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無處告別

大學畢業後的陳新選擇了去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就讀生物工程專業的研究生。丁曉彤去機場送女兒。陳新走的那一刻,她淚流滿麵,因為她知道她又要一個人麵對孤獨的生活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在美國的陳新讀完了博士,回國到了NAMA公司的薑科學手下工作。

丁曉彤的疾病發作得非常突然,好端端的,她突然在家裏暈倒了。陳新下班回家才發現倒在地上的丁曉彤,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

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外,醫生表情凝重地對陳新說道:“病人雖然已經清醒了,但撐不了幾個月了。”

丁曉彤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有預感,趕緊給韓一梅打電話。

接到丁曉彤的電話時,韓一梅正在實驗室裏研究實驗結果數據。

丁曉彤的樣子投影在牆上,她的聲音已經非常微弱,說話都要用很大的力氣。她說:“媽,這次我可能是挺不住了,你看看能不能回來一趟,我想讓最後一個陳寒也來到我身邊。”

韓一梅,這個八十多歲的女人,竟然依舊看起來隻有四十歲,時光似乎忘記了她。

此時她懇切地對丁曉彤道:“你一定要努力振作,要對自己有信心。我會馬上回來,也同意你激活最後一個陳寒的做法。你先好好休息。”

結束通話,韓一梅瞥了一眼窗外花園裏的兩棵雪鬆。這兩棵雪鬆是同一年栽種的,迄今樹齡大約六十年,然而它們的命運卻完全不同。一棵依然蒼翠挺拔,另外一棵,卻徹底枯死。本來園丁以為輪流輸入一些消毒劑和營養液,春天來了它會重新發出新芽,可是卻沒有。它已經徹底枯萎。

韓一梅仔細研究過這兩棵雪鬆。枯萎的那一棵既有肉眼可見的蟲害,它的樹皮也全部剝落,韓一梅取了幾塊樹皮回實驗室,在培養皿裏做了微生物培養,結果發現樹皮上有大量殺傷力強大的微生物。而依然存活的那一棵病菌病毒卻少得多,不是完全沒有,而是很少。可以推測出來的原因應該是,這棵健康的樹既能夠自己分泌出抑製微生物的有效成分,又能夠攝取足量生長需要的營養和水分,因而一直根深葉茂。

這就是真相。可以說絕大多數的死亡都和微生物破壞以及營養不足有關。有的微生物如同人類的獵人,到處尋找可以讓它們自我繁殖和複製的宿主,如果宿主不夠強大又對它們無能為力,最後的結果就是被它們吞噬或者雙方同歸於盡。

不要以為隻要人類不打仗,世界就是太平的。時時處處都充滿了看不見的戰爭,一不小心就是你死我活。

最後一個陳寒的機器人被激活了。他從冰棺中醒了過來,被清洗幹淨,換上了新的衣服。

NAMA公司的一個女工作人員把他帶去了一個房間裏。陳寒問:“你好,請問現在是什麽時候?”

工作人員答:“今天是2058年的6月1日。”

房間的中間放著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工作人員按下桌子上的按鈕,屏幕上出現了陳寒和丁曉彤的臉。

陳寒:“我叫陳寒。”

丁曉彤:“我叫丁曉彤。”

陳寒:“這裏麵記錄著我們的故事。”

屏幕上出現了陳寒和丁曉彤結婚的畫麵,然後韓一梅、陳新的麵容慢慢出現。

丁曉彤對著鏡頭說:“陳寒,我希望最後一個你,可以陪伴我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屏幕前的陳寒已是淚流滿麵,他記起了所有的過往。

工作人員把醫院地址告訴陳寒,讓他去醫院見丁曉彤和陳新。

陳寒來到醫院,年老的丁曉彤躺在病**,他們的女兒陳新也已經三十歲了,而陳寒看起來比陳新還年輕不少。

悲痛的陳新對著進來的陳寒喊道:“爸……”

陳寒緊緊擁抱著自己的女兒。

丁曉彤看著陳寒笑了。

陳寒默默看著丁曉彤說:“丁曉彤,我什麽都記起來了,我來陪伴你了。”

丁曉彤說:“記起來了就好,你知道嗎?在激活你之前,我特別怕你會像第五個你一樣,什麽都記不起來。”

陳寒責備道:“為什麽這麽晚才讓我醒過來?”

