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母女的較量

“我有自己想要走的路,想要爬的山,你無法阻擋!”

“你無法阻擋我,哪怕你不要我!”

上:

酈籽臉上火辣辣的,又變得麻木,她下意識伸手去摸被打的臉。然後慢慢抬頭。一瞬間,想到一個詞,萬劫不複。

在她被酈一冰冰冷目光攫住目光,完全忘記周圍的時候,薛慕陽和薛慕雨兩個人從天而降。

“我決不原諒你!”薛慕雨淚流滿麵,死死睜大的圓眼睛裏,是濃重的恨意。

她一轉身,跑開了。

“薛慕陽……”酈籽完全失去方寸,倉皇去拉薛慕陽。

後者回身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對,酈籽的瞳孔裏映著他如天上月的眼睛,隻覺得一瞬間如入冰窖,被抽去了所有的心力,手頓時沒有了力氣,頹然放下。

那一雙永遠溫柔的眼眸裏,是厭惡的憤恨的冷意,將她壓入永無光明的地獄。

酈籽從未有這樣一刻,明白什麽叫萬劫不複。

恐懼得心尖都在發顫,大腦停止運轉,眼前隻剩白茫茫一片。

薛慕陽再沒有看她,轉身衝出去追薛慕雨了。

酈籽下意識上前兩步,垂死掙紮的手臂忽然被一把攫住。

啊,怎麽忘了,還有一個,能一棒子打死她的人啊……

酈籽被酈一冰拉著快步走,不知是酈一冰走得太快,還是她走不動了,連冰鞋都沒有脫下,就那樣一路踉踉蹌蹌。

“咦,這又是誰?”丁丁奇怪了。

大家一窩蜂都追了過去。

“這個女人……”奔過來的胡曉怔怔站在那裏,這個走起來右腳有些坡的女人,一如江南女子的白皙,麵容精致,清瘦矮小。

驀然她睜大眼睛:“不會是那個強悍的五大三粗的老巫婆——酈一冰吧?”

“酈一冰!”前麵,一路追過來的宗華忽然沉聲叫了聲。

酈一冰的腳步驀然停下。

“好久不見。”宗華走到她麵前,目光竟一掃平日的銳利冷酷,是溫和的,“酈一冰。”

酈籽還沉浸在一團糟的冰冷中,腦子是反應不過來的,隻是麻木的想。原來,這兩個人是認識的?

“宗華?”酈一冰看見他,目光卻一點也不友善,“你是——教練?”

宗華點點頭,有些掩飾不住的興奮:“沒錯!這些年,你去了哪裏?自那場奧運會之後,你就不見了,大家都說你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想到十幾年不見,在這裏終於見到你!如果我猜得不錯,酈籽是你女兒?”

“酈籽是我女兒。”酈一冰仍然冷冰冰的,絲毫沒有喜悅之色,“你聽著,你立即給她辦手續,退出速滑部。”

“為什麽?”宗華吃了一驚,“剛剛你也看見了,她跟你一樣,是速滑天才,不出幾年……”

“你閉嘴!”

酈籽卻完全清醒了,瞪大眼睛:“老師你說什麽……!”

她又回頭看比自己矮了整整一頭的酈一冰,吃驚道:“媽媽你是速滑……”

“閉嘴!”酈籽神色更淩厲了,“私自調換專業我還沒有跟你算賬!酈籽,你發過的誓想必已經喂了狗,你的“永遠”過得好快,這就去比賽了!你也敢?”

“我……”酈籽一下子又被打趴地下,不敢抬頭了。

“天啊栗子媽媽好暴虐……”李佳目瞪口呆,“這錯綜複雜的,到底是啥意思?發什麽誓言?”

“怎麽?”宗華咋見到老友的激動平靜下來,“我沒聽錯吧?你在強製酈籽不滑冰?酈一冰,你忘記自己曾經是怎樣熱愛冰場,在賽場叱吒風雲快意馳騁了嗎?帶傷參戰的驚心動魄也忘記了?那站在全國錦標賽領獎台上的心情也忘了?還是……”

他不管大家震撼得張大嘴巴,慢慢說:“快二十年了,你已經連拿到世界冠軍的眼淚都不記得了吧?”

