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陸星電腦裏的文檔是普通加密的Word文檔,雖然打開這種東西對於高超他們來說可能有些困難,可是如果讓周語來相對就容易多了,最起碼在計算機操作層麵周語比他們強。所以她隻在網絡上一番檢索,然後使用幾個解密軟件就看到了文檔的內容。

這是一份既簡單又複雜的普通文本,說他簡單是因為這份文件僅僅幾百個字,連翻篇都用不著。說他複雜是因為這上麵記錄的內容讓人費解,譬如:

辣手李,四海幫——風箏

魏信德,興長幫——直仁

覃喜歡,和福幫——直仁

……

從上到下,大約涉及三十多人,二十多個幫派,都是艋舺大大小小的角頭或幫派二當家,但實在不清楚後麵為什麽要標明宮北幫戰將的名字,僅直仁一人就占了大半。

“這是什麽意思啊,難道宮北幫要和這些幫派聯盟?”周語奇怪地問道。

小山西和大廚湊過腦袋看了看,也各自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卻都不得要領。高超凝視著這些人名,腦子裏閃過一個又一個鮮活的形象。

他們大多很早就與高超相識,年齡大一些的是長輩,小的卻是和高超從小玩兒到大的夥伴,無論如何都沒有和宮北幫同時聯盟的道理。

而且據高超所知,由於宮北幫近些年在宮區不停地擴張,已經引起很多角頭的警惕,甚至在某些時候某些場合充滿了火藥味,鬥爭一觸即發,完全沒有合作的可能。他們之間的關係,好一點兒的貌合神離;差的勢同水火,完全不可能讓宮北幫都收買。

正疑惑著,當讀到其中一個名字的時候,高超眼前突然一亮,問大廚:“東平幫的徐有貴前幾天是不是讓人砍了?”

“是啊,凶手是誰現在還不清楚,他的仇家多,現在也不好確認。”大廚回答道,“怎麽了,你想到什麽了?”

“上個月四海幫的二當家‘毒蘑菇’不也中了暗算嗎?這段時間好像整個艋舺都不太平。”說著高超指了指徐有貴的名字,“你們看後麵,下一個就應該是紅記的小魚兒,這家夥我昨天還見過。”

“超哥,你不是說這些人都是陸星要對付的對象吧?”小山西吃驚地問道。

高超微微聳了聳肩:“怎麽不可能?”

“這可是向整個艋舺開戰啊,就算是教父也不敢在沒準備的時候同時向五大家族開戰吧,除非他瘋了。”大廚在旁邊補充道。

高超微微冷笑了兩聲,說道:“陸星不是艋舺的教父,但他非常想坐這個位子,若這上麵的人都被他幹掉或解決掉,也許就真是艋舺的教父了。”

“殺這麽多人難道不怕留下證據警察抓他?”周語好奇問道。

高超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第一陸星不會自己動手,即使將來出了事也有小弟替他扛下來,所以完全不怕。第二也不一定非要殺人或傷人,你看這份名單,上麵有一小半其實是已經做完工作的角頭,他們如今仍舊好好活著。”

“他們妥協了?”

“隻能說他們和陸星達成了某種協議。我之所以認為紅記的小魚兒一定不會和陸星達成默契是因為小魚兒有個表叔曾經也是艋舺的大佬,就是陳浩禎啦,所以他們之間不可能合作的。”

“陳浩禎是誰啊超哥?”小山西問道。

“Jimmy啊,說起來小魚兒和陸星還是親戚,可現在紅記與宮北幫是死對頭,就像之前艋舺最大的兩個幫派,廟口和後壁厝一樣,最終會兩敗俱傷。”

“那樣對我們不是更好?”大廚插言問道。

高超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搖了搖頭:“我們沒有時間等了,我必須去找直仁聊一聊。”

“聊什麽,他能幫你做什麽?”周語心有餘悸地說道:“要是傳到陸星耳朵裏你倆都很危險。”

高超則憂鬱地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周語的問題。事實上他自己其實也並不清楚李直仁有沒有能力幫助他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從某種意義上說,高超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在走鋼絲的小醜,隨時都有可能從鋼絲上掉下去。

可是,高超仍然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他一向將李直仁當作自己兄弟,無論他做錯了什麽事,在高超看來他仍然是自己的兄弟,相信他不會泄密。所以當高超把那份從陸星電腦上偷來的名單複印件放到李直仁麵前的時候,他真的有些吃驚。

“上周陸星和Black mate去紅記找過小魚兒,可惜他們沒有談妥,回來的時候陸星臉色很不好看,他昨天告訴我要想辦法給他點兒顏色,讓我物色兩個手腳麻利的兄弟做掉他。”李直仁說道。

“Black mate就是宮北幫那個二當家?”