丁曉彤拉著陳寒的手道:“一直以來我覺得我是個很自私的人,讓年輕的你,陪著一天天衰老的我。你總說你就是陳寒,但我心裏知道,你不是。我們倆十八歲那年,你跟我說,我們都會老的,有一天你白發蒼蒼,我滿臉皺紋。你說話不算話,我老了,而你一直都沒有變。”

陳寒喃喃道:“對不起。”

丁曉彤說:“不要跟我說這個詞,這麽多年,我很滿足,我們結婚了,還有了女兒。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你死了五次。最後一次,我跟他們說,不要讓你複活了,留到我臨死前。”

陳寒說:“為什麽?我不需要你這樣……”

丁曉彤歎了口氣,說道:“能和你相愛,我覺得自己很幸運,你是特別好的一個男人。我這一生,都在失去和等待中度過,我見證著你一次次以不同的身體睜開眼睛,也親眼看到你的後腦勺上一次次亮起紅燈。這一次,我想死在你的懷裏,讓我也任性一回。”

陳寒聽了有點兒難過,沉默了很久,說道:“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丁曉彤問:“什麽地方?”

陳寒溫柔地說:“去了你就知道啦!”

陳寒推著輪椅,帶著丁曉彤來到了她家樓下。

丁曉彤家樓下的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人們出門進門不需要再帶鑰匙,一切都變成了指紋識別的。老舊的小區樓房也被翻修了好幾次,看起來十分嶄新漂亮。但是道路兩邊的梧桐樹依然沒有變。樹影婆娑,茂盛的梧桐樹像哨兵一樣佇立在道路兩側,一陣風吹過,樹枝開始搖晃,發出“沙沙”的響聲。

陳寒溫柔地說:“你看,我們又可以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我慢悠悠地推著你走在這梧桐樹下,吹著這午後的小風。但樹還是那時候的樹,風還是那時候的風,我們看彼此的眼神,還是那時候的眼神。”

丁曉彤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情話。

陳寒停了下來,慢慢繞到了輪椅的前麵,他輕輕蹲了下來,雙手撫摩著丁曉彤臉上的皺紋,雙目直視著丁曉彤的雙眼。他認真地對丁曉彤說:“丁曉彤,我愛你。”

陳寒很少說這句話,不論是少年陳寒,還是程飛,抑或陳三好,還有後來的四號、五號陳寒,他們很少這麽認真地對丁曉彤說我愛你。可能是沉澱了一世的情感在這一刻完全爆發,也可能是所有的愛情要真正走到這一步才算作真的愛情。

陳寒接著說:“即使你的白發再多,皺紋再深,我依舊愛你。”

丁曉彤感動得落下了眼淚。

陳寒捧起丁曉彤的臉頰,輕輕地吻下去,微風拂過,似乎在輕輕地對他們二人吐出祝福的話語。

丁曉彤對陳寒說:“一生能夠得到這樣的愛情,我覺得很值得。陳寒,我很高興你能陪我走完最後一程,很高興你能實現你年輕時候的諾言。”

陳寒把丁曉彤推回病房後,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說:“我明天再來看你,好好休息吧!”

陳寒走出醫院,微風中,他的身軀微微顫抖著,顯得格外單薄。

又過了幾天,陳寒和陳新一起來看丁曉彤。

丁曉彤看了看他們父女倆,突然說:“我們一起照一張全家福吧!”

陳新忙答應道:“好啊好啊,我們去外麵照吧!”

陳新和陳寒一起推著丁曉彤往外走,來到了一個有銀杏樹的地方。

正值初秋,滿地都是金黃色的銀杏樹葉,就好像是鋪上了一層金光閃閃的地毯。

他們三個找來遊人幫忙照相,就這樣,在金黃色的背景下,年輕的陳寒、剛剛步入中年的陳新以及輪椅上白發蒼蒼的丁曉彤被凝固進了照片裏。

照完全家福後,陳新和陳寒隨意地在銀杏樹林裏逛了逛,陳新挽著陳寒的手,看起來卻好像一個姐姐挽著自己的弟弟。

陳寒對陳新說:“女兒,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沒有給你一段完整的父愛。我讓還沒有成年的你看見我的離去,之後又以另外一副身軀出現在你麵前,我覺得這對你很不公平。但是你如今可以這麽有出息,真的讓我很欣慰啊!”

