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劍客》第五回 傳劍

三人在森林中兜兜轉轉,疾行一程,回頭已是再也看不見雷震天等人。雲青見得父親脫險,心情激動,身子忽地便撲進了雲四海的懷中,幽幽地嗚咽啜泣起來。

雲四海輕笑了聲,寵溺地看著雲青,搖頭淡然道:“爹爹沒事,青兒不必擔心。”隻是他垂目一看,竟是見雲青兩臂的黑氣竟已慢慢的擴散開來,脖子根部已是隱約可見一絲亮黑色,不由心下大驚,細細念道:“前幾日我失血過多,生了一場大病,沒有照顧青兒。竟是在不經意間,就叫這毒素上到了脖頸!”

雲四海自知若是再叫這毒素再竄上幾分,隻要入了頭腦,那麽雲青便即無救,連忙澄定心思,左掌按在雲青背心,一股暖洋洋的真氣源源不絕地渡入雲青的體內。不多時,便見他麵上泛起一陣紅光,頭頂熱氣蒸騰,白霧繚繞,似大海騰波,又似輕雲繾綣,顯然是內功運到了極致。雲青隻覺一股熱流傳至四肢百骸,渾身暖洋洋的,便像是泡在了溫泉當中一般,當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口中嚶嚀,不一陣子,竟是在雲四海的懷中睡了過去。

這般過了一刻鍾有餘,雲四海眉頭皺起,左掌便即開始發顫,顯然是支撐不住。少頃,雲四海有如巨鯨吸水般長吸了口氣,將手掌收回,麵上紅光斂去,臉色陡然白了三分,有如金紙,顯然為雲青壓製毒素,也是耗費了不少功力。他伸手將雲青兩袖撩起查看,便見得本已上到脖頸的黑氣業已被壓回小臂。隻是這毒素煞是威猛,雖是暫時壓製下去,但卻仍有反撲之虞,他不過喘了幾口氣,這黑氣卻又已逼回了肘間。

雲四海見狀,不由眉頭皺緊,哼了一聲,左指連出,閃電般封住了雲青兩臂上的十數穴位,這才將這兩股黑氣牢牢地困在肘下。他將雲青輕輕放在地上,自己已是累得跌坐在地,口中直喘粗氣,出了半身透汗。

此時雲青睡去,這裏便隻剩下了雲四海和聞半海兩人。聞半海看著雲四海,便想說些什麽。但他一想到先前自己誤會了雲四海,便又十分的難為情,一時之間,竟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了起來。反倒是那雲四海先出了聲,坦坦****地說了句:“謝謝你。”

聞半海麵上不免一熱,歎了一聲,朝雲四海抱拳鞠躬,慚愧道:“前幾日,是晚輩魯莽,誤會了雲大俠,竟還……竟還以為雲大俠是個貪圖錢財的小人,實是該死,還請雲大俠恕罪。”說著,他便將腰身折得更低。

雲四海眼光落在了聞半海的劍上,忽然含笑說道:“你很好,你最後還是把你的劍給找回來了。”聞半海愣了一下,道:“是的,自那日初見雲大俠後,在下就去將佩劍給贖回來了。”說著,他便將腰畔的“刃雪劍”取下,雙手捧著,送到雲四海麵前,請他一看。

雲四海伸手將長劍推了回去,搖著頭,說道:“我現在說的不是這把劍,是在‘那裏’的劍。”說著,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聞半海的心口。聞半海愕然愣住,似懂非懂。

俄爾,又聽見雲四海歎息道:“你之前不是說,想要成為一個像我一樣的俠客麽?嗬,從前,也有個孩子曾這麽跟我說過。你願意聽聽我跟他的故事麽?”說到此處,雲四海頓了頓,忽又自嘲哂笑道:“跟那些在酒樓裏聽到的故事不一樣。”聞半海點了點頭,撩起下擺,席地坐下。

雲四海憶起往事,唏噓一聲,便即問道:“若要說到他,就須得從八台山唐門說起了。你可曾聽說過三十多年前唐門分家之亂?”

聞半海頷首道:“略有耳聞。據說,當年唐門長房的唐見深和庶房的唐追爭奪門主之位,相互鬥了起來,而最終是庶房的唐追勝了,執掌唐門。而那唐見深自恃嫡長,並不服氣,便即帶著六名親信離開了八台山,遠赴太行山,在那自立山門,號稱‘新唐門’,以待有朝一日能夠反攻八台山,奪回唐門。但因唐見深武功雖高,但卻品性極差,在太行山一帶率眾燒殺搶奪,無惡不作,恍如一窩亂匪,故而江湖上的人便都稱他們作‘唐寨七賊’。後來在二十年前,為雲大俠所剿滅。”

雲四海點了點頭,又自嘲地輕笑了聲,娓娓道來:“我已記不起那是多少年以前了,但是那時我甫剛出道,還隻是個沒名氣的年輕劍客。那時,我年少氣盛,為求名聲,四處找成名的劍客挑戰。有一次,我同人在太行山中激鬥幾日,雖是險勝,但也身負重傷,倒在了溪邊,傷重不起。我本道在那山上,荒無人煙,已是必死。誰知竟被一個上山打獵的獵戶發現了我,將我帶回了他所在的村莊。在那村中,我一連休養了兩月有餘,這才養好傷勢,向獵戶告辭離開。哎!但誰知數月後,我身在異地,忽便聽聞了消息,說是那條村落遭到了山賊洗劫,死傷無數。”

聞半海自言自語道:“太行山……難不成就是那‘唐寨七賊’?”

雲四海頷首道:“對,就是他們。那時我人在山西,聽得消息便立馬快馬趕了回去。等我回到那條村子時,便見得那村子已是被毀得七零八落,死傷了許多人。我連忙向他們打探獵戶一家的消息,卻是聽聞那七賊來時,獵戶帶人抵抗,已是英勇就義。而他的妻子徐氏,則因年輕貌美,卻是被唐寨七賊中的第四賊唐道宇看中,擄上山寨,當了壓寨夫人。”

聞半海捏緊了拳頭,罵道:“豈有此理,我聞半海雖也不敢說是什麽好人,卻也無法容忍這等殺人夫、奪人妻的人渣。要知,盜亦有道!”

雲四海陷入了自己的回憶當中,並不回應聞半海的話,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口中若無其事地說道:“那時候,我想著恩人一家蒙難,隻覺五內俱焚,怒火燒心,便攜劍打馬,隻身直闖太行山唐門寨。”

聞半海拍手叫好道:“好!這幫人作惡多端,遇上了雲大俠可算是他們倒黴!後麵的事情,我也知道,雲大俠一下子便放火燒了山寨,將他們盡都殺了。”

雲四海仰天大笑幾聲,搖頭道:“那都是江湖上的傳言,‘唐寨七賊’又豈是那般易於!”笑罷,他又陷入了回憶當中,惋惜歎曰:“那時的我還是差得遠了。我隻身闖上唐門寨,隻將第七賊給殺了,便即身負不輕的傷勢。我想著他們‘唐寨七賊’,一賊勝過一賊,我隻殺了排在末尾的一人便已力竭,深知自己能耐不夠,隻好退下山寨,藏匿山中療傷練劍。”

聞半海驚呼道:“他們竟然這麽厲害!”

