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兔

(一)

中州之地有一處叫做永黢的小鎮,卻是一個納稅大鎮。

永嘉四年,皇帝深覺奇怪。於是,特派侍郎官下鄉巡視,預備收集經驗意在全國發揚。

早朝之時,最為嚴肅的侍郎官慕容嵯峨被選上擔此重任。慕容嵯峨一臉正氣,眉骨高聳,黑溜溜的眼珠迸發出炯炯有神的光芒,一張方臉棱角分明,走在陰暗的回廊下也顯得精神抖擻。

內侍華安將他送出來時,調笑道:“大人此去,可是萬眾矚目。可不僅是皇帝期盼著,就連貴人們也一直看顧著。”

“華內侍何意?”

華安一瞧已到了門口,躬身拜別,臉上掛著不經意的笑容。“大人好走。”

慕容嵯峨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嗤之以鼻。對於這類婦人之見,他向來不做多想。除了一人,他剛一換下衣袍——

一個頭綰圓髻、身著香色長衫、手持團扇的圓臉美婦便姍姍而來,迅速將室內的丫鬟屏退。穩重的步伐一下變得匆忙而來,又對隨行的婢女雲香吩咐道:“雲香,快去守著門戶。”

慕容嵯峨剛解下外衫,回頭苦笑道:“夫人,又要如何?”

夫人劉氏徑直坐到床榻上,頓了頓,自顧自倒好一杯清茶。她星眸一亮,歎服道:“這茶到底是好聞。”

“可不是麽。”他將衣衫放到衣箱之上,雷打不動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看向妻子。“這畢竟是夫人故鄉的極品禦茶——金雀茶。”

“虧老爺還記得。”

“還有一件事我也不會忘。夫人,嶽父六十大壽將至。夫人可先行回家。”

“老爺,我可是聽說你也要回鄉。不若順路?”

“不可。我是公務在身,怎能如此疲遝。”慕容嵯峨堅決地拒絕道。

“瞧你,真是迂。怕也隻有我能忍受你了。”劉氏見丈夫如此,便不再強求。

慕容嵯峨俯下身子,對著妻子一鞠:“多謝夫人體諒。”

“罷了。老爺也先歇息吧。”劉氏盈盈一笑,退出屋子。

(二)

一輛樸素的馬車行走在官道之上,它將從帝都所在的嵊州朝著邊疆小地永黢出發。滿嘴絡腮的馬夫駕著棕紅馬,籲籲呼喊。馬車後跟著兩個騎馬的青衫青年,二人身著尋常裝束,騎在一黑一白兩匹雄馬之上,慢悠悠地跟隨著。他們的眼睛卻時刻抬起,回眼看著四處的風吹草動。一雙眼睛四處打探,時刻也不停歇。

吱吱呀呀的車輪聲過了二日之後,一列軒昂的騎兵也出現在相同的官道之上。驃騎將軍賁龍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甩著馬鞭,馬嘶和吼叫聲交織在四周。士兵隨行在側,好不威武。

慕容嵯峨騎了一匹最為溫馴的白色旋花馬,但極為不適,遠遠落後了一程。隻因他一介文官,筋骨散漫,麵容清臒,騎馬射箭自然不是他的強項。

賁龍笑著,看著比自己官階高出幾級的侍郎大人。“帝都的福瑞已經遠去,大人還是回車去吧,不必強行。”

慕容嵯峨歎了一口氣,腆著臉,回到了車中。

一下午未露麵。

直到,夕陽時分到了一處客棧。

四野荒蕪,夜色迷離,幾隻南雀在遠處的翹蕭林裏發出嘈雜的叫聲。

車隊歇息一番。

一間酒旗招展的鄉野客棧立在眼前,開店的老翁立在屋簷下。

慕容嵯峨上前問道:“老人家,今夜就在你這裏住店。屋子可還齊全?”

“全乎著呢。官爺駕臨寒舍,這是小店的榮幸。大人和各位兵爺快請樓上請。”老翁滿臉堆滿了質樸的笑意,喜上眉梢道。

一麵衝旁邊的一個身著牙色圍裙、上紅下綠的美麗女孩招呼著:“春桃,還不快去給貴客倒茶。”

“好咧,爺爺。”坐在門外擇菜的春桃立馬利落地起身,輕輕拍下裙裾上的青菜,跑到桌邊倒起茶。

幾人用過茶水,便回房休息,等待著晚餐。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餐,慕容嵯峨先前就著春桃送來的幾個燒餅墊著肚子,此刻早已饑饉滿懷。雖說旅途勞頓,但男子到底更精神充沛些。

老翁在堂屋裏擺開宴席,請各位貴賓入座。大大小小二十幾人擠了滿滿一地。正在此時,屋外突然來了一個少年。

賁龍耳朵聽得分明,大叫道:“屋外有人!”