陳新笑了笑:“爸爸,在我眼裏,你就是世界上最普通的爸爸,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爸爸。我一直覺得我從小到大都特別幸福,有你和媽媽那麽愛我,給我買好看的衣服,好玩兒的玩具,帶我到處玩兒。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平凡也最偉大的東西,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也許正是因為你的事情,我才能更加堅定自己的理想。如果沒有你,我可能隻能成為一個高中的生物老師,我不會有這麽大的信心去投身在我們國家生命科學的鑽研和發展上。這些年來,通過我們大家的共同努力,我們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我希望我以後可以變得更加優秀,多多見證生命奇跡的發生。”

父女倆對視了一眼,兩個人之間的信任和愛不言而喻。

這一天,夜裏三點,睡夢中的陳寒突然被手機鈴聲吵醒。

“你們快來醫院吧,丁曉彤不行了。”

陳寒心裏“咯噔”一下,他一下子下了床,去陳新的房間把她拽起來,他大喊道:“你媽不行了!”

父女倆穿著睡衣拖鞋,拿上手機錢包就奔下樓,陳寒用叫車軟件叫了個車,直奔醫院。

當趕到病房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儀器上一條橫線靜靜地停在那裏,丁曉彤的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

丁曉彤靜靜地躺在那裏,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她的右手緊緊攥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個年輕的大男孩兒,一個剛剛步入中年的漂亮女人,還有一個白發蒼蒼坐著輪椅的老奶奶,他們仨開心地笑著,笑容那麽甜、那麽美。

丁曉彤握著這張照片平靜地離開了人世。

醫生麵色沉重地走到陳寒和陳新麵前,說道:“對不起,我已經盡力了。”然後,他從包裏掏出一封信來遞給陳寒:“這是丁曉彤給你寫的信,她叮囑我一定要在她離開後再交給你。”

陳寒顫抖著用手接過那封信,對醫生道了謝。

回到家裏,陳寒展開了信。

親愛的陳寒: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躺在病**的時候,我經常回顧我的一生。最開始的時候我痛恨命運,我痛恨命運讓我們彼此相遇,因為遇到你,我經曆了很多痛苦;因為遇到我,你在長跑中猝死,之後便開始了你的機器人人生。我細細想想我們相愛的過程,那其中的艱辛讓我喘不過氣,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們是彼此的克星。我真希望我們可以像普通的情侶那樣相戀。我不用擔心你隨時會離開我,我們就那樣簡簡單單、平平淡淡地過我們的日子,一起長大,一起畢業,一起變老,多好。

但是想著想著,我發現,我的人生因為這一段愛情而沒有缺憾,也足夠精彩。

我回想起我們在籃球場的相遇,回想起你一點兒一點兒走進我的內心。因為你,我用夾子夾起了劉海兒,開始認真地麵對這個世界。你是個光芒萬丈的男孩子,你什麽都好,樣子好,學習好,還會打籃球。在你麵前,我總是覺得特別自卑,我覺得你就應該跟班花喬喬那樣的女生在一起。我沒想到的是,你竟然愛上了我,你幫我對付那些欺負我的男生,為因為生理期而褲子弄髒的我係上衣服。在麵館裏,你喝了我的麵湯,告訴我這是男女朋友間才能做的事,那一刻,雖然我嘴上沒有說什麽,但是心裏簡直要高興死了!接著我們開始了甜蜜的校園戀愛,可是好景不長,明明知道你心髒不好,我卻拉著你陪我參加馬拉鬆。馬拉鬆那天你感冒了,有點兒低熱,卻依舊陪著我到了終點,誰知道,你在終點一下子就倒了下去,竟然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在你的葬禮上,天知道我有多麽自責,我怎麽能害最愛我的那個人死去呢?

