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記的秘密

愁腸百結,千頭萬緒。程飛不知該如何麵對自己的困局。

這天,他正在辦公室裏發呆,突然牆壁亮了,丁曉彤的麵容出現在牆上。這是一種投影通信,隻要撥打對方的電話,選擇了投影,對方就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像。接電話的一方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如果接受,還可以選擇隻讓來電方聽到聲音,或者也讓對方看到投影。

程飛的右手在接聽鍵前方停留了好久,最終還是選擇了拒絕。

丁曉彤不死心,又撥打了一次投影通訊。這次程飛心軟了,同意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投影。

屏幕中映出丁曉彤焦急的麵龐:“陳寒,不,程飛,你為什麽躲著我?”

程飛歎了口氣,直視著丁曉彤說:“對,也許我真的是在躲著你。”

丁曉彤的目光一下子充滿了失落:“為什麽?”

程飛沉默不語。

丁曉彤眉頭緊蹙,語調變得哀怨起來:“你是希望我忘記你嗎?那天明明是你自己說,你要集中精力處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之後你就來找我。那件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還是根本沒有那件事情,你找了個借口來騙我。”

程飛的臉色很不好,露出痛苦萬分的樣子,用手撐住額頭,然後抬頭問:“丁曉彤,你明明知道陳寒身體不好,對嗎?要是我的結局像他一樣,你能夠接受嗎?要知道,我不願意你承受失去愛人的痛苦。”

丁曉彤的臉色變了,問道:“你是說,你也有心髒病?”

程飛道:“不隻是心髒病,我既然是陳寒生命的延續,他有的問題,我都會有,說不定更嚴重。你看,你這麽年輕,又這麽健康,也許,你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我不想傷害你,你知不知道!”

丁曉彤的眼圈有些發紅,她一直克製著自己不讓眼淚流下來,她說道:“陳寒,就像你的身體有遺傳性的疾病一樣,我也有病,我得了一種叫作愛情的病,要吃一種叫作‘陳寒’的藥。這藥如果沒有生產出來,我的病就一直治不好,但是也不會發展,我終日心靈枯竭,槁木死灰。但是這藥一旦生產出來,我就得靠吃它治自己的病,哪怕有一天吃完了,我的狀況也會好過一點兒不吃,我能靠著殘餘的藥效繼續度日。我隻要遇到了你,就沒有辦法去愛別人。我們賭一把,一起來好好照顧你的身體。”

程飛聽後十分感動,喝了一口咖啡,對著丁曉彤說道:“可是這次的情況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不是你想象得那麽簡單。有好多事現在都是一團亂麻,整理不清楚,我很難讓你跟我一起承擔。”

丁曉彤用堅定的眼神看著陳寒說道:“這件事情,過去的十幾年裏,我一直在想。很多次我問自己,假如陳寒沒有出事,隻是身體不好,動不動就病倒,我有勇氣和陳寒一直走下去嗎?我發現答案是,隻要陳寒在這個世界上,我就無法放棄他。”

程飛被深深打動了,他說:“好吧,如果你確定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們晚上一起吃飯。現在我手裏有幾件事情需要好好處理。見麵之前,你後悔還來得及。”

丁曉彤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現年三十歲的丁曉彤是一家健身房的私人教練。

此刻她穿著露臍的健身T恤和緊身褲,露出性感的馬甲線,高挑的身材看上去十分完美。長長的頭發隨意束了個馬尾,顯得很幹練。

給程飛打完電話,丁曉彤開始給自己的會員上私教課。這個會員是個年方四十歲的胖大叔,姓皮。大叔在做最後幾個艱難的腹肌訓練。丁曉彤站在一旁一邊糾正他的動作,一邊鼓勵著他:“非常好,堅持下去,你的體型會變得很健美的。”

皮先生終於完美完成了最後一個動作,已經是汗流浹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他一下子癱倒在地板上,不想再動。

丁曉彤笑道:“今天的訓練全部完成了,最後給你做一下肌肉拉伸。”

說完,她非常職業地給皮大叔壓腿抻筋。

大叔躺在訓練墊上,丁曉彤掰住大叔的腳,用身體的重量幫他舒展。

大叔一邊嗷嗷叫著,一邊欣賞地看著丁曉彤,終於說出了心裏話:“丁教練,你知不知道,我每天來上課為的就是最後這五分鍾。這肌肉被你拉得實在是太舒服了,簡直讓人飄飄欲仙……嗷嗚。”

丁曉彤忽然加大力度,大叔疼得叫喚了一聲,然後一副享受的表情道:“不過……每……每次疼完這一下,整個人都特……特別舒服。”

大叔的腰已經被壓彎了,還繼續說道:“我可不可以約你一起吃晚飯?”

丁曉彤微笑著婉拒:“我們公司規定,工作之外不允許和客人私下接觸。”

大叔不死心,又說:“我知道這是你的借口,你是看我又老又胖,所以才不喜歡和我約會的吧。沒……沒關係,我這已經在重新定位了,半年後,你等著,我會變成小鮮肉回來找你的。”

丁曉彤笑了,幫助大叔完成最後一個動作。她站起來,遞給大叔一條白毛巾,叮囑道:“記住今晚不要吃主食,否則明天就取消最後的環節。”

大叔很認真地看著她說:“丁教練,你真的是個好姑娘,現在還單身,簡直就是上帝的不公平。不過,也許追你的男孩子排著隊,隻不過你不願意告訴大家罷了。告訴我,我有資格排隊嗎?排在第幾位?”