“是啊,他年紀比陸星大很多,是宮北幫的軍師,還位列八大戰將之上。Jimmy活著的時候他隻是個普通的小弟,但據說這個人和陸星談得來,所以陸星的很多策略都出自他手。他其實很低調,在道上的名氣不響。”李直仁點了支煙,重重地噴出一口煙霧。

高超望著李直仁那張淡金色的麵孔,又沉吟了片刻才道:“這件事不能幹,最起碼你不能幹。”

“我本身就是個爛仔,縱使我不去做陸星也會找別人做,難道你還能去告訴小魚兒陸星要去砍他?況且我砍人還有錢賺。”

李直仁桀驁不馴的性格一下子惹惱了高超,他一時間也有些按捺不住怒火大聲道:“怎麽不可能?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況且小魚兒和我還有一麵之識。我反而擔心你啊,你為了賺錢不要命了?你忘了我們那天的談話?你就是不為自己想想也應該想想理欣吧,她仍然在等你,你不知道嗎?”

李直仁沉默了,隻是一口接著一口地抽煙。

“美國波士頓有一個紀念碑,用來紀念被德國納粹屠殺的猶太人,被稱為猶太人紀念碑。”高超坐在路邊,迎著和煦的晚風悠悠地給李直仁說著自己的想法,“上麵有一首很著名的詩,叫‘馬丁·尼莫拉的懺悔’,是一個叫馬丁·尼莫拉的牧師寫的,他說:‘起初他們追殺共產主義者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主義者;接著他們追殺猶太人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後來他們追殺工會成員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此後他們追殺天主教徒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天主教徒;最後他們奔我而來,但那時已經沒有人能為我說話了。’”

說到這裏高超停頓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盯著李直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陸星的野心很大,他想統一艋舺,之所以現在對你不錯是因為要借你的手對付這些角頭,將來利用完你肯定會一腳踢開。而且艋舺的角頭裏有幾個實力很強,如果稍有失手就會出危險。對方如果打回來怎麽辦?如果陸星遇到威脅,他會毫不猶豫地把你先交出去,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清楚。”

“我不像你讀了那麽多書,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陸星對我的確不錯,我不能說放就放。”李直仁說道,“況且我現在收手的話才是真危險,上山容易下山難。還有一點就是,我在這裏還能了解陸星的情況,對商會也有好處。”

“直仁,我看你是瘋了,是不是被錢衝昏頭了?他在利用你啊!不管怎麽樣你不能幫這個賭徒去殺人。”

“我們沒有殺人,隻是把對方砍服而已。”

“小魚兒是艋舺數一數二的大角頭,手下也有上千人,怎麽可能被你砍服。而且你不知道小魚兒的背景嗎?他妻子的舅父可是三聯幫的堂主,要是真讓三聯幫插手這件事,他陸星死定了。”

“這不正是你們希望的嗎?”李直仁丟掉煙頭,淡淡地問道。

高超冷哼了一聲,深深地吸了口氣:“如果沒有你參與,我很樂於看到這件事發生。但現在我必須提醒你,陸星不是傻子,怎麽能看不出我都看出的這一步?事實上他是在賭而已。”

“賭?”

“對啊,他這個人非常喜歡賭。Jimmy死後本來陸星應該扶Jimmy的大兒子陳家堯上位的,可是他賭了一把。那天他約了八大戰將一起吃飯,在飯桌上許諾了很多東西,成功地讓四個人支持他。吃飯之前,這些和Jimmy出生入死,甚至有兩個人還是陳明貴的兄弟。你說那次陸星有多大的勝算?”

“可是他成功了。”

“沒錯,他是成功了,可這是險勝。之後陳明貴的兩個兄弟都分別被陸星逐出宮北,一個去了香港不知所蹤,一個被對頭殺了。而另外六個人也換了五個,你說還不算你的前車之鑒?”

