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研 討
一
阿爾卑斯山脈的夏天非常舒適。
人類基因工程研究所的某間辦公室裏，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韓一梅接聽，是薑博士的聲音：“韓女士，非常抱歉地通知您，第三個陳寒，曾經命名為陳三好的機器人，已經被銷毀。我們等待您的指令，看看什麽時候激活第四個陳寒。”
韓一梅又震驚又疑惑，問道：“這一個陳寒存活的時間怎麽會這麽短？如果我沒有記錯，才半年吧？”
薑博士道：“我們也覺得非常遺憾和抱歉，但是，NAMA公司跟您簽約的時候就預先聲明過，仿生機器人，性能是不穩定的，各種意外情況都可能發生。”
韓一梅神色黯然，歎息一聲，打起精神道：“這樣，我特意回國一趟，麻煩您召集相關人員，我們會商一下，再激活下一個陳寒。陳寒的女朋友丁曉彤，由我負責邀請。如果可以，請幫我查到她的聯係方式。”
薑科學道：“這個沒有問題，我們有丁曉彤的地址。”
丁曉彤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關掉了手機，三天沒有出門。這期間，她沒有刷牙、洗臉、洗澡，就好像一個病人一樣躺在**發呆。她隻打起精神煮過一包方便麵，叫過一次外賣，然後就隻是偶爾喝水，整個人看起來非常憔悴。
她實在無法形容那種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在身邊慢慢倒下，然後失去知覺的悲傷。
好端端的人，突然倒下去，然後離開自己。
她整天以淚洗麵，用手捂住自己的臉。
突然響起敲門聲，丁曉彤有些猶豫。她不太清楚是什麽人來敲門。自己的爸媽？小敏？應該也就隻有這幾個人知道她的住址。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誰？”丁曉彤警惕地問。
“我是韓一梅，陳寒的媽媽。”
丁曉彤驚訝地把門打開。原來是薑科學博士回訪陳寒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丁曉彤的住址。韓一梅回國之後，打丁曉彤的電話一直關機，薑科學這才把丁曉彤的住址告訴她。
“阿姨，可以告訴我您的來意嗎？”丁曉彤倒了一杯水，直接發問。她知道這樣其實不禮貌，可是這些日子她天天淚流滿麵，腦回路裏隻有最簡單的思維模式。
韓一梅接過水，歎了口氣，並不直接回答，她四處張望了一陣兒，目光落在牆上張貼的噴繪圖上。丁曉彤和陳寒依偎著，滿臉甜笑，站在一棵古老的銀杏樹下。
丁曉彤解釋道：“這是程飛帶我去銀杏穀的時候拍的，他說相當於陪我度蜜月。”想起那些快樂的時光，而今程飛卻沒有蹤影，不由自主地，丁曉彤的淚水又湧了出來。
“這照片多美呀！你們兩個，比好多畫上的人還漂亮。”韓一梅讚美著，卻有些哽咽。
丁曉彤索性趴在沙發上，哭出聲來。
韓一梅輕輕拍著她，也抹起了眼淚。
過了好一陣兒，丁曉彤漸漸平靜下來，韓一梅這才歎息著說：“我特意來邀請你參加激活第四個陳寒的討論會。因為，現在最了解陳寒的人是你。”
丁曉彤卻突然捂住耳朵尖叫：“你不要再跟我說陳寒！我永遠不想再看到陳寒！他根本不是陳寒，隻是一個機器人！假的，都是假的！”說完，她放聲痛哭起來。
韓一梅臉色煞白，不知道說什麽好。
過了好一陣兒，韓一梅問：“曉彤，你確定真的再也不管陳寒了嗎？你真的要如此冷酷嗎？”