“嘩——”忍不住了,大家震驚看著酈一冰,“她、她曾經是速滑世界冠軍?!”

“明明是個削弱蒼白的小婦人吧……”

酈籽被一道又一道雷轟得外焦裏也糊,腦筋根本容不下這許多的爆炸真相,甚至被薛慕陽兄妹厭惡的悲痛都忘記了。

“老師……你到底在說什麽……”她呆呆說,“你說的是不是一個和我媽同名的人?”

在她記憶裏,酈一冰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冰場,從來沒有滑過冰,甚至可以說對滑冰深惡痛絕。怎麽可能曾經是世界冠軍?

“是,與不是,”酈一冰蒼白的臉終於有了一些別的色彩,額頭上泛出一些烏青,冷笑,“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宗華被噎得一滯,著名的毒舌遇見了對手。

酈一冰拉住酈籽,轉身繼續走,她一走起來,右腿就僵硬得無力氣似的,努力控製著,還是一坡。而酈籽一身賽服,還穿著冰鞋,走得更詭異。

一路上沒有說話,酈一冰拖著酈籽去了她訂好的酒店。

母女相對沉默,大眼瞪小眼。

當然是酈籽低頭。

酈一冰終於沒有說話,她看起來還在盛怒中。酈籽了解她,她的脾氣一向比較冷靜,不常發火,總是冷淡的。可是真要生氣了,真的很可怕。這個樣子,顯然是在醞釀風暴了。

酈籽心中膽寒,又理虧,一動不敢動站著,像等待裁判的犯人。趁酈一冰去衛生間,才趕緊給喬振發求救消息。

上麵是喬振發的好幾條消息,知道她今天比賽,為她鼓勁兒,後麵是問她戰果如何。

“媽媽今天來了,在賽場上,我剛拿了500米冠軍的時候……”

那邊喬振一時沒有回複,不知道是震驚得沒有反應過來,還是沒有看見。

過了會兒,才像是反應過來——“你聽話,先認錯,順著她,別起爭執!”

“我下課馬上趕去!”

酈籽心裏頓時暖暖的,安寧了些,喬叔叔語氣看起來很焦急很擔心啊!難道以為媽媽會打她嗎?

他是最了解媽媽的,看來真的很嚴重,酈籽不由得一顫。

“哢”一聲,衛生間門打開,酈籽立即從**彈跳起來。

“要吃什麽?”

酈籽驚訝過了頭,有些破音:“啊?”

“叫外賣還是下去吃?”酈一冰神色竟平靜下來,剛剛醞釀的狂風暴雨無疾而終。這讓酈籽愈加忐忑了,不該忽然變得和風細雨啊?

“算了,點外賣。你去洗洗。”酈一冰拿起包,“我出去給你買套換洗衣服。”

酈籽驚住了:“……喔!”

走到門口,酈一冰又回身:“洗澡時候小心點,不要碰到傷口。”

門關上了,酈籽還是有點不可置信,她低頭看自己,紅白相間的賽服,胸前白色的衣服已經被血染紅了。

“嗷——”比賽的時候就掙破了,可是這時候才感覺到疼。

酈一冰買了一套偏女性化的休閑裝,一雙白色運動鞋,還買了雲南白藥。

酈籽換了衣服,雖然碼號是合適的,可是很是別扭,拉拉繡花裝飾的白色毛衣,和褲腳同樣加了修飾的牛仔褲,酈籽也沒敢說不想穿。

在此之前,酈一冰給她的傷口清理消毒,又抹了藥膏,用紗布細細貼好。

酈籽低頭看著臉色一如往常蒼白的酈一冰,眼睛一紅,不是不愧疚的,示弱撒嬌:“媽……”

酈一冰被她抱住,身子一僵,過了會兒,用手拍拍她的頭,推開她:“傷口又要流血了。”

目光又落在她稍微長長一點,毫無發型可言的頭上,淡淡說:“以後不要亂剪頭發,女孩子就要有個女孩子的樣子。”

在記憶中,酈一冰從來沒有管過她的穿著發型,不知道為什麽改變了主意。

母女默默吃完了飯。

酈一冰臉色疲憊,準備午睡了。雖然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五十。

酈籽側身躺在**,終於問:“媽,你以前真的是速滑運動員嗎?”