李直仁又點了一支煙,這次他沒有反駁,高超繼續說道:“一次能賭成功不代表次次能賭成功,他這次孤注一擲地讓你們行動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我仍然不看好陸星統一艋舺。”

“陸星要和東南亞的毒梟合作成為台灣新型毒品的代理,但他控製的市場不夠,如果要消化規定數量的毒品就必須擴大控製的地盤。這個代理權不僅他在搶,很多有規模的外省幫也都在搶。誰搶到誰就能彎道超車,成為台灣真正的‘新黑幫大哥’。”

李直仁望著高超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你說的其實沒錯,陸星的野心真的很大。有一次我們看電影《勝者為王》,當何潤東說他要統一台灣黑幫的時候,陸星就在底下說這個人的想法沒錯,但衰在太笨,沒有控製黑幫的經驗。我當時就感覺他有統一台灣黑幫的理想。”

“好吧,既然我在宮北幫已經沒有留下的理由,那我就擇機回去。但回商會之前我一定要看清楚陸星的計劃,如果以後不會對商會有什麽威脅,那我就馬上離開。”

“馬上,隨時都要記著你的身份!”高超嘟囔了一句,哼道,“總之你不能幹太出格的事情,另外就是注意安全。”

李直仁將抽了一半的煙隨手扔掉,起身離開,最後忽然又停住腳步回過頭和高超說道:“你剛才說到Jimmy,其實大家都傳說Jimmy是被陸星幹掉的。”

高超一驚,一把拉住了李直仁:“你說的是真的嗎?”

傍晚,夕陽斜下。

李直仁來到河濱公園的彩虹橋邊,坐在橋墩上抽煙。他旁邊就是波光粼粼的淡水河,周圍三三兩兩都是吃過飯來消吃的人。不時可以看到幾個半大小子踩著滑板飛馳而過,留下一片輕薄的塵埃和喧囂的笑聲。

理欣約他過來,李直仁沒有看到她,心下有些疑惑,正打算打電話給她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正是理欣打來的。

“你願意跟我走嗎?”聲音平靜,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李直仁很困惑地左右瞅了瞅,小聲地問道:“你在哪兒啊?難道找我來就是和我說這件事?”

“我在對岸,能看到你。”

李直仁站起身朝對岸望去,果然看到理欣靚麗的身影。他很不自然地皺了皺眉:“你要隔這麽遠跟我說話嗎?”

“我們早就離得很遠了,除非你答應跟我走。”

“去哪兒?”

“都可以,一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

“我現在拿什麽跟你走?我沒錢、沒勢,能走去哪兒?”

“直仁,你醒醒吧,你跟陸星沒前途的。”理欣忽然激動地大聲喊道。

李直仁歎了口氣,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理欣,我很愛你,但我現在不能跟你走。如果你願意等我的話,一年以後我們離開台灣,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好嗎?”

“一年,你想幹什麽?”

“我做什麽你不用管,我就問你相不相信我?”

“我怎麽可能不管!你又想幹嗎?你如果是想去玩兒命,那我們就算了,我是絕對不會等你的。”理欣斬釘截鐵地說道。

李直仁歎了口氣,一陣沉默。

就在離理欣隻有幾步遠的賓士車裏,高超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他看到理欣跳下河堤,坐進汽車。

“我早和你說過,你的方法不會奏效,直仁不是那種為感情而放棄理想的人。上周我都把所有利害說給他聽了,可他仍然要去幫陸星,仍然說要擇機回來。”說到這兒他長歎一聲,扼腕道:“隻能我們去通知小魚兒了。”

“可那樣直仁怎麽辦,他們會放他一馬嗎?”

“我不知道,小魚兒和我沒什麽交情。”高超老老實實地回答。

理欣遲疑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行,那樣直仁會很危險。”

“你想辦法再勸勸直仁,小魚兒這邊我必須要通知。”高超說道。

“就算小魚兒得救了,陸星還會讓直仁殺其他人,一樣會很危險。”理欣扶額道。

“是啊,我們要抓緊時間把陸星自己的水攪混,到時候他自顧不暇,自然就不會再讓直仁他們去殺人了。”高超頗有自信地說道。

理欣卻不解地望著哥哥,悠然問道:“你要幹嗎,難道把陸星殺那角頭的事情告訴他們?”

“當然不行,那樣做其實是下策,搞不好會有人說我們造謠。而且有些角頭和陸星合作的事情是機密,曝光出來等於惹火上身,這些人可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

“那怎麽辦?”