雲四海頷首道:“他們的武功傳自八台山唐門正宗,暗器、輕功、拳腳、奇門遁甲,無一不精,能夠雄霸一方多年,自也不是無能之輩。這七人當中,至少有五人的功夫能勝過鼎盛時的雷震天。”

聞半海聽得此言,不免吃驚咂舌。雲四海又繼續敘說道:“我在山中練劍半年,自覺武功有所長進,便又仗劍闖上山寨去。這一次,我一口氣將第四五六賊皆都斬於劍下。隻是後來氣力不濟,卻是敗下了陣來。”

聞半海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道:“雲大俠,那你是怎生逃走的?”

雲四海搖頭苦笑:“這一次,我卻是沒能逃掉。我敗下陣來,就被他們給擒住。他們本欲殺我,但卻因三日後恰好是第四賊的生忌。徐氏惱怒我殺了唐道宇,便提議先將幾人安葬,然後在三日後,在幾人的墓前將我殺了,以祭他們的在天之靈。”

聞半海吃了一驚,口中支支吾吾道:“這……這……”

雲四海擺了擺手,繼續道:“她這麽做其實也是為了救我。三日後,在唐道宇的墳前,她拿起了劍,刺在了我的胸口,然後下令將我活埋。當時我身負重傷,被埋於地下,便即昏迷過去。等我醒來時,卻已身在離著太行山百裏之外的一處小鎮醫館。原來,那日他們將我活埋之後便已離去。而徐氏那劍故意沒有刺中我的要害,後來她忙令心腹丫鬟將我救起,然後雇了輛馬車,將我送到了醫館。這些事,都是那個醫館中的大夫告訴我的。

“那時,我傷勢十分嚴重,能活下命來已是大幸,過了半年有餘才能下得了床。我康複後,自知不可再莽撞行事,於是便四處遊曆江湖,勤修劍法。三年後,我再上太行山。這一次,我內功劍法進步很大,終是將餘下的三人,一口氣斬於劍下。這般,我耗時四年,三上太行山,才能將唐寨七賊盡數斬滅,而江湖上那些傳言,說我輕易劍挑太行,實不可信。後來,我便將徐氏和她那兩歲的孩兒帶回了她從前生活的那條村莊。”

聞半海“咦”了一聲,頓覺奇怪,不由打斷道:“等一下!那徐氏是第四賊唐道宇的女人,可他在三年多前就已經死了,何以她的孩兒才兩歲?”

雲四海冷笑一聲:“那唐見深見著四弟死了,色心一起,便將弟妹強占了過去。那時,唐道宇才死了不到一個月,屍骨未寒。”聞半海拍了大腿一記,怒罵道:“豈有此理,真是禽獸不如!”繼而,他念及一事,又歎息一聲:“哎,可憐了那徐氏。不僅被殺夫仇人擄走,竟還要被另一賊人強占,為他生兒育女。”

雲四海點了點頭,道:“她命運雖是坎坷,但是為了那無辜的孩兒,她總還是要活下去的。後來,我托付村中百姓照看他們母子,自己便又開始遊曆江湖,磨礪劍法,追尋劍道。隻是那些村民們無法忘記多年前唐寨七賊的惡行,便遷怒於那小孩兒。他們口頭雖是應承了我,但其實並未善待這對母子,反而是處處欺辱刁難。等我再次回到那條村裏看望徐氏母子時,已然又過了五年。那時候,徐氏染了重病,已是病入膏肓,而那小孩兒則餓得瘦骨嶙峋,遍體鱗傷,眼神中盡是凶惡仇恨,就跟他那窮凶極惡的生身父親一模一樣。

“後來徐氏在臨終前,央求我帶這小孩離開村莊,不要讓他在仇恨中長大,保他一生平安。徐氏有恩於我,我無法推脫,自也應承。於是,我便打算將這小孩兒帶去了江南的一個友人家裏,想讓他在那裏讀書習文,將來好好安生過活,莫要卷入江湖之中。誰知那個小孩兒竟是不願意留下!

“原來他年幼喪母,而後又隨我千裏南下,對我感情漸深,已是將我當成至親長輩看待。那日,他見我要將他拋下,便即跪倒在我麵前,痛哭流涕地央求我收他為徒,教他劍法。他說——‘雲師傅,我也想練成跟你一樣的劍法,做一個跟你一樣的大俠。’”

聞半海頷首問道:“此子是誰?”

雲四海歎了口氣,道:“他本名叫唐驚天,但這是唐見深給他起的名字。我為了紀念徐氏,便叫他改了姓徐,而後又念在他孤苦伶仃,小小年紀,竟是從未笑過,便替他取名‘一笑’,希望他日後能開心的活下去。”

聞半海驚叫一聲:“徐一笑!”

雲四海點了點頭,道:“不錯,正是他。那一年,他才七歲。”

雲四海歎了口氣,又繼續道:“自他拜我為師後,便隨著我遊曆江湖,勤修劍法。他天資聰穎,劍法進步極快,比我小時更有天賦,不過十載,劍法便有小成。兼且,他又十分的古道俠腸,好善樂施,是個武德兼備的好胚子。唔,對了!那毛將軍便是他後來和青兒一起在狼吻下救出來的,為此他還被惡狼咬傷了左臂。那時候,我當真是好生歡喜他,打心底裏把他當成了我的衣缽傳人。”

說到此處,雲四海又頓了頓,道:“哎!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但自從我同自如大師一戰後,就都改變了。

“那時,我為求《傾城劍譜》和‘天下第一’的名號,特向靈隱寺的自如大師發起挑戰。說實話,雖然那時我劍法大成,自信江湖中鮮有敵手,可奈何自如大師劍法通神,實比我高了一籌不止。若非他故意輸給了我,將‘傾城劍譜’和‘天下第一’拱手讓我,我怕也不會成為什麽‘九州神劍’。”

聞半海問道:“什麽?可是我聽到的卻是雲大俠你力挫自如大師……”

雲四海搖頭輕笑,道:“自如大師乃空門之人,名聲於他乃是身外之物,自不在乎。當年我們乃是關門比鬥,除了我們兩人外,便連徐一笑和青兒也都不在場。江湖人隻知道個結果,其餘的過程,不過是他們自己的臆測罷了。”

聞半海又問道:“隻是……那為什麽自如大師要故意輸給了你?”

雲四海接著說道:“那時候,我也很困惑。那日,自如大師笑著問我:‘雲施主,你變成了天下第一後,心中想的是什麽呢?’我答曰:‘開心,激動。’然後,他笑著將劍譜交到了我的手上,又問道:‘那你得到了《傾城劍譜》後,又打算做什麽呢?’我脫口而答:‘練成劍法……’隻是話到這裏,我就又頓住,心中直想:‘現在我已經是‘天下第一’了,那麽我練了這劍法,又有何用?’我還沒想通,自如大師便含著笑,將我送出了山門。

“可是我成為了‘天下第一’後,真的那麽開心麽?之後,我無止境地接受別人的挑戰,戰勝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武林中人給我的稱號越來越多,什麽‘九州神劍’、什麽‘天下第一劍’,都把我捧上了天去。隻是漸漸的,我厭倦了,心底便隻剩下了空虛與煩躁。對於劍,竟生出了抗拒之意。

“後來我淡出江湖,帶著青兒和毛將軍藏於深山當中,不與外人接觸。閑暇時,我便教導青兒和毛將軍劍法,以來打發時間。但其實那段時日,我心中無時無刻都在想著一個問題——最初,我究竟為何練劍?”

