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花房姑娘

“下麵這首歌,獻給我深愛的你們!”頭發蓬亂、穿著舊國防綠軍裝的搖滾歌手站在麥克風前低沉地說,“《花房姑娘》!”

整個星期五酒吧樓上樓下頓時全場雷動,口哨和歡呼四起。陳點點舉著熒光棒高興地流著眼淚跳著歡呼著:“崔健——我愛你——”

在有節奏的掌聲和無節奏的口哨聲中,前奏帶著蒼涼的味道響起。搖滾歌手彈著吉他隨著節奏點著頭發蓬亂的腦袋,用嘶啞的喉嚨呐喊著愛的箴言:

我獨自走過你身邊

並沒有話要對你講

我不敢抬頭看著你的……喔……臉龐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你的驚奇像是給我……喔……讚揚……

陳點點跟著搖滾歌手激動地唱著,臉上淌著眼淚。肖天明站在她的身邊,也跟著節奏嘶啞地吼著。雷鵬滿頭大汗地脫下T恤揮舞著仰麵高吼:“好——”

坐在酒吧角落的王斌抽了一口煙,在喧鬧當中保持著他的冷峻。但是歌聲已經在撞擊著不為人知的內心,在他的內心世界裏麵出現了韓曉琳那曾經甜甜的笑,那未名湖邊的蘆葦叢,那含著哀怨熱淚的明眸……

和音當中,搖滾歌手彈著吉他開始下個段落:

你帶我走進你的花房

我無法逃脫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覺忘記了……喔……方向

你說我世上最堅強

我說你最善良

我不知不覺已和花兒……喔……一樣……

王斌的眼睛浮出一層淚意,很多往事都在眼前再現。韓曉琳那走向女生宿舍的孤獨背影,那躍動的馬尾巴……那受訓的日日夜夜,那撕心裂肺的思念和哀痛……

薩克斯手戴著紅五星軍帽加入合奏,搖滾歌手對著麥克風低沉吼出:

你要我留在這地方

你要我和它們一樣

我看著你默默地說……喔……不能這樣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這時我才知離不開你……喔……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喔……我的姑娘……

王斌再也忍不住了,他低下頭捂住眼睛。一張紙巾輕輕塞在他的手裏,楚靜坐在他的身邊默默無語。王斌拿紙巾捂住眼睛,無聲地抽泣著。楚靜沒有問他為什麽,做這個工作的人都沒有互相刨根問底的習慣。常常是在一個辦公室對麵坐著,但是互相都不清楚對方到底在負責什麽,所以經常出現大多數幹部都下班回家了,但是有的幹部卻長年累月加班加點,累病了懸著吊瓶輸著液工作,甚至出差也不可能有人搭手幫忙的情況。不是不想幫忙,而是別人的工作你不能幫忙,不能插手——這是情報單位不可改變的工作性質,你的工作隻能你自己完成,累病了也沒法換人你就得硬頂著,說起來似乎很不人道、很不體恤幹部——但是情報工作就是決定了也隻能這樣做。所以楚靜雖然隱約知道王斌他們在境外遇到了突**況,但是具體怎麽回事也是一無所知的,她也不想知道。不該問的不要問,已經是她骨子裏麵的意識。

搖滾歌手唱完了,酒吧裏麵一片歡呼雀躍。王斌抬起頭,臉上沒有淚痕,眼中還殘存些許。他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看著一切都那麽陌生。楚靜把他手裏已經熄滅的煙頭拿下來,按在煙灰缸裏麵。王斌把紙巾揉團扔進去,看著歡呼的人群發呆。

“如果心情不好,明天我們去爬山吧。”楚靜低聲說。王斌回過神來,看著喧鬧的酒吧聲音發澀:“我沒事,明天我答應跟馮局長去墓地的。”楚靜不說話了,隻是點點頭。王斌拿起啤酒一飲而盡,擦擦嘴拉起楚靜:“走,跳舞去!”

酒吧裏麵已經換了迪曲,變幻的燈光下麵王斌投入到舞動的人群當中。他年輕卻曆經滄桑的臉並沒有和別的年輕人顯出特別的不同,隻是那雙明亮的眼睛掩飾不住的憂鬱,並不能被這瘋狂的舞動完全驅走。

Linlin,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是你。

眼淚混合著汗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他閉上眼睛在音樂當中無聲哭泣。

拂曉的墓地,晨色剛起。一束百合花放在韓曉琳的墓碑前,戴著墨鏡、穿著黑色西服的王斌站起來看著甜甜笑著的韓曉琳。馮雲山戴著墨鏡、穿著黑色幹部服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王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聲音顫抖:“我知道Linlin是你……回來吧。”

馮雲山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也不說話。

王斌深呼吸,轉身麵對馮雲山:“走吧,我好了。”

馮雲山點點頭:“堅強點,沒有挺不過去的坎兒。”

王斌沒說話,慘淡地笑笑:“如果真的是她,她是在給我們報信。”

“現在還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她,你的直覺是不能作為我們工作的依據的。”馮雲山說,“當然,這可以作為工作的一個方向。不過這不是你的工作範圍,你可以提出你的看法,不過你不要插手也不要過問,明白嗎?”

王斌點點頭:“我服從組織安排。”

“另外,你和楚靜的婚事我要過問一下了。”馮雲山說,“我知道你的思想現在肯定有波動,但我想你也明白,即便她活著,你和她也是不可能的了。政治就是政治,是殘酷無情的;即便她主動回來,事情的結局也是不能改變的。她要承擔法律責任,當然主動回來會得到寬大處理,如果有立功表現那就更好。但是,這不可能改變事情的性質。你明白嗎?”

王斌點頭:“我明白。”

“楚靜是個好幹部,是個好女孩。”馮雲山說,“我希望,你不要因為思想的波動傷害了她的幸福,還有你自己的。現在發生的情況,她什麽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我不是想幹涉你的愛情,你們都是我的部下,從領導的角度來說,給你做做思想工作也是沒錯的。對嗎?”

王斌點頭,馮雲山看著他:“我相信你會挺過去,也相信你會正確處理你的感情問題。走吧,去看看你的幹娘和姐姐。”

轉過幾個彎,有一個普通的墓碑。馮雲山緩緩低下身將一束“勿忘我”放在墓碑前。這是一個合墓,墓碑上的照片是從三口之家黑白合影上剪下來的母女。母親娟秀溫柔,麵帶笑意,女兒尚在繈褓之中麵對鏡頭可愛至極,墓碑上沒有更多銘文——“愛妻渝潔與愛女囡囡之墓”。簡單到了不能再簡單的地步,沒有日期,也沒有落款。但是王斌還是一眼看出,這是馮雲山的手書。

“渝潔也不是她的真名。”馮雲山起身看著墓碑上的妻子、女兒聲音低沉,“她的真名我也不能告訴你,隻有組織才可以掌握。如果是你我埋在這裏,連照片也不會有的。”

王斌把手裏的百合花輕輕放在墓碑前,起身摘下墨鏡:“就和我父母的墓碑一樣,沒有照片也沒有真名。他們永遠消失在黑暗當中,隻有我們來紀念。”

“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消失,會和他們一樣徹底被人遺忘。”馮雲山緩緩地說。

“但是他們不會被黨和祖國遺忘,不會被我們的事業遺忘!”王斌堅定地說,“黨和共和國的旗幟上麵,也有他們的鮮血!我們的同誌或許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是會知道因為他們的犧牲才有我們事業黑暗當中的輝煌!”

馮雲山摘下墨鏡,把右手緩緩地放在墓碑上聲音顫抖著:“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王斌的右手放在馮雲山粗糙的手背上:“你老了,所以我長大了。”

馮雲山露出一絲狡猾的笑意:“我是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王斌也笑了,握緊馮雲山的手。馮雲山看著他年輕的臉、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堅毅的神情,點點頭:“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王斌看著馮雲山的眼睛。

馮雲山的聲音變得堅定:“由此上溯到1840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曆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一老一少兩隻右手緊緊握在一起,溫暖和力量在一瞬間傳到他們的全身、他們的內心。目光交碰之間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信仰在燃燒,燃燒著兩雙同樣銳利的眼睛。

“撲通!”穿著嫩綠色遊泳衣的陳點點非常漂亮地一個前躍鑽入碧水中,水花很小。她用標準的自由泳在水中穿行,如同美麗的海豚。靠在這邊水裏的肖天明笑著看著陳點點從那頭遊過來,舉起右手:“看你能不能抓住我啊!”他憋足一口氣鑽入水中潛泳,陳點點見狀笑道:“就你啊?我在體校遊泳隊的時候你還狗刨呢!”她憋足氣下潛,追逐肖天明。

楚靜穿著紫色遊泳衣坐在遊泳館邊上的涼椅上出神,雷鵬從水裏鑽出來:“下來遊泳啊!”