丁曉彤忍不住樂了起來,說道:“皮大叔,你可真逗。”

皮大叔望著丁曉彤道:“你很快會遇到你的真心愛人的,說不定已經遇上了。”

丁曉彤開玩笑道:“哦,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大叔道:“我從你的笑容裏發現了你的秘密,愛情是藏不住的。”

丁曉彤的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兒,卻什麽也沒說。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丁曉彤換了一身運動休閑的裝扮,拿著一個蘋果,邊啃邊離開公司。她走在街上,塞著耳機,哼著歡快的歌曲,看起來心情十分不錯。她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很快就可以見到程飛了。

李可像往常一樣來到程飛的辦公室,遞來兩份協議道:“老板,請簽字。”程飛遲疑了一下,邊簽字邊故作漫不經心地問:“李可,為什麽你要把一切真相都瞞著我?難道在這世界上,我們不是最好的搭檔、最好的朋友嗎?”

李可吃驚地問:“什麽真相?”

程飛已經把字簽好了,抬頭看著李可道:“一切真相。我已經找到了薑科學博士,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李可回避著程飛的眼神,反問:“究竟是哪些真相?”

程飛喃喃道:“我竟然是機器人,也許活不了多久了。”李可盯著程飛,一言不發。程飛繼續道:“我和丁曉彤會重新開始相愛。”

“你真的記起了丁曉彤?”李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當然。我記起了她,也遇見了她。”程飛繼續說道。

李可的臉色忽然變得特別難看,眼神裏充滿了迷茫,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朝氣和活力。他認為是薑科學泄露了秘密,決定找薑科學討個說法。

程飛提前離開辦公室,跑到街上去買一個日記本。雖然電子文檔已經很發達了,但他更願意手寫一份日記。在文具超市,程飛用心挑選,選擇了幾本一模一樣的白色封麵的日記本,封麵上寫著Diary,而且畫著一對戀人依偎著坐在海灘上。

程飛趕到約定地點的時候,丁曉彤已經先到了。

“帥哥,表現不夠好啊,還要美女等你。”丁曉彤一見程飛就開玩笑。程飛馬上就放鬆下來,他有意把日記本放在桌上。

果然丁曉彤一見就問:“這是什麽?”

程飛道:“日記本。我準備寫日記。”

丁曉彤誇張地叫道:“寫日記?這年頭還有幾個人寫日記啊?何況,就算寫,也可以直接寫在電腦裏,幹嗎還要用筆寫在筆記本上?”

程飛淡淡地說道:“寫在電腦上,容易被銷毀。”

然而“銷毀”這個詞一出口,程飛臉上的肌肉竟然不由自主地一陣**。因為這讓他想起薑科學博士說的“銷毀”。

程飛不寒而栗,趕緊轉移注意力,揚手叫服務員來點單。

而丁曉彤對於程飛的內心波動渾然不覺,倒是日記本引起了她的興趣,她翻來覆去地看,嘴裏說道:“本子倒是非常漂亮。就是,寫日記,是不是太老土了?”

程飛點好單,心裏一動,接話道:“老土?看來我家彤彤相當時尚。對了,你對機器人了解嗎?”

丁曉彤先是笑道:“什麽時候我成了你家彤彤?肉麻!”想了想又說:“機器人,當然了解啊!好多領域都有機器人,什麽醫院的手術機器人、軍事機器人、工業機器人,就連我們健身房都有簡單的機器人教練。”

程飛道:“有沒有想過找一個機器人男朋友?”

丁曉彤甜蜜地笑著說:“我聽說現在已經有機器人伴侶啦,可是我不想嚐試。機器人是不會有真感情的。何況我有了你,一切已經足夠。”丁曉彤說完,挽著程飛的胳膊靠了過去,一臉幸福。

程飛張了張嘴,卻又低下頭,什麽也沒說。

丁曉彤突然觸電般從程飛的胳膊上彈起,緊緊盯著他,問道:

“陳寒,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有別的女朋友啊?”程飛趕緊搖頭道:“沒有,別亂想。”

已是夜裏十一點多,兩人道別時都有些依依不舍。

程飛對丁曉彤說:“有時間我再約你。”

他能看出來丁曉彤拋開了一切的顧慮,隻專心享受戀愛,而自己麵對這樣一份感情卻不敢全情投入,他的內心充滿了痛苦和掙紮,像被碎玻璃劃過一般,隱隱作痛。本來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真相就能痛快地和丁曉彤在一起,然而真相卻是這樣的令人手足無措。

程飛望著丁曉彤的背影,無比糾結心痛。

不隻是陣發性頭痛,程飛還要跟嚴重的失眠對抗。

跟丁曉彤道別回家之後,他洗漱上床,卻根本無法入睡,索性爬起來寫日記。略略思索後,程飛在日記扉頁裏寫下一行字:

