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誰能陪伴
一
回到家裏,陳寒終於對丁曉彤微笑了一下。
然而這個微笑卻像針一樣紮疼了丁曉彤的心。
非常明顯,那隻是一種禮節性的笑容,嘴角象征性地上揚,眼神卻是疏遠的,是對初次相識的陌生人才會有的那種空洞、蒼白的笑容。
“爸爸。”陳新遲疑著叫道。而陳寒卻露出驚訝的甚至無辜的表情,看來他對父親這個角色並不打算接受。
整整過了一天,陳寒才放鬆下來。
飯桌上,丁曉彤和陳新不停地給陳寒夾菜,陳寒也不說謝謝,隻是一直埋頭吃,吃完了就回到屋裏躺著。丁曉彤和陳新麵麵相覷。
吃完飯,丁曉彤拉著陳寒一起看電視,陳寒心不在焉地看著,仿佛有心事一樣,過了一會兒就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周末的時候,丁曉彤和陳新拉陳寒出去散步。陳寒總是走在他們倆後麵,刻意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這讓丁曉彤和陳新又傷心又無奈。
唯有麵對韓一梅的時候,陳寒的神色才是坦然的。韓一梅一回來,陳寒就過去噓寒問暖,給她遞拖鞋、倒熱水,忙得不亦樂乎。韓一梅一出門,他就像跟屁蟲一樣跟上去,跟著她一起逛超市,回到家幫她一起做飯、洗碗。
日子一天天過去,丁曉彤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慢慢感化陳寒,讓他想起過去的事情,但是事與願違,陳寒依舊對她保持著客氣和疏離。麵對陳新,陳寒一直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始終無法接受父親這個角色,所以後來,陳新慢慢地也不叫他爸爸了。
這樣的日子一直不尷不尬地過了一段。韓一梅要回歐洲了,陳寒特別舍不得她,韓一梅索性對丁曉彤說:“幹脆我就帶著他回歐洲得了,你們再激活一個陳寒吧!”
丁曉彤同意了。
就這樣,第五個陳寒離開了陳新和丁曉彤。
二
第五個陳寒去了歐洲之後,從來不曾主動聯係丁曉彤和陳新。即使韓一梅打來電話,讓他跟丁曉彤說話,他也隻是敷衍幾句。這讓丁曉彤無比心酸。
盡管韓一梅授權丁曉彤去NAMA公司激活下一個陳寒,丁曉彤卻遲遲沒有勇氣。如果這一個陳寒還是不認識她,那怎麽辦?
丁曉彤歎了口氣,一個人傻傻地坐著發呆,直到夜幕降臨,她飯也不想吃,簡單洗漱一下就迷迷糊糊睡覺去了。由於前一天夜裏睡得太早,第二天丁曉彤醒得也特別早,才淩晨五點,就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她於是爬起來,簡單下了份麵條,還是有點兒頭暈,於是決定去公園鍛煉。
公園裏很是熱鬧,到處都是早起的中老年人。他們有的學唱歌,有的跳舞,也有的隨意做做操,四處走動。這些年中老年人群中流行廣場舞,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大媽在一起跳舞,音樂放得震天響,引得不少人側目。年輕人對此很不滿,因為噪聲害得他們睡不著覺,有人在網上亂罵,說是有的人老了就變壞了;也有的說,不對,是壞人變老了。
“跟著奶奶,別亂跑!”伴隨著這樣一句話,丁曉彤身邊出現一個走路搖搖晃晃的小男孩兒,一位老婦人從稍遠處追過來。
丁曉彤看看他們,覺得小男孩兒很可愛,就跟老婦人搭訕:“這你孫子吧?多大呀?”
老婦人道:“才一歲三個月,淘氣得不行。帶他真累。”
丁曉彤同情地點頭道:“帶小孩子確實很累,主要是要考慮孩子的安全。”
老婦人道:“是啊,要是磕著了、碰著了,那責任可大了。”
“那是那是,你孫子長得好可愛。”
閑聊了幾句,丁曉彤準備鍛煉鍛煉,她伸伸胳膊、踢踢腿。
她準備加大力度,腿抬得老高,正準備收回腿時,她突然感覺到腳底下憑空出現了什麽東西,心裏一驚,定神一看,那個小男孩兒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她身邊來了。
如果她任由自己的腿放回地上,勢必會猛的一腳踏到孩子,這麽大的力度如果踩到如此幼小的孩子身上,後果簡直不敢想象。
情急之下,丁曉彤往旁邊一讓,卻又踩到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上,整個人栽了下去,半天都爬不起來,疼得倒抽涼氣。孩子受了驚,大哭起來。
那位老奶奶正拿著手機想放一首歌,聽到動靜後趕緊跑過來,連聲問:“怎麽啦?怎麽啦?”還對著丁曉彤質問:“我孫子怎麽突然哭了?”
這一跤摔得著實不輕,丁曉彤一時爬不起來,也說不出話來。更多的人圍上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卻誰也不上前扶她起來,估計是不敢扶她。
老奶奶隻顧著安慰自己的孫子,叫道:“寶寶,你怎麽啦?不哭不哭,沒傷到哪兒吧?”