楚靜無力地笑笑:“我身體不太舒服。”

雷鵬爬出池子抹把臉:“怎麽了?你的臉怎麽那麽白?”

“沒事兒。”楚靜笑笑拿起一瓶飲料叼住吸管,“我可能最近有點感冒。”

“是不是王斌欺負你了?”雷鵬一臉壞笑,“這恐婚症還真明顯啊!”

楚靜臉上紅了一下,沒笑出來:“別胡說,什麽恐婚症?八字沒一撇呢,就你著急喝酒!”

“我是著急當幹爹!”雷鵬嘿嘿笑著拿過一瓶飲料打開插上吸管,“他今天去看過去的女朋友,你多想了吧?斌子是個重感情的人,他越這樣越說明他以後會對你好。”

“我真沒多心。”楚靜說,“他心裏的苦我都知道,我也不會多想什麽。”

“鵬子!”肖天明被陳點點抓住了從水裏鑽出頭,“下來玩兒啊!我遊不過她!”

“你就笨蛋吧你!”雷鵬把飲料放下笑著,“連你老婆都遊不過,還好意思說!看我的,咱好歹也是解放軍體育學院畢業的!”他跑著一個彈跳魚躍徑直躍入水中。

楚靜正在想什麽,旁邊放著的包裏手機在響。她仔細聽聽,喊:“明子!你的電話!”

“你幫我看看是誰,沒要緊的你就幫我接了吧!”肖天明在下麵正在和陳點點一撥與雷鵬打水仗。楚靜從肖天明的包裏麵翻,警官證下麵放著手機。她拿出來一看來電顯示上寫著“老板”,臉色變了:“是老板找你!”

肖天明愣了一下:“周末找我?”他遊過來上岸,走過來拿過電話看看,神色嚴肅地按下:“喂?”

“有個業務得你來談,回公司。”馮雲山的口氣很緩和,卻不容置疑。

“知道了,馬上回去。”肖天明答應著,他拿著手機苦笑一下。

楚靜看著他,想問又憋回去了。肖天明無奈地對陳點點喊:“點點,我回公司一趟!你們玩兒吧,回頭鵬子開車送你回家。”

“啊?”陳點點愁眉苦臉地遊到岸邊,“你又要出差啊?”

肖天明蹲下笑笑:“還不一定呢,等我呼你啊。”說完捏捏陳點點的臉蛋,起身走了。

“那你記得呼我!”陳點點著急地喊著,肖天明回頭笑笑:“知道了,我走了。”陳點點看著肖天明的背影發呆,她起身出了池子走到楚靜身邊坐下:“靜靜姐,我問你一件事兒。”

楚靜笑笑拉住她的手:“說吧,什麽事兒?”

“李克農是誰啊?”陳點點認真地問。

楚靜愣了一下:“你為什麽問這個?”

“他問過我知不知道這個人,我本來還以為是香港歌手李克勤呢!”陳點點說,“靜靜姐,李克農到底是誰啊?”

楚靜睜著眼睛想了半天,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點點,我不是不跟你說,這件事情我想還是他自己告訴你比較好。”

“這麽複雜啊?”陳點點不明白。

“複雜倒是不複雜,隻是很重要。”楚靜平靜下來,“這對你和他的一生都很重要,我想還是應該他來告訴你。好嗎,點點?”

陳點點似懂非懂,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楚靜笑笑,摸摸點點的臉:“你說你怎麽就那麽可愛呢?難怪明子那麽喜歡你。”

“他才不喜歡我呢!”陳點點認真地說,“他愛我!”

楚靜忍不住笑了,這段時間她難得笑得這麽開心。雷鵬遊到池子邊上:“我說你們笑什麽呢?誰下來啊,怎麽就我一個人遊啊?”

“走走走,我們一起下去!”楚靜拉起陳點點笑著跳下去。兩個女孩歡笑著掀起水花襲擊雷鵬,雷鵬躲閃著高喊:“我說你們一個大嫂一個二嫂不能欺負我吧?”

馮雲山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辦公桌後麵看案卷夾,而是背著手站在屋子中間聲音緩和地說:“進來。”肖天明走進辦公室,隨手關上門:“馮局長,您找我?”

馮雲山看著肖天明,點點頭:“坐。”肖天明更覺得摸不著頭腦,隻好按照局長的示意坐在長沙發上,馮雲山緩步走過來坐在他身邊。肖天明立即起立,馮雲山伸手示意他坐下。肖天明坐下,不敢亂動,心裏不是緊張而是十分緊張。

“小肖,”馮雲山的聲音也是十分緩和,“我找你隨便聊聊。”

“是,馮局長。”肖天明說。

“抽煙。”馮雲山遞給他一顆中華,肖天明小心接過來。

馮雲山自己叼著一顆,肖天明急忙給他點火。馮雲山抽了一口笑笑:“你不用那麽緊張,我又不是豹子吃不了你!”

肖天明也笑了,那顆煙還是沒敢點:“馮局長,我不是緊張,是尊重您。您不僅是我的領導,還是功勳卓著的老前輩。第一次和您單獨聊天,我當然不敢太放肆。”

馮雲山看著肖天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是不是覺得,我一直沒關注你?”

“沒有沒有,您是局長,要把握戰略層麵的工作,怎麽可能隨時關注像我這樣的年輕幹部呢?”肖天明急忙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

“其實,從你受訓開始,我就一直在觀察你。”馮雲山認真地說,“仔細地觀察你,甚至是在頭腦裏麵不斷地回放你在生活和工作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

肖天明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麽地方引起了這位老情報幹部的特別注意。馮雲山若有所思地笑笑:“這麽說吧,你記得受訓的時候我給你們講過錢壯飛同誌嗎?”

肖天明轉過臉去看馮局長,在他的笑容裏麵似乎想探什麽。肖天明的聲音低沉穩健:“錢壯飛,原名錢壯秋,亦名錢潮,1895年生於浙江,1926年在北平參加中國共產黨。1927年在周恩來同誌直接部署下打入敵特組織任要職,和李克農、胡底三人共同戰鬥在敵特的心髒,並稱為我黨隱蔽戰線的‘龍潭三傑’。他在關鍵時刻送出了當時特科負責人叛變投敵的情報,為黨的早期革命鬥爭做出了突出貢獻……”

馮雲山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穆。肖天明深呼吸 :“馮局長,我明白了。您安排吧,我隨時可以出發。”

“你在學校的專業是英語,第二外語選擇的是日語,兩科的成績都非常出色。”馮雲山緩緩地說,“你的籍貫是福建蒲田,8歲跟隨父母到深圳生活,所以你會說一口本色的閩南話和流利的粵語。你自小學習美術,而且攝影也不錯,在雜誌上發表過作品。你已經在機關工作過一段時間,執行過幾次比較重大的專項工作,熟悉工作流程,業務也很突出——肖天明同誌,今天我跟你談話就是要告訴你,你的情報幹部生涯從今天才算正式開始!”

一股熱血和一種豪情湧上肖天明的心頭,他看著馮雲山:“請馮局長安排工作,我將萬死不辭!”

馮雲山仔細地看著肖天明:“你準備一下吧,有外派任務。你的身份是自由攝影師,所以你要盡快熟悉你的掩護身份,從形象和氣質上都有一個比較大的變化。胡子和頭發就不要再收拾了,長起來。你先去電影學院攝影係進修,那裏正在辦一個圖片攝影進修班,業餘時間自己去找個影樓的工作。你順便多接觸一些朋友,熟悉國內外攝影界的環境和一些習慣用語,更重要的是把你自己推廣出去,讓這個圈子的人知道你。”

“我有多長時間準備?”肖天明仔細想著。

“一個月。”馮雲山淡淡地說,“你直接屬於我領導,不和局裏其他幹部發生任何橫向聯係。所有的工作關係你要全部斷掉,手機、呼機全部換掉,號碼以及你的化名等隻有我可以掌握。你雖然還在北京,但是你等於人間蒸發了。明白嗎?”

