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命 運
一
本以為日子會這樣平靜無波地一直過下去，然而最近陳寒的表現喚醒了丁曉彤內心的恐慌。
“你聽，什麽聲音？轟隆轟隆巨響，簡直像打仗、放炮。”這天臨睡前，陳寒側著耳朵，用胳膊肘兒碰了碰丁曉彤，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嘴裏喃喃說道。
丁曉彤凝神聽了聽，疑惑道：“沒什麽特殊的聲音啊！哪兒來的打仗？”
陳寒頓時驚愕，他皺眉道：“好大的聲音，你怎麽會聽不到？是不是你的耳朵有什麽問題了？”
丁曉彤認真聽了一陣兒，然後道：“是不是外麵那家在建的樓盤發出的聲音？建築工地的聲音。”
“建築工地？”陳寒反問，他分辨了一下，肯定道：“不是，建築工地的聲音我聽到了，不大，但是我聽到的聲音很大，簡直吵死人。”
丁曉彤愣住了。如果陳寒說的聲音比建築工地的聲音還大，她不可能聽不見。她困惑地望著陳寒，不知道怎麽回事。想了想，丁曉彤去叫已經上床的陳新。
陳新臥室的門緊閉著。丁曉彤叫道：“新兒，出來一下。新兒！”
然而沒有聽到回音，陳新已經睡著了。
丁曉彤正猶豫要不要敲門，幸好陳寒自己過來說：“奇怪，那種聲音一下子消失了。”
丁曉彤鬆了一口氣，心想大概是陳寒偶然出現了幻聽吧。這種情況人類也會有，很多時候不過是神經係統的一種錯誤反應。陳寒雖然是機器人，卻是最接近人類的機器人，人類的某些狀況在他身上出現也不是不可能。
這天，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把一塊原本種了辣椒的地重新開出來，打算撒上香菜種子，出了一身大汗，早就犯困了，於是上床之後靠到陳寒懷裏，一下子就睡著了。
陳寒雖然也覺得累，卻是徹夜無眠。
過幾天到了周末，陳新也休息，一家人開開心心地吃完了早餐。他們計劃去郊外爬山，爬完山就去“曉寒別院”吃飯。阿姨要負責過去燒飯，所以她匆匆忙忙先吃完飯就打開冰箱取一些新鮮食材，準備自己一個人先過去。
陳寒夾著一隻餃子正要往嘴裏送，餃子卻突然停在空中一動不動，他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怪異。
陳新首先發現了陳寒的奇怪舉動，叫了一聲：“爸，你幹嗎？”
丁曉彤趕緊看過去，也是迷惑不解，詢問地叫道：“陳寒，怎麽啦？”
陳寒呆呆地把餃子放回碗裏，道：“你們都沒聽到嗎？我聽到好像是打仗的聲音，很吵。”
丁曉彤向四周望望，道：“會不會是冰箱？冰箱打開之後，是有一點兒聲音。”
陳寒卻少見地發起火來，厲聲道：“我又不是外星人，冰箱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嗎？”
丁曉彤一下子覺得尷尬起來，但又不想當著女兒的麵跟他吵，於是息事寧人地保持沉默。
陳新趕緊打圓場道：“爸，你那麽著急幹嗎？你到底聽到什麽聲音啊？”
陳寒自己也覺得有歉意，看了丁曉彤一眼道：“對不起。”又轉向陳新道：“我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麽聲音。聲音很大啊！你們怎麽會聽不到呢？”
一旁的阿姨接話道：“我也沒聽到有什麽很大的聲音。”
陳新望著陳寒，搖頭表示什麽也聽不到。
丁曉彤認真地看了陳寒一眼，突然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陳寒頭頂已經有不少白發了。她突然心底一震，產生了非常不好的感覺。
那種恐懼和害怕的感覺又回來了，丁曉彤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這麽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和陳寒還有陳新一起生活的日子。他們一家三口特別和諧，很少吵架。丁曉彤有時候都忘記了陳寒是一個機器人，或者說她抱著僥幸心理，總是認為這一個陳寒可以陪著自己一起終老，她很希望奇跡降臨。但是機器人就是機器人，機器用久了，總會壞的。想到這裏，丁曉彤不禁有些失落，她的心顫抖了起來。她太怕會失去陳寒，失去這種歲月靜好的日子。