“挖陸星的老底,讓他自顧不暇。”高超剛說到這兒手機響了,他拿起電話在理欣麵前晃了晃,“你馬上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電話裏的聲音有些急躁,好像馬上要天崩地裂一般:“阿超,我們找到那個人了,不過和我們想的不一樣,他什麽都不願意說。”

“他在什麽地方?”

“在香港,元朗的一個民宅——他現在是普通的家電維修工。”電話裏的大廚好像很疲憊的樣子。

理欣和高超幾乎同時吃了一驚:“你追到了香港?”

“是啊,現在怎麽辦?”

“他願意說一些事情嗎?”

“他不回台灣,所以隻能在香港說。”

高超看了一眼理欣,幾乎都沒有猶豫就做出了答複:“我們盡快趕到。”接著他看了看手表讓理欣查一下最近的航班。理欣在手機上翻了翻,告訴高超隻有中華航空晚上十點零五有飛機可以飛,十一點五十分到香港機場。

“從機場到元朗也有二十多公裏吧,怎麽這麽急?”理欣不解地問道。高超沒有回答理欣的問話,而是在電話裏告訴大廚安排好和這個人會麵,他們一下飛機就去元朗找他們。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理欣焦急地問。

高超這時候才告訴理欣,大廚他們找到的這個人是Jimmy當年的貼身保鏢,綽號“鬼拳成”,本名叫李受成,也隻有他才知道Jimmy所有的事情。

“你懷疑Jimmy是被陸星殺害的?”理欣問道。

“不是我懷疑,是整個艋舺都在懷疑,隻是大家都沒證據罷了。那天直仁告訴我,其實宮北幫內部也不都是鐵板一塊,像八大戰將中至少有兩個都與陸星麵和心不和,隻是彼此互相利用,共同在宮北的旗號下麵賺錢罷了。”

“那你怎麽知道這個‘鬼拳成’的,難道他就知道真相嗎?”

“我問過一些和Jimmy打過交道的人,他們都說Jimmy是在台大醫院去世的,當時有很多人在場,死亡的原因是心髒病。由於Jimmy的父親陳明貴大佬就是心髒病突發去世的,所以當時也沒有引起太多的異議。不過邱叔給我推薦的朋友——李伯,在電話裏和我提到了一個線索。”

“什麽線索啊?”

“李伯是宮北幫的老人,一直到六十歲回家抱孫子為止都是跟著陳明貴打下天下的黑道中人。我當時問他和Jimmy有關的事,無論是什麽事都可以。他就說有關Jimmy的事情中,有一件比較奇怪,就是當年Jimmy有個叫‘鬼拳成’的貼身保鏢,在Jimmy死後就神秘消失了,有人說他退出宮北幫出國了,也有人說他濫賭死了,可李伯說在他的記憶中鬼拳成從來不賭博,甚至不喝酒、不抽煙、不嫖娼。”

“就是在香港的這個人?”

“對,我聽說以後感覺奇怪,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讓大廚打聽這個鬼拳成的情況。他回來後和我講,這個人很有名,在當時的艋舺是數一數二的能打,聽說學過西洋拳,也跟國術師傅練過國術。中學沒畢業就加入眷村的幫派,後來他們的幫派被宮北幫掃**,鬼拳成是唯一讓陳明貴看上的人。”

“聽說當時陳明貴在台北也很有名。”理欣感歎道。

“那當然了,在那樣一個混亂的年代,誕生了很多黑道的梟雄,陳明貴就是其中一位。他白手起家,靠著智慧和勇氣創造了宮北幫。據說他見到鬼拳成以後連著找他談了幾次話,最終感化對方,做了Jimmy的保鏢。”

“陳明貴讓他給Jimmy當保鏢啊?”這時候他們的車已經駛進機場的停車場,高超麻利地下車,拿起背包和理欣去換登機牌。之前聊天兒的空當兒,理欣已經購買了兩人的機票,此時距離登機還有一個半小時。

“是啊,可是我覺得陳明貴看錯了鬼拳成,最起碼他就是最終壓垮Jimmy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目前來看既然他還活著,那Jimmy的死和他有直接的關係。”

“你們是怎麽找到他的?”