“還可以和我女朋友見麵嗎?”肖天明問得很認真。

“你等於人間蒸發了。”馮雲山不動聲色地強調。

肖天明點點頭,不再說話。他拿起那顆煙自己默默地點燃了,抽了一口讓自己沉浸在辛辣的煙霧當中。他的心情很平靜,因為他從報名開始就在期待這一天。如果說肖天明最開始希望參加情報工作帶有男人本能的冒險挑戰精神,那麽經過這段時間的工作實踐他已經學會冷靜地看待自己現在從事的工作——一個需要付出巨大犧牲的秘密工作。

“楚靜,我有話對你說。”王斌看著正在粉刷新房牆壁的楚靜。

“不用說了,決定權在你。”楚靜無力地笑笑,繼續拿著刷子給簡單的新房刷白漆,“真的,我什麽都不想聽。是職業習慣,也是我自己的習慣。是我選擇的你,如果你有什麽想法都不怪你。”

王斌看著楚靜刷完一麵牆壁用手背擦著自己的額頭。楚靜笑笑:“看,我的水平還可以吧?”王斌抬起頭,主意已經打定。他冷峻的臉上露出內疚:“難為你了,我出差的時候你自己布置新房。”

“你有你的工作嘛!”楚靜笑著說,“再說我又不是嬌小姐,老百姓家的閨女什麽幹不了?”

“楚靜。”王斌的聲音有些顫抖。楚靜背對著他奇怪地問:“你怎麽了?神神叨叨的?”

“沒什麽。”王斌低沉地說,“我想抱著你。”

背對王斌的楚靜手顫抖一下,刷子頭掉在油漆桶裏麵杆還在晃著。王斌慢慢走過去從後麵緊緊抱住楚靜,楚靜閉上眼睛眼淚唰地就流出來。王斌貼著她的臉閉上眼睛,久久無語。王斌的喉結囁嚅著,幾次想說話,但是都咽了回去。按照工作紀律,不該說的是肯定不能說的。他壓抑著自己內心深處的感情彭湃,聲音嘶啞:“楚靜,我們結婚吧。我真的好想有個家了……”

“你要的是個家,不一定是我……”楚靜閉著眼睛任憑眼淚流。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楚靜。”王斌聲音嘶啞。

“你確定?”

“確定。”王斌深深地點頭。楚靜哭出聲來,轉身抱住王斌:“王斌,你知不知道你多討厭?你知不知道你多討人心疼?我吃錯藥了讓你這麽欺負我……”

王斌流著眼淚不說話,隻是抱住楚靜,緊緊的,緊緊的。楚靜吻著他的嘴唇:“如果你心裏苦,就咬我吧,我不怕疼的。”王斌一下子吻住她的嘴唇瘋狂地吻著她,楚靜全身發軟依賴在王斌身上。

“我要娶你。”王斌鬆開楚靜,撫摩著她的頭發。

“不夠!”楚靜高喊一聲,再次吻住王斌,措手不及的王斌被她一下子按倒了。在油漆點點的地麵上,兩人流著眼淚滾在一起。

“我不是做夢吧?”

“不是。”

“這真的是我?怎麽那麽難看?”楚靜傻傻地看著結婚證上的合影,上麵已經蓋了紅章。

“你以為你多好看?”王斌壞笑著說,“我也是救一下階級姐妹!”

“你討厭!”楚靜氣壞了打他。兩人追逐著出了街道辦事處,跑向外麵的車。王斌繞著車跑著:“好了好了,別鬧了!還得回去加班呢!”楚靜擦著眼淚很委屈:“我犧牲夠大了,你還說我難看!我在學校也是校花呢,怎麽就入不了你的法眼呢?”

“我開玩笑的啊!”王斌急忙過來哄,“走吧。”他把楚靜扶進車門,自己繞過去開車。

奔馳匯入車水馬龍。楚靜擦著眼淚嘟著嘴:“你以後不會欺負我吧?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你不早就是我的人了嗎?那股潑辣勁兒哪兒去了?”王斌笑著問。

“你!”楚靜急了,“我說的是結婚了!”

“你不欺負我就不錯了,我還欺負你?”王斌笑著拐彎。

“王斌,我會是一個好妻子的。”楚靜紅著臉低聲說。

王斌笑笑,沒說話專心開車。路邊掠過婚紗藝術影樓的大招牌,楚靜傻傻看著又委屈地哭了:“連婚紗我都拍不了……”王斌有些內疚,苦笑:“這是規定也沒辦法,咱們本來就不許拍照片。證件照都是統一安排的,出去照相是根本不可能的,再說,這些婚紗攝影樓大多都是台灣或者合資的,咱們什麽情況都不了解啊。”

“我知道,我就那麽一說。”楚靜抽泣著擦眼淚。

這條街上都是婚紗藝術攝影,王斌把車開得很慢,他知道楚靜想仔細看清楚兩邊的櫥窗和招牌。突然,他眼睛一亮:“明子!”

頭發蓬亂的肖天明穿著渾身是兜的攝影背心抱著120相機在給一個在街邊擺姿勢的女孩照相,臉上笑得很貧 :“對對對,把裙子撩起來一點——哎,嫵媚點嘛!好——”

車沒減速直接過去,楚靜苦笑:“我還以為他已經出去了呢。”

“可能是準備吧,也可能就是在北京有任務。”王斌臉上很嚴肅,不再說話。兩人都不再討論這件事情,車上變得沉默。突然,楚靜高喊:“不得了!點點!”

王斌也是一驚:“哪兒呢?!”

“你看啊,那不!”楚靜一指,“剛剛下公交車!”

王斌急忙看過去,眼睛也是一亮。陳點點背著書包和幾個女孩下了公交車,往街裏麵拐。他回頭看看肖天明還在那兒,楚靜很著急:“怎麽辦啊?”王斌心一橫直接掉頭,後麵和旁邊的司機都破口大罵:“你丫會不會開車啊?!”

王斌沒搭理他們,直接停在陳點點身邊:“叫她上車!”

“怎麽說啊?”楚靜問。

“我來吧。”王斌解開安全帶戴上墨鏡下車喊,“點點!”

陳點點傻了一下,一會兒笑了:“斌哥哥!”

“上車。”王斌揮揮手,陳點點跟同學說了一聲就笑著跑過來打開後麵車門:“靜靜姐也在啊!這麽巧啊?”楚靜笑著下車坐到了後麵拉住陳點點的手:“今天怎麽這麽有空,來這兒幹嗎啊?”

“她們拉我來照藝術照。”陳點點說,“他的手機怎麽停機了?呼他也不回,我想給你們打電話來著,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們的電話號碼啊!他怎麽了,也不跟我聯係?”

“是這樣的,點點……”楚靜編著理由。

“老板讓他去國外辦點事兒。”王斌笑著搶過來,“過幾天就回來了,你別著急。”

“他不會有危險吧?”陳點點著急地問。

“不會。”王斌斬釘截鐵,“走,我請你吃飯。想吃什麽你自己點。”

“現在不是飯點兒我吃什麽飯啊?”陳點點苦笑,“我走了,她們還等我呢!”她不由分說就下車了,回頭揮揮手,“斌哥哥、靜靜姐再見!”

王斌看著她的背影咽下一口唾沫。

“怎麽辦?”楚靜著急地問。

“我們又不能把她強行帶走,下車看看吧。”王斌苦笑,“能幫忙混過去就混過去,幫不了忙再說。隨機應變吧。”

肖天明還在街邊照相,陳點點跟同學們手拉手嘻嘻哈哈過來了。陳點點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愣了一下,她有點不敢相信。穿著攝影背心的肖天明胡子拉碴,一臉貧樣地在跟模特逗悶子:“跟你說啊,你穿黑絲襪不好看!你應該穿那種網眼的,特性感!”

“去!你丫以為拍A片啊?”模特叼著煙瞪他一眼。

肖天明剛剛想說什麽,突然聽到後麵清脆的一聲:“黑社會!”他臉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了,跟觸電一樣一動不動。肖天明在一瞬間調整自己,繼續和模特說話:“什麽A片啊,性感而已。對不對?”

“黑社會!”陳點點臉上紅撲撲地衝過來一把轉過肖天明的身子,興高采烈地說,“你裝什麽裝?我一眼就認出來你了!”

肖天明看著陳點點茫然無知地問:“你誰啊?誰是黑社會?”

“你啊!”陳點點樂嗬嗬的,“哎呀你別裝了,化成灰我都認得你!你幹嗎呢?怎麽改行當攝影師了?他們不是說你出國了嗎?”

遠處的楚靜就要過來,王斌一把拉住她閃到旁邊的商店門口。

“你們認識啊?”模特很意外,“你不剛從南方過來嗎?”

“不認識。”肖天明也很意外,“小姐,你認錯人了吧?”

“哎呀!你以為你穿個馬甲我就不認識你了?”陳點點很高興,“你跟我裝什麽呢?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沒想到你改行當攝影師了?你找到正經工作了怎麽也不告訴我啊?怕我不讓你給別的女孩照相啊?我沒那麽小心眼的!正好我們宿舍女孩都來照藝術照你露兩手吧!”