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拿了很多獎牌?很多冠軍?世界冠軍是哪一年……”

“睡覺!明天早上,跟我去辦手續。”

什麽?!辦手續……酈籽瞪大眼睛,這和風細雨的關懷和若無其事的相處,她以為酈一冰已經改變主意了。

“媽——”

“閉嘴。這事沒得商量。”酈一冰的聲音充滿著疲憊和堅定。

酈籽也很累,身體和心都提不起精神,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再爭論。

埋在被窩裏,看手機。

胡曉、盧麗莎、李佳、丁丁等人都發來慰問和擔憂。

路今白隻有一句:“今天很棒。萬事都不用怕。”

心裏一暖,他總是給人力量。

現在,他們應該在繼續比賽。

原來位置靠前的,昨日還在頻繁聯係的“小雨”和“慕陽”卻黯然落在後麵,一如人去樓空。

酈籽摸著還在發痛的臉頰,心,也疼起來。

很多時候,貪婪是會蒙蔽人的心智的,也讓人變得可笑,可惡,可憐。

這一刻,痛起來,智商才上線。酈籽無比清醒地明白,之前自己是如何的為所欲為,如何的荒唐可笑。

就為了能和那雲端月靠近,竟然會想到將錯就錯,假裝男生。在薛慕雨流露出對她的感情的時候,還不醒悟!現在想來,薛慕雨打她一巴掌,算是輕的了。

她這樣的變態,薛慕陽,是再也不會看一眼了吧。

驀然想到在賽場,薛慕陽那冰冷一眼,酈籽再次顫了顫。

那一刻,他驀然遠去。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怎麽解釋?有什麽借口?齷蹉的借口怎麽說得出口?

酈籽打了字又刪掉。半個小時後,終於隻有三個字。

“對不起。”

電話那端絲毫沒有回複的意思。

酈籽眼睛濕潤了,緊繃的神經,勞累的身體,都在叫囂著,她慢慢閉上眼睛。

喬振趕來,已經是晚上八點。

那時酈一冰正在打電話,對單位解釋自己出差中遇到一點麻煩,耽誤一天再回去。

說話的瞬間,看見被酈籽放進房間的喬振,並沒有任何表示。

等掛了電話,喬振看著她說:“一冰……”

酈一冰沒有看他,她在換鞋。

酈籽察言觀色,忙說:“喬叔叔正好來開會,都好巧哈哈。好餓啊,咱們出去吃飯吧!”

飯桌上,誰都沒有提酈籽的事。

一頓飯吃得表麵風平浪靜。可是誰都知道,風浪隻是被短暫地壓製罷了。

有了喬振做靠山,酈籽也敢心猿意馬,偷偷看手機,在群中看見下午速滑隊戰績頗豐,“冰上女王”和“速滑小隊”群裏,一片恭喜聲。恭喜路今白1000米、500米冠軍,丁丁1500米季軍,酈籽500米冠軍,盧麗莎1000米冠軍,500米季軍,男子接力賽冠軍,女子接力賽季軍……

心裏是雀躍高興的,之前的悲傷愧疚減輕了一點。

飯後,喬振說:“栗子你先回酒店。”

酈籽如蒙大赦,擔心地看了一眼喬振,後者對她微笑,給了一個“不用擔心”的表情。

怎麽可能不擔心,眼下酈一冰隱忍不發,酈籽隱隱覺得,喬振會是最後背黑鍋的。

抱歉了喬叔叔,等媽媽消了氣。我……再幫你!