“了解到這些信息以後,我就決定把鬼拳成的事情查下去,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己一個交代。於是我去商會找一些老人聊天兒。你知道商會的很多商戶其實都是黑道中人,轉行做了正行以後不問江湖事。你要問他現在宮北幫和東門幫誰是幫主他們可能真不知道,但要問他們當年的事情,能滔滔不絕地和你說上三天。”

“你想從這邊得到一些線索?”

“嗯,不愧是我妹妹,一點就透。我猜鬼拳成這麽有名的人,又跟了Jimmy多年,難道就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了?就算他死了也得有個墓碑吧?”

“他沒有家人嗎?”

“鬼拳成沒有結婚,不過他的親妹妹李愛良一家倒還住在台北。開始的時候我想從她入手,誰知道李愛良在鬼拳成入黑道前就跟他斷絕了來往。在這之後,我又和認識鬼拳成的幾個商戶聊天兒,直到水產陳有一次說到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水產陳,就是市場裏賣海鮮的陳伯?”

“對,就是他。他和我說他之前也跟過Jimmy,有一次他和鬼拳成、Jimmy以及Jimmy太太去香港買珠寶的時候,順便去了鬼拳成舅舅家住過一晚。”

“於是你就想到了鬼拳成在香港的舅舅?”

“可是沒人知道他舅舅是誰。原來他們居住的眷村早已拆遷,老人們又去世很多,找起來著實不容易了。我實在沒辦法,就托人去警署查那些老檔案,最終讓我找到了他舅舅的姓名。在1950年的一份老檔案中,我發現他舅舅是當年從台灣去的香港。”

“原來是這樣。”

“是啊,據說是政治原因,他更多的資料現在難以查到,不過對我們來說也是夠了。有了他舅舅的信息,去香港查起來自然就容易多了。大廚今天早上告訴我說,香港方麵的朋友托人打聽到,鬼拳成的舅舅王進於1971年再婚,舉家搬到了元朗,後麵就沒什麽消息了,原來鬼拳成果然在這裏。”

高超帶著理欣上了飛機,分別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看周圍人多也就不再提這些事情。而二人的心情卻一樣,實在不知這位“鬼拳成”是不是能夠把自己知道的東西說出來。不過,這些東西能起多大作用還是個未知數。

暗黑的夜空中,巨大的飛機像是一顆無比渺小的塵埃,逐漸消失在台灣的蒼穹之下。高超完全不顧路途的疲憊,帶著理欣以最快的速度上了一輛出租車,來到大廚所說的元朗大榮華酒樓。

不過大廚並沒有在這裏等他們。現在他們隻能在對麵一個看上去還算不錯的大排檔吃東西聊天兒了。

除大廚以外,小山西和周語都在坐,隻是三個人看上去都很疲憊。除此之外就是那個充滿了警惕目光、衣著普通的精瘦老人了,看樣子這位神情木訥的人就是鬼拳成——傳說中艋舺最能打的金牌打手。隻是從現在的情況看,無論如何高超都不能把他和Jimmy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保鏢聯係到一起。

開始的時候鬼拳成很警惕,說話也吞吞吐吐,不過在兩瓶啤酒下肚,臉色微微泛起一絲紅潤以後,他的舌頭明顯開始變長,話也多了起來。看樣子周語的親和力還算比較強,他一個勁兒地在高超麵前誇她。

“這個小妹妹人很好。要是沒有她,我也不可能和你們坐下來喝酒。她不僅給我錢,還找人幫我裝房子,帶我去醫院看腿——我們習武之人老了或多或少都有些傷病,連親生的也未必像她一樣周到。”雖然已經來香港多年,可鬼拳成說話的時候帶著濃重的台南口音。

“鬼叔原來真練過武啊,我們早聽說過你的威名了。”高超故作輕鬆地想說些他感興趣的話題。

果然,鬼拳成非常高興,他一口將杯中的啤酒飲盡,然後非常不屑地瞅了高超一眼:“我是家傳武藝,我祖父李繼全早年是會友鏢局的金牌鏢師,給李中堂家做保鏢的。他是八卦門高人程延華的再傳弟子,武功尤其了得。傳到我這一代,父親不僅要求我學習國術,還要修習西洋拳,他稱之‘西為中用,中西結合’。我的功夫沒學到父親的三成,他老人家就仙去了,但就這三成也讓我吃了一輩子,你說我算不算練武之人?”

