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尋

主要人物:太子蒼尋,,竹妃,靄如夫人(雅後)

次要人物:甄帝,宛後,玉姬,館陶姬,花美人,郭蟈,蓮心

(一)

一行雪花飄落在中州大地,宮城靜臥在一片白雪皚皚之中。金碧輝煌的角樓和正殿相映生輝,內侍挺立在雪地之外。幾十個宮婢跪在雪地之上,麵色棲霞。

他們的前方立著他們的主人——各宮妃嬪。無疑,她們的臉上都帶著或詫異或謙卑的怨恨,那早已不是關乎白雪冰凍肌膚的瑣屑問題。火爐,香案,露出微妙的溫暖,將近前的冰雪融化。可,前方的黃衣男子焦急地邁著步,在四處踱來踱去。

靄如夫人上前關切請示道:“陛下,瓜熟蒂落,不過時辰而已。您不必焦慮,宛後自能順利誕育龍子。舉國上下,閭閻街巷,將相王侯,黔首小民,無不為宛後祈福,無不期盼陛下後繼有人,無不期盼國祚永熙。”

嘴邊生著一顆朱紅美人痣的玉姬和削肩圓臉的館陶姬擠眉弄眼,幾乎是異口同聲互和道:“還請陛下切莫憂思過度。宛後吉人天相,自當富貴無雙。”

甄帝點點頭,稍微寬懷了一些。

模樣最為嬌俏、體態最為婀娜的花美人在旁人授意下,心領神會地朝前走去。“陛下,冰雪寒冷,還是去內殿歇息片刻吧。臣妾宮中最近新來了一盒上好的山參,還請您笑納。”

甄帝還有些不願挪動,麵色仍是不放心。

一直默然的竹妃開了口:“陛下,喝杯參茶,再來也不遲。何況此處有夫人和幾位姐姐坐鎮,想來自當無虞。”

甄帝一瞧,就連素來穩重端莊的竹妃都開了口,便囑托了幾句:“你們可看好了。一有消息便派人來通報。”

“謹遵聖命。”簷下大大小小的妃嬪都殷切應道。行大禮,猶如花趕趟一般極盡姹紫嫣紅。

甄帝這才在花美人的攙扶下,走出凝慧宮。

“看來陛下對這位皇子可是寄予了厚望。”

“陛下中年得子,自是喜出望外。如今夫人意下如何?”碧色衣衫的竹妃搶先一步道。

靄如夫人撥了撥頭上的點翠玉簪,眉頭舒展道:“自然照老規矩辦。”

“臣妾領命。”竹妃月牙眼一晃,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竹妃轉身便徑直走入宮門,門口守衛的內侍齊主攔住她。

“娘娘,切勿進入,莫要沾染了血汙。”

“無妨,宛後多時不出,本妃進去探視一二。莫要阻攔。”

內侍和一個宮女擋在前方,極力製止。“不可。竹妃若是硬闖,別怪這刀不長眼。”

竹妃揉搓著纖細的手,銀牙頓挫道:“好大的膽子,如今嚴冬將至,宛後的日子已經煙消雲散。爾等還不另謀高就,反倒還不識時務,擋本妃去路。”

宮女腿腳一顫,蹲坐在地上,使勁磕頭道:“還請竹妃勿要驚擾宛後。”

“你這婢子真是管教無方,夫人,你看這膽大的婢子該當如何?”

“竹妃,你可不要仗勢欺人。等皇上回來,一切都會塵埃落定。”齊主呼喊道。

靄如夫人並未言語,嘴畔露出淺笑。“無妨,咱們有的是時候耗著。”

“是呢,花美人應該早已將沉藥下在了皇帝的參湯之中。”館陶姬笑得曼妙。

“沒有三個時辰是斷不會醒來的。”玉姬插話道。

宮女飛雲一把拉住竹妃的裙裾,哀求道:“請各位高抬貴手,放過宛後。”

竹妃使勁地反抗著,一旁的宮婢立馬過來幫她。好不容易才將狗皮膏藥一般黏在她身上的飛雲拉開。

竹妃眼底升起一抹黯然,鬼魅一笑:“你是個忠臣的婢女,可惜跟錯了主人。如今本妃便送你先行一步,讓你們也做一對可歌可泣的生死主仆。”

玉簪刺入,鮮血濺落在台階之上,很快就有清理的婢女內侍收拾幹淨。

竹妃踩著屍體,推開了凝慧宮的宮門。而一旁的齊主隻有嗚嗚咽咽,早已被一群內侍鉗製著,用麻布塞了嘴巴。

好聞的熏香彌漫在竹妃的眼前,她的恨意消退為了一絲殘忍的笑意。她將簪子扔到牆角邊,仿佛快要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繁華富麗的後宮正殿,日夜覬覦的後位,如今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竹妃癲狂一般,拿起一個枕頭盯了一眼**的病嬌人。她秀麗的眼簾低垂著,旋即露出野獸的光彩仿若已然得手。