下午的時候,下了一場雨。空氣裏濕漉漉的,這場雨使得上海的溫度驟降,即使穿了風衣外套,還是寒涼逼人。

喬振看看酈一冰,脫下風衣,要給她披上。

“小喬——”她抬手製止他。

喬振愣住,這是他年少時相互取鬧的小名,她不曾這樣叫他,也已經快二十年了。

“去喝杯咖啡吧!”她指指街頭的一家店。

坐在卡座裏,頓時暖和起來。

“我很抱歉,”喬振看著酈一冰,眼中克製的擔憂濃重了幾分,低聲說,“一冰。”

酈一冰垂目攪著咖啡,沒有表情,也不看他。

所以他和酈籽一樣,不會明白他如此著急火燎地趕來,並非為酈籽擔憂。她是酈籽的母親,又能怎麽傷害自己的孩子?他憂慮的,從來隻有她而已。

或許連酈一冰自己都不會明白,他比她自己都明白,現在她心裏的難過。而那難過一半的功勞是他造成的。

“我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幫著栗子胡鬧。”喬振心裏越發沉下去,“我是這樣想的,孩子長大了,總有我們無法管的一天。你也總得走出……”

“小喬,咱們認識也有三十年了吧?”酈一冰抬頭,打斷他。

他微微一愣,笑了:“是啊,整整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前,我們在中學的體育館相見。那一年,我們同時被選拔為少年組速滑運動——”

他驚覺提到了“速滑”二字,她的忌諱,打住了話頭。

酈一冰卻沒有什麽不適的表現,反而接過話頭:“之後我們跟著同一個教練,一起訓練,一起比賽,一起上學,是最好的朋友。”

“三年後,你直接進了國家隊,而我去了省隊。”他陷入往事中,歲月飛逝,已是半生不再,“我們仍頻繁聯係,開始一周一封信,後來一個月一封,然後電話取代了書信。我有一堆的IC卡。你在國家隊進步越發飛速,大賽中,一次比一次厲害,簡直是所向披靡,而我仍然原地不動,我們聯係漸少,甚至斷了聯係……”

“後來我退役,你也退役。”酈一冰打斷他,“機遇輾轉,又遇見了。”

他笑得有幾分當年的風流不羈:“緣分使然,緣分使然!”

“然後,這十九年,你一直幫我。讀書,就業,就連帶孩子,也仰仗你。這些年,你比親人還親,所有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怎麽突然說這些,又不是什麽大事,我……”喬振開始覺得心慌。

“小喬。”她抬眸看他,蒼白疲憊的臉上,清冷淩厲的眼睛一片冷肅的沉寂,“夠了。”

“一冰……”他臉色有些白,“這次是我錯了,你想……”

“這些都夠了。”酈一冰打斷他,冷靜的,一字一句,“已經夠了。從此以後,你再不要參與我的人生。人與人之間,是需要一根紐帶維係的,那根紐帶喝人心血吸人精氣,耗盡人的生命。我們之間,到此為止。”

她用纖細的手指在桌麵和兩杯咖啡之間,決然一劃。

楚河漢界,一目了然。

“一冰……”喬振徹底慌了,“你不要這樣,我知道錯了還不行嗎!”

“你沒有什麽錯,”酈一冰像是累了,聲音低下來,“是我的錯。沒有任何人,理所當然消耗別人的生命。”

“哪能就上升到生命這樣嚴重……咱現在不說了,回去好好休息。先想清楚栗子的事……”

“抱歉。我是認真的。”酈一冰抬眸看他,“喬振,不要讓彼此難堪。”

她曾經的明眸皓齒,冰上的王者之氣,如今被消磨得隻剩涼涼的平靜,嬌弱的蒼白。可是那雙眸子,殺伐果斷,從未逝去。

喬振手指一顫,沉默了。

以他對酈一冰的了解,她說認真,就是認真,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他怔怔地、死死盯著她,眼睛紅了。

她也回視他,冷靜、篤定地。

他伸手扯了扯,領帶半開,輕聲,但是狠狠說:“酈一冰,你不過仗著我愛你。你就是塊千年寒冰,也該被捂化了!”