雲四海忽然停住話頭,轉而問聞半海道:“你呢,你最初是為何而練劍?”

聞半海想了想,紅著眼眶,道:“說來也不怕雲大俠見笑。晚輩自幼家貧,父母早亡,是由爺爺撫養長大的。而我爺爺隻是一個義莊的看守,地位卑微,所以我們一直就是被視如豬狗,飽受欺辱。所以小時候,我最渴望的就是能有一個大俠來打救我們,把壞人都趕跑,然後每天我們都能吃上飽飯。可是……在這樣的一個世道中,誰又會來拯救一對沒錢沒勢的苦命爺孫呢?我盼了幾年,心就漸漸地冷下去了,沒有那麽天真了。我想:‘靠別人,是靠不住的。男子漢,就隻能靠自己。’所以,我小時候拿起武器,就是想要保護我自己所鍾愛的人。(作者按:關於聞半海童年之事見拙著《阿海》)

“隻是等到我長大了許多,能夠保護爺爺了,可他也已經不在了。哎,我和城裏的人結下了很大的怨,爺爺死了,我也沒有理由留下了,所以我就走了。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四處的遊曆,在旅途中見到別人受到欺辱,我表麵上雖是不想去理,扭頭就走,但不知道為什麽,實際上我心中卻會變得很難受,很痛苦,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每次猶豫過後,我都會出手幫他們……或許,這就是感同身受吧。後來,我聽到了雲大俠的事跡,終於是覺得這個江湖中還是有人信奉俠義的。於是那個時候,我練劍的目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像雲大俠一樣的劍客,能夠去幫助一些像我曾經一樣卑微無助的人。而現在……

“現在……我好像很久沒有練劍了。對的……已經很久了……”說著,聞半海垂下頭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雲四海輕輕頷首,歎了口氣,細聲地說了一句:“你跟他有些相似,卻又大不相同。”

聞半海不明所以,但聽雲四海又繼續說道:“我藏於深山,花了三年的時間來想這個問題,最終找到了答案——原來我最初練劍,是為了自由。隻有在揮劍時,我才是最自由的,仿佛同這天地都是一體。隻是漸漸的,我為名利所累,迷失了初心,我的劍,已經不再純粹。所以,那時自如大師拱手將‘天下第一’讓與了我,就是為了讓我空虛,讓我寂寞,讓我登上頂峰,從而看破名利,找回初心。”

聞半海問道:“那徐一笑呢?”

雲四海歎了口氣道:“徐一笑跟了我那麽多年,一邊練著劍法,一邊看著我不停地戰勝敵人,直至打敗自如大師,登上了‘天下第一’的寶座,受萬人尊崇。久而久之,他也變得貪慕虛榮,覺得練劍便是為了成為‘天下第一’——隻有武功高的人,才會得到尊重。

“當年我入山隱居,他並不願意跟來。反倒是決定獨自闖**江湖,磨練劍法,我自也應允。可我卻不曾想到,他一入江湖,少了我的監管,卻是那麽快的就走入了歪道。哎,畢竟他身上流著的是那唐見深的血。

“在那三年裏,他連敗數位劍法名家,在北方武林已然是小有名氣,故而有許多鼠輩過去攀附奉承,不多久,他已是學壞了。忽一日,他受人挑撥,想起了幼年的不幸遭遇,心起怨恨,便帶人回到幼時和徐氏生活的那條村莊,自恃勇武,將當年欺辱過他的人全部都殺死了。後來,他還同那些狐朋狗友們創立了一個小幫派,叫作什麽‘唐幫’。”

聞半海驚念道:“什麽!徐一笑屠村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隻是我實在料不到這徐一笑竟然是‘唐幫’的幫主!雲大俠你可知道,那個賭局就是這‘唐幫’所開的?”雲四海點了點頭,道:“原先不知道,但後來在金頂之上,徐一笑便同我說了。”

雲四海繼續說道:“當年他在江湖闖**,鬧下了不少惡名。江湖上的好漢已經開始聯合起來,準備要剿滅他們了。徐一笑很聰明,見著形勢不利,就銷聲匿跡了一段時日。而由於他在外惹了許多仇家,便急於修成劍法,於是,他就進山找我,想要我將《傾城劍譜》傳給他。這樣一來,他兼得兩家之利,就可以在短時間內劍法大進,足以稱霸江湖。可當年自如大師便曾叮囑過我,必須將這劍譜交到一位武德兼備的人手上……”

說到這裏,雲四海不禁輕笑道:“隻是當時讓我更出乎意料的是,徐一笑竟然真的以為這《傾城劍譜》是一套絕世劍法,嗬嗬嗬!”

聞半海皺著眉頭,問道:“晚輩也曾聽聞過這套劍法,傳聞這劍法乃是傳自唐代劍術大師郭平安,其中記載了他的畢生所學。數百年來,凡是得了這本劍譜的人,都會成為天下第一。難道……這竟不是一套犀利的劍法麽?”

雲四海啞然失笑,道:“也難怪你會誤會,不錯,這劍譜確實記載了郭平安先生的畢生所學。隻是,你便是得到了劍譜,卻也學不到其中的一招半式。而且,那些大俠們也不是因為得到了這本劍譜才成為天下第一的。他們是成為了天下第一,才配得到這本劍譜。”

聞半海不解道:“哦?願聞其詳。”

雲四海道:“因為這劍譜之中,根本無招。傳說這套《傾城劍法》乃是創於天山派第三代掌門狄邱,而後又傳至了郭平安大師處,隻是真正記載劍招的劍譜早已在當年毀於戰火之中,傳不下來。到得郭平安大師晚年時,他便想重寫劍譜,將這套劍法傳到後世。隻是當時他的武功劍法已達化境,隨意揮劍已可傾城,去形存意,哪裏還記得什麽招式?無招之人又如何書寫有招的劍譜呢?(作者按:關於郭平安的事跡,詳情見拙著《傾城劍》)

“故而在那劍譜上,郭平安先生隻留下了一筆墨痕。可郭平安大師已得劍道,以劍入筆,那一筆墨痕之中卻已蘊含了無上的劍意!若同是得窺劍道之人看去,便能看見郭平安先生的劍道。練劍之人,劍法為次,重在修煉劍道。這般一說,這《傾城劍譜》確實是承載了郭平安先生的畢生所學不假。

“後來,郭平安大師在歸天前,將這《傾城劍譜》交予了他的義妹,公孫大娘。這公孫大娘亦是唐代的劍法名家,劍器傾城。她見得義兄的那一筆,心下起意,便也提筆在後一頁寫下一撇。而這一撇,卻也是精妙得很,仔細看去,也是蘊含著犀利的劍意,但與郭平安大師的那一筆,卻又截然不同,顯然也是承載了公孫大娘自己的劍道感悟。而後數百年來,這本劍譜幾經易手,皆是傳到每代中最傑出的劍術名家手上。他們見得前人所作,心下了悟,便也都提筆在書中留下屬於自己的一筆,將自身的劍道修為藏入書中,隨著這本劍譜的傳承而流芳百世。”

說罷,雲四海就從懷中摸出了一本古老的羊皮書,隻見封麵寫著四個古樸的行楷大字——《傾城劍譜》。他翻開了第一頁,聞半海便見一道歪歪扭扭的筆墨自上而下地劃在了羊皮紙上,右下角署著“郭平安”三字。聞半海看了一陣卻也沒能看出什麽門道,雲四海出聲問道:“你能看出什麽東西麽?”