丁曉彤抽出一張麵巾紙，拭去淚水，說道：“阿姨，不是我要冷酷，是命運對我們太冷酷了！你的痛苦，我能夠理解。可是沒有人能夠體會到我的感情。你根本無法想象，一個你以為死了十幾年的人會突然出現，出現之後，他帶你到世界上最安靜、最美好的地方去度假，然後，明明說好一起吃飯，這個人卻再也不會出現了。你根本就不明白，就在你再一次死心以後，又出現一個看起來和陳寒一模一樣的人，他都準備跟你結婚了，都在喝交杯酒了，卻喝著喝著就失去知覺。這種痛苦是什麽樣的痛苦！我受夠了！我不要再見到陳寒！不要！我要徹底放棄他！”
韓一梅呆愣了好久才回答：“我怎麽可能不明白！你還說得出來你的痛苦，可是我曾經經曆過的痛苦，根本說都說不出來。正因為無法忍受這種痛，所以我選擇逃避，遠走歐洲。”
丁曉彤隻顧擦眼淚，不言不語。
韓一梅遞過一張名片道：“這是NAMA公司薑科學博士的名片，上麵有地址和電話。明天上午九點，我們會一起討論讓第四個陳寒複活的方案。假如你願意，歡迎你參加；假如你真的決定從此和陳寒不再有關聯，我理解，也尊重你的抉擇。阿姨不怪你。”
韓一梅默默離開。丁曉彤抽泣著，頹然倒在**，用被子蒙住頭。
二
上午九點，NAMA公司的會議室裏，韓一梅、薑科學、朱明珠聚在一起，專門就陳寒的新生做專題研討。喬喬負責記錄。
薑科學看了韓一梅一眼。韓一梅知道這一眼的意思，是在詢問丁曉彤會不會來。她平靜地道：“我們開始吧！”其他的話，什麽也不多說。
薑博士看了一眼喬喬遞來的資料，清清嗓子，說道：“三號陳寒，陳三好，情況遠遠不如二號程飛樂觀，程飛存活了十二年之久，而陳三好僅僅存活了189天。究竟是什麽原因，我們掌握的資料根本不足以得出合理的解釋。當然，仿真機器人本來就是尖端科技，存在太多不穩定因素。因為人體係統是非常複雜的……”
正在這時，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一名工作人員帶著丁曉彤出現在門前。
丁曉彤頭發亂亂的，臉色很不好，沒有化妝，黑眼圈也特別嚴重。她整個人顯得格外憔悴，給人一種生了大病的感覺，但是她的眼神卻異常堅定。
韓一梅站起來，把丁曉彤領到自己身邊坐下，耳語般輕輕說道：“謝謝你能來。”
丁曉彤和韓一梅彼此交換了一下堅定的眼神，坐定之後，朱明珠發言道：“三號陳寒之所以存活期短，應該是有原因的，至少是有某些預兆的。丁曉彤，你能不能說說你的判斷？”
韓一梅鼓勵地握住丁曉彤的手，丁曉彤卻有些茫然，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張張嘴，想說什麽，“哦”了一聲，轉頭看著韓一梅。
韓一梅道：“我們現在是討論陳寒突然去世的原因，你想起什麽就說什麽。”
薑科學啟發道：“比如說，陳寒失去知覺之前，你們剛好在喝酒。你覺得三號活得太短跟喝酒有關嗎？”
丁曉彤皺著眉頭道：“我，我不知道。其實我們以前也喝過酒。”
朱明珠道：“我反對。單純喝酒，應該影響沒那麽大，以前程飛喝酒很厲害，他卻存活了那麽久。我覺得酒最多隻是一個誘因。”
薑科學點頭表示接受朱明珠的說法。
韓一梅對丁曉彤道：“你仔細回憶一下，陳寒有些什麽讓你覺得奇怪的地方？一些奇怪的舉動、語言、現象，都可以說出來，我們大家來分析。”
丁曉彤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說道：“我想起來了，有一次，陳寒說我的花裙子把他的眼睛閃瞎了。然後好像有那麽好一陣兒，他真的什麽也看不見，所以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然後再閉上又睜開，我就感覺他好像真的失明了一樣。當時我以為他隻是在開玩笑，隻是覺得好笑。”