但是她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淡淡地對陳寒道：“陳新好不容易放假，如果你沒覺得太不舒服，我們就按照原計劃出去玩兒；如果很不舒服，我就陪你去看醫生。”
陳寒道：“除了耳邊老響著很古怪的聲音，倒也沒有特別不舒服。我們還是去玩吧！”
吃完飯之後，丁曉彤默默找出了朱明珠的聯係方式。已經好些年沒有聯係過這位女醫生了。
爬山過程中，陳寒突然停下來站著不動，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丁曉彤擔心地問：“陳寒，怎麽啦？”
陳寒道：“我突然覺得眼睛花，這會兒好像什麽也看不見。”
丁曉彤突然想起自己和第三個陳寒在一起的情景。那時陳寒用手蒙住眼睛，喃喃道：“丁曉彤，你把我的眼睛都晃花了。”當時她以為他隻是在開玩笑。
這一刻，命運又重演了。
丁曉彤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聲音顫抖地說：“陳寒，你怎麽樣了？現在怎麽樣了？”
陳寒沒有回答，依舊站在那裏。
陳新也擔心地叫道：“爸爸！你怎麽了？”
陳寒抬頭看看天空，再一次用手捂住眼睛，十幾秒鍾後，慢慢鬆開手，這才又露出笑容道：“沒事了，剛才可能爬山爬得太急，我好久沒運動了。”
陳新重新又變得喜笑顏開，而丁曉彤卻再也笑不出來了。如果說陳寒聽到奇怪的聲響的時候她還不確定，那麽現在她幾乎百分之百地確定了陳寒的狀況不太好，他被銷毀的那一天不會很遠了。丁曉彤心裏很難受，但是她現在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經比以前強多了，她知道難過和流淚都無濟於事，當務之急還是得趕緊帶陳寒去朱明珠醫生那裏檢查身體。
二
朱明珠的診所擴大了一倍，而且重新做了裝修，房間裏到處是綠色植物，整體風格顯得更加休閑安逸。
丁曉彤一眼就發現，這位曾經很年輕的女醫生額頭上已經有了皺紋，明顯老了。她不由得明白，自己也老了不少。
陳寒對這一切都沒有記憶，他在朱明珠麵前完全是一個有禮貌的陌生人。朱明珠示意陳寒躺在診療**，陳寒順從地躺下。朱明珠把一個頭盔戴在他頭上，用儀器給他做腦部檢查。她自己戴著眼鏡，非常認真地看屏幕上顯示的信號。
檢查完之後，朱明珠輕輕道：“你繼續躺著休息一下，等會兒還有一個檢查要做。”
說完，朱明珠來到另一個房間，對表情很焦灼的丁曉彤輕聲說道：“情況很不樂觀。”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不過，這一次存活了十七年，已經是破紀錄了，已經是NAMA公司存活時間最長的一款了。”
丁曉彤問：“情況很不樂觀，這個說法能夠具體一點兒嗎？他究竟還可以存活多久？”
朱明珠搖頭道：“這個是無法預測的，仿生機器人變數太多。依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的係統隨時可能徹底崩潰。”
丁曉彤喃喃道：“他已經兩次說聽到很大很吵的聲音，可是我們什麽也沒有聽到。”
朱明珠解釋道：“應該是幻聽，說明他的頭部神經已經堵塞或者紊亂了。”
“也就是說，屬於這個陳寒的時間不多了。”丁曉彤難過地說。
回到家後，丁曉彤趕緊給韓一梅打電話，過了兩天，韓一梅就出現在了丁曉彤家。
韓一梅剛到了沒幾分鍾，陳寒就大叫起來：“哎喲！頭好痛！真的好痛！”
丁曉彤臉色變了，趕緊給朱明珠打電話，大家一起去了朱明珠的診所。
陳寒在路上就暈了過去。
朱明珠看看陳寒的後腦勺，指示燈已經變紅了。她歎息著說：“沒有用了。”