聞半海搖了搖頭,說:“這道筆墨扭扭曲曲,倒像是三歲小孩兒胡亂塗鴉上去的一樣。”

雲四海歎了一聲,道:“果然,你沒能看懂。”聞半海不由麵色羞愧得臊紅,連忙揉了揉眼睛,口中連道:“讓我再看看,再看看。”又再仔細看去。隻是過了片刻,任他看得眼睛酸痛,卻也都不能看出什麽變化來。

繼而,雲四海又正色解釋道:“郭平安大師信奉‘大道不爭’的處事道理,為人鋒芒盡斂,便如同把入了鞘的寶劍一般,故而尋常人是感受不到他的劍意,看不出他的劍道的。而這歪歪扭扭的筆墨,便是同他的為人性格一般,反反複複,猶豫不決,缺少果決。”說著,雲四海又隨意翻開了幾頁給聞半海看。聞半海粗略看過後,便知這本劍譜果非什麽武功秘籍,當真便像是雲四海所說的一般,隻是各代高手所留下的一些手墨罷了。而且就他如今看來,並無什麽出奇之處。

雲四海將劍譜收好,然後說道:“當年徐一笑向我求這《傾城劍譜》,我沒有給他。他便乘著我不注意時,暗中給青兒下了‘狼蛛毒’,想逼迫於我,以解藥換取《傾城劍譜》。”

聞半海歎息一聲,道:“雲大俠為人剛正不阿,又豈會向他屈服呢?”

雲四海點了點頭,道:“是呀,但這可就苦了青兒了。後來徐一笑見我不肯屈服,便乘著我給青兒鎮壓毒素時,無暇分身,連忙率眾逃出山林。而毛將軍當時想報答徐一笑的活命之恩,甘心供他驅使,便也就跟著他走了。哎,畢竟說到底,徐一笑才是它的主人,我們再怎麽對它好,它也是不會留下來的。再後來,我為青兒四處尋訪名醫時,便聽聞了北方忽然冒出了一場‘黑手病’的怪症,我一聽這症狀,便知道是徐一笑在搗的鬼,他這是在以無辜百姓的性命來脅迫我!”

聞半海便大罵一聲:“真卑鄙!”

雲四海點了點頭,道:“曾有那麽幾次,我便險些按捺不住,想要去殺了他。隻是,最終我還是下不了手。”

聞半海低念道:“雲大俠還是存了師徒之念,徐氏托孤之情麽?”

雲四海望了一眼雲青,心痛道:“這是其一。但最重要的還是青兒……假若沒有人能治得了她的毒,那麽徐一笑的解藥就是唯一的辦法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青兒受到半點的傷害,不能讓她斷臂,更不能讓她死!就算……要以我的性命作為代價。否則,我以後下到了黃泉去,還有何麵目見她娘親……”說到此處,他麵色略戚,眼眶略紅,顯然神傷不已。

繼而,雲四海深呼吸幾口氣,便平複了心情,又繼續說道:“後來,正當大家為這‘狼蛛毒’而頭痛時,就憑空出現了一個女神醫。這女神醫出手幫好幾人解了毒,隻是……”

“隻是這神醫每救一人,要一萬兩白銀的診費。”

聞半海早已從雷震天處聽得後半部分的故事,便即接口說道。雲四海點了點頭,道:“沒錯,這女神醫雖是醫術高明,但卻無仁心。明明手上有靈藥,卻眼睜睜地看著許多人傷殘病死。哎,我雖然沒錢,但是為了救青兒,我無論如何都要試一下。後來,我四處探訪,最近終是被我得知了這女神醫就是住在這八台山的‘飛龍峽’中。”

聞半海道:“所以,你才會帶著雲青趕來達州,然後你就去問雷震天借錢,但沒想到他不單止不借,還誤會了你。無奈之下,你隻好典當寶劍來換取賭資,然後故意輸劍來賺取診金。而後來,你見到雲青把劍給贖回來就大發雷霆,是因為把劍贖回來了,就不夠診金了,對麽?”

雲四海點了點頭,頓了頓,又接口道:“隻是,我雲四海從不求人。我向雷震天要錢,不過是當作讓我去殺徐一笑的酬金罷了,並非去求他。”

聞半海思索一陣,歎了一聲,道:“雲大俠,請恕晚輩直言。當年你若是直接告訴了徐一笑這劍譜的秘密,好言相勸於他,說不定徐一笑早就幫雲青解毒了。隻是你生性倔強要強,不願意因受人脅迫而屈服於他人,這才弄得雙方都下不得台麵,形成僵局罷了。”

雲四海麵色一黯,顯然也是想到了此層。無言良久,他眼神閃爍幾下,抬頭看了看日頭,像似已決定了什麽,口中呢噥道:“再也不會這樣子了……”

須臾,雲四海眼中神光收斂,歎息一聲,道:“時日不早了,你快些走吧!跟著我們,隻會連累了你。”說著,他站起身來,便要去抱起雲青。聞半海連忙邁步搶上,伸手將雲青背在了後背,正聲道:“前輩,請讓晚輩隨你們一起去找那女神醫吧!晚輩之前答應過雲青,必須要將你們安全護送到目的地。而且,是我將那些錢都撒了出去的,到時候假如那個女神醫不願意出手救人,我或許也能一起求她。”說完這句話,聞半海隻覺心中的那團俠義道的火種,又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雲四海目光灼灼地看著聞半海。半晌,他輕輕一笑,也不多言,轉身徑直行去。聞半海心下一喜,咧嘴大笑,歡呼一聲,連忙拔腿跟上。

這般,三人自在林中分花拂柳,撥草而行。走了半個時辰,眼前現出一條小溪曲曲折折,蜿蜒向東。三人在小溪旁歇息一陣,自又溯流而上,行得不遠,便見到了一座傍溪而建的草舍,舍外的院子鋪放了數十個盛滿了曬幹藥材的竹篾簸箕,正飄著濃鬱的藥香氣。

聞半海精神大振,伸手指著那藥廬,道:“雲大俠,馬上就要到了!”

雲四海點了點頭,領著路,帶頭走了過去。

不多時,三人已是走到了藥廬外。聞半海著急地走到門前,叩門叫道:“請問有人在麽?‘九州神劍’雲……”雲四海忙擺手止住了聞半海的話頭,接口高聲道:“雲四海前來拜訪歐陽月神醫。”話語間,他絕口不提往日的身份,顯然是決心要割舍過去了。

少頃,門扉裏傳出一把油膩膩、嬌滴滴的女聲,道:“幾位請進。”這聲音落到了聞半海的耳中,恍如被冰塊貼在了脖子後麵一般,不由打了個寒顫,眼皮直跳。忽地,他後背一動,耳邊傳來“嗚呀”聲響,卻是雲青醒了。

聞半海來不及多想,便聽雲四海道了聲:“叨擾。”隨即推門入戶。聞半海隨之進門,隻是刹那間,他竟是定在了原地,一步也都走不開。

隻見這草廬內裏頗大,卻是一處大廳。廳堂正中放了兩隻太師椅,椅上坐了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而男女左右又各自站兩排高大護衛,約有二十餘人,顯然那對男女身份頗為尊貴。那女的,想來便是方才應話的那人;而那男子肩頭坐著一隻黃毛小猴,瞧他麵容上掛著淺淺的笑意,赫然便是那徐一笑!

