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陽光正好(中)
“……媽?!”
那神秘的“神經病”此刻正努力從冰上爬起來,她的護目鏡甩掉了,一張蒼白的臉上嘴唇緊抿。
等酈籽反映過來衝過去要去扶酈一冰,後者卻一把拂開她,自己起身站好。
“媽你這是幹什麽啊?”酈籽看了看空****的冰場,頭痛地揉著太陽穴。
“不是一直很想跟我比一比的嗎?”酈一冰冷著臉,“還說什麽廢話,來啊!”
“哈?!”她不是眼看著跟自己決裂也不跟自己比的嗎?這是要跟自己比賽?酈籽清楚記得喬振跟自己說過,那次被她逼到靖安體院的速滑館冰場上是酈一冰二十年來第一次進冰場,第一次站在冰場上。
所以她那天一步都沒有滑,隻有滿臉的絕望和恐懼。
事實證明,酈一冰是不會再滑冰的。可是——
“來吧!”滑到了起點線上,酈一冰臉色似乎更白了,緊緊握著的拳頭顯示她依然無法克服對冰場的恐懼。
酈籽看著她的腳,腳上的腿——那條做過重大手術的腿,走路還會坡的腿。仿佛正在細微的抖動。
“站著幹嘛?”酈一冰冷吼了一聲,“不就是摔了一腳嗎?是不是我這個殘疾人跟你比一場,你就有勇氣麵對自己了?”
為什麽?酈籽緊緊皺著眉頭,她這是在幹什麽?
“媽……”
“來啊!”酈一冰忽然衝過來一把拉住她就滑了起來。
酈籽震驚地轉頭,正看見酈一冰滿臉的汗水,剛想說什麽,“噗通”一聲,酈一冰狠狠摔倒在地。
“媽!”酈籽心一緊,趕緊收住衝勢,滑回來。
“不用,我會自己起來。”酈一冰應該摔到了那隻傷腿,她按著冰麵想要起來卻又重新坐倒在地上。
酈籽聽見她護疼的抽氣聲。她嘴唇抿得更緊了,再次試著站起來,然後以一種艱難的、顫顫巍巍的姿態,終於半站了起來。卻再次跌坐下去,她抬頭,臉上全是汗,嘴唇被咬得鮮紅,更加顯得臉色蒼白到幾乎透明。
酈籽忽然想哭。
酈一冰個頭小,又瘦,坐在無邊界似的冷冰上,更加像一個孩子。那隻受傷的腿在顫抖。酈籽那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恐懼,她在努力克服恐懼。
這麽痛苦,又這樣堅持,為了什麽……那答案隱約是明白的。
“我的腿,曾經蹬冰的時候,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力度。”她說,聲音有些顫抖,“那時教練總是這樣誇我。說,我是天生的速滑運動員,就像人們說你。”
明明這麽普通的話,酈籽眼睛裏的濕意瞬間湧了出來。
“媽……”別說了,我們回家吧……別再揭傷疤了。
她已經足夠了解,酈一冰為何再不上冰場,此刻在冰場又是承受了怎樣的艱難折磨。
“我也堅信我會是最好的短道速滑運動員,我會代表中國,拿下最高獎牌。”酈一冰聲音漸漸平穩下來,“可是也是在半決賽上,我摔倒了。”
“回家吧媽,我……”酈籽抹了把眼淚。
“那場半決賽,有我,有王釗霖,有張京。”酈一冰不再打算立即起來了。
酈籽一愣。
“所有人都以為我會拿冠軍。可是最後我們相撞,我摔倒了。”酈一冰眼睛裏茫遠起來。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場空前激烈的戰場,她後發製人,一路衝擊。
“毫無疑問酈驚鴻將會率先進入總決賽,與世青賽中的手下敗將一決雌雄,拿下此界冬奧會,中國第一枚金牌!”
眼看著就要超過王釗霖成為小組冠軍,忽然一隻腳從左後方撞過來,她再沒有了機會站起來。
就像是一段老電影,一個按鍵按下去,一切停止。
所有鮮活瞬間泛黃,隻剩下蒼白。
酈籽身子一顫,仿佛又回到不久前的賽場,她倒在冰麵上,看見四周的人張大嘴巴,驚慌失措的臉,他們長大嘴巴在喊什麽。可是她什麽也聽不見。
“是人為的嗎?”酈籽發覺自己聲音在顫抖。
“不重要了……”酈一冰低聲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終身殘疾,然而你還好好的。”酈一冰似乎疼痛終於緩過去,站了起來,“酈籽,我此生厭惡了冰場,可是你喜歡。”
酈籽眼前一片模糊,她透過那模糊看著酈一冰,怎麽也看不清她的臉,隻聽見她聲音清冷而堅定:“你現在仍然熱愛速滑熱愛得要命,不是嗎?不然為什麽常常看著這雙冰鞋發呆?”