“小姐,我真的不認識你。”肖天明臉上露出詭異的笑意,“不過我會很高興給各位美女拍照,敢問小姐怎麽稱呼?”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陳點點不敢相信,“我是點點啊,你抽什麽瘋啊?”

“現在認識了啊,點點小姐。”肖天明一臉色相地伸出右手,“我叫阿蒙,很高興認識你和你的美女朋友們。”

“媽的,男人都這個色狼樣子!跟憋了幾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模特掐滅煙冷冷地說,“看不下去了,我回去換衣服了!你們就給這個世界上留幾個好女孩吧!”她踩著高跟鞋掉頭就走了,水泥地麵發出噔噔的聲音。

“你,你怎麽變成這樣了?!”陳點點臉都憋紅了,“這不是你,不是你啊!我求你了,我這麽多同學呢!你別開玩笑了行不行啊?”

“不知道各位美女們都怎麽稱呼啊?”肖天明轉向那些女孩。那些女孩臉都嚇白了後退著:“點點,咱們走吧?”

在商店門口躲著的楚靜忍不住哭了出來,王斌一把捂住她的嘴。楚靜轉身撲到王斌身上,王斌戴著墨鏡冷冷地看著。

“你怎麽了?”陳點點不肯放棄,傻傻看著肖天明,“你告訴我你怎麽了啊?”

肖天明笑著問:“小姐,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賞光一起吃飯啊?”

“可以,我想知道你怎麽了。”陳點點傻傻地說。

肖天明離近一點,看著陳點點的眼睛:“然後我們去開個房間……”

“不——”陳點點後退著,“不!你不是他,不是他!他不會這樣對我的!他不會的!他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陳點點哭出來了,“他不會這樣對我的——”她轉身嚇跑了。

肖天明看著陳點點的背影,眼中的複雜情緒一瞬間都消失了。他轉過臉還是一個自由攝影師“阿蒙”。突然,他看見了路邊的那輛奔馳,熟悉的車牌讓他一愣。王斌拉著楚靜從暗處閃出來,遠遠地看著他。肖天明掃了一眼就過去了,楚靜捂住嘴被王斌死死拉住拉向奔馳塞進去。王斌關上車門,楚靜看著後視鏡奔跑的陳點點,無聲流淚。王斌上車半天沒說話:“他是在工作。”

“但是點點太可憐了!”楚靜哭著說,“我們不能想個辦法給她個暗示嗎?”

“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王斌歎口氣,“這是我們的工作紀律。”

楚靜擦著眼淚:“有時候我在想這樣是不是太過分了?我們也是活人,也有活人的感情啊!”

“我跟你講個故事,真實的故事!”王斌很嚴肅,“你不要問故事的主人公是誰,他已經離休很多年了,就在我們家屬院養老。他為了完成任務所付出的巨大代價是無人知曉的。”

楚靜睜大眼睛看著王斌。

“‘文革’前,他的公開身份是某城市外貿局的采購科長,經常出境——但是他是我們的幹部,當時咱們單位還叫中央調查部。”王斌看著前麵,聲音低沉地說,“他有一個在當地歌舞團拉小提琴的妻子,很漂亮,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有一次,他去境外采購,隨身帶了300萬現金。要知道是‘文革’前的300萬啊!他攜款潛逃了。”

“是派遣?”楚靜問。

“對,是派遣。”王斌緩緩地說,“秘密派遣,他的任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說他和他的一家的命運。”

楚靜認真聽著。

“由於他的‘攜款潛逃’,他的妻子接受了公安部門的調查,並且入黨申請被擱置。他的真實身份,除了咱們單位沒有任何人知道。”王斌低沉地說,“那時候‘文革’還沒開始,所以沒受到太多的連累。但是沒多久,‘文革’開始了。”

楚靜睜大了眼睛。

“他的妻子被開除公職,被造反派淩辱。剃了禿頭掛破鞋遊街,關進牛棚,那麽美麗的一個女人,具體吃了多少苦我不想複述了。”王斌歎口氣說,“不僅如此,那個幹部的父母也受連累。父母那麽大年紀,被批鬥,後來雙雙含冤去世了。他的弟弟喜歡集郵,有不少外國郵票,就這點也被說成和他的特務哥哥聯絡用的暗號,遭受了非人的摧殘,一個非常優秀的中學教師上吊自殺了。”

“天哪!”楚靜張大嘴。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女兒的命運。”王斌眼中閃著心痛,“‘文革’開始的時候她剛剛11歲!一個11歲的女孩,從小拉小提琴的手,被扔到農村煤窯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撿煤球還不算,11歲的小女孩掛著牌子遊街!在地上學狗爬,學狗叫……”

楚靜的臉徹底白了,手都是冰涼的,緊緊抓住王斌。

王斌點著一顆煙緩緩地說:“後來她母親單位下鄉演出,正好他們樂隊隊長看見了這個女孩。於是他想辦法把這個女孩救了,帶回歌舞團打雜。這個女孩就這樣在歌舞團長大,再後來長大了愛上了這個年輕的樂隊隊長。但是這個樂隊隊長根本就不敢接受她,當時正好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就趕緊結婚了。這個女孩沒辦法,沒人敢娶她,年齡大了就被造反派盯上了。再不結婚肯定是要被糟蹋了,真沒辦法了。隻有一個男的敢娶她,是他們歌舞團燒鍋爐的老頭,一輩子沒結婚的。於是,她就嫁給那個老頭了……”

“怎麽會這樣?!咱們單位就沒人過問嗎?”楚靜急了。

“怎麽過問?不是因為保密,而是因為當時是‘文革’的特殊曆史時期啊!”王斌的心非常難受,“當時的情況非常特殊,主管她父親的同誌也被關起來審查了啊!怎麽管?”

楚靜臉上的眼淚消失了,換了一種難忍的痛楚:“天啊,她跟那個老頭怎麽生活在一起啊?”

“對,這個女孩天天坐在歌舞團外麵的馬路上哭。”王斌也很痛楚,“但是沒有人可以幫助她……後來她還有了孩子,那時候‘文革’接近結束……”

“再後來呢?”楚靜著急地問。

“再後來,‘文革’結束以後他回來了。”王斌吐出一口煙,眼神很淒涼,“不是從境外執行任務回來,而是從自己人的監獄出來……‘文革’擾亂了國內的秩序,我們單位也沒能幸免。一批外派的幹部由於受到莫須有的懷疑被調回國內,接受秘密審查。調查部門武斷地下結論認為他們是雙麵間諜,為敵特組織服務出賣我們的情報。他就這樣進了自己人的監獄,受盡折磨,可是出於對黨絕對忠誠的考慮,他一個字都沒有對手續不齊全的審查人員說。他完全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一平反就跟瘋子一樣往家跑……”

眼淚在楚靜眼中醞釀著:“他的妻子該多恨他啊……”

“對,他妻子根本就不肯見他。”王斌低沉地說,“咱們單位給他們歌舞團出了正式的公函,證明她愛人是我們的幹部,執行的是秘密任務,包括‘攜款潛逃’都是按照組織安排進行的。但是他的妻子不肯原諒他,一直到去世都不肯見他。這個家所有的厄運,都是因為他接受了組織的派遣,而他的‘潛逃’是為了執行對黨絕對忠誠的秘密任務!其實當時組織上在設計這個計劃的時候,曾經考慮過可能對他家人產生的不良影響,他自己當然也清楚。但是都覺得還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因為誰也沒有預料到會發生‘文革’啊!”

楚靜哭了,傷心地哭了。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為了履行自己對黨絕對忠誠的誓言,我們的老前輩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王斌歎口氣,“和他們這些老前輩相比,我們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的,打碎牙齒都得要就血咽下去!現在這個老前輩還在世,就在我們大院養老,一個人。”

“離婚了,真相大白以後就跟那個老頭離婚了。”王斌看著前麵淡淡地說,“自己帶著孩子過,這個女孩很爭氣。恢複高考以後,她第一批考上了音樂學院,畢業以後在南方一個歌舞團樂隊。帶著孩子生活,現在她已經是一個藝術學院的音樂係主任了。孩子也長大了,考上了音樂學院畢業以後,在一個樂團工作。”

“可是她的青春已經完了啊!”楚靜著急地說,“那麽美好的青春,都完了!就因為她父親從事的是這個工作!”

“對!”王斌麵不改色,“就是因為她父親從事這個工作,他們一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對黨絕對忠誠’,不是口頭說說那麽簡單的!很多時候我們的工作不是像電影裏麵那麽光鮮體麵,而是無人知曉的血和淚!”