陳新崩潰地大哭，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機器人，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薑科學博士出現在朱明珠的診所門口。歲月同樣在這位博士的身上也留下了痕跡。薑博士的背有些駝，額頭上長出了很深的皺紋。他是根據陳寒頭上芯片發出的警報找過來的。
一副折疊式擔架把第四個陳寒運走了。
陳新哭成了淚人，她根本不明白爸爸為什麽會這樣。丁曉彤默默地發愣，不哭，也不說話。
三
回到家後，丁曉彤和韓一梅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陳新哭累了，回到自己的房裏不肯出來。
好一會兒，韓一梅說：“該跟孩子說明真相了。”
丁曉彤轉過頭，眼神裏有些許的不忍。
韓一梅神色堅決地說：“她有權利知道真相。雖然她現在還不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但這個疑問一旦在她心裏種下了種子，就會發芽生長。而這種生長一旦失去了控製，將會產生我們不可預料的後果，這對她的將來更為不利。”
丁曉彤沉默了半晌，點了點頭。
她把陳新叫出來，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對她說：“孩子，爸爸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有一件事情爸爸媽媽從來沒有告訴你，因為我們怕你無法接受。現在你長大了，爸爸也走了，媽媽認為你有權利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她看著一臉茫然還帶著些許恐慌神情的女兒，咬了咬牙說道：“其實，你的爸爸是一個機器人。”
陳新愣住了，脫口而出：“怎麽可能呢？你以為我還是小朋友嗎？拿這種話騙我！”
丁曉彤的神色有些哀傷，她繼續說道：“孩子，我和你爸爸是在高中的時候相識相戀的。你爸爸有心髒病，我卻拉著他參加馬拉鬆，他倒在了終點，發生了猝死。”
韓一梅接著說道：“之後，我來到NAMA公司，拜托薑科學博士為我製造7個機器人陳寒。雖然我知道要花費很多錢，也知道這項技術還沒有成熟，但是為了陳寒，我唯一的兒子，我願意試一試。”
丁曉彤接著說：“一號陳寒被激活失敗了，二號程飛被激活成功，並與我相遇，程飛知道真相後寫下了一本日記，裏麵記錄了陳寒和我的故事。後來，二號程飛倒下了。這時候，三號陳三好被激活了，他看到了程飛留下的日記，知道了真相，我們重新相戀。但是三號陳三好存活的時間非常短，很快就離開了我。後來，四號陳寒又被激活……”
韓一梅接著說：“孩子，你其實不是正常生產出來的。簡單來說，我抽了陳寒和丁曉彤的血，和我的助手一起，把他們倆的血液細胞提取出來，通過類似電脈衝的特殊手段處理成三個融合細胞，然後放入模擬人類子宮環境的恒溫營養液裏，融合細胞開始生長。但是後來，其中的兩個胚胎停止生長，最後隻有你一個成功地被製造出來。最開始，我們很擔心你的身體發育和智力會和其他的小朋友不一樣，沒想到你一切正常，智商甚至超過了一般的小朋友。”
陳新聽得目瞪口呆，就好像在聽外星人的故事，丁曉彤講完後，她還呆呆地愣著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後，忽然走回了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
韓一梅和丁曉彤彼此對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陳新回到房間，整理了一下思緒。她慢慢接受了爸爸是一個機器人的事實，也逐漸接受了自己是高科技產物的事實。一個新的想法在她的腦海中成型，她暗暗握緊了拳頭。
從那天開始，陳新更加努力地學習生物課，幾乎每一次考試都是滿分。她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不再整天看韓劇、買衣服、聊八卦。她買了很多生物科學類的雜誌在房間裏看，時不時在上麵寫寫畫畫，感覺像一個小小的科學家。