“原來如此,那我真應該敬您一杯。”高超說著抬起了手中的酒杯,“我生平最佩服像鬼叔這樣的英雄人物,來幹了。”

鬼拳成幹了杯中酒,然後輕輕地哀歎一聲:“現在人老了,也不中用了,除了你們幾個後生小子也沒什麽人來看我。其實我也不是怕事,隻是不願意惹事而已。”

聽鬼拳成主動談起這件事,高超眼前一亮,立即把話接了過去:“是了,老聽人家說起當年鬼叔的風光,跟著Jimmy大佬做了不少事,現在宮區還有人惦記您呢!”

“我在艋舺混久了,很多人都記得,宮區當時是商會的地盤。不知道誰還記得我這把老骨頭。”

“很多人啊,像水產陳陳伯、火雞馬六馬伯,他們說起來都是你的手下,怎麽會不記得大哥呢!”

高超說得鬼拳成哈哈大笑,很開心地又喝了口酒:“陳有斌這家夥竟然賣起了水產。他是我的同僚,算不得手下。我們當年經常合作。火雞馬六倒算是我的手下,就是不知道他現在混起了宮區,成了你們商會的商戶。不過話說回來,混黑道有什麽出息,老了還不得養活自己?大哥們除了死的以外大多都移民了,現在連見一麵都難。”

“是啊,有誰在風光的時候能想到老了以後呢!鬼叔為什麽會來香港,聽說在這邊有親戚啊?”

“沒錯,當年我是投靠舅舅來的,自到了以後就再也沒離開過。現在過去這麽多年,也不太想回去了。”鬼拳成悠悠地說道。

高超趁他感慨,連忙把話接了過去:“有時間可以過去玩兒,我們陪鬼叔好好轉轉,現在台北變化蠻大。”

“老了,走不動了。況且我這次幫了你們就更回不去了,宮北幫兵強馬壯,我一個人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恐怕真得搬到更遠的地方才能安全一點兒。”鬼拳成說話時顯得衰老遲鈍,可關鍵時刻一點兒都不含糊,立即對高超他們提出了最難解決的問題。

高超想了想,終於拿出了最後的撒手鐧:“既然鬼叔不想回台灣,那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豈不是更好?鬼叔在香港應該是拿不到強積金的吧,再說那點兒錢拿到了也沒什麽用。這樣,鬼叔如果願意幫我們,我們商會願意拿出一百萬港幣給鬼叔養老,這樣即使想離開香港也可以考慮。”

高超的話一出,身邊眾人無不驚駭,要知道雖然他是商會會長,可僅收入一項也不過月入七八萬元新台幣,這點兒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要拿相當於近四百萬新台幣來給鬼叔,絕對是豁出去的表現。

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他身邊的理欣卻知道這是哥哥全部的存款,為了救直仁、救商會他也是拚了,心裏感動不已,說:“沒錯,我們這一百萬隨時都能拿給鬼叔。”

理欣這麽說,擺明是要和高超共同分擔這筆錢。

高超看著她堅定的目光深深地點了點頭:“就是聊聊而已,鬼叔也不至於有什麽危險。”

“之前你們已經花了不少錢,我李受成也不是沒有感情的人。既然這樣,好吧,你們想知道什麽?”

“Jimmy大佬是怎麽死的?”高超開門見山地拋出了核心問題。

鬼拳成愣了一下,然後遲疑了很久才慢慢地喝幹了自己杯中的酒:“Jimmy死的時候我並沒在台灣,那段時間我在幫陸星做事。當時他有個新開的夜總會需要人臨時看幾天,陸星就找Jimmy商量說讓我去。因為那段時間經常有其他幫派來搗亂,其他人怕鎮不住場子。”

“他是死在家裏了?”

“是吧,那天和Jimmy在家的是許大頭,也是陸星手下出名的打手,後來的事情都是聽許大頭說的,具體情況我也不了解。”

“為什麽會換人呢?”理欣問道。

鬼拳成看了一眼理欣,微微搖了搖頭:“不是換人,那時候Jimmy已經失去自由,被陸星軟禁半年多了,事實上他出事我們都有所預料。我之所以被陸星調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陸星想留著我幫他開疆拓土,所以我才能保下這條命。”

鬼拳成此言一出震驚四座,高超立即意識到傳言當年父親被Jimmy設計殺害其實並不是Jimmy的命令,而是陸星想控製商會而實行的詭計,隻是沒有達成目的而已。想必連邱叔都不知道這件事的真實情況。隨即他又立即意識到鬼拳成話裏不實——所謂被調走雲雲自然是他和陸星達成的默契,隻是後來不知為何二人又反目了。

高超委婉地問道:“那鬼叔後來怎麽又要離開台灣呢?”