之後的幾年,我一直都活在自責中,晚上噩夢不斷。上了大學,我交了新的男朋友,但是我始終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給你留了一個位置,那樣甜蜜而又刻骨銘心的感覺可能再也不會有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有一天,我在過馬路的時候突然看到了對麵的你。我驚呆了,一開始,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後來,你也認出了我,我們旁若無人地接吻了。這一切對我來說就像一場夢一樣。後來你告訴我,你想要集中精力處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然後才能跟我相愛,我當然相信你。我無數次地問自己,我要跟這樣的陳寒相愛嗎?每一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我覺得我一定是中了一種叫作陳寒的毒,這種毒吞掉了我所有的理智,隻留下一瓶名叫愛情的解藥。我們一起出去玩,在銀杏樹下拍照片,在輪船上緊緊相擁。我不想管那些以後,隻想活在當下,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可是,有一次我們相約一起吃飯,你卻沒有來,你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讓我十分恐慌。我找到李可,卻意外地看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告訴我她才是你的正牌女友,我的心裏一下子就慌了,特別自卑。隨後,她又跟我說你告訴她你是個機器人,這讓我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過了一些日子,你又出現在了我的麵前,出現在我家樓下,我突然很怕看見你,轉頭就跑,因為我真的不想再承受一次失去了。我覺得命運真的非常不公平,你想出現就出現,占據了我全部的心,之後你又不打招呼就那麽任性地消失,留下我一個人孤獨地流眼淚。而你卻攔下了我,跟我說了你從程飛日記本裏看到的內容,親口告訴我你是個機器人。我聽了之後目瞪口呆,突然覺得十分可笑,決定再也不理你了。後來,我又看到了你的手臂受傷,那一瞬間我的心十分難受,我發現我真的很在乎你,雖然我表麵上對你冷冰冰的,其實內心十分痛苦和糾結。後來,我來到了我們的高中,夕陽中,我看到了你的身影,就好像回到了高中時代。我再也無法克製自己的感情,我對自己說,不管你是機器人還是阿貓阿狗,我決定跟隨自己的心和你在一起。有一次,我來到了你家,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我像小貓一樣依偎在你的懷裏,你給我蓋上了毯子,我好希望時間可以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後來我們一起去遊泳,在遊泳池裏,我看到了好幾個年輕的女孩子在裏麵嬉鬧,我知道自己永遠沒有辦法回到那個年齡了,覺得很失落。你看出了我的失落,告訴我你想跟我結婚,雖然我沒有準備好,但是心裏幸福得不得了。在一次約會中,我穿了一條漂亮的裙子,化好了妝,準備給你一個驚喜,誰知道你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而那個時候的我還以為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後來,我帶著你去見我的同事小敏,我發現你一下子蒼老了很多,看起來竟然比程飛還要年長一些,那個時候我的心裏就有不好的預感,我們喝交杯酒的時候,你一下子倒了下去,就這樣,我再一次失去了你。我的心好痛。

之後,你的媽媽過來找我,說要和我商量下一個你的激活過程,我的心已經傷痕累累,我真的不想要再去承受一次失去了,於是我逃避了。但是,經過激烈的心理鬥爭後,我還是勇敢地出現在 NAMA公司的會議室裏。下一個你被激活了,我們結婚了,還有了一個女兒。

然後就是第五個、第六個。

第五個你隻記得你媽媽,卻忘記了生命中所有關於丁曉彤的回憶,這讓我覺得很難過。所以,我激活了第六個你,但是沒有告訴他我和陳新跟你真正的關係。我以一個鄰居阿姨的身份默默關注你的生活。

我們的故事好曲折,雖然你一次次離開,總歸還是會回來。最後一次,我跟他們說,不要讓你複活了,留到我臨死前。

在我的生命還剩下幾個月時間的時候,我讓他們激活了最後的一個你。看了我們之前的視頻,你淚流滿麵,想起了所有事情。

你帶我去了我家樓下,你對我說:“你看,我們又可以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我慢悠悠地推著你走在這梧桐樹下,吹著這午後的小風。但樹還是那時候的樹,風還是那時候的風,我們看彼此的眼神,還是那時候的眼神。”你特別認真地對我說:“丁曉彤,我愛你。”那一刻,我覺得我這一生特別幸福、特別滿足。

之後,我們和陳新一起去銀杏樹下照了全家福。也許這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張全家福,但是我覺得,天下的全家福都一樣,因為聯結我們彼此的是深刻到骨髓和血液裏的感情,那種感情任憑生命逝去都不會消失,它沉澱在我們的意識裏,在意識裏得到永生。無論你是第幾個陳寒,我依舊愛你;無論你是第幾個陳寒,我們依舊是一家人。

陳寒,請你不要難過。這個世界上壽命最長的東西是意識,而不是肉體,肉體隨時可能泯滅,但是愛卻是永久的,也是唯一的。

我的外表在不斷變化,但是有一樣東西卻始終沒有改變,那就是我十八歲時的那一顆少女心。

想要用十八歲的那一顆少女心,陪伴你走過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你看,我做到了。

我愛你。

丁曉彤

看完信後,陳寒早已淚流滿麵。

在他的腦海裏,十八歲的丁曉彤撿起籃球朝他砸過去,嘴裏說道:“我叫丁曉彤,一起打球吧!”三十歲的丁曉彤緊張地望著他,問:“我是丁曉彤,你認識我嗎?”婚禮上,他們彼此擁抱,甜蜜親吻。最後,卻是丁曉彤用右手緊緊攥著全家福閉上雙眼,心髒再也不會重新開始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