聞半海愣在原處,久久無語,心中既驚又怒,無法言表。而雲四海則目光定定的落在了那女子身上,但卻對徐一笑恍若未見。

“請問,閣下便是歐陽月神醫麽?”但聽雲四海一抱拳,啟齒道,“我女兒中了‘狼蛛毒’,還請你施以援手,救她一命。”

那女子點了點頭,道:“我確實是歐陽月。”說到此處,她轉頭覷了徐一笑一眼,忽地陰鷙地笑了聲,婀娜多姿地走到堂中一角,打開了一口木箱子,掩嘴嬌笑道:“要我救人可以,把錢放進這個箱子裏就好了!雲大俠應該也贏了一萬兩白銀才對的,咯咯咯!”這木箱子中,竟是放了厚厚的十幾遝銀票。

聞半海見得眼前此景,已是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死死地盯著徐一笑,雙眼直欲噴出火來,暴喝道:“徐一笑,原來如此!你早已經勾結了歐陽月,當年在北方諸城,你負責下毒,她負責解毒,以來騙取大家的錢財,對麽!還有那麽多的無辜百姓,你們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或死或殘,你們究竟是有多麽的冷血呀!”

徐一笑含笑不語,而那歐陽月則笑得花枝亂顫,過了好一陣子,才嗲聲道:“難不成,你當真以為老娘是什麽神醫麽?我不過是拿了幫主的解藥去賣給那些權貴富豪罷了。不然,你以為我們哪裏來的錢開設這麽大的一個賭局?嗬嗬,至於那些窮哈哈們麽……他們不死,那些有錢人又怎麽會那麽著急地拿錢來給我們呢?”

聞半海恨得咬牙切齒,額上青筋暴綻,顫聲道:“好呀,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們算計的!”

雲四海對於這些事情恍若無聞,隻是朝著歐陽月抱拳道:“歐陽神醫,錢已經沒有了。但假如歐陽神醫願意出手救青兒的話,雲某日後自當會想辦法還上這筆錢,絕不拖欠。”

聞半海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看著雲四海,大聲道:“雲大俠,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麽神醫,一切都是這個徐一笑弄得鬼!這個姓歐陽的女人,一開始就是他們‘唐幫’的人!”

雲四海絲毫不理會聞半海,隻是彎腰施禮,恭聲說道:“拜托了!”

聞半海不忍他受辱,頓時急得青筋暴綻,一隻手拉著雲四海,想將他拉起身來,口中焦急大叫道:“雲大俠,你求他們也沒有用的呀!”雲四海還不應答,隻是一把掙脫開他的手,然後將身子折得更低,顫聲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女兒,拜托了。”

聞半海聽得此言,恍遭雷殛,麵色通紅,退了半步,腦中忽地響起了雲四海的一句話——“如今的雲四海,隻是一名父親。”

換作是自己,自己難道可以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等死麽?

尊嚴,還是生命?

聞半海眉目糾結,渾身直在發抖,心中掙紮不定,猶豫不決。驀然,他想到了那日在山洞中,雲青給他留的字——“謝謝你,大哥哥。”

他眼前好像又看到了那日雲青在茅舍中背起父親的那一幕——那個瘦小的身影,那個要與所有人為敵的身影,那是多麽的無助,多麽的淒涼呀!

那背影,仿佛就是從前的自己。

聞半海隻覺心中的那團火越燒越旺,少頃,竟是將他渾身都裹進了火中,將那一絲絲的猶豫掙紮盡都燒掉。霎時,他好似又變回了多年前的那個甫剛出道的江湖新丁,那個仰慕著‘九州神劍’的少年劍客,那個信奉著俠義道的聞半海。

聞半海將捏緊的拳頭鬆開,輕鬆的吐了口氣,“噗通”一聲,竟是當場跪倒在了地上,高聲求道:“拜托了,求求你們救一下雲青。”

那歐陽月愕然一驚,然又吃吃笑道:“你又是誰?雲四海求我們,我還能理解,但你這不相幹的人為何卻也要跪下求我們?”

聞半海抿著嘴唇,凜然應道:“不為什麽,我隻是想救這個小姑娘。”

歐陽月冷哼連連,道:“好一個俠肝義膽的俠客呀!”繼而,她轉頭朝雲四海說道:“雲四海呀,這旁人都跪下了,你卻何以沒有表示呢?”

雲四海望了聞半海一眼,輕輕頷首,旋即也跪倒在地,虔聲說道:“歐陽神醫,請你大發慈悲,救救我女兒。”

歐陽月顯然也料不到這雲四海為了女兒,竟會不顧尊嚴,如此的坦然受辱,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作何反應好了,隻好望著徐一笑,卻是將此事交由他來處置。俄爾,徐一笑長身而起,信步踱到了雲四海的身前,低著頭,像是在看一隻螻蟻般看著他,嘴角掛著淺笑,輕鬆道:“師傅,你是知道我想要什麽的,如果你將《傾城劍譜》拿出來給我,我自然就會給你解藥。”

徐一笑眼光一轉,打量了雲四海一番,忽然見得他懷中似乎藏了一物。徐一笑冷笑一聲,便即伸手搜去,這一摸之下,卻是叫他把那本羊皮古書給當場掏了出來。隻聽他得意大笑幾聲,手中揚著劍譜,猛地怒目極聲道:“雲四海,你口口聲聲說沒有劍譜,那麽這又是什麽!哼,你當日若是肯將劍譜拿出來給我,倒也不用你女兒受這麽多的苦難了!你可真夠狠心的!”說罷,徐一笑就急匆匆地翻開了羊皮書,不再理會雲四海。

隻見他才翻到第一頁,看見那道曲折筆墨,眉頭便就皺成了個“川”字,口中疑聲連發,卻是久閱而不得其意。繼而,他信手將書頁往後翻去,見得後麵記載著的也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筆墨,眉頭不由鎖得更緊。他看得越久,心中就越是不解,越是不解,麵色也就越發鐵青。

雲四海輕聲解釋道:“一笑,這劍譜中真的沒有劍法。這裏麵有著的,不過是一些古代劍俠們的手墨罷了。”

徐一笑聞言,將《傾城劍譜》合起,攥在手心,閉著眼睛,深呼吸幾口氣。少頃,他眼睛睜開,卻見血絲滿布,一把將劍譜摜在了地上,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殺氣,咬牙切齒地狠聲道:“師傅,到現在你都不肯將真的劍譜交出來麽?你當真就真麽狠心看著師妹去死麽?”

雲四海搖頭歎息道:“一笑,你也不是不知道為師的脾性。我雲四海從來便是一諾千金,是不會去撒謊騙人的。這本書,當真便是當年自如大師傳給我的《傾城劍譜》。而且,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傾城的劍法,隻有傾城的人物。”

徐一笑聞言,卻是咬緊牙關,久久無言,喉間滾動,呼吸疾緩數轉,以來緩解心中湧動的情緒。

突然間,藥廬外隱約傳來嘈雜聲響,喝罵聲陡然大盛,卻像是來了數十人眾。聞半海聽音識人,瞿然心念道:“雷震天他們來得好快!”