四
薑科學博士主持討論會。
他首先介紹了一個新情況，NAMA公司機器人激活的流程變得更簡短，大約隻要五分鍾，不像以前機器人離開冷凍棺之後起碼要緩衝一兩天才能夠有知覺。
丁曉彤一聽，馬上振作起來。
薑博士看看大家，繼續說：“在我們公司的仿真機器人裏，陳寒目前是製造得最多的一個，一共七個，其他的一般都隻製作了兩三個。比如說之前你們有人見過的喬喬，一共隻有三個，現在已經沒有了。”
丁曉彤聽後有些唏噓。
“第四個陳寒已經創造了我們公司的新紀錄，他存活了十六年零十一個月。我們期待下一個陳寒可以存活得更久。”薑科學繼續講解。
陳新臉色蒼白，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薑博士，除了激活過程有所改進，還有什麽其他不一樣的地方嗎？”丁曉彤問道。
薑科學想了想，回答道：“還有一個問題，關於陳寒的外貌，我們本來有一個方案是打算對他進行改造，變成四五十歲的男子的形象。但是，這樣的話，他會一直暗示自己已經老了，畢竟這樣的機器人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識，如果他一直覺得自己老，這是不利於延長他的存活期的。所以我們專家組最終決定還是按照二號程飛的形象設計，也就是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成熟，又仍然年輕，這幾乎是最折中的方案了，不知道各位是否有意見。”
所有人都舉手表示同意薑博士的方案。
薑科學繼續道：“當然，改變陳寒的外形，一樣涉及追加費用。”
丁曉彤一聽就愣了一下，因為陳寒的公司這些年以來，經營在走下坡路，資金並不充裕。
韓一梅馬上明白了丁曉彤的意思。兩人核算了一下，把所有積蓄拿出來，基本上還是夠了。
第三天，改造結束後，薑科學把大家召集過來。他按了一下桌上的按鈕，一名助手把一個人推了出來。
薑博士用掃碼器靠近那個人的頭部，掃碼器發出“滴”的一聲響。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躺著的人。
薑科學說道：“倒計時，十，九，八，七……三，二，一，陳寒，醒來。醒來，陳寒。”
丁曉彤緊張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恐懼地想：萬一醒不過來呢？
躺著的人果然有了動靜。他緩緩睜開眼睛，過了好一陣兒，自己慢慢坐起來。
丁曉彤和韓一梅圍了上去，同時叫道：“陳寒！”
陳新一動也不敢動。
陳寒茫然地看看韓一梅，再看看丁曉彤，目光重新又回到韓一梅臉上，他困惑地問道：“媽媽，我這是在哪兒？”然後他用目光掃視著丁曉彤、薑科學、陳新，繼續道：“他們這些人都是誰？”
丁曉彤徹底呆住了。
韓一梅說：“陳寒，你應該認識他們啊！這是丁曉彤，丁，曉，彤。”
陳寒仍舊一臉茫然，仿佛在努力回憶，腦子裏卻是白茫茫的一片。
薑科學見狀，說道：“陳寒，你先休息一下，自己好好想想，我們等下再進來。”他示意所有人跟他出去。
大家來到薑博士的辦公室，薑科學說道：“看來我擔心的事情真的出現了。我們在給第五個陳寒的腦部芯片輸入信息的時候，起初兩次，輸入的信號顯示文件部分丟失，於是隻好重啟，第三次卻沒有任何顯示。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於是，我們冒險再試了一次，才顯示正常。現在看來，五號陳寒隻知道韓一梅女士是他媽媽，其餘的人他都不認識，應該是部分信息丟失。我們也不知道以後情況會怎麽發展。非常抱歉，公司事先已經有聲明，這個領域目前技術不穩定，什麽情況都有可能發生，請相信我們盡力了。還有，一定要記住不能讓陳寒知道自己是機器人，免得他無法接受。所以對於他自己無法想起來的事情，你們最好不要去刺激他。”
每個人都點點頭，卻又各懷心事。
陳新捂著臉，跑到走廊裏哭了起來。丁曉彤趕緊去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