“馮局長是他當時的主管?”楚靜問。

王斌點點頭:“是啊,也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在我參加工作以前他專門跟我談話,讓我自己想明白。是他派遣這個幹部出去的。這件事情讓他內疚很多年,他這輩子見過類似的悲劇太多了……”

楚靜沉默了,看著外麵的車流。王斌淡淡地說:“和他們相比,我們真的是太幸福了……在這個隱蔽戰線上,有多少說不出來也不能說的苦澀和辛酸,也許永遠無人知曉。”

楚靜握緊王斌的手:“我們在一起,不是嗎?”

溫暖傳遞到王斌的手上,傳遞到他的心裏。他笑了:“對,我們在一起。”

楚靜撲到王斌的懷裏抱緊了他:“我知道,我們不能說什麽一輩子永遠不分開的誓言。也許明天你就要外派,也許是我,我們就要從此分開在兩個世界,幾年都見不到一麵。但是我會記住,你也記住——我們在一起!”

王斌撫摩著楚靜的臉,突然眼睛一亮:“對了,你不是想拍婚紗嗎?”

“啊?”楚靜不明白王斌的意思。

“我們有一個可以絕對信任的攝影師!”王斌笑著說,“走,去找他!”

“這違反工作原則了吧?”楚靜問。

王斌笑笑:“他是攝影師,我們是客戶。一輩子你就結一次婚,別的女孩都有婚紗照就你沒有,憑什麽?小小犯規一次,要處分就處分我!”

“王斌,我愛你!”楚靜激動地抱緊王斌。

肖天明正自己坐在影樓鬱悶,王斌和楚靜手拉手進來了。肖天明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工作人員迎上去笑容可掬:“二位拍婚紗?”

楚靜臉就紅了,低下頭。王斌笑著說:“對,拍婚紗。”

“二位這邊坐。”工作人員趕緊拿椅子,“您看看這是我們的樣片,有各種風格各種套裝的。你們二位仔細看看,可以挑選自己信任的攝影師。我們這裏有來自台灣的著名攝影師,也有來自香港的皇家攝影師……”

“哦,您問這位啊?”工作人員很驚喜,“先生您可真識貨啊!這可是我們的鎮店之寶啊!著名的攝影家阿蒙啊!電影學院畢業的,您知道吧?顧長衛!中國的攝影大師啊,是他的老師!電影都拍過好幾部了,像什麽《最後一顆子彈留給我》了,就是最近熱播的那個!”

楚靜忍住笑:“那是電視劇吧?”

“喲,說順嘴了!”工作人員不好意思地笑,“對對對,是電視劇!”

王斌笑著問:“哪個是阿蒙啊?”

“這位就是我們著名的攝影師阿蒙!”工作人員笑著拉起肖天明,“如果你們覺得合適,那麽現在就可以預約了!”

“我想和攝影師談談怎麽拍,可以嗎?”王斌笑著說,肖天明走過來坐下,隨意地翻著相冊:“二位好,你們看看這是不同規格的。當然價錢也不一樣,你們選擇什麽規格的?”

“這個吧。”王斌隨手選了一個,低聲問,“晚上可以用這裏嗎?”

“可以,晚上兩點我等你。”肖天明不動聲色隨即大聲說,“這個啊?現在這個不打折!”

“怎麽不打折啊?”王斌不高興了,“現在哪個影樓不打折啊?”

“這個就是不打折!”肖天明也不高興了。工作人員趕緊走過來:“哎呀哎呀!這是怎麽了,二位?阿蒙剛剛來我們店裏,可能還不懂規矩!你們二位可別一般見識啊,阿蒙趕緊給客人道歉啊!”

“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都說顧客是上帝,你怎麽對上帝這個態度?”楚靜也不高興了。

“上帝?”肖天明苦笑,“我的上帝是什麽?”

“顧客啊!”工作人員急忙拉他,“趕緊給人家道歉啊!”

“不!我的上帝是藝術!”肖天明扯著脖子喊,“藝術!你懂嗎?藝術才是我的上帝!我是藝術家,你們知道什麽是藝術家嗎?你們讓我來拍這些沒有任何藝術價值的垃圾,就是對我的一種摧殘!你們不珍惜我的價值!”

“這人瘋了,我們走!”王斌臉上很不好看,拉著楚靜出去了。

肖天明吼累了,工作人員臉都白了:“你是藝術家,那你也別跟我發火啊!我也是打工的,都是吃人家飯的!你這個人,神經病!就看今天老板不在是吧?你就欺負我是吧?!”工作人員掉頭走了。

肖天明獨自站在大廳中間急促喘氣,突然轉身:“我他媽的是藝術家!”喊完就進攝影棚自己鬱悶去了,大廳沒人搭理他。

模特自己在攝影棚換衣服,肖天明進來視若無睹。模特穿著三點式晃過來:“怎麽了?藝術家,發火了?”肖天明沒搭理她。模特笑笑,撫摩他的胡子:“英俊的藝術家,需要泄火嗎?”

啪!模特抽手給他一個嘴巴子:“你以為我是什麽人?!以後你別搭理我,別跟我貧!”肖天明不說話,也沒什麽表情變化。模特穿上衣服出去了,肖天明閉上眼睛沉浸在一種難言的情緒當中,許久,嘶啞地低語:“點點,我不該愛上你……”

陳點點正在**哭,呼機響了。她本來不想看,把呼機扔到床下。但是隨即就起來下床光著腳抓起呼機,著急地按下。上麵寫著:“點點,半小時後我在樓下等你。靜靜。”她失望了,摔在一邊繼續哭。

楚靜戴著墨鏡抱著手站在車邊,看見眼睛紅腫的陳點點出了樓道露出笑容。陳點點走到她麵前,聲音哽咽:“靜靜姐,你找我?”

“對。”楚靜笑著打開車門,“上車,我們找個地方喝茶。”

“我不想喝茶,”陳點點又哭了,“我就想知道他愛不愛我……”

“他愛你,這一點我確信無疑。”楚靜雖然很冷靜,但是臉上還是有不忍,“本來按照規定,我不該來。但是我想我必須來,無論你是否還愛他,我都要告訴你——他愛你。”

“為什麽他自己不來?”陳點點哭著說,“為什麽他要那樣對我?”

“什麽?”楚靜問。

“我不可能看錯人的,靜靜姐!”陳點點哭著說,“是他啊,我怎麽可能看錯他啊——”

楚靜看著她,不說話。陳點點拉住楚靜的手:“你告訴我啊,告訴我啊!他為什麽那樣對我?為什麽?我是不是有什麽對不起他的地方?”

“走吧,我們找個地方說話。”楚靜低聲說,“有些事情,我必須要告訴你。”

在一個安靜的茶館,竹簾子後麵的幽雅環境和古樸的琴聲讓兩個女孩的心更貼近了。陳點點在楚靜麵前平靜下來,眼淚已經停了,卻還在不時地抽噎一下。楚靜默默地看著陳點點,等待她安靜下來。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黑暗當中的人。”楚靜緩緩地說,“我不知道你怎麽理解這個概念。”

“我知道,你們是黑社會……”陳點點聲音發澀,“我看過《教父》,看過《美國往事》,也看過周潤發的《英雄本色》。我不知道這樣理解對不對,但是我真的在努力理解他啊!”

“你愛一個人,不管他是幹什麽的嗎?”楚靜看著陳點點,心疼地問。

“我愛的是他這個人,隻要他愛我,我為什麽要管他是做什麽職業的?”陳點點的眼淚下來了,“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我渴望的隻是普通的愛情!我沒那麽多的奢望啊!”

楚靜低下頭,也不知道為什麽。許久,她歎口氣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麽對你說,也不知道該不該現在對你說,因為我們有這方麵的規定。”

楚靜苦笑:“你去找警察,他們也不會說什麽的。”

“你們的勢力真有這麽大?”陳點點很震驚,“不怕警察?”

“不是勢力,是人民和法律賦予的職責和使命。”楚靜看著陳點點,默默地拿出自己的警官證,“我現在告訴你,我們是幹什麽的。”

陳點點驚訝地看著銀色的警徽:“你們也是警察?!”

“打開看看。”楚靜不動聲色。

陳點點打開警官證,睜大眼睛。除了楚靜的照片,其他的都是文字說明:姓名 楚靜;職務 副主任科員;警銜 二級警司;單位 國家安全部。

楚靜默默地喝口茶,看著陳點點的反應。

陳點點笑了,抬起頭:“啊?你們是管消防的?”

楚靜差點被熱茶燙著,她抹抹嘴巴苦笑:“你認為安全部是管消防的?”

“是啊。”陳點點睜大眼睛,“抓賊的不是公安部嗎?”