莊嚴的脂粉開始掉落,穩重的護甲垂落在地上。血跡在地上流出斑駁的痕跡,她的欲望統治著她的步伐。

躺在床榻上的是一個臉色慘白的少女,那是異族的公主,中州大地的宛後。她鼓起的腹部如一個突兀的球,放置在一團白玉床榻之上。

竹妃冷笑了一聲,嚇退了一幹產婆與女醫,她砸了砸嘴,索性將碧綠妝花引枕頭扔到一邊。往日剪水雙瞳如今露出一分貪婪,一絲乖張,一絲挑逗,一絲玩味。

竹妃抬起手,如發現了至寶一般地興奮一笑。她升起手指,擺弄著右手,卻見一隻護甲還勾留在小指之上。

寒光陣陣,她走向了虛弱的宛後。

她與門口守望的諸位妃嬪打了個照麵,便沉下秀美的脖頸。附耳在宛後耳邊,吹著一絲熱氣,呢喃道:“宛後,臣妾平素裏便對你殷勤侍奉,如今更是順水推舟,便在此先送您一程了。恭送宛後,一路好走。”

她從身後一位玲瓏宮女的手上接過一瓶入骨枯。她指尖微動,嫻熟地用護甲沾了一滴,緩緩、緩緩地送入宛後的嘴唇。

一團金光漸漸彌漫在她的眼前,她一愣。她木訥地舉起護甲,朝著白皙的脖頸刺去。隨之,她的護甲跌落,劃破的卻是她自己的脖頸。

血液四濺,屋內一片驚呼。

竹妃居然、居然刺穿了自己的脖頸!

一麵,宛後的肚子開始如萬條蠕蟲顫動。竹妃的血如泉水一般注滿了地上,嘴裏喃喃自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抹了然的微笑僵硬在她的嘴邊,她昏暗的瞳孔中一個肉色的小身影一下消失不見。

一聲清脆的啼哭驟時發出,響徹宮殿。

(二)

大作十三年,宛後難產斃命,誕育皇太子蒼尋,竹妃情深自戕。

帝感念宛後,苦於無人撫養太子,特意命靄如夫人撫養皇太子,視為繼後。

(三)

玉蘭開了六載,秋草黃了六茬。

一個小男孩的稚嫩嗓音在後花園中傳出。

“,你在哪裏?”

小內侍郭蟈不解地問旁邊的一個美麗的小婢女:“蓮心,太子在找誰呢?日日叫著,我們卻沒看見一人。”

“我也不知。隻知曉太子日日叫著,這或許是太子的習慣吧。”蓮心擠了擠秀麗的眼睛,不解地嘟嘟嘴。

“當真奇了!”郭蟈思索著。

蓮心忙蹭了蹭他:“嘿,蟈蟈兒,別出神。雅後來了。”

二人立馬屏息以待,一麵又瞄了瞄在假山之後的白袍子身影。“恭迎雅後。”

穿著一身千雀裘的雅後皺眉道:“太子何在?”

二人靜默不語,總不能說太子跑到石頭後去說瞎話了吧。

雅後正納悶,忽而一個白袍子小孩一下朝她衝了過來,擠到她的裙邊。小孩抬起潔白如玉的嬌俏小臉,甜甜叫道:“母後,我在這裏呢。”

她驚喜過度,她盯著太子那一雙閃爍著異族光彩的眼眸,笑意裏多了一絲黯然。

“你這小家夥,怎麽不好好讀書,跑出來做什麽?”雅後彎下腰,用指尖點了點他的鼻尖。

“出來賞景,順便尋人。”

“尋何人?”

“尋,就是那個個頭矮矮的,永遠長不大的小家夥。”太子淡藍色的眼眸裏擠出一絲燦爛的光澤。

雅後一愣,隻當是孩子戲耍。“母後告訴你,找不到,就不必去尋找了。現在你隻需要裝作漠不關心,大步向前。如果他是你的朋友,他自會出現。現在,快回學堂去吧。”

太子在兩個仆從的跟隨下朝學堂走去。

“雅後,太子這是……”女官青囊柔聲道。

“無妨,不過是戲耍性子。”

雅後下意識地撥弄著九鳳朝陽金釵,片刻朝著遠處的富貴廳堂走去。

四年一晃而過,到了雲安四年。

甄帝安坐在王座之上,早已老態龍鍾。已到花甲之年的他,俯瞰著年方十歲的太子。他摩挲著手掌,撫摸著龍椅上的金龍。

他招呼著貼身內侍蕭長遠近身。

臉頰如兩個包子的蕭長遠卑躬屈膝,低聲道:“陛下,有何吩咐?”

