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去意徘徊
一
程飛終於醒了過來。
當他艱難地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朱明珠微笑著的臉龐。她穿了一件藍白相間的襯衫，底下是一條黑色闊腿褲，看起來很知性。小美坐在一旁，卷發垂在耳邊，她的臉上掛著淚痕，眼部的妝容有點兒花。
“你終於醒了。”朱明珠溫和地說道，她永遠都是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好像沒有什麽事情可以讓她的情緒有很大的起伏。她臨時采取緊急措施，把陳寒接到診所，小美也跟了過來。
程飛躺在病**，臉色有點兒發青，他艱難地轉過頭，盯著朱明珠問：“你什麽都知道，對嗎？”
朱明珠沉默著，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小美趕緊站起來，欠了欠身，脖子上施華洛世奇的項鏈來回晃動著，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歉疚，說道：“我錯了，我錯了，對不起，程飛。”
程飛輕輕推開她的手，歎息道：“不，小美，你不用道歉。其實你沒有做錯什麽。”
“我錯了，我不該拿水潑你，弄得你暈倒了。”小美真誠地看著程飛，本來就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睫毛膏和眼線的裝飾下更加漂亮了。
程飛用看小孩兒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我暈倒是別的原因造成的，一杯水都能把我弄暈，那我不是成了紙片人？”
小美沒話說了。
程飛轉頭對著朱明珠問道：“你一直知道我是一個機器人，而且是那種非常窩囊的機器人，對不對？”
朱明珠避開程飛的視線，還是不說話，小美的眼睛瞪得老大：“什麽？你是機器人？”
程飛苦笑，對小美說：“小美，你先回去，我現在沒事了。好多事情，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解釋。你回去吧，以後我再找機會跟你說清楚。現在我需要單獨麵對朱醫生，隻有朱醫生可以對付我的病。”
小美一下子又恢複了往日的刁蠻模樣，執拗地說：“不行，我要你給我說清楚。”
程飛有點兒無奈地說道：“一下子說不清楚，跟我分手是你最好的選擇。”
小美有點兒氣急敗壞，衝著程飛喊道：“程飛，你休想甩開我！”
程飛無力地答道：“不是，我不是想甩開你，而是……算了，我不知道如何解釋。”
此時的程飛隻覺得心好累，他實在不願意去跟小美解釋這麽複雜的事情。他突然覺得小美有些不可理喻，每一次跟他吵架之後就鬧脾氣甩臉子，嬌氣又任性，一點兒也不替自己考慮。
腦海中氤氳的記憶攜帶著心口積攢的怒氣一下子衝到了程飛的眼前。
記得有一次，小美過生日，正好趕上了公司很重要的一個會議，所以程飛沒有辦法陪伴她。小美為了這件事情一個星期沒有理程飛，微信不回，電話不接。
還有一次，程飛帶著小美去見自己的朋友，他們倆在飯桌上因為一件事情吵了起來，小美當眾就怒氣衝衝地回了家，丟下程飛一個人在那裏，一點兒也不給他麵子。
程飛突然詫異自己怎麽會和這樣一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在一起過了這麽長時間，他突然覺得心力交瘁，對小美僅有的愧疚也消失了。
這時朱明珠對著小美開口道：“我是醫生，這裏是診所，請你尊重病人的意思。”她的語氣不急不惱，卻透著一股子震懾力。
看看程飛，再看看朱明珠，小美拿起包，氣鼓鼓地走了，高跟兒鞋踩在地上發出“嗒嗒”的聲音。
程飛望著小美的背影，神色黯然。他轉過頭來，發現朱明珠用探詢的眼光望著他，於是解釋道：“這是我前女友，她聽別人說我要結婚了，就過來找我鬧，死活要跟我複合。”
朱明珠驚訝地問：“結婚？”
程飛敏感地反問：“你覺得我不適合結婚？”
朱明珠沉吟道：“NAMA公司生產的機器人確實有結婚的例子，但是很少。”她說著，意味深長地望著程飛，然後道：“程飛先生，恕我直言，你的存活期已經超過十年，而且狀況是真的非常不好，隨時可能出現意外。”
程飛忽然自己坐起來，大叫道：“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要給我安排一個這樣的命運！我寧願自己是一個真正的機器人，什麽也不記得，什麽感情都沒有。要麽就是一個正常人，人生百年，兒女成群！”
朱明珠道：“關於生死，很少有物種可以自己掌握命運。你現在需要想清楚到底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沒有做好安排，冷靜一點兒。”
程飛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陣兒，程飛才平靜下來。他輕聲問道：“朱醫生，我究竟還能活多久？”