楚靜歎口氣:“太單純了也不是什麽好事啊!難怪他那麽惦記你。點點,你要學會成熟啊,這個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單純。在我們眼裏,永遠都是危機四伏——當然,這些你們是看不見的,我們也不希望你們看見。”

“靜靜姐,那個人真的是他,對嗎?”陳點點驚喜地說,“我知道我不會看錯的!我要去找他——”

“坐下!”楚靜聲音不高但是很嚴厲。

陳點點懵懂地站著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但是楚靜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坐下,我話還沒說完。”

陳點點乖巧地坐下,看著楚靜:“靜靜姐,你不要嚇我……”

“你能答應我,不去找他嗎?”楚靜和緩地問,“你不要去找他,而且你即便現在去了肯定也找不到他。”

“為什麽?”陳點點顫抖著聲音問。

楚靜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從自己的包裏取出一本書:“這本書,你看看吧。本來我想應該由他告訴你,但是現在恐怕也隻有我來說了。”

陳點點接過書,這是本公開的出版物。上麵寫著《中共情報首腦:李克農》。“李克農”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名字讓她眼睛一亮,她匆匆翻開,迫不及待地低聲讀著:“1955年9月27日,北京中南海。授銜儀式上,毛澤東莊嚴地將一級八一勳章、一級獨立勳章、一級解放勳章以及中國人民解放軍上將軍銜的命令狀頒發給李克農……1962年2月13日,北京中山公園中山堂。中共中央為李克農舉行公開的公祭儀式。主祭: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總理周恩來;陪祭:陳雲、鄧小平、董必武、彭真、陳毅、李富春、李先念等;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羅瑞卿大將致悼詞……”

楚靜點點頭,沒說話,隻是示意她往下看。

陳點點著急地看下去:“1941年,毛澤東請李克農一家在棗園吃飯。毛澤東問李克農的女兒李冰:‘你知道你父親是幹什麽的嗎?’李冰不知道,毛澤東笑道:‘你父親是大特務,不過是共產黨的特務’……”

陳點點睜大淚眼抬起頭,驚訝地看楚靜。楚靜點點頭,沒有說話隻是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

眼淚從陳點點的臉上滑落,她的聲音顫抖:“原來這就是……‘中國最大的黑社會’?”

“我們是黑暗當中的戰士,為的就是讓你們可以在陽光下快樂生活。”楚靜看著陳點點。

“True Lies……”陳點點淚眼盈盈。

“他是愛你的。”楚靜伸手握住陳點點的手,“希望你可以原諒他,他不可能一開始就告訴你,當他打算告訴你的時候,可能總是覺得還不是時候。”

“我還曾經告訴他,什麽是SPY?”陳點點哭得很傷心,“原來他根本不需要我告訴他……”

“按照規定,配偶是可以知道的。”楚靜緩緩地說,“我知道,你願意嫁給他。”

“可是他不該騙我,我那麽愛他……那麽愛他……”陳點點抽噎著,“為什麽他還要騙我……他是做什麽的都不重要,我愛他……但是他不該欺騙我……”

“你應該為他自豪,他是這個國家的戰士。”楚靜握緊陳點點的手,“他在為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戰鬥,在隱蔽戰線默默無聞地戰鬥,是一個值得尊敬的無名英雄。”

“他為什麽要騙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信任我……”陳點點哭得好傷心。

“這是他的工作,他不能隨便告訴別人。”楚靜內疚地說。

“可是我不是別人,我是他的愛人!”陳點點看著楚靜傷心地說。

“你們畢竟,還沒結婚。”楚靜低聲說,“他可能是想結婚前告訴你——聽著,如果他根本不信任你,首先就不會和你接觸;其次,他不可能把你介紹給我們認識。我們長什麽樣子和我們的真實姓名,都是絕密的!一般人不可能知道我們的工作單位和我們的真實姓名,你明白嗎?或者知道我們的名字和長相,但是不知道我們的真實工作單位;或者是知道我們的工作單位和長相,但是不知道我們的真實名字!這幾樣在外人眼裏是絕對不能對上號的,你明白他和我們對你的信任嗎?”

陳點點傻傻聽著,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他是愛我的,對嗎?”

“他當然是愛你的,否則我也不會專程來找你。”楚靜伸手擦去她的眼淚,“這已經不是我的工作範圍,在我的眼裏你已經是他的愛人、他的妻子。”

陳點點臉紅了,楚靜露出笑容:“這樣多好,安靜地等他回來——好嗎?”

“最好不要,我希望你不要見他。”楚靜說。

“我想和他結婚。”陳點點堅定地說。

“這絕對不可能。”楚靜說。

“為什麽,他不愛我?”

“他愛你,他也想娶你——但不是現在,明白嗎?”楚靜強調說。

“我不相信我們不能結婚。”陳點點的聲音和以往不一樣,變得很堅定。

“是沒有這方麵的限製。”楚靜說。

“我已經畢業了,我要和他結婚。”陳點點堅定的目光讓楚靜心碎,“我要和他結婚,我要嫁給他!”

“等他回來,好嗎?”楚靜低聲說。

“我……”陳點點眼中含著熱淚,“我怕……”

“他會回來的,我們的工作並不像電影裏麵那樣危險,到處都是槍戰。”楚靜笑著說。

“那我更可以嫁給他了。”陳點點認真地說,“既然他會回來,我更可以嫁給他。我等他,等他回來。”

“你的父母不會同意的!”楚靜說。

“我爺爺、我奶奶,曾經都是地下黨!”陳點點哭了,“我不知道李克農,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跟我提起過!我不知道安全部,是因為從來沒有在任何出版物上看見過這個單位!我是女孩,我不關心這個啊!這不能怪我啊!但是我知道地下黨,我知道地下工作是什麽意思啊!”

楚靜低下頭,苦笑:“恐怕上級不會同意,他要去執行任務。”

“我去和你們上級說!”陳點點擦去眼淚,變得很堅毅,“我告訴他們,我愛他!”

楚靜為難地看著陳點點,不知道到底該說些什麽。

肖天明獨自在攝影棚擺弄著燈光和幕布,服裝櫃子也已經打開。他叼著煙開始默默地擦拭鏡頭,等待王斌和楚靜的到來。作為長期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他太熟悉兩個人的眼神和暗示了,特殊的工作環境養成他們之間特殊的無語交流習慣。不需要更多的語言,他知道這兩個人想要什麽。

作為黨小組長,經過訓練和考驗的情報幹部,他熟悉工作的原則和限製;但是作為年輕人,作為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他認為這是可以理解的。膠卷連夜衝洗,不在這裏過夜,痕跡銷毀得幹幹淨淨。他相信照片不會被他們拿出去,就在那個普通的武警把守出入嚴格的家屬院裏,在那個屬於王斌和楚靜的小家裏麵,成為他們結婚的紀念。

畢竟,結婚是人生的大事。不是嗎?

如果條件適宜,為什麽他不能幫助他們呢!

在他們漫長的人生和繁忙的工作當中,這會是他們美麗的愛的回憶。

幽暗的燈光下麵,肖天明裝好鏡頭。他坐在柔光燈下麵默默等待著他們的到來,如同在那些無數的長夜等待他們的到來一樣,沒有什麽特別。

門開了,黑暗的樓道裏麵站著一個黑色的身影。

肖天明的眼睛慢慢睜大了,他看著女孩慢慢地走過來,蒼白的臉在黑暗當中那麽潔白無瑕。

陳點點流著眼淚慢慢走進光區,披肩的長發猶如黑色的瀑布,而美麗的臉龐如同冰山的雪蓮。肖天明慢慢地站起來,在那一瞬間他試圖偽裝但是卻無法偽裝。他隻能無語,無語地看著自己的愛人慢慢走過來,慢慢地走入柔和的光區,慢慢走近自己神秘的世界。

“你……一直在騙我……”陳點點開口了,聲音很弱。

肖天明無言,沉默是他麵對愛人唯一的方式。

“黑社會……”陳點點舉起右手,卻輕輕落在肖天明的臉上,她哭了,“我知道李克農是誰了……”她撫摩著肖天明剛剛留出的胡子,淚盈盈地說,“我……為你自豪……”

“他們告訴你的?”肖天明聲音嘶啞。

“誰告訴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你……”陳點點哽咽著撲在肖天明的懷裏,“重要的是……我想嫁給你……”

肖天明默默注視著她美麗的臉:“我現在不能結婚。”

“你騙我。”陳點點毫不示弱。

肖天明躲開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我不需要知道,我可以等。”

“我是一個沒有影子的男人。”

“那麽就讓我成為一個沒有影子的男人的妻子。”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還能不能回來……”

陳點點一下子用嘴唇堵上他的嘴,喃喃地低語:“我不許你這樣說……”

樓道裏麵,楚靜抱住了王斌捂著自己的嘴壓抑地哭著。王斌沒有任何表情,緊緊地抱著她的肩膀。

“紮著了吧?”肖天明問。

“我喜歡。”陳點點把臉貼在他的胡子上幽幽地說,“我們結婚吧,我給你懷個孩子……”

肖天明抱緊陳點點柔弱的身軀,感受著她激烈的心跳:“我會娶你,等我回來。”

陳點點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不——”

肖天明理智地平靜自己的情緒:“等我回來,我們結婚。”

“我就不——”陳點點哭著說,“我在向你求婚,你不要拒絕我……是我在向你求婚啊!”