“給太子賜座。”

麵容清秀、有著一雙淡藍眼眸的蒼尋疾步走到父皇身邊。“父皇。”

“蒼尋,來這邊坐下。”甄帝拍了拍座位,柔聲道。

“也能一起坐嗎?”蒼尋天真地眨了眨眼。

甄帝一時有些昏聵,半晌才慈祥地笑著道:“自然可以。”

在座的百官卻是嘩然。

太子宮的青囊花開了六載,一到花期便累壞了摘花的蓮心。

角樓的鍾聲晃**在傍晚的日光裏,喂鴿人在遠處吹著悠遠的哨子。

雨點密密麻麻,此起彼伏。大雨晃**在巍峨的皇城之中,也衝刷在逼仄的街市之上。

太子守候在宛後的靈牌前,瞻仰著生母年輕的遺容。雷聲大作,銀聯舞動,他靜默焚香。

忽然,他抬手一看,一束花在他的眼前晃動,漸漸地出現了一張稚嫩的小臉。

他急急退出,恭敬道:“兒子拜別母後。”不待走出,便嗔怪道:“,還不快出來。”

漸漸地花瓣落了一地,打掃的婢女有些吃驚,忙將鋪在靈牌前的笑臉打掃幹淨。

門外,傳來一陣呼喊,無比耳熟。“,你等等我。小心,雨快要將你衝掉了。”

婢女詫異地朝窗外看去,隻見一大一小兩個黑影迅速閃過。

雅後種植的鳳凰木終於在宣平二年開出了燦爛的花朵,而那日正是農曆的十月十六。

蒼尋身著燦爛的藏青華袍,頭戴瓔冠,在一幹族中少年和幼弟姊妹的推搡下朝著屬於壽星的喜座走去。

雅後舉杯慶賀:“此日影樹開花,又是太子生辰,正是雙喜同至、可喜可賀。”

神色有些不濟的甄帝也打出一分精神,擠出滿臉的笑意,看著太子碧藍的眸子,回憶著發妻的容顏。

蒼尋看著一處,小聲道:“,我本來也想與你共同慶賀的。可奈何微生帝師叫我多聽少言,胡言亂語更要控製。以保一切無虞。但四下安寧,想來無妨。”他一麵說著,一麵將一瓶白釉執壺偷偷藏到桌下,一手提溜著一個金雀爵。“,我敬你一杯。”

空中有風聲回**。

“不,這是充滿了友情的酒。不可不喝。”

他突然麵露笑意,縮回拿著金雀爵的手。“這樣才對。”

金雀爵憑空立在那裏,漸漸低落,卻毫無溢出。幾聲歎息,合著幾聲哈欠,漸漸的一團肉色開始在空中顫動。醉醺醺的,一個嬰孩出現在眼前。

“你喝醉了?”他嬉笑道,伸手去摸嬰孩的臉龐。

嬰孩稚嫩的童聲響起:“我是不是中毒了!以往曾聽黃雀姐姐說過,酒是穿腸毒藥。如今我是命不久矣了。”漸漸,嬰孩嘴角下垂,有嚶嚶哭腔。

“我告訴你。”太子警覺地打量著四周,戲謔而笑。“黃雀姐姐一定不曾親曆,她分明是胡說一通。”

“真的?”

“世上最重要的不就是生死,如今你還擔心什麽?”

“生死!生死對於我們就像是蜉蝣掠過生命長河,毫不重要,即便我命不久矣也罷,即便我離去也罷,我終究也是要和你分別了。”嬰兒在空中旋轉著,像一隻在水中遊動的小胖魚。圓滾滾的小手和蓮藕一般的腿,蠕動著,升騰著。

“為何?”蒼尋猛然立起,“你莫不是在打趣我?”

小嬰孩卻在空中升騰,似乎要飄飛出去。

“非也。我真的要走了。”

蒼尋一下拉住他的腿,呼喊道:“為什麽?”

“因為你長大了,而嬰靈一族隻會庇佑著未成熟的赤子。保護他們,度過到成熟的這一段日子。你現在拉住我,多耽擱一刻,就會浪費挽救許多嬰孩的時機。你的一念之間,就會有無數的孩子魂飛湮滅。”

太子終究是一個心善的青年,他立馬釋放了他的小囚徒。

“那……那該如何是好?”

“借用化魚君的一句話,世事仿若白雲蒼狗,隻道一切隨緣吧。”

“那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嬰靈指了指他的胸口。“隻要保持赤子之心,聯係的紐帶就一直都在。”

蒼尋急忙站起,看著漸漸消失於無形的,哽咽失語。“唉!”他伸手去抓,卻隻抓住滿袖的清風和潤澤的流嵐。

“再會。”小小的身軀消失在漫天繁星之中。

他失望地低下頭,喃喃自語。“哎,竟然連一次好好的告別都沒有。”

蒼尋立在那裏,交杯換盞之中。他看見他的父皇癱倒在龍椅之上,隱形的重擔一下朝他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