鬼拳成看了高超一眼,似乎已經猜出他話中的含意,語氣中好像多少帶著些許慍怒:“Jimmy和陸星反目的原因是因為Jimmy不願意擴張宮北,想廢了陸星,結果反被控製。後來陸星讓我為幫會做事,不要隻做Jimmy的保鏢,我就答應了,也就有了幫他看夜總會的事情。但Jimmy一死他就變卦,不僅把我踢出了宮北幫,還想找人做掉我。我隻好離開台灣來到香港,一晃就是這麽多年。”

“原來是這樣,這麽說Jimmy死的當天現場隻有許大頭一個人?”

“對,你們也不用查,許大頭在Jimmy死後一周就酒後墜海死了。Jimmy以前沒有任何心髒病的征兆,所以事發很突然。本來陳家堯、陳家禹、陳美珍兄妹都想為父親驗屍,可陸星當時找了的法師說不能耽誤了吉穴的入葬時間,就沒有驗成。再加上Jimmy的妻子於法美不允許驗屍,就這麽草草埋了。”

“這個於法美有問題。”

“她後來改嫁去了美國,聽說三個孩子都沒有跟她,一直在祖父母那裏長大。不過因為Jimmy大佬的事情我還真找過她。”

隨著鬼拳成話題的展開,所有人目光和注意力都開始高度集中。

鬼拳成卻不甚著急,又慢悠悠地喝了杯啤酒;周語幫他續上啤酒,才緩緩點了點頭:“我跟了Jimmy那麽多年,他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我難道還不找出真相?我錯就錯在預估形勢的時候出了岔子,以為陸星不會那麽快動手,想打入他身邊幫助老大,誰知道被他利用了。”

“結果怎麽樣?”

“Jimmy大哥果然是被人害死的,而且還是陸星和於法美共同動的手。那個賤人不僅被陸星上了,還成了他的耳目,完全背叛了大哥。事後她拿了陸星六百萬新台幣去了美國,以為高枕無憂,誰知道被我找到跟了去,我有辦法讓她說出真相。”

“後來呢,她怎麽樣了?”理欣問道。

“沒什麽,這個女人野心太大,所以我既沒有傷害她也沒有殺她,隻是費了點兒心思得到她違法的證據而已。如果我掌握的東西交給聯邦調查局,她一定會入獄。隻是我知道了也僅僅是知道而已,從沒想過給Jimmy大哥報仇,也從沒想過說給誰聽。”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Jimmy是怎麽死的?”高超異常關心Jimmy的死因。

鬼拳成看了他一眼,冷笑著搖了搖頭:“今天我說得太多了,這件事事關重大,我當時是留了錄音的。這東西現在被我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你們如果真想知道就明天到家裏來找我,我把錄音拿給你們。”

“現在不行嗎?”

“現在?當然不行,這東西不在我家,況且還不太好取。”鬼拳成說著站起身攔車,邊上出租車邊說道:“明天記得把錢帶上,我隻要現金,而且不要新票,你們準備準備。”

“這家夥恐怕要做陸地上的D.B.庫珀了。”高超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然後看著鬼拳成的車消失不見。他轉過頭問身邊的四個人:“你們怎麽看?”

“我們怎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周語第一個說道,“你真打算把所有的積蓄都給鬼拳成?”

“你可以留一點兒,我會支付一些。”理欣插言道。

“如果用這些錢可以換來直仁的安全,也能換回我父親死亡的真相,我覺得值。”高超說著端起麵前的啤酒一飲而盡,“今天晚上大家好好休息,我們明天一早就去取錢,然後盡快找到證據。直仁雖然已經答應我拖幾天再行動,但我擔心陸星不允許他拖太久。況且小魚兒在艋舺耳目眾多,如果事情搞大了會很麻煩。”

“找到證據之後呢,難道真要交給警方?”

“再說吧,我考慮一下是不是要聯係Jimmy的家人,反正這次陸星死定了,我們要趁這個機會把宮區的地盤搶回來,還要讓宮北幫的勢力徹底離開宮區。”高超語氣堅定、臉色凝重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