有人湊上來問丁曉彤:“給你打120叫救護車好不好?”
丁曉彤使勁兒點頭,仍然無法說話。
過了好一陣兒,她終於慢慢坐起來,腳踝和腰部痛得鑽心,無法站立。她隻好坐在地上等救護車。
老太太見自己孫子沒事,也不跟丁曉彤打招呼,抱著孩子悄悄走了。
三
醫院病**,丁曉彤的右腳踝腫得像一截冬瓜,右腳根本不能沾地,腰部也受了傷。
丁曉彤問:“醫生,我要多久才能好啊?”
醫生說:“最樂觀的估計,如果沒有骨折,至少要住院四天才能夠下地行走。但是如果骨折,那就不好說了。今明兩天會給你拍片子檢查。”
丁曉彤沮喪得不行。
她不想讓陳新擔心,決定瞞著她。何況就算她知道了,畢竟孩子要上學,也不可能讓她回來陪她。
一個人住在醫院的獨立病房裏,一隻腳又不能下地,上趟衛生間都要自己一跳一跳地過去。有幾次,這樣的單腳跳讓丁曉彤實在覺得好笑,剛要笑,又覺得自己挺可憐,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淚,一時又哭又笑。陳新去外地上大學後,丁曉彤非常想念她,但是丁曉彤也知道,孩子大了,早晚要離開自己。這個時候,丁曉彤發現自己真的很需要一個人陪伴。
陳新恰好打電話過來,聊了幾句,這時護士卻進來高喊:“43床,該打針了。”她的聲音很大,陳新在電話的另一頭聽到,連忙問:“怎麽啦?媽媽,你這是在醫院裏嗎?”
這下瞞不住了,丁曉彤隻得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邊說護士邊給她打點滴。
陳新問:“那你到底骨折沒有啊?”
丁曉彤道:“要明天才出結果。煩死我了,腳沾地都不能沾,一觸地就疼得鑽心,實在要下地,隻能跳著走。”
陳新歎著氣說道:“我周末回來吧!你老讓我學會照顧自己,你倒好,看你把自己照顧成什麽樣子。我現在就去訂票。”
丁曉彤道:“那倒不用,你來回跑太累了,沒必要。”
陳新著急地說道:“什麽叫沒必要!懶得跟你說!過兩天我回來一趟。”
掛了電話,陳新鼻子一酸,掉下眼淚來。她一直沒有發覺媽媽已經老了,需要人照顧了,現在她才意識到媽媽的身邊真的需要一個人的陪伴。陳新十分心酸,仿佛一下子成長了好多。
第二天丁曉彤拿到檢查結果,醫生說幸虧運氣好,沒有骨折,第四天就可以出院了。
丁曉彤於是給陳新打電話過去,讓她不用跑回來。幾百公裏,也折騰人。
陳新道:“媽媽,要不然你趕緊激活下一個陳寒吧!你需要一個人的照顧和陪伴。”
丁曉彤歎氣道:“你還是小孩子,不懂。萬一陳寒被激活出來,又像上次一樣不認識我們,該怎麽辦?而且,媽媽覺得陳寒應該有屬於自己的生活,不應該總是陪在我這個中年女人身邊。”
陳新覺得有道理,但是也更加心疼媽媽了。
果然到了第四天,丁曉彤的腳踝慢慢消腫,右腳能夠輕輕觸地了。
回到家裏,又過了幾天,就基本恢複正常了。
腳好了之後,丁曉彤獨自去了NAMA公司。
四
薑科學和丁曉彤商量激活事件的時候,重點討論要不要讓陳寒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前陳寒運作的公司經營狀況已經走下坡路,李可也辭職走人了,丁曉彤拿不出高昂的改造費來改變陳寒,隻能是按照原來的設置,陳寒醒來的時候還是十八歲時的樣子。
丁曉彤猶豫了半天,想起了上一個陳寒被激活後的樣子,歎了口氣,說道:“不要讓這一個陳寒知道自己的情況了,也不要告訴他我和陳新與他的關係,我想讓他好好享受他這個年齡應該享受的生活,我隻想遠遠地看著他就好。”
他們精心設計了六號陳寒的激活方案,詳細到包括他醒來時所處的地點。
一間幹淨簡潔的臥室裏,一個看起來十七八歲的男孩兒閉著眼躺在**,丁曉彤和陳新安靜地坐在床邊。男孩兒突然皺了皺眉頭,輕微地咳嗽了兩聲,接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用迷茫的眼神看了看丁曉彤和陳新,問道:“我是誰?我這是在哪裏?”