酈籽一驚,原來她所有的動作,酈一冰都看在眼裏。
冰涼的手拉過她的手。
“我是討厭極了速滑,討厭極了我唯一的親人重蹈覆轍。”酈一冰緊緊抓住女兒的手,“可是,也不得不說,我不覺得你是錯的。”
酈籽想忍住眼淚,可是辦不到。
酈一冰緩緩站好了,做了個靜蹲的姿勢。
冷眼模糊中,酈籽聽見冷峻而嚴肅地喊了聲:“GO!”
酈籽的眼睛一瞬間瞪大,晶瑩的瞳孔中映出酈一冰果決滑出去的身影。
時隔二十年,那個對滑冰深惡痛絕的小小身影,那個曾經在冰場叱吒風雲但是就此折翼的酈驚鴻再次在明亮如鏡的冰場上,馳騁起來。
速度並不快,姿勢也不夠瀟灑,甚至有些僵硬,有些詭異。
可是酈籽的眼前徹底模糊了。
“媽……”她從沒見過酈一冰如此帥氣漂亮過!
一圈之後,酈一冰勉強止住了腳步,站到了酈籽麵前。
“體育就是生命就是希望,但也是危險是意外。當你選擇那一刻,就應該做好足夠的準備。”酈一冰冰涼的手試圖為她擦淚,聲音變得緩慢而低柔,“摔倒了能有勇氣重新站起來的,才配做真正的運動員。以前的我不配,可是今天,我無愧了。”
“媽……”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的女兒,就是那個天生的真正的運動員。”空曠的冰場上,酈一冰的聲音一字一句,如冰堅定,如風溫暖。
她這樣的渣滓,酈一冰,曾經叱吒風雲的短道速滑天才,居然認為她是真正的運動員嗎?酈籽的眼淚源源不斷地滾落下來。
受了滿身傷,甚至不能在冰上自由滑行發誓一生遠離冰場的速滑天才,居然把傷疤揭得鮮血直流,隻為了給自己渣滓女兒打氣嗎?
酈籽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痛哭失聲:“可是……我寧願……摔傷的是我啊……”
“我知道……”酈一冰眼淚也出來了,她拍著自己的女兒,“所以現在你比自己摔傷還要痛苦自責。”
“我是個壞人……我不配再滑冰了……”酈籽話已經說不完整了,“我忘不掉她曾經如何滿懷希望地看著我,說想要站到國際舞台上,拿一枚獎牌……”
“不,不是你的錯。酈籽你心裏清楚,你沒有錯。你隻是不肯接受戰友的意外,把所有責任都背著。你可以背著,酈籽你可以背著,但是你不能忘記怎麽爬起來!”
“爬起來?”
“對,從哪裏跌倒,”酈一冰哽咽著,眼淚肆意留下來,可是她望著光滑如鏡的冰麵,在女兒耳朵邊說,“隻要還沒有殘,就要從哪裏爬起來。這才是一個真正運動員的態度,才是我的女兒。”
喬振站在入口處,看著無聲冰場上不斷摔倒的母女倆抱頭痛哭。
他感覺到臉頰上的異樣,伸手抹了一把,尷尬地嘴角抽了抽,居然哭了。
一個無情冷漠的母親能為孩子做到什麽地步,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一個運動員的心能堅強向陽到什麽程度,也永遠不會有人相信。
他的一冰,一直是個無比強大的女人。
不管歲月如何流轉,不管如何掩藏,始終是最初那個飛揚的酈驚鴻。
他還記得很多次,在冰場上,酈一冰如風一樣卷過,第一個衝過終點,然後意氣飛揚衝到他身邊,眉眼飛揚,叫他:“小喬!”
所有燦爛的笑容裏,都在向他要一句表揚。
而那時的自己那樣年輕,偏偏不誇讚,而把激**壓在胸間,佯裝風輕雲淡:“還不錯,可是,這不是你最好的水平,一冰!”
她每每嘟了嘴,扭頭不再理他。
“哎,酈一冰,你不會自滿到以為這就是最好的吧?”他追上去,繼續氣她,“還有,你居然真話都不想聽了!嘖嘖!”
酈一冰也不會惱他多久,兩個人在冰上來一場比賽,情緒就能發泄盡,然後她就會橫他:“下次讓你看到!”
“行——”他故意拉長聲音,“我等著。”
可惜,他終於沒有機會說出那句話——
金風玉露,明月冬陽,酈一冰,你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