肖天明無語了,心如刀絞。

這是一個秘密的世界,走入這個秘密世界的人都要接受這個秘密世界的煎熬。無論男女,無論是屬於這個秘密世界的人還是愛著他們的人。這就是遊戲規則。

馮雲山麵色鐵青,久久無語。他看著麵前一副豁出去的架勢的王斌和冷靜的楚靜,豎起一個手指頭晃了晃,還是把話咽下去。王斌心裏有些難過,但還是迎著馮雲山的目光。馮雲山冷冷地瞪著他們,許久才擠出幾個字:“你們要知道你們在幹什麽?!”

“你們在破壞我的行動計劃!”馮雲山壓抑自己的暴怒。

“沒有任何外人知情,我不知道馮局長說的破壞到底在哪裏。”王斌並不退讓。

“那個陳點點——不是外人嗎?”

“她是肖天明同誌的愛人!”王斌斬釘截鐵。

“他們結婚了嗎?!”

“所以我們請求局長批準,讓肖天明同誌結婚!”王斌看著馮雲山。

“好你個王斌!”馮雲山終於止不住火了,“你成心給我上眼藥是不是!誰讓你們去找肖天明的!誰讓你們去找陳點點的?!——你的黨性原則哪裏去了?!”

“報告馮局長,是我的主意。”楚靜說。

“你的問題——一會兒再說!本來我認為你是個原則性很強的女幹部,我批準你們結合是放心的!沒想到你們串通好了一起瞎胡鬧!”馮雲山冷冷地說。

“我們可以結婚,為什麽肖天明不可以?”王斌問。

“肖天明同誌馬上要執行派遣任務,這是第一;第二,那個陳點點的情況摸底了嗎?!”馮雲山壓抑心頭的怒火,“我們都是黨的情報幹部!結婚是有嚴格的政審條件和手續的!——這是你們想怎麽做就可以怎麽做的事情嗎?!”

“陳點點同誌的情況,經得起任何組織部門的審查!”王斌毫不退讓,“馮局長可以出示正式公函,進行相關調查。”

馮雲山冷冷地看著他:“出了問題怎麽辦?!”

“我負責。”王斌說。

“我也負責。”楚靜跟著說。

馮雲山長出一口氣:“如果出了問題,開除你們的黨籍公職都挽回不了這個損失!肖天明是肩負特殊使命的情報幹部!”

“情報幹部,也是普通人。”王斌低聲說。

馮雲山的心被打了一下,沉默了。他的眼神瞬間變得蒼老,猶如一隻變得衰老的豹子,見過太多的血腥悲劇,心中隱藏的悲愴在某個時刻突然爆發出來。但是銳利卻從未消失,再老也是豹子。

王斌低下頭,他太熟悉馮雲山的每個眼神了。

“你們啊……”馮雲山無奈地苦笑一下,“你們太年輕了,太年輕了……”

他歎口氣:“你說得沒錯,情報幹部也是普通人。我可以理解你,但是你們事先不請示我就擅自行動,我要嚴厲處分你們!”

王斌和楚靜都不說話。

馮雲山舉起右手食指疲憊地晃了晃:“陳點點的情況,我要摸底。今天晚上,我要在這個辦公桌上看到她的詳細情況報告。不許外傳,不許任何人知道。”

“是。”王斌低聲說。

“她父母同意嗎?”馮雲山問。

“她去找她爺爺、奶奶了,希望通過二位老人做通她父母的工作。”楚靜說。

“她結婚,找她爺爺奶奶幹什麽?”馮雲山覺得奇怪。

馮雲山眼睛一亮,絕對是一絲欣慰的苦笑:“世界很大,也很小。你們去吧,如果情況確實屬實,而且女方家長同意,我可以簽字。”

“在哪裏登記呢?”楚靜問。

“女方戶口所在地吧,單位現在不能開公函,我個人以局長的身份出個證明。先結婚登記,剩下的手續等肖天明回來補辦。”馮雲山想想說,“負責登記的同誌你們要聯係好,必須是五年以上黨齡的老黨員,政治上要絕對可靠才可以!明白嗎?”

“是。”王斌點頭。

“除了女方的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我代表肖天明這邊,你們兩個可以出席。”馮雲山說,“地點我來安排,你們不要說出去。”

“雷鵬可以參加嗎?”楚靜問。

“可以。”馮雲山說,“儀式前半天再通知他,事先不許任何人知道。去吧。”

幹兒子和兒媳婦這兩個讓他心疼又頭疼的部下出去了,馮雲山長歎一口氣。他在空曠的辦公室慢慢踱步,也許他有些小小的犯規——但是,他不想讓他的部下在出生入死之前留下這個遺憾。因為,他已經見過太多的遺憾。

“奶奶,你跟爺爺結婚的時候,知道他是地下黨嗎?”

陳點點靠在奶奶身邊問,奶奶正戴著老花鏡看小說,聽言一笑:“我說點點怎麽那麽好,突然想起來看爺爺奶奶了?原來是打算揭爺爺奶奶的老底了!都一把年紀了,你問這個幹什麽?”

“沒有啦!”陳點點不好意思地說,“隨便問問啊。”

“你奶奶啊,當年那可是北京大學的一朵花!”奶奶笑著說,“你爺爺是大學老師,會煽呼,好演講。為了追你奶奶,那是天天演講啊,就在你奶奶宿舍樓底下!”

正在陽台伺候花的爺爺聽了,趕緊起身說:“哎哎,我演講可是組織安排給我的任務!怎麽就成追你了呢?那是誰追著我要我簽名來著?誰為了多看我一眼參加文學社來著?誰為了跟我對話,專門連夜看《資本論》來著?第二天眼睛跟熊貓一樣,學倆名詞就掛嘴邊上!”

“去去去!”奶奶不樂意了,“伺候你的花祖宗去!我跟孫女揭發揭發你,誰讓你這輩子一直壓迫我!”

爺爺笑笑:“點點,我跟你說啊!你爺爺當年是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啊!20歲就當了大學教員!你奶奶這個毛丫頭一直追著我給我寫信來著,我後來心軟就答應她了!”

“你個倔老頭子,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賣了!”奶奶先是怒,後來忍不住笑出聲來。

“沒有沒有!一把年紀了我怎麽可能臉紅呢?”奶奶趕緊正色道,“我跟你說啊點點!你爺爺最不地道了,不僅把我追上了還把我拉下賊船!”

“怎麽是賊船呢?是革命的船嘛!”爺爺不生氣,嘿嘿笑著。

“是是是!革命的船!”奶奶說,“就你高明,成了嗎?”

“奶奶,那你知道爺爺是地下黨,害怕過嗎?”陳點點問。

“害怕?顧不上害怕了。”奶奶笑著拍拍陳點點的額頭,“那時候我們一心都在期待建立新中國,真沒想過什麽害怕不害怕!那個時候的人很單純,就是為了勞苦大眾得到解放!”

“做地下工作,是周恩來同誌在延安交給我們那批青年學生的任務。”爺爺也嚴肅起來,“李克農同誌專門給我們講話,談到深入龍潭虎穴的危險性,但是你爺爺還是來了北平!怕什麽?!幹革命的就是把腦袋係在褲腰帶上,就算砍了我的頭,下輩子我還是共產黨!”

“哇!”陳點點鼓掌,“爺爺你好棒啊!原來你也知道李克農!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啊?”

“當然知道了,他當時是社會部部長,是主抓地下工作的。”爺爺笑道,“你爺爺怎麽可能不知道李克農同誌?不過我告訴你這些幹什麽?你也沒問過我啊?點點,你今天怎麽想起來問這些了?”

陳點點臉上的紅暈消失了,她低下頭開始擦眼淚。

“怎麽了,點點?”奶奶急了,“誰欺負你了?是不是你爸爸?我馬上打電話讓他過來!”奶奶說著就拿起電話,陳點點急忙按住電話:“沒有,奶奶!”

“那點點怎麽哭了?”爺爺也趕緊走過來,著急地問,“工作不順心?”

“不是。”陳點點低聲說。

“那你說啊,到底怎麽了?”奶奶拉住陳點點的手,“快說啊?”

