陸星當時就擺出一張挑釁的麵孔,不屑一顧地望著他,冷笑著告訴高超,從今往後起他一定要在商會的地盤上插支旗,無論高超同意不同意都得與他合作。

“你憑什麽?我們這是正當生意,用不著你來負責。”高超回複得鏗鏘有力,亦有意在周語麵前炫耀。

陸星卻沒有買他的賬,他對高超的說法不屑一顧:“生意就是生意,沒有什麽正邪之分。商圈歸我,才能賺大錢。你放一百二十個心,現在做生意的該怎樣就怎樣,我還固定把錢分給你們商會。這種省事、安全又穩賺的生意,聰明的話,你應該馬上答應。”

“商會是所有商家共同支持成立的,以前我們用不著黑幫,現在也不會需要。更不會讓你們把髒東西帶進來。”說這句話的時候,高超眼前閃動的是父親剛毅果敢的麵孔。

“超哥,錢就是錢,哪有髒不髒的。說到底,我也是想帶著兄弟做點兒正當生意。你有錢不賺,沒關係。你敢保證其他人都不賺嗎?”

“你可以試試。”

“好啊!我一定會試試。”陸星離開的時候,神色頗為倨傲。

恍惚之間,麵前的李直仁將他又拉回了現實。

“好啊。我一定會試試。”李直仁站起身,微笑著與高超對視。他略一停頓,然後又道:“老街拳館,我們周五見。”

老街拳館,一個多麽熟悉的名字啊!高超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李直仁那稚嫩的麵孔。

“超哥,打拳最重要的是什麽啊?”

“當然是速度和力量,這兩樣都要不停地練習。”高超說這番話的時候,李直仁總會瞪起眼睛非常認真地聽他講,而妹妹理欣則站在他身邊,輕輕地挽著李直仁的臂膀。

“好啊,那我一定努力。”李直仁揮著拳頭說道。高超記得自己當時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努力練拳,他是怎麽回答來著。

“追上你啊,你是我的偶像,況且我還要保護理欣呢!”李直仁與理欣四目相對,柔情似水。高超見狀,笑了:“不能欺負我妹妹。”

“怎麽可能呢!”李直仁握著理欣的手回答他。那時候,老街拳館對他們而言是個多麽美好的存在啊!兄弟幾個幫高超辦完商會的事情,就分別趕來練拳,然後喝酒到半夜,直到某個人喝吐他們才舍得離開酒桌,被其他人架回房間。

那是一段多麽美好的歲月啊,好像他們真的成了一家子。

直到那件事發生,把李直仁直接推到了高超的對立麵。事實上一直到法庭的結果出來之前,高超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李直仁會轉變得這麽徹底,事情會變得如此糟糕。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高超巡視完街區,正琢磨是不是回商會喝上一通茶然後再找個地方打發時間,卻看到李直仁匆匆從身邊走過,好像有什麽急事。在他身後不遠處,小許、大廚和小山西三人的臉上都掛著詭異的笑容。

理欣從遠處走來,同樣充滿了疑問:“阿仁去哪裏了?”

“他去考試了,一會兒就回來。”小山西和大廚、小許對視一眼,三人一齊大笑起來。高超知道這三個家夥一定是想了什麽辦法整了李直仁,遂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於兄弟們的玩笑他無意深究,隻要無傷大雅就好。可理欣卻有些不依不饒,堅持問個究竟才肯罷休。

“直仁問我們怎樣加入商會,我們就和他開玩笑說去把整個宮區的大街小巷走一遍,把任何生意上的糾紛、不合理的事情都拍下來就可以了!”小山西說道。

“你們好壞啊,這樣整人家。”理欣埋怨道。

“開個小玩笑嘛,再說這也是讓他熟悉宮區。一會兒他拍完給他辦個入會儀式,請他吃東西。”大廚說道。

“好,我出錢,我們一會兒去吃大餐。”高超說著拍了拍理欣的肩頭,“他這麽聰明一定不會出事,放心啦!”