兩個士兵立馬衝了出去,將一個少年提小雞仔似的提溜了進來。

“大人,正是這人在外邊鬼鬼祟祟!”

慕容嵯峨盯著那膚色暗黃卻眉清目秀的小臉少年,心中不解。

忽然一個顫巍巍的人衝到他的麵前,一個不穩差一點摔在地上。慕容嵯峨立馬扶住他,卻見一張顫巍巍的嘴唇在滿是皺紋的核桃臉上唇焦口燥地呼喊著。“大人,這都是一場誤會。”

少爺口中呼喊道:“爺爺,爺爺,救我。”

賁龍再四檢查,才將那孩子放了。

“春山,還不快謝謝將軍和慕容大人。”

少年悸動著,道了歉,急忙又朝著屋外跑去。

老翁吼住他:“你這孩子一天正事不幹,隻知道出去瞎玩!”

“爺爺,我是出去撿兔子。”虎頭虎腦的少年摸頭一笑。

“那快去吧。”老翁眼睛一轉,神色安寧了片刻。

(三)

慕容嵯峨正吃著鄉野菜品,雖然不及家中的考究,到底是餓神降臨,便是野菜,此刻也看做了龍筋鳳髓,自是覺得滿心歡喜。四處的兵士更不用說,隻要有酒,隻要有肉,便將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

正酒過三巡,老翁突然盈盈一笑,走出門廊,對著慕容恭敬道:“大人,一路風塵仆仆,既然算是同鄉。老朽也盡盡地主之誼。”

慕容一笑:“大夥兒可有口福了,老丈這是要請諸位品嚐山野珍饈了。”

“春桃快端上來。”老翁衝著門簾內招呼。

換了一身明麗衣衫的春桃走了出來,她的耳邊簪著一朵綠芍藥,顯得更為婀娜。她手中端著一個精致的食器,徑直走向桌子。

賁龍哼出一口氣,笑道:“不就是兔肉而已。”

一個稚嫩的嗓音從一邊傳出來:“貴人有所不知。這是極難捕捉到的雪兔。不曾想,今日我竟然撿到了一隻。”說話的正是換了一身竹青短褐、頭綰皂巾的春山。

虎賁還有話言,卻被慕容製止道:“承蒙老丈好意,我等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是夜,月明星稀。眾人安眠。

翌日,一隊人早早地便出了客棧,朝著不足三十裏的小城走去。

一到府衙門口,忽然遇見一位美婦上前阻擋。慕容麵上一喜,正欲走上前去,卻感覺肚腹之中肝腸寸斷。一種類似於有一隻土撥鼠在他肚子裏打洞一般的痛楚,令他頃刻間癱倒在地。他的模樣就跟用了蒙汗藥放倒的牲畜一般,耷拉著腦袋,癱軟如泥。

劉氏驚叫著,幾乎是聞聲而起——身邊咚咚嗆嗆一陣重物落地的聲響。她驚叫著回頭一看,四周一片狼藉,士兵們齊刷刷跌倒在地上。

“來人啊,快來人啊。”劉氏扶著昏迷的丈夫,焦急地呼喊求助。

“嫂夫人這是瞎叫喚做什麽?”

一個巨大的身影擋住了她眼前的光線。劉氏抬眼一瞧,露出賁龍居高臨下的臉孔。賁龍粗莽的紫紅臉上如酒醉一般滲出大大小小的斑駁痕跡。

頃刻間他哆嗦著,眼睛使勁上翻,醉鬼一般轟隆一聲摔倒在地。

(四)

劉氏呼喊著,同幾個侍女以及當地的一幹官吏將眾人安置妥當。

“淩縣丞,還有勞你請上一位可靠的大夫前來診治。”劉氏紅著眼睛,哀求道。

一身黛藍官袍的淩縣丞應承下,派了最得力的侍衛出去尋找。

侍衛一出去,忽然鬧起了肚子,疼痛之下,去了趟茅房。正從三尺巷一出來,隻見一樹梨花下立著一個一身荼白的老翁,白眉長髯,長臉細腰,白淨皮麵。昂藏六尺,腰間別著個桃心酒壺,左手支著一根長竹竿,上懸著竹青“懸壺濟世”長錦幡,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

侍衛一瞧,詫異一下消散開來,化為一抹笑意。

“老丈,快請隨我一道去救人吧。”侍衛拉著老翁便徑直入了衙內。

劉氏道過謝,便恭敬地立在一邊,由著老翁望聞問切。老翁麵有難色,也隻得細心傾聽——礙於病人已經昏迷,隻是夢囈一般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叫喊。

老翁凝眉以待,片刻後,即刻起身。

劉氏疾步上前,問道:“大夫,我家老爺如何了?”