他一向沒有什麽脾氣,有時嬉皮笑臉,在她麵前更是幾乎沒有尊嚴的,像個橡皮泥。

這是第一次,他這樣的口氣和表情。

歲月沉澱了年少時的不羈和單純,一雙飛揚的眼睛經過時光侵襲,變得深邃包容,更有魅力。現在那深海中洶湧著憤怒的哀傷。

“對不起。”酈一冰似乎冷笑了一聲,說出的話更冷,“我是你永遠都無法捂熱的那塊冰。”

窗外的夜,又下起了雨。

愛情這場戰役中,從來不以付出定勝負,愛的一方總是輸得一敗塗地。

酈籽一覺醒來,發現酈一冰坐在沙發上,怔怔望著窗外。

背影看起來單薄極了。

聽見她起身的聲音,也沒有回頭,淡淡說:“趕快洗漱,吃了飯,走吧。”

“不是吧——”喬叔叔出麵也沒效果?怪不得昨夜酈一冰回來後,她發微信給喬振,問談判結果如何,至今沒有音信。

也不知道去哪裏了?難道是被嚇跑了?

速滑部。

宗華正在辦公室等著。

“坐。”他看了看垂頭喪氣的酈籽,“想好了?”

酈一冰答:“麻煩了。”

“我速滑部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宗華忽然冷笑一聲,“就算我肯放,可是經濟與管理係,會再要她嗎?”

酈籽在心裏暗暗叫了聲:“我師霸氣!”

“家長不知情,教練連同冒牌家長挖學生,這種說法夠嗎?”酈一冰毫不示弱,“對方肯不肯要,這個就不勞宗老師操心了。”

酈籽腹誹:算你狠……

果然宗華低笑:“行。你是她媽,有權利專製,對嗎酈籽?”

酈籽覺得被嘲笑的同時,似乎他的目光裏還有鼓勵和期盼。

“不對。”酈籽忽然有了勇氣,硬邦邦說,“現在是什麽時代了,還家長專製包辦!”

“這可是年滿18周歲的成年人才可以這樣說的,你滿了嗎?”宗華繼續誘導。

“當然,虛歲都十九了!”酈籽轉頭看酈一冰,“對不起,媽媽,我不想轉專業。”

酈一冰目光冷寂下來:“你說的不算。”

“你!”酈籽臉憋紅,被逼急了,“你說了也不算!”

“我說了比你算。”

母女兩個怒對視著,敗下陣的酈籽被激發出不顧一切的野氣,豁出去了:“不給你爭論!不如我們比一場吧!”

“嘩——”門外偷聽的吃瓜群眾嘩然。

隻聽酈籽慷鏘有力接著說:“你是世界冠軍,我不過一個小杆。我們用行動說話吧,去冰上比一場,隻要你贏過我。一切都聽你的,我再無二話!”

酈一冰的臉越發白了,幾乎透明。她的眼睛卻黑得發亮,預示著暴風雨的來臨,死死盯著酈籽。

“這樣好。”宗華一拍桌子,起身,“太期待了,這樣誰都沒話可說。我來做裁判。”

他往辦公室外走:“小高,給我這個老朋友準備一雙36碼的冰鞋!”

酈籽也跟著走到門口,回身叫:“媽,來吧!”

陽光照到酈籽的身上,她絨絨的短發上,是清晨的顏色。

立在光找不到的地方,酈一冰抿唇不語。

“你們都跑什麽啊?”剛進體育館的李佳吃驚地抓住丁丁。

“不得了了!有一場大戲!”丁丁說,“栗子要和她的冠軍媽媽比賽,輸了就離開速滑隊!”