朱明珠解釋道：“三號陳寒出現過短暫失明，這說明他的視神經或者大腦神經有嚴重堵塞。事實上，二號陳寒，也就是程飛，腦部就堵塞過大量瘀血。”
薑科學點頭同意。
丁曉彤接著說道：“還有，最後一次見麵，我跟陳寒僅僅是兩天沒見。短短兩天時間，我發現他似乎快速衰老，就像傳說中的一夜白頭，突然就從十八歲的少年變成一個中年男子的模樣。那天的陳寒和程飛幾乎一模一樣，隻是白頭發更多，而且皮膚很粗糙，眼圈發青。”
韓一梅驚疑地問道：“真會一夜白頭？”
薑科學道：“三號陳寒有突發性快速衰老的狀況，這個我也發現了，而且衰老是從頭部開始的。”
朱明珠於是建議，四號陳寒的腦部零件最好換一種材料，要使用那種更加耐腐蝕、更加不容易被氧化的。薑科學為難道：“這樣的新材料我們當然也有，但是預算會更高。定製機器人的任何重新改變都需要額外的資金支持。”
韓一梅立刻表態，說錢不是問題。因為陳寒的父親確實留下大筆財產，加上之前程飛經營的公司也有很強的盈利能力。
他們討論的時候，丁曉彤四處打量。當她的目光接觸到喬喬，立刻鎖定了目標，目不轉睛地盯著喬喬。喬喬抬頭瞟了她一眼，若無其事地繼續做記錄。
一進門她已經掃了大家一眼，當時就覺得喬喬眼熟，隻是因為心事太多，沒太關注她。此刻她看著喬喬做記錄的樣子，突然認出了她。畢竟當年她們是同學、好朋友。然而丁曉彤突然一震，她猜想喬喬極可能跟陳寒一樣是機器人，不然喬喬不可能不認識她，更不可能看起來仍然像十八歲。
四號陳寒的激活方案最終確定了下來。大家準備散會的時候，丁曉彤突然走到喬喬麵前問：“喬喬，你不認識我了嗎？”
喬喬抬起頭，美麗的大眼睛裏寫滿無辜，搖著頭。
丁曉彤咬咬嘴唇，說道：“我是丁曉彤啊！丁曉彤！”
喬喬仍然搖頭。
薑科學博士見狀，趕緊阻止道：“丁曉彤，討論結束了，請馬上離開我們公司。”
丁曉彤卻不理會薑博士，直接對喬喬說道：“喬喬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個機器人！你是機器人！”丁曉彤此番鋌而走險，是想知道一個機器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之後，會是什麽樣的表現。
喬喬先是目瞪口呆，過了一陣兒，突然發出尖叫，捂住自己的耳朵叫道：“我不是，我根本不是機器人！”薑科學趕緊上前，幹預道：“喬喬，冷靜一點兒。冷靜！”
丁曉彤卻安靜下來，說道：“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剛剛是跟你開玩笑的。”喬喬這才平靜下來，嘴裏嘀咕道：“這個女人，怎麽回事！”
薑科學也鬆了一口氣，趕緊把她們往外請。
丁曉彤拉著韓一梅，跟著薑博士進了他的辦公室。丁曉彤堅定地說：“剛才喬喬的反應你們都看到了，第四個陳寒，我們要更嚴格地保密，不讓他知道自己是機器人。”
薑博士鄭重點頭道：“對，必須保密。不過，不是每個機器人都是一樣的反應，也有非常平靜的。總之，對別的機器人我們一直是保密的，程飛和陳三好，他們確實屬於意外。大約百分之二的機器人會因為不同的原因明白自己是機器人。”
韓一梅喃喃道：“看來，有的事情必須保密。”
他們精心設計了四號陳寒的激活方案，詳細到包括他醒來時所處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