“我力有不逮,恕我難言。無法醫治。”

老翁說完,甩袖即走。

劉氏一慌,上前一把抓住老翁的衣角,懇請道:“還請大夫極力救治,妾身一定會好生酬謝。”

老翁扯了幾下衣衫,見劉氏鐵定了心拽著衣角,無可奈何道:“夫人,實話跟你說吧。老爺是中了蠱毒,已經是藥石無靈了。”

“就算不能救治,也能緩解吧。還請大夫開些藥物頂住。”

老翁無奈地點點頭,拉了拉快要墜地的衣襟,隻得開了藥,遞給她。囑托了一陣,其間又去請了幾位郎中前來出診。不曾想竟然口風一致,這倒是令劉氏頃刻間方寸大亂了。

幸虧,淩縣丞多了一個心眼,派人跟著老翁。

其間,劉氏又去拜訪了老翁一次。好好的官太太粗麻簪纓,別提多麽淒楚。

老翁見她心地純善,便提點道:“夫人,自天地化生,巫醫便存。巫醫本為一體,而後才分了家。我有一位師兄,興許他會知道個中關竅。”

“多謝大夫。”劉氏喜出望外。

“大夫尊姓?”

“叫我雲翁即可。”

劉氏獲悉了隱者居所,便拜訪著去到了那所謂的翁木山。

卻見遍地土色金黃,如同黃金滿地。沿著山路一直嫋嫋前行,卻見一處街市軒昂。

劉氏停步,立在那裏細細查看。不久,才朝著一座極為矮小的屋舍走去,她撥了撥門環。

門上的桃符已經呈現出褪色的雨痕。

不久,裏麵有人開了門。

一陣灰塵嗆得劉氏使勁咳嗽。就在她幾乎打定注意以為眼前儼然是一個廢墟的時候,裏麵卻走出來一個佝僂瘦弱、一頭長發的黑麵老翁。

“先生,可是圖魂大師?”

黑麵老翁一聽,不由得一瞪,看的劉氏發虛。片刻,一笑。“多少年了,居然還會有人記得那舊時的名號。”

“想必必是故人引薦而來。”

“你可看見了沿途的風景?”老者幽幽道。

“看見了。先生快請隨我走一遭。我家老爺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劉氏有些驚慌淒然。

“你看,沿途的風景是如何的!你去打開門看看。”老者卻像沒聽見似的,仍舊自顧自說著。

劉氏不明,見老者目光如炬,無奈之下便去開了門。卻一驚,看見先前還寂寥無人的街巷一下子人滿為患。

隻是,每人手中捧著一隻毛色雪白、眼睛灰白的兔子。

“他們這是在做什麽?”

“與你一樣,治病而來。”

“手中的兔子又是何意,而且這與當地的兔子卻是極不相同。治病!何病?如此之多的患者!”

“夫人,容我慢慢道來。”

“的確是病,而且還是病入膏肓之病。”圖魂淡然道,“對於財富的渴求超過一切。所有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惜屠滅異族。那懷中的生靈便是雪兔。沿著門外這條道路一直朝山頂走,可看見一座金光璀璨的宮殿。那裏有一切問題的根源。夫人,回去吧。”

劉氏扭眼看去,卻見人群轉山圍成層層疊疊的龍形隊伍。山頂金光璀璨,在灰蒙蒙的世界裏猶如一線光芒,而她的目光卻一直注視著那些人手中所捧的弱小生命。鮮血順著眼前一直滴落在山路上,而那些茫然的人物儼然如朝聖者一般虔誠地走著,走著……

“大師!”

“我家老爺還指望著你前去救治呢?”劉氏一回眸,卻見屋內早已無人。不禁衝進屋內,撥開門簾,灰暗的屋內一個人影都沒有。就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空中落下一句話——“夫人,回去吧。佛像後麵有一個泥丸,拿去兌水給老爺服下。便可緩解。”

“難道不能根治?”她握住藥丸,急切道。

“要的根治,務必登頂翁木山。”

(五)

劉氏風塵仆仆地趕回縣丞府邸。按著方子,如此救治。片刻,慕容嵯峨猛然睜眼,如鯁在喉,咳嗽了一聲,便吐出一塊純金的兔頭。

“夫人,這是為何?”