一角,薛慕陽兄妹看向熱鬧的人群。

人群自動散開,穿著肩頭繡著藍色花朵的白毛衫的酈籽,麵無表情走進速滑館。她的身後,是一襲卡其長風衣的酈一冰。

酈籽在冰上等了很久,久到她以為酈一冰已經離去了,才看見酈一冰穿著冰鞋慢慢走了過來。她沒有換服裝,隻脫了風衣,穿著線衫和緊身休閑褲。

站到賽道上,酈籽看向一動不動的酈一冰,有一瞬間,她有種酈一冰就要哭了的感覺。可是不可能的,酈一冰從來對眼淚絕緣,除了曾經為了阻止自己滑冰。

“講道理,栗子這樣做,有點不厚道……”丁丁小聲說,“就算撇開不孝這個選項,仍然是不對的。”

“是啊,她媽媽多少年沒上冰了,而且腿好像也不大得力?”盧麗莎接話。

“她有什麽辦法?隻能孤注一擲,逼她媽媽答應。”路今白瞪了他們一眼。

場上人越聚越多,卻漸漸安靜下來。

宗華沉聲提醒:“請準備。”

酈籽坐了個靜蹲的姿勢,側頭看酈一冰,她一貫的麵無表情,盯著冰麵。

“媽……”她心軟了。

回答的是酈一冰準確利落的靜蹲。

酈籽眼睛瞪大,瞬間被激起勇氣。

槍響。

大家一振,看到酈籽愣了半秒,向前蹬冰,衝了出去。

隻是,煙灰色毛衫的酈一冰,仍然保持著靜蹲的姿勢,定定看著酈籽飛馳的身影,一張臉,詭異地似乎有了一絲血色。

酈籽奮力滑了大半圈,她狠狠一愣,驀然慢下來,慣性往前滑,然後站定。

這勝負,怎麽定?

宗華不說話。他在等。

“她媽媽這的意思,應該就是同意酈籽留下了吧?”李佳伸頭低聲問路今白。

路今白皺著眉,搖搖頭。

一片死寂。

仿佛要將人逼瘋。

酈一冰看著酈籽,眼睛裏似乎也有了顏色,她的身子在不由自主的顫抖,於是聲音也是發顫的:“我不會同意。”

酈籽有些崩潰:“你自己不是速滑冠軍嗎?為什麽要管我?你憑什麽決定我的人生?”

如果她能再冷靜一點,或者就能發現她媽媽看似冷酷的臉上,目光也是崩潰的。可是她沒有看見,所以隻聽見酈一冰似乎發怒到發顫、幾乎歇斯底裏的聲音:“如果你執意這樣。以後,你,你的一切,你是上天,是入海,我都不會再管。”

酈籽震驚,眼睛紅了,不可置信:“媽,你的意思,是不要我了嗎?”

“我沒有這麽不聽話的孩子!”酈一冰忽然大叫了一聲,徹底崩潰。

“啊……這……”吃瓜群眾麵麵相覷,不知所措。僵到這個程度,怎麽辦?

所有目光都集中場上對峙的一對母女身上。

薛慕雨紅腫的眼睛眯了眯,她無意識握緊了拳頭,朝哥哥看去。薛慕陽沒有任何表情,一雙風輕雲淡的眼睛,隻映出一個倔強的影子。

“我不是一個機器人,我有心的!”酈籽與媽媽對峙了片刻,哽咽後退,“我有自己想要走的路,想要爬的山,你無法阻擋!”

寂靜無聲的冰場,她雖然哭著,聲音變得很低,可是擲地有聲,響在整個滑冰場,震在每個人心裏。

“你無法阻擋我,哪怕你不要我!”

酈籽蹲在衛生間,捂著嘴哭。

剛剛,她做了選擇。淚眼中,酈一冰仿佛是笑了,也不知道是笑什麽,然後她轉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冰場。

從進來到出去,自始至終,她都是走,沒有滑過,雖然穿著冰鞋,走在冰上。

她的背影,孤絕,仿佛又矮了幾分。

“媽媽,我不想逼你……”她死死捂住嘴,淚如雨下,“可是,你也別逼我。”

可是,那個隻身將她帶到大,兩個人相依為命的媽媽,就此決裂。

路今白靠在衛生間門外的牆上。

很久後,酈籽出來,看見他,輕輕叫了聲:“路師兄。”

他伸手揉揉她的頭發,挑眉:“不錯嘛!才穿了件女性向的衣服,就學會女生那套哭唧唧了?”