“爺爺,奶奶……我……”陳點點臉漲得通紅,流著眼淚欲說還休。

“點點,你說啊!”爺爺急得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爺爺給你做主!”

“到底怎麽了?”奶奶也著急地問,“點點,奶奶最疼你!你說啊!”

“爺爺、奶奶。”陳點點抬起頭誠懇地說,“如果我也嫁給一個地下黨,你們同意嗎?”

爺爺奶奶當即就震驚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爺爺站著愣了半天,慢慢坐在沙發上。陳點點看著他們:“我愛他……”

“是情報幹部?”奶奶慢慢明白了。

陳點點點頭,眼淚又下來了。

爺爺奶奶都久久不說話,看著在自己眼裏還是個小丫頭的陳點點。陳點點淚光盈盈地看著爺爺奶奶的眼睛:“爺爺奶奶,你們同意嗎?”

爺爺奶奶還是不說話,這真是一個絕大的難題。不過……

“肖天明同誌,陳點點同誌,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正式結為夫妻。我代表局黨委對你們表示祝賀,為你們的相愛也為你們的結合。”馮雲山穿著筆挺的幹部服,嚴肅當中帶著一絲和藹。他的幹部服上還別著“證婚人”的禮花,紅色的禮花黃色的字跡,襯托著他蒼老、溝壑密布的臉。這已經不知道是他主持過的第幾個部下的婚禮了,其中也包括王斌父母的婚禮。

也許正是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他的嗓音帶著些許嘶啞。而麵前的新人,還是那麽年輕,風華正茂。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些年輕的臉孔似乎逐一浮現出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卻又被自己強行壓下去。胡子拉碴的肖天明穿著整潔的西服,和漂亮可人的陳點點站在自己麵前。

這是一個背靠山區的獨立小樓,是一個基本不怎麽動用、專門接待重大客人的安全點。為了這次特殊的婚禮,馮雲山簽字動用了這裏。出席婚禮的除了他和王斌等三個年輕的同誌,還有陳點點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除此以外再無他人。婚宴的酒席都是雷鵬出去訂好,自己開車拉來的。空曠的大廳簡單布置以後,有了結婚的喜氣,大紅喜字貼在牆上帶來一股暖意。雖然這是一個在當代中國空前簡樸的婚禮,陳點點卻依舊化了自己有生以來最漂亮的新娘妝,穿著紅色合身的旗袍,眼影遮蓋了哭腫的眼睛。

馮雲山點點頭:“從現在開始,希望你們相親相愛,在建設祖國、保衛祖國的道路上攜手並進。”

陳點點看著自己的親人,咧開嘴想笑卻先湧出早已醞釀的眼淚。媽媽已經泣不成聲,爸爸帶著微笑看著自己;而爺爺奶奶還是那麽慈祥……她拉緊肖天明的手,突然問:“黑社會,你會一輩子愛我嗎?”

“我會。”肖天明握緊她的手。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媽,他會對我好,你聽見了……”陳點點顫抖著聲音說。媽媽哇地哭出聲音來:“點點,你早跟媽說啊!媽一點準備都沒有啊……說結婚就結婚,媽真沒想到啊……”

“媽,我很幸福……”陳點點抽泣著,“真的,我愛他……”

“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爸爸忍著眼淚摟住媽媽,“天明,點點年齡比你小,從小我們就嬌慣她。你要多體諒她、多擔待她,她從學校走出來就直接進了你肖家的門。你是老大哥,又是黨員,多讓著她。”

“……爸爸、媽媽……”肖天明喊出這兩個陌生的詞,“是我對不起你們,我現在不能照顧點點。等我回來,我會好好疼她。你們放心吧,點點是我最愛的女孩,她是我的妻子。我會珍惜她、會愛護她,一生一世!”

陳點點靠在肖天明的臂彎裏,擦去眼淚。肖天明轉向爺爺奶奶,和陳點點一起鞠躬:“爺爺、奶奶……您二老是我的老前輩,是曾經為了人民解放戰爭立下汗馬功勞的老戰士!從此以後,我就是您二老的孫女婿,就是您二老的親孫子。感謝您二老對我和點點婚事的支持,沒有你們的支持,就不會有我們今天的結合。我會牢記您二老的囑托,請您二老放心!”

“是。”肖天明恭敬地說,“爺爺,我記住了。”

接下來就是年輕人的時間了。雷鵬把自己心愛的愛爾納•突擊國際特種兵比賽紀念章送給肖天明,這是他在軍體院的教官去參加比賽的時候的榮譽,因為自己是教官最得意的格鬥專業學生,所以送給自己作為畢業留念,他一直珍藏著;然後又把一雙阿迪達斯的慢跑鞋送給陳點點,粉紅色的很漂亮。他笑著說:“點點跑慢點,別讓肖天明這個笨蛋追不上。”

陳點點臉紅了,笑:“這不都嫁給他了嘛。”

王斌和楚靜送了一對情侶手表。楚靜笑著把手表戴在陳點點光潔如玉的手腕上,王斌則給肖天明戴上,帶著一種壞笑。肖天明真誠地說:“斌子、楚靜,謝謝你們。”

“謝我們沒有用,是你命好。”楚靜笑著親了陳點點臉頰一下,“點點多好一個姑娘,你說你的命怎麽那麽好呢!點點,他要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收拾他!”

陳點點紅著臉點頭。

“我錯過的那一次是我一生的痛。”王斌看著肖天明的眼睛說,“所以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錯過這一次!人的命運往往就在瞬間改變,沒有地方買後悔藥!好好心疼點點!這是我的囑托!”

肖天明看著王斌眼中隱含的淚花,點頭。楚靜錯開臉,和陳點點說著女孩之間的私房話。

老人們坐在酒席上已經開始喝酒。馮雲山端著酒杯站起來,示意大家都坐下:“第一杯,我敬二位老前輩。別的什麽都不說,作為晚輩我隻有努力工作才能報答你們對我和我的幹部的信任!我幹了!”他一飲而盡,雷鵬急忙倒酒。

“第二杯,我敬點點的父母。”馮雲山看著陳點點的父母深情地說,“請二位原諒今天如此倉促、簡陋的婚禮。我內心是非常歉疚的。你們養育了一個好女兒,今天她成了我們年輕幹部的妻子,成為我們的親人!我感謝你們,真心感謝你們深明大義!我保證,你們的女婿回來的時候一定會補辦一個隆重的婚禮!這是應該的,也是必須的,這也是我欠你們的!”他一飲而盡。

他轉向肖天明和陳點點:“第三杯,我敬你們二位新人。很多話壓在我心裏,一言難盡,我也不能說。在未來漫長的人生道路上,作為他的妻子你要犧牲很多,也需要你更多的理解和寬容。也許你一生都不會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麽,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他會是一個出色的男人!”

陳點點舉著酒杯:“謝謝馮局長……”

深夜。陳點點緊張地坐在**,肖天明局促地坐在她的身邊。陳點點呼吸急促,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肖天明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想了半天:“我給你倒杯水。”

肖天明回過頭:“好像是,我去看看結婚證。”

“什麽好像是啊?!你這人!”陳點點氣哭了,“我怎麽就嫁給你了呢?!還好像是!”

“我,我也覺得是在做夢啊!”肖天明趕緊解釋,“點點,你別哭啊!”

陳點點推開他的手,肖天明尷尬地站在那兒。陳點點抬起頭看著肖天明,呼吸急促:“你抱抱我……”

肖天明伸出手試探地抱住了陳點點,陳點點一把抱住他,抱得很緊很緊。她閉著眼睛深呼吸:“不許出事,答應我!”

“嗯。”肖天明點頭。

“還有——我不管什麽情況,你碰了別的女人不許告訴我,我不想知道!”陳點點閉著眼睛說,“我要你騙我,騙我一輩子!”

肖天明苦笑:“你以為我……”下麵本來想說“你以為我是怎麽工作的”,但是他馬上下意識地咽下去了。

“我是個傻女孩,我愛一個人,隻想對他好。”陳點點閉著眼睛流下眼淚,“我是你的妻子了,我會對你好。”

肖天明無聲地撫摩著陳點點的臉。

“什麽時候走?”

肖天明想了想,還是沒說。

“我不問了。”陳點點淚盈盈地睜開眼睛,“我可以不問任何關於你工作的事情,但是你答應我,在走之前要告訴我!我求你了,好嗎?”

肖天明點點頭:“我會的。”

“我愛你……”陳點點緊張地閉上眼睛,“吻我。”

肖天明俯下頭輕輕吻陳點點的嘴唇,但是隨即被陳點點抱得死死的。兩個人緊緊抱著對方,跟長在了一起一樣。好像,從來就沒有分開過那樣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