徐一笑“呼”的出了一口氣,轉頭朝兩旁的護衛道:“你們去,不要叫他們進來妨礙我和師傅說話。”說罷,他手臂一揮,歐陽月便應了一聲,頓時帶著屋中的二十餘人搶了出去,跳到戶外林中。不多時,便聽見外邊傳來喝罵之聲,繼而,金鐵鏘鳴一片,雙方卻已是交上了手。

徐一笑往屋外看了一眼,回過頭來,朝雲四海漠然說道:“師傅,你可還記得當年你要留我在江南,我同你說了什麽嗎?”

雲四海依然跪在地上,就像當年徐一笑跪在自己麵前一樣誠懇。他頷首道:“記得。當時你說:‘雲師傅,我想練成像你一樣的劍法,成為一個像你一樣的大俠。’”

徐一笑麵容肅穆,神色中泛上一陣陰鷙,吐了口氣,寒聲道:“不錯,我當時確實是這麽說的。但其實,我心中想的卻是:‘我要練成像你一樣的劍法,然後日後親手打敗你,親手殺掉你。我要挖出你的心肝,以來祭奠我爹,然後堂堂正正地把名字改回——‘唐驚天’!’”

雲四海雙眉聚斂,縱身而起,朝後跳開,堪堪讓過此記。隻是徐一笑得勢不饒人,一擊不中,手腕一抖,劍法驟然展開,急如飛星掣電,驚風散雪,劍花錯落間,宛如灑下了漫天寒星。於瞬息間,徐一笑竟是刺出了一十三劍,密如聯珠,直叫聞半海看得眼花繚亂,定在原地,便是想插手相助,卻也不知從何幫起。

徐一笑隨雲四海習劍十載,一身武功盡出其身,雲四海自是知道他的劍招落處。頓時,隻見雲四海腳步輕移,上身放空,身子若無根浮萍般隨著徐一笑劍風飄**,因風俯仰,這十數下急攻竟是輕易地就被他給化解了。

徐一笑一邊出劍,一邊怒喝道:“雲四海,當年若不是你殺了我父親,我和娘親也不用回到那個破村子裏去。我們也不會遭人淩辱,娘親也不會病死在那裏,一切都是你害的!你欠我的,難道就不用還了麽!”喝罷,徐一笑繞身過去,左手捏訣,引轉劍鋒,挺空上下,長劍夭矯如龍,劍光有如銀河倒懸般直朝雲四海後背斜劈下去,勢同猛虎出柙而不可稍遏。

雲四海聞言,神色不由愕然怔忪,身子頓時定住。聞半海同雲青齊聲驚呼,便見血光噴濺,沾了徐一笑滿麵,雲四海悶哼一聲,後背陡然多了一條長長的血痕,自右肩而到左腰。

雲四海不禁向前踉蹌兩步,以手掌按住牆壁,這才勉強穩住身子。聞半海見他麵色慘白,額上冷汗直冒,口中氣喘如牛,已知他受傷不淺。雲青連忙從聞半海背上跳落,閃身過去,扶住了雲四海。而聞半海則仗劍衝上,凝神防備,將雲家父女護在了身後,朝徐一笑罵道:“徐一笑,你瘋了嗎!雲大俠怎麽說都是你的師傅!”

徐一笑也不抹去麵上殘血,隻是用衣袍下擺把劍上的鮮血拭去,獰笑道:“那又如何?他是我師傅,可唐見深卻還是我的親生父親呢!若不是雲四海,我和娘親又豈會流落在那破村子中,遭人欺負淩辱,娘親又怎會病死!那五年,你們可知道我是怎麽活過來的麽?是雲四海毀了我的人生,是他殺了我父親,害死我娘親的!若不是他,我們一家三口就會一直在太行山上開心的生活。而我,自然就是‘新唐門’的少門主了!或許,這八台山唐門的祖宗基業,也早就被我們父子給奪回來了,又怎會被旁人所毀!”

念及於此,徐一笑長劍平指,森然道:“雲四海你可知道,我辛苦練劍,我想出人頭地,我想成為‘天下第一’……我做的所有一切,都就隻是為了替我父親報仇,殺了你,然後替他完成重奪八台山唐門的夢想!為此,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什麽俠義道,對我而言,簡直是狗屁都不如!”說罷,他複又挺劍刺來,呼吸間,劍尖已是逼近雲四海的背心。

堂中陡聞“哐嗆”一響,兩劍相擊,徐一笑長劍便即向上**起。聞半海見徐一笑胸腹露出破綻,自以為有機可乘,口中輕斥:“著!”忙挺劍點去。徐一笑怒斥道:“別來礙事!”自也揮劍相格。說不得間,兩人長劍來往,交了十餘合,火花迸濺,倏忽便見徐一笑長劍迂回,將聞半海的劍卸到了一旁,繼而右腳直出,踢在了聞半海小腹,叫他趔趄退開三步遠近。

聞半海中了一腳,腹中劇痛,不禁汗出如漿。但他又見徐一笑朝雲四海走近,哪裏還敢怠慢,猛又使開劍法,搖劍搶上。徐一笑怒目圓瞪,呼嘯一聲,場中登時黃影如電,輕巧轉折,刹那間,便即竄到了聞半海跟前。聞半海那日在雷府見過毛將軍的劍法,知它劍上功夫不淺,不可小覷,於是臂膀揮落,劍鋒便即朝下橫掃,劍光恍如長河縱橫,碧海騰波。

毛將軍不敢硬接,雙腿連忙一蹬,朝後翻退數尺,讓過這招,繼而又合身滾來,短劍直往聞半海右腳跟挑去。聞半海知它詭計多端,不敢叫它欺近身前,身子忙也虎躍後退,隨手抖出一片巨浪般的劍光擋住毛將軍的後著。毛將軍如附骨之疽,於瞬息間,繞到了聞半海的身遭,短劍揮舞,直朝他下盤要害刺去,而聞半海自也搖劍相還,一時間,針鋒對麥芒,珠兩悉敵,鬥得不可開交。

聞半海正自同毛將軍激鬥,那廂雲青早已抽出父親的劍,替雲四海接下了徐一笑的劍招。隻是兩人雖都跟從雲四海學劍,可那雲青年歲尚小,武藝甚淺,又如何能是徐一笑的對手呢?便見兩劍相交,霎時就像兩條水蛇般纏在了一起,卻是兩人齊使柔勁,雙劍同時畫圈,都想要將對方的長劍圈開。隻是徐一笑功力更深,雲青隻覺手中寶劍像是被一個漩渦卷去一般,行動不由自主,不兩下子,她掌心一熱,寶劍已然脫手飛落在地。

徐一笑得勢不饒人,冷笑一聲,長劍便直朝雲青頭頂削落。電光火石間,雲四海大叫一聲,身子猛然挺起,繼而合身撲到,卻是一下子將徐一笑撲倒在地,叫他長劍劈空,頓時兩人在地上滾作了一團。

聞半海見得那邊情勢吃緊,連忙一劍逼退了毛將軍,口中大叫道:“雲大俠,你快拿起劍呀,快殺了徐一笑呀!他不會是你的對手的!”雲四海舊傷未愈,而新傷又創,再加上他不久前耗費了功力為雲青驅毒,氣力已是不繼,慘笑一聲,吐了一口血,弱聲道:“一笑,隻要你將青兒治好,為師便是一死,那又何妨。”

雲青哭喊一聲,想要去救,可哪還來得及!眼見得徐一笑長劍將要刺中雲四海,忽然間,黃影疾動,卻是那毛將軍跳腳搶到!便見它短劍探出,劍尖若靈蛇吐信般正中徐一笑的劍身,將他這劍殺著頂開,刺了個空,卻是於千鈞一發間,救了雲四海一命。

徐一笑皺著眉頭,喝罵道:“毛將軍,你要做什麽!”