“你別老是**我的頭發,”酈籽惱羞成怒,瞪著紅腫的眼睛,打開他的手。

路今白一把攏住她的肩膀,威脅地壓在她肩膀,朝前走:“敢埋怨我剪你頭發?來,我們聊聊!”

“哥,”體育館外,風吹得衣發簌簌而動,薛慕雨困惑極了,“你說這世上,怎麽會有那樣的人……”

她試著笑了笑:“那樣可惡,又那樣讓人服氣。”

薛慕陽也低頭一笑:“有什麽奇怪。”

薛慕雨別了他一眼,昨天,她衝出去,越想越氣,越哭越凶。他就靜靜抱著她,最後,她哭夠了,說:“怎麽有那樣壞那樣變態的人?假裝男生欺騙戲耍我,還表現得憨厚老實!”

他也是這樣回答:“有什麽奇怪。這世上,隻有你想不到,沒有遇不到的人啊!”

薛慕雨記得那時他的聲音很輕,但是又不同於以往的溫和的輕,像是失重了。

她想,那個壞家夥不但騙了自己,也騙得哥哥團團轉呢。

他應該和自己,一樣憤怒,一樣難過。恨不得手撕了那個變態!

可是,剛剛,酈籽——現在,他們當然知道了她的真名,那樣孤勇地與她媽媽對抗,那樣擲地有聲的說:“我有自己想要走的路,想要爬的山,你無法阻擋!”

那樣輕那樣低的聲音,她聽了,竟然覺得,一如在500米的速滑賽場上,燃爆了。

“可是,我絕不原諒她!”她仍然倔強發誓。

“走吧。媽媽在等著了。”薛慕陽不置可否,招呼了聲,率先向前走去。

“剛下飛機,就看到比賽的消息。恭喜你們!”

“恭喜哥哥就行了。”薛慕雨擺個鬼臉。

“你們都很棒!”嶽西笑眯眯打量兩個月不見的一雙女兒,將地上堆滿的購物袋分別遞給他們。

“謝謝媽媽。”薛慕陽接過來。

薛慕雨看了眼比哥哥更多的禮物,毫無誠意也道了聲謝。總是這樣,為了掩飾對哥哥的偏愛,為了表現同樣喜好她,禮物總是她的多一個。欲蓋彌彰!

“後天就周末了,幹嘛急著送過來……”她嘀咕,“還得拿回家。”

“你們經常周末加班訓練,我怕到時又不回去。”嶽西也不生氣,“離家幾公裏,你們都能一個月不回家!”

“這次去國外,好玩?”三好兒子貼心問。

“就那樣,”嶽西歎了聲,“沒有你們的地方,能有多好!要不是工作,我早回來了,想死你們了!”

想你的乖兒子吧……薛慕雨擺弄著禮物之一——一個施華洛的頭飾。

菜端上來了,嶽西招呼女兒吃。

“說起來,我這次過來,還有一個事想跟你們商量。”保養得好,氣質又佳,四十多歲的嶽西還像是三十來歲,跟女兒走在一起,回頭率更高。薛慕陽就完全承襲了她的美貌,而薛慕雨麽,當然是像爸爸了。

“什麽事啊?”薛慕陽停下筷子。

“就是暑假跟你們談的,我在美國,給你們找了學校。”嶽西依然笑得優雅得體,“你們考慮得怎麽樣了?趁著我還沒有銷假,幫你們把手續辦了吧!”

“啪!”薛慕雨把餐具重重擱在桌子上,“我不會出國的。”

“不出國也行——”嶽西遷就地拉長聲音,“選擇個前景好的專業念一樣。”

“我不會放棄。”她斬釘截鐵說,“當初要我們練速滑的是你,不要練的還是你。你也想當個專製的家長!”