寫給看到日記的你,每一個“我們”。

他一筆一筆把每一個字都塗黑,然後開始寫:

你好!我們有著共同的故事。

故事要從陳寒和丁曉彤說起。他們是一對少年情侶,然而陳寒十八歲時突發心髒病離世,陳寒的媽媽委托NAMA公司製造了七個仿生機器人。第一個失敗了。我,程飛,是第二個。一共還可能有五個我們,我們都是用陳寒身體裏取出的細胞和基因培養製造出來的機器人。

是的,我們雖然有血肉,卻隻是仿生機器人。

我們都深深愛著丁曉彤。你,看到日記的你,NAMA公司也許會另外給你取一個名字,也會另外給你編一套假的身世。可是,別忘了真相,你是陳寒……

程飛一口氣寫到天亮,累得趴在桌前睡著了。

自從養成寫日記的習慣,程飛總是有意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充實又精彩。白天和丁曉彤於大千世界中感悟美好,晚上獨自在房間裏整理心情,把那一份感觸轉化成文字,那些須臾間的感慨隨著遒勁有力的字跡沉澱在日記本裏。

這天,程飛開車帶丁曉彤出去散心,無意中找到一個有山水、有桃花的地方,非常高興。

遠遠望去,眼前是一片桃紅色的花海,微風拂過,有幾片花瓣隨風飄落,就好像下了一場香甜醉人的桃花雨。置身在桃林中,閉上眼睛靜靜感受,就好像在飲一杯沁人心脾的清茶。

丁曉彤輕輕牽著一枝桃花貼近臉部,並不折斷,拿著手機自拍,有時是自己一個人,有時把程飛也框進去。

程飛道:“我幫你摘幾朵花插在頭發上。這裏遊人很少,摘幾朵花也沒關係。”

丁曉彤搖頭道:“不要摘,我不願意破壞任何一朵桃花的命運。本來它也許可以結出果實,一摘下,就無法結果了。”丁曉彤的眼睛盯著眼前的一朵桃花,眼裏的惆悵顯而易見。

程飛道:“本來就不是每一朵花都會結出果實。有的花可能被風雨打落,或者被蟲子傷害,一樣不能結果。”

丁曉彤歎道:“反正我不願意有意去傷害它。”

程飛點點頭。

後來的好幾天,他都帶著丁曉彤去那裏轉悠,回家後竟然文思如泉,在日記本裏寫下一篇文章:

生而癡戀

我一直疑惑著,倘若用擬人的手法,這山高水美的桃花峽穀,究竟是明眸善睞、聰明可人的女子,還是情深義重、胸有韜略的男兒?它怎麽會引得我和丁曉彤一次一次又一次來到這裏?

這時候是農曆三月,我和丁曉彤是無意中找到這裏的。這裏離城區僅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而且路修得平整,開車過去很是方便。到了以後,我們住在山腳下當地居民開的客棧裏,雞鴨魚肉、蔬菜水果,大抵自產自銷,這好山好水養出的食物,自然有別樣的鮮美甘甜。

如若是在酷暑時節,這裏想來應是無比清涼。赤足探入水中,定然每一個毛孔都會頓覺舒暢;若逢天寒,圍爐夜話,這桃花峽,可堪稱心靈的故鄉。

其實以前就聽說過近郊有一個地方開滿桃花,風景極美,應該就是這裏。已經有朋友幾次邀請我過去,卻不知道什麽原因一直不曾行動。直到這一刻,我終於帶著丁曉彤來了。可見凡事果然自有因緣。

且看眼前美景,那花不是花,是天上雲霞;那水也不是水,宛如山神的酒杯;那水中的石頭如此輕盈,好似飛舟;而山中的蝴蝶卻化作石頭,不再飛走。

這番景象,簡直誘使靈魂出竅,四處飄揚,一會兒捕捉到幾聲鳥鳴,一會兒帶來陣陣花香,一會兒發現幾段飛瀑,一會兒邂逅幾隻輕盈的藍蜻蜓,整個人如同在幻境中遊**。此情此景,教人心神暢快,腦海中不時還有靈感飛濺,欲成詩篇。

不知道什麽原因,天生是一個容易上癮的人。喜歡淺酌幾杯紅酒,不時和三五知己小聚,時光裏裁剪出一段又一段清歡;喜歡一個人,就會時時刻刻想著念著,妥妥地放在心上,比如深愛的曉彤。

這樣執著的人,其實有幾分傻。世間萬物,千回百轉,難免多有變數。癡戀太深,喜歡的事物一旦消散,徒然生出太多煩惱悵惘,甚至痛斷肝腸,情何以堪?然而人生一世,盡情盡興地癡戀一場,總會有更多回味與溫暖。

回到家中,突然生出一絲懊悔,在桃花峽穀,我們怎麽就忘了撿拾一些新鮮的桃花瓣?細細嚼碎了吞下去,或者拿回來泡酒,讓它們加入我和曉彤的生命循環。

程飛把這篇文章掃描到電腦裏,發給丁曉彤看;丁曉彤連連讚賞,說道:“程飛,原來你還是一個大才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