毛將軍衝動之下違逆了主人,此時見得主人發怒,不由噤若寒蟬,瑟瑟發抖起來。隻是它忽又聽見身後雲青的呼喊,膽氣便壯,伸著猴爪指了指雲青,又指了指自己,便即手舞足蹈了起來,想來是說它和雲青乃是好朋友,懇求徐一笑放過他們。

徐一笑寒著臉,咬著牙,森然道:“毛將軍,你給我讓開。”

毛將軍見得主人生氣,不由嚇得脖子一縮,腦袋左右看了看,眼光閃爍,略有猶豫,隻是它耳邊聽著雲青的哭聲,怪哼一聲,已有抉擇,竟是學著先前雲四海的樣子,朝著徐一笑跪了下來,給他磕起了頭來。顯然在往日裏,毛將軍受雲家父女厚待不少,心中感恩,今日無論如何也不願叫徐一笑殺了他們父女。

徐一笑見得毛將軍這番模樣,不禁訝然。他細想了一陣,然後麵色倏忽緩了幾分,繼而,便是歎了口氣,口中直道:“罷了,罷了……”緊接著,作勢要將長劍倒插入鞘。

毛將軍見狀,自以為徐一笑是聽了它的勸告,已然答應罷鬥,不由尖聲歡呼幾聲,當場跳起身子,拍起了手掌來。隻是猛然間,便聽徐一笑冷笑一聲,右足踢起,帶起一陣勁風,腳尖旋即踢中了毛將軍的胸口。猝不及防下,毛將軍哪能料到主人會對他痛下殺手!它受不住徐一笑腳上大力,“喀喇”數響,胸骨已斷了兩根,矮小的身子頓時如斷線的紙鳶一般,朝後飛去,撞到了牆壁,嘔出了一大口鮮血,躺在了地上,萎靡不振,一時間,卻是起不得身。

徐一笑哂笑道:“小畜生,真以為我那麽寵你麽?竟敢不聽我的話,那你也陪他們一起去死吧!”說罷,他倒提長劍,挽了個劍花,一步一步地朝著雲氏父女走近。

聞半海怒火中燒,大吼一聲,雙手執劍,從旁直朝徐一笑劈去,氣勢如山似淵,不可小覷。徐一笑劍尖虛晃,長劍便即橫出,“鏘”的一響,即時架住了聞半海的劍。隻是徐一笑這下以奇對正,倉促之間,發力不足,陡聽他悶哼了一聲,身子一晃,退了半步,竟是在這下硬拚中輸了半招!

聞半海手臂微酸,心中驚喜念道:“是了!這徐一笑劍法雖精,但終究年輕,內力未成火候!我虛長了幾歲,劍法雖大不如他,但內力卻可能勝了他幾分,隻要逼得他同我硬拚,或許還有勝機!”這般想罷,他雙手握緊長劍,真氣灌進雙臂,如同砍樹一般,將長劍當作板斧來使,頓時左三劍右三劍,揮劍直往徐一笑猛砍一通。

徐一笑久戰不下,倏忽便暴喝一聲,腳踏奇步,身形飄轉,劍風猛緊,斜地裏長劍刺到,卻是走回了輕靈翔動的路子,劍招淩厲狠毒,神出鬼沒。顯然他自知硬拚之下,討不得好處,擔心久又生變,即決定以淩厲的劍招取勝。這般一來,頓時便叫聞半海的如意算盤落空,不幾合,他又已處於劣勢,被徐一笑飆風般的劍招逼得左支右拙,狼狽不堪。

驀然間,聞半海見徐一笑右腿賣了個破綻,心中驚喜,連忙挺劍刺去。孰料,這下竟是徐一笑故意而為,引蛇出洞。聞半海長劍一動,徐一笑右腿旋即撤了半步,將空檔隱去,緊接著,右手握著劍柄直朝聞半海腦門砸去。

但聽“砰”的一響,聞半海被徐一笑劍柄砸中額角,眼冒金星,踉蹌退了兩步,鮮血流下,染紅了半爿麵容。待他回過神來,睜開眼時,陡然便見一道寒光白練罩麵劈來,驚風散雪,一往無前,刹那間,已然逼近眉睫。

聞半海避無可避,口中輕念:“我命休矣!”但他於將死之際,卻是身心澄明,腦中空****的,無物亦無我,周遭的時間恍如靜止了一般,就連徐一笑那快到極點的劍,此時落在聞半海的眼中,也都像是定格了一般,劍招的所有來路去勢皆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聞半海不知發生了什麽,一時間,隻覺身子虛空,肉身好似已經死掉,靈魂出竅了一般。他轉目一看,見得躺在地上的那本羊皮書,正巧被徐一笑的劍風吹開,翻到了第一頁,映入他眼中的是劍法大師郭平安所留下的那道彎彎曲曲的墨痕。此刻,那道墨痕落在他眼中陡生變化,已不再平淡。他似乎見到了那道蜿蜒墨痕化作了一條黑龍,躍於紙上,淩空盤旋環繞,須臾,柔軟的龍軀猛地挺直,竟是絞成了一柄墨劍,破開雲霄,一飛衝天,仿佛九霄蒼穹也要被它刺出個大窟窿。

聞半海心下驀然起意,手中長劍揮去,不由自主地擬著黑龍盤旋入空的姿勢,竟是切中了徐一笑的劍。繼而,聞半海劍上生出一道粘勁,帶著徐一笑的劍,在空中盤旋繞轉,劍如遊龍,照著書中的那道彎曲墨痕,自在空中用劍畫了出來。頃刻間,聞半海長劍連轉,已然將徐一笑劍上的勢道卸得一幹二淨,將他身子引得七扭八歪,趔趄不定。再猛然聽得“鏘”的一響,聞半海學著那墨劍破雲入天的無儔氣勢,利落地將敵劍壓下,勁力過處,竟是將徐一笑長劍的劍尖劈去了寸許來長,勢如驚雷,劍可傾城。

聞半海使過此招,便倏忽驚醒。他自視觀望,見得自己非但沒死,竟還反敗為勝,贏了徐一笑一招,心中不由愕然念道:“我是撞邪了麽?”他不知是自己適才於將死之際,激發全身潛能,得以初窺劍道,恰巧又從羊皮書中隱約看到了郭平安大師所留下的劍意,登時福至心靈,臨摹出來,於照麵間,使出了一招“傾城劍法”,這才能破去了徐一笑的淩厲殺著。

隻是聞半海甫剛脫離險境,心神便鬆懈了下來,又已恢複了從前的狀態,再不可見書中劍意,心中頓時怔然,久久不能回神,呆呆念道:“方才那一劍,我是怎麽使出來的?”