其他的人亦然,都吐出了金色的石塊,合在一起,竟然成了一隻兔子的模樣。

劉氏大驚:“老爺,快去翁木山。”

一場雨過後,正在納悶的賁龍正愁沒處發泄怒火。一聽有令,便急忙駕著馬跟隨慕容嵯峨一路奔到翁木山。

翁木山山清水秀,要不是事出有因,豈能辜負大好風光,幾人隻在此逗留了片刻。慕容嵯峨擦了擦汗,卻聞見空氣裏一陣血腥之氣。

幾人駕著馬行到山腳下,卻見山下一堆廢墟,歎了一聲徑直奔山頂而去。順路而上,密密麻麻的腳印將山路踩得支離破碎。烏黑發暗的血跡一路滴到了山頂之上,金色的屋子卻依舊軒昂。

一推門,門口一個滿嘴鮮血的孩子出來吼道:“今日不待客,不給恩典。施主快請回去吧。”

砰的一聲,小孩匆匆退入了屋內。當即,眾人吃了一個閉門羹。

“大膽,小破孩!”賁龍一怒,一腳踹開了大門。裏麵四五個黃衫人物圍坐在床榻之上,似在津津有味地吃著什麽。

賁龍的脾氣火爆,火冒三丈,一頓霹靂鐵腿將門踢得粉碎。

屋內幾人被這他霸道一腳嚇得四散開來,無不側目而來。

慕容嵯峨一驚。饒是生有虎膽的賁龍也不禁後退了幾步,膽小的侍衛更是叫出了聲。

迎麵一個老翁嘴裏叼著一根血淋淋的兔腿;一個粉麵的二八道姑叼著一個兔頭,頃刻間她鋒利的牙齒一下刺穿了血糊糊的兔頭,白色的豆花順著她的嘴流下,一下滴在了方才那個童子身上。

另外兩位也瞪大了棕色的眼睛,盯著闖入房中的人物,一麵嚼著兔的碎骨。二人仿若一對中年夫妻一般,隻是透著說不出的古怪。麵容精致的男子有著斑駁的綠色須發和結實的臂膀,清瘦的婦人有豔麗的嘴唇和勾魂的紫色眼眸,隻是無疑都在磨牙吮血。

場麵極為詭異。

賁龍硬著頭皮,闖進裏麵,迅速製止了在場的五人。

男子毫無懼意地擦幹了嘴上的血腥:“大人,人事自然是你管理,可我們的事可不是你能插足的。”話閉,陰冷的眉頭一挑。

慕容沉思著。

賁龍嗬斥道:“住口,敢對大人無禮。”又扭頭命一個臉色蠟黃的士兵。

“去,將這廝拖出去棍棒伺候。”

“想濫用私刑,你怕是沒機會了。不勞諸位費心,我等即刻便走。妄父,豔,青時,寒江。走吧。”

“休想逃。”賁龍一個躍上前去,壓住了男子。

頃刻間,一團黃沙漫天而來,青天白日一下變得風沙肆虐、不辨西東。吹得在站諸位無不眯了眼。

遮天蔽日,顯出無比的恐怖。而無助的人們,隻能聽見耳畔手銬墜地的響聲,“叮鈴鈴”……猶如催命符一般,令人悸動,迫使靈魂顫抖。

俄頃,風定,眾人手忙腳亂地四處尋找,除了發現滿地的兔子屍骨。其餘一無所獲。

慕容轉到後院,一抬眼,便發現一座由兔子屍骨鑄成的小山。其上沒有草木,唯有皚皚骨殖。透漏出陰森鬼氣,惹人注目。

賁龍粗略數了一下:“得有數以萬計的兔子吧。”

無功而返,幾日後,慕容獨自踏上了來翁木山的路途。

隱約瞧見路上走著一位手捧雪兔的老婦,正撫臉哭泣。

“老人家,你因何而哭啊?”

“你有所不知,山頂的金道長一家人離開此地。用雪兔求恩德的事情,是再也沒有了。”老婦淒然道看他。

“何種恩德?”

“一日三餐所需,蔽體衣物,遮雨房梁,哪一樣不是出自於黃金。”老婦抹抹淚,走開了。

慕容立在那裏,無奈而笑。

回到帝都之後,帝視察工作。慕容無奈搖頭。“還請陛下恕罪,臣子並未得知納稅寶方。”

也是從那年之後,永黢又回歸了貧窮的本質。隻是,山頂的雪兔重又人丁興旺。

又是一年,慕容攜妻回鄉休假。

他一打開簾子,便聽到兩山的雪兔叫聲回**連綿。不知為何,他嘴角微揚,心中感到莫名的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