“你看他來了。”小許說話間指著行色匆匆的李直仁對大家說道。

高超這時候才看到李直仁已經跑到了眾人麵前,臉色微微有些潮紅:“出事了。”他這句話是對高超說的。接著他拿出手機,給大家放了一段剛剛錄製的視頻。

視頻中,一個汽車倉庫裏某個年輕的小弟正悄悄地從一堆汽車輪胎中拿出幾袋白色的東西,另外一個胖子則警惕地幫他放風。他們用很小的聲音說了幾句閩南話,似乎是在確認貨物的品相。

“這是什麽東西?”小山西緊張地問道。

“搖頭丸。這都看不出來?”小許說道。

高超搶過手機又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問李直仁在哪兒裏拍的,就見他指著對麵宮頭街口說道:“在那裏啊,一間很不起眼兒的倉庫。”

“我們必須把這個東西拿給邱叔,讓他給出出主意。”高超口中的邱叔就是指當年和父親交情甚篤的邱禮楨,雖然如今他雙腿已經殘廢,但經驗尚在,現任商會理事長,與高超搭檔,將商會管理得井井有條;甚至可以說整個商會的管理思路和手段依舊是靠高世元在世時的那一套,而維持這套秩序的則是邱叔。高超雖然是會長,但能做的也隻是簽字和協助而已。

在看過李直仁的視頻後,高超肯定毒品出自宮北幫。

“這些年陸星取得Jimmy的信任,逐步控製了宮北幫。隻是和老成持重的Jimmy不同,他的野心很大,想在商會的地盤動心思,這自然要有大量資金才行。Jimmy死後陸星當了角頭,為了鞏固地位,他又極力拉攏幫裏有地位的前輩,這也需要很多錢,所以他開始販毒牟取暴利。”邱禮楨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們艋舺的宮頭區商會已經成立幾十年了,一向和警方聯係密切,有著非常不錯的口碑,是商戶們生存的基礎。要是被毒品搞臭了,整個商會的生存都有威脅。”高超看了眼身後義憤填膺的兄弟們,咬了咬牙說道,“必須遏製住這股勢頭,否則會有更多的毒品滲透進來。”

邱禮楨點了點頭,閉著眼睛沉默了片刻:“我去一趟警察局,找徐警長說明情況。你們看著他們,記住千萬不能輕舉妄動,隻要看著他們就行了。”

布置完任務,邱禮楨帶著手下兩個兄弟強仔和阿杜前往警察局報案。高超則和李直仁等人前往倉庫盯著那些毒品。李直仁見情況危險,想讓理欣先撤,卻遭到了她的反對。

這時,幾輛前來取貨的汽車停到倉庫門外,一群宮北幫的小弟簇擁著一個頭目和買家前來驗貨。高超咬著下嘴唇,警惕地望著一群人進了倉庫。

“超哥,怎麽辦啊,他們進去了?”小山西緊張地問道。高超看了眼兄弟們,顯然自己也沒啥好主意。在他看來,兄弟和妹妹的生命最重要,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能貿然行動。但李直仁顯然不認同他的觀點。

“要立功我們就必須衝進去,否則的話就失去了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說著從地下找了一段鐵管當武器,“我們進去拖延一陣兒,等警察來。”

“太危險了吧!”高超猶豫道。

“這——”就在他們爭執的時候,裏麵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李直仁激動地站起身,咬著牙喊道:“你們不去,我去!”

“阿仁,你別亂來。”高超還想交代幾句話,用大哥的身份壓一壓對方,誰知道李直仁已經衝了進去。他們幾個人對視一眼,無奈之下隻得跟進去。

宮北幫負責警戒的幾個小弟都拿著刀靠在倉庫門前抽煙,冷不防被凶神惡煞的李直仁和高超打個了措手不及,沒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就讓他們衝了進去。此時正在交易的雙方都嚇了一跳,還沒掏出武器就被李直仁打散了。就在李直仁帶著大夥兒衝進倉庫一分多鍾以後,遠處隱隱傳來警車的蜂鳴聲,宮北幫的小弟們更無心戀戰,一哄而散。李直仁則勇猛地狂追猛砍,卻一不留神踢翻了地下的一個口袋。

瞬間大把的美金像沷翻的水一樣流了滿地,使李直仁和高超看得目瞪口呆。這個口袋約有小半個人高,最少都有幾百萬美元。

“好多錢……錢……”小山西氣喘籲籲地在高超身後說道。理欣移到李直仁身邊,輕輕地抓住了他的手。

就在他們發呆的當口,一個宮北幫的小弟突然操刀從後麵向理欣砍來,正被旁邊的大廚看到。

“小心!”

眾人回首皆愕然,危急中李直仁一把推開理欣,眼瞅著對方的刀向自己麵門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