朱明珠歎氣道：“這個真的沒有辦法回答。NAMA公司目前生產的這個領域的機器人性狀是不穩定的。人體仿真是最複雜、最微妙的技術，何況，每個仿真人還攜帶著本體的基因，千差萬別，真的沒有辦法確定。依目前的情況來看，有剛剛激活就發生故障而報廢的，有活了一年到幾年的，迄今為止壽命最長的一個存活過了十五年，但是現在已經被銷毀了。”
程飛問道：“那決定銷毀的標準是什麽？比如，剛才我昏迷的時候，有可能被銷毀嗎？”
朱明珠道：“你的後腦有一小塊區域，用紅外線照射是會有反應的。當它透明的時候，說明你的健康狀況很好；當你徹底失去意識，它會變成紅色。當徹底變成紅色時，芯片會自動發信號給公司，公司會根據導航順利找到你，接你回去……”朱明珠用一聲歎息代替了後麵的內容。
程飛知道朱明珠是有意沒把一個詞說出來，那就是“銷毀”。接回去銷毀！他害怕地抱住自己的頭問：“那，我現在是什麽顏色？”
朱明珠道：“剛才我已經檢查過，是橙色。通常情況下，顯示橙色，就已經是在報警。所以我說你隨時可能有危險。”
程飛頹然地把手放下，問道：“朱醫生，能否給我一些建議？就是說，假如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朱明珠搖頭道：“這個因人而異。假如我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應該是和自己最愛的人在一起。”
程飛搖頭道：“可是，這樣對我愛的人不公平。她會很傷心的。”
朱明珠微笑道：“你的話也有道理，所以說因人而異。人世間有的事確實有利有弊，看你自己如何取舍。”朱明珠說著，從她的檔案櫃裏取出一張照片，走過來。
程飛目不轉睛地盯著朱明珠的一舉一動。他有預感，她拿出的是一樣跟自己關係密切的東西。
二
朱明珠用兩隻手舉著照片問程飛：“這個人你認識嗎？”
程飛仔細辨認著，猶豫著說：“很麵熟，一下子記不起來。讓我想想。”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照片上的中年女人，她有著燙過的披肩發，明亮的眼睛裏似乎有淡淡的憂傷。
“哦，想起來了，她是我的一個客戶，幾年前曾經到我辦公室簽約。整個業務我們是通過網絡談妥的，算是一個大單，給我的公司帶來了不錯的利潤。她隻是簽約的時候出現了一次，我還請她吃過飯。”
朱明珠問道：“你隻記得這麽多嗎？隻記得她是你的客戶？”
程飛揉揉腦袋，歎息道：“哎呀，頭還是有點兒痛。我隻記得這麽多，能夠記起她來已經很不錯了。”
朱明珠把照片交到程飛手裏，道：“你再好好看看。”程飛看了一眼，搖搖頭，把照片遞還給朱明珠。
朱明珠認真地說：“她是你媽媽。不，準確地說，她是陳寒的媽媽。”
程飛驚訝地說道：“媽媽？可是薑博士說陳寒的媽媽自殺了！”
朱明珠說：“沒有，你媽媽還活著，她在歐洲。這是隻有我才知道的秘密。”
原來韓一梅知道即使取出陳寒的基因做成仿真機器人，機器人也通常不會有以前的記憶。所以她以談業務的身份跟程飛交流，而且親自到過一次程飛的辦公室之後，就沒再出現過。畢竟，兒子不認識自己，對於一個母親來說無論如何也不是令人愉悅的回憶。但是她要求朱明珠設法在程飛的辦公室裏裝了攝像頭，她即使遠在歐洲，也可以經常看看程飛的動向。這一切程飛本人並不知情。
解釋完這些情況，朱明珠問：“你願意見她嗎？我可以通知她來看你。如果知道你恢複了部分記憶，她應該會很高興的。”
沒想到程飛沮喪地搖頭道：“以前的記憶，我恢複的基本上都是跟丁曉彤有關的。很可能是因為臨終的時候，我是跟丁曉彤在一起的。關於媽媽，我真是還沒有記起來。何況你不是說我隨時可能失去意識嗎？如果她趕過來，我已經失去意識，不是更糟糕嗎？算了，看看以後的陳寒有沒有可能記起媽媽吧！你把我媽媽的地址寫給我就好。”
朱明珠點頭道：“好，我尊重你的決定。”她收回照片，把韓一梅的地址寫下來遞給程飛。程飛想了想，也寫下一個地址交給朱明珠，道：“朱醫生，拜托您一件事，如果我失去意識，請把這個地址交給新的陳寒。希望這個地址可以派上用場，備份一份也是好的。”程飛做事喜歡備份，有B計劃才能令他安心，不管B計劃能否派上用場。
朱明珠點點頭，把紙條收入了陳寒的檔案袋。
又休息了一陣兒，程飛回到家裏。他把地址抄進本子，加了一句話：這是媽媽韓一梅的地址。
整個夜晚，他坐在家裏思索著最近得知的事情，丁曉彤找他的時候，他說他這幾天比較忙，忙完了再去找她。
沉浸在幸福裏的丁曉彤並沒有多想，愉快地答應了。
天亮的時候，程飛突然想到一個自認為不錯的辦法。
他去丁曉彤住的那棟大樓租了一個新的房間，租期是十五年。他把其中一本日記本放在這個新房間裏，再把複印件在汽車坐墊下、公文包裏和辦公室抽屜裏分別藏了一份，盡可能確保他的後繼者可以找到。完成一切後，程飛又想起了什麽，把辦公室抽屜裏的本子換成了一個空白的。
簽好租房協議，一切辦妥之後，天已經黑了，按理說丁曉彤應該回來了。程飛去敲她的房門，希望給她一個驚喜，然而卻無人應答。
敲了好幾遍門，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程飛忍不住一陣悵惋，也打不起精神再聯係丁曉彤，獨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