丁曉彤溫柔地說:“你叫陳寒,我們是你的鄰居,你的父母前不久因為車禍去世,你也因為車禍昏迷了好一陣子,你沒有別的親人了。”
陳寒的目光轉向了床頭櫃,床頭櫃上擺放著一個木製的相框,相框裏放著一張中年男女的合影。
陳寒拿起相框,用手輕輕擦著上麵的灰塵,喃喃自語道:“看來我是失憶了,我什麽都記不得了。”
陳新的表情有點兒複雜,她看著陳寒,說道:“你從技校畢業後,一直在4S店修車。”陳新頓了頓,打開了旁邊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麵拿出寫著他名字的工作證遞給他。
丁曉彤說:“你先好好調整兩天,下周一開始就去4S店上班吧,生活上有不方便的地方可以隨時找我們幫忙。我們就住在你的隔壁。”
陳寒還是覺得有點兒恍惚,他看著眼前這個黑發裏夾雜著幾根兒銀絲的和善的阿姨,茫然地點了點頭。
丁曉彤和陳新隨即站起身,準備離開他的房間。出門前,丁曉彤回頭望了望坐在**盯著自己工作證出神的陳寒,眼神裏充滿了惆悵。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走出了他的房間。
過了兩天,陳寒來到了4S店,他迷茫地看著忙碌的各位同事。
他走到一位同事麵前,說道:“你好,請問……”
那位同事一看到是他,急忙熱情地說道:“是你啊,你去7號位置。”
陳寒忐忑地走到7號位置,對著麵前的車還有點兒茫然失措。但是當他拿起修理工具的那一刻,他意外地發現一切都是那麽熟練,從清醒過來到現在,陳寒第一次露出了發自內心的輕鬆笑容。
陳寒的生活漸漸走上了正軌。
每天早上,陳寒都早早起床給自己做一頓豐盛的早餐。白天他在4S店修車,晚上回家後就去小區裏一個人打籃球。
小區裏有一個很小的籃球場,幾乎沒有人去,尤其是晚上。夜色中,他不停地運球、跳躍、投籃,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有的時候他抱著籃球在場邊休息,這時候總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存在,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在籃球場發生過一些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事情,但是那具體是什麽,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有的時候陳寒在樓道裏碰見丁曉彤母女,他會很熱情地打招呼。他總覺得丁阿姨看自己的眼神很複雜,不過也總是笑笑,覺得自己想太多了。
有一天,丁曉彤晚上有事外出,回來時經過籃球場。她隱隱約約地看到有一個人在裏麵打籃球,連忙走到場外,靜靜地看著。
皎潔的月光灑在地麵上,籃球場裏麵不停穿梭跳躍的身影隱約可見。丁曉彤怔怔地望著這個十八歲的少年,他的身手是那樣矯健,動作是那樣熟練。安靜的籃球場裏,隻能聽到鞋子和地麵摩擦發出的聲音和籃球與地麵相撞發出的“砰砰”聲。陳寒完全投入在自己的世界裏,並沒有注意到球場邊的丁曉彤。丁曉彤看著這個年輕又有朝氣的少年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和青春,她的內心五味雜陳。一方麵,她特別想衝進籃球場告訴他一切事情的真相,特別想讓他知道這個住在他旁邊的阿姨其實曾經和他有過那麽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另一方麵,她又很慶幸這一世的陳寒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不需要背負那麽沉重的責任和感情,可以灑脫地做一個年輕人想做的事情。她想,她終究還是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無數個夜晚,丁曉彤就這麽默默地在球場邊站著,靜靜地看著陳寒。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了。
有一天,丁曉彤正在家裏炒菜,陳新回到家,推開廚房門說道:“媽,我看見我爸……不,是陳寒,他跟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手拉著手走在小區裏……”說到這裏,陳新仿佛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停頓住了,有點兒擔心地看著油煙氣中媽媽沉默的臉。丁曉彤淡淡地說道:“那不是挺好的嗎?你快洗洗手吧,一會兒該吃飯了。”
陳新離開了廚房,不知道是她說的話刺激了丁曉彤的淚腺,還是菜板上的洋蔥讓自己鼻子發酸,丁曉彤的眼淚彌漫上了眼眶。
吃飯的時候,陳新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媽媽的神色,丁曉彤的表情並沒有什麽異常,陳新暗暗鬆了口氣。
過了幾個月,有一次,丁曉彤下樓倒垃圾,看見陳寒拉著一個女孩子的手在小區裏轉悠,那個女孩子真的很漂亮、很年輕。她燙著時尚的卷發,穿著短褲,一雙長腿又白又細,身材凹凸有致,整個人從上到下都洋溢著一股青春的氣息。遠遠地,陳寒就看見了自己,他跟自己打了個招呼:“丁阿姨好!”丁曉彤連忙扯起嘴角回應道:“你好啊!”陳寒大方地介紹道:“丁阿姨,這是我女朋友。”女孩兒靦腆地笑了笑,接著被陳寒牽著走遠了。
丁曉彤望著他們的背影發了很久的呆,他們倆是那麽相配,看上去那麽恩愛,而自己這個隔壁的老阿姨在陳寒心裏又算得了什麽呢?她歎了口氣,默默回了家。
六號陳寒存活了兩年半,然後在一個冬天的早上,他的後腦勺上亮起了紅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