徐一笑瞿然失色,也是料不到聞半海竟會使出如此的神來一劍,於千鈞一發間,反敗為勝。他看著聞半海,麵色不禁露出一番驚懼、豔羨。隻是他深知此戰非但要分出勝負,還要決出生死,隻要還活著,就不能算輸。他深吸一口氣,連忙穩住身形,信手抽出劍來,乘著聞半海失神之際,叱吒一聲,長劍猛然刺在了聞半海的右胸。

所幸徐一笑長劍的劍尖被斷,這下猛刺氣力雖重,但卻入肉不深,無法殺敵,隻是戳得聞半海胸口氣促,長劍撒手,“蹬蹬蹬”地連退幾步,癱軟在地,咳嗽連連。

徐一笑將手中斷劍拋下,撿起了聞半海的“刃雪劍”,在空中挽了幾朵劍花。他見聞半海無力再戰,不由得意狂笑,邁開步子,徑直朝雲四海走去。

雲青見著父親曆險,便神色著急地朝毛將軍比劃手勢,雙掌拍著雙肘,手舞足蹈地說了一通,也不知在說些什麽。毛將軍聽過罷後,直在搖頭,怪叫不已。眼見徐一笑越走越近,離著雲四海隻剩數尺遠近,倏忽間,雲青麵上露出一番堅毅決絕,便朝毛將軍大吼一聲。毛將軍聞聲驚愣,緊接著,便是咬著牙關,麵上清淚縱橫,神色痛苦地撐著短劍,一步一步朝著雲青走去。

須臾,徐一笑走到雲四海麵前,手起劍落,寒光夾著血光,閃爍連連,便見長劍削在雲四海斷臂上,帶走一大片血肉,可見白骨森森。徐一笑恍中魔怔,口中陰森笑道:“雲四海,我是不會叫你這麽容易就死掉的!你毀了我一家,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雲四海額上滲出黃豆大小的汗滴,顫聲問道:“一笑,你殺了為師之後,又要做什麽呢?”徐一笑愕然愣住,旋即極聲叫道:“雲四海,你休要迷惑我!我殺了你之後,我便要在此重建唐門,將我父親失去的東西給奪回來!自此之後,我就是八台山唐門之主,天下就再也沒人能夠欺負我了!”雲四海聞言後,沉聲道:“好,隻盼你不要食言,莫要傷害青兒,也能放過無辜的人。來,殺了我吧!”繼而,他轉頭望著雲青,眼角不禁滑出一滴淚珠兒,唇齒輕顫,自是靜待長劍加身。

忽然間,場上頓聞雲青痛呼一聲,聞半海猛然轉頭看去,卻見是那毛將軍用短劍朝她的臂膀猛砍,眨眼間,竟是將雲青一雙手臂齊肘劈斷,流了遍地的黑血,腥腐氣息充盈滿堂!

雲四海聽得女兒痛呼,陡然驚得虎目大睜,精神抖擻,四肢一撐,身如飄風,便即翻起,登時叫徐一笑長劍刺空,戳在了地上,傳出“鏘”的一響,火花四濺。頃刻間,雲四海已是閃身到了女兒的身側。他見得女兒雙臂齊斷,不由虎目噙淚,將她攬入懷中,顫聲哽咽道:“青兒,你這是何苦呀!徐一笑明明已經答應為你解毒了。”

雲青痛苦地皺緊眉頭,抿著嘴唇,麵色發白,額上的青絲都被汗水打濕,淩亂地粘在了麵上。須臾,但見她麵上掛起了微笑,用斷臂指了指落在聞半海身側的那柄墨色寶劍,又指了指雲四海,口中“咿咿呀呀”的說了幾句話。雲四海再也忍不住心中萬般情緒翻湧,兩行淚水滾滾而下,忽地仰天長嘯起來,悲壯難抑,直將整座草廬震得簌簌抖動。

——“爹爹使劍,很開心。爹爹開心,青兒也很開心。”

聞半海見得雲青如此動作,早已明了她的心意,霎時間,也是禁不住熱淚簌簌而下。他轉頭見徐一笑又再仗劍搶去,長劍直往雲家父女頭頂劈落。他口中“啵”的出了一口長氣,真氣衝破胸口鬱結大關,頓時抓起寶劍,朝雲四海奮力擲去,麵色通紅地大叫道:“雲大俠,接劍!”

雲四海大喝一聲,右臂緊緊摟著雲青,左掌疾探,在空中握住了劍柄,稍一揮動,劍光反展,寒風忽生,衝破徐一笑的劍影籠罩,墨劍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朝著徐一笑劍光最盛處擊去。一劍之來,有如黑雲壓城,劍氣衝霄。

鏗鏘一響,火花閃爍,一黑一白兩道劍光碰到了一起。驀然間,聽得徐一笑大聲痛呼,被雲四海劍上大力撞得退了幾步,握著的“刃雪劍”從中而斷,右手虎口迸裂,鮮血橫流。

雲四海再悲呼一聲,摟著雲青,長身縱起,身隨劍進,臂膀翻轉,墨劍便將斷了的“刃雪劍”反壓劍底。雲四海左臂抬送,恍惚間,隻見堂中墨影大作,聞半海忽如身處黑夜,眼前一片漆黑,卻是什麽也都看不見。

俄爾,聞半海卻見眼前黑幕中出現了一道細細的紅線,將黑幕撕裂,緊接著,鮮豔的朱紅色從紅線中噴薄湧出,紅線化成了血河,帶出了一陣血腥氣。聞半海稍一回神,便見那道紅線竟是圍著徐一笑的脖頸,繞了半圈,汩汩湧出的鮮血染紅了滿襟。

聞半海見得徐一笑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良久,這才相信他是死了。聞半海鬆了口氣,按著胸口,站起身子,轉頭見得雲四海朝他頷首,心頭便是一暖。他走近兩步,正待同雲四海說些什麽。隻是此時屋外歐陽月突然尖叫驚呼一聲:“幫主死了!”頓時,唐幫幫眾戰意頓消,皆都棄了敵人,轉頭朝屋中奔來。

聞半海聽著屋外殺聲掩近,他轉頭從洞開的門戶看去,卻見雙方群豪已然跳進了藥廬院落,離著藥廬隻餘十幾步遠近。雲四海調順氣息,長長的吐了口氣,沉聲說道:“走!”繼而便見他斷臂夾著雲青,左手抄起墨劍和《傾城劍譜》,真氣運至雙腿,平地縱躍,身形矯若虎豹,瞬間破開藥廬的一扇窗戶,從中翻飛出去,若隻歸巢乳燕般,直投山林。

聞半海提了口氣,正也要從窗中躍出。隻是他倏忽聽見一聲“嘰喳”聲響,應聲回頭看去,卻見那毛將軍有氣無力地爬到了徐一笑的屍體旁,摸著主人臉龐,淚水直落,“噠噠噠”地打在地上,恍如雨落。聞半海看了看屋外的雷震天,又看了看這隻小猴兒,不禁喟然歎息,伸手輕輕地將毛將軍抱入懷中,然就蹬地竄出窗外,遠遠地綴著雲四海的身影,也直往濃密的山林深處飛奔過去。

奔走間,聞半海回頭看去,透過窗口的大洞,卻是見得群豪和唐幫幫眾齊齊撲到放在堂中一隅的那口木箱前,紛紛爭搶著木箱中的銀票,不多