“什麽專製,還也?”嶽西轉眸看她,“怎麽,還執念呢?你們也都明白,運動員是吃青春飯的,辛苦不說,職業生涯就那黃金幾年。等這大好芳華過去,退役了,就一無所有。特別是陽陽,身為男生,要多為將來考慮考慮。”

薛慕陽喝茶的動作一頓。

“陽陽,上個月咱們在電話裏探討過這個問題。”嶽西撿容易攻克的對象,曉之以理,“你是讚同我的,說會好好考慮?”

薛慕雨皺眉看哥哥,這個聽話乖乖男不會真的打算換專業吧?從大一下期,爸媽開始籌謀著說這事時,他的態度一直不置可否。

薛慕陽微微點頭:“是,我在認真考慮。”

“不會吧薛慕陽?”薛慕雨橫眉冷目,“你剛拿了區冠軍,馬上就要進省隊,參加全運會。你是不是男人,有沒有自己的主意?”

“小雨,怎麽對哥哥說話呢!”嶽西黑了臉。

薛慕雨皺眉:“我說的不對嗎?”

“你說得當然不對。你哥哥正因為有自己的主意,想得遠,才會考慮。”

薛慕雨懶得跟她爭論,但是也知道薛慕陽一直對此事態度不明。

他總是這樣,仿佛什麽事都能做的很好,也努力去做。可是並不執念,非得做一件事。

她有些緊張,盯著薛慕陽:“你倒是說話啊!”

“這麽多年的努力,其間艱苦媽媽都知道,”薛慕陽放下杯子,“就像小雨說的,爬山都到了一半,總要在山頂看看日出嘛。”

“陽陽——”

“媽媽就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到明年春天的世錦賽。總要往世界級比賽努力一把,才不辜負十來年的付出。”

嶽西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至於到了山頂,是陰天晴天,能否看到日出,也不重要了。”薛慕陽微笑,多了幾分少年的純真,“媽媽你說是不是?”

薛慕雨意外地看著薛慕陽,眼睛亮晶晶的,挑眉。又讚許地擠眼。

發生了什麽,這個萬年乖乖男,居然會有這樣的覺悟!

接到喬振電話,酈籽眼睛又紅了。

兩人坐在學校一排樹下的木凳上。

“喬叔叔你喝酒了?”酈籽有點吃驚。

喬振衣服有些皺,眼睛還算清醒,笑:“這都被你聞出來,不愧是屬狗的!”

酈籽湊近了盯著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這麽頹喪,不像永遠熱愛生活熱愛黨的你啊?”

“人總是會累的嘛,偶爾喪一下都要被你懟,不給你玩了!”作勢欲走。

“喬叔叔,對不起。”酈籽說,“我又連累你了。我媽媽又生你氣了吧?”

“瞎說。她沒生氣。”喬振幾分醉意的笑,有些雅痞。

“不過栗子啊,你的事情,終究誰也管不了。”他散漫地指了指旁邊一棵樹,“就像它,長不長高,歪著長,斜著長,還是筆直長,都是它的自由。”

酈籽點頭:“我知道。喬叔叔,我跟我媽決裂了。從此,我自由了。”

他愣了愣,皺眉:“酈籽,這不是最好的選擇。”

“我沒辦法。”

“你能想到,她會多傷心嗎?”

“她傷心不還有你嘛……”酈籽低頭踢著石子。

喬振神色一沉,又低笑了笑。

“以後你就要靠自己活命了。”喬振拍拍她的肩,“能活下去嗎?”

“當然,我是打不死的小強!”揮拳。

“好。”他後退,“看好你。加油栗子。以後你就長大了,我,也不會管你了。”

“嗯!”她使勁點頭。

“再見栗子。”喬振後退了幾步,眼睛似乎更迷離了,被酒精催出晶亮的明光來,倒好像是眼淚似的。

“好像……”酈籽嘟著嘴,狠狠踢飛一粒石頭,“每個人都不要我了!”

哼,就知道討好媽媽。媽媽不要她了,所以他也不敢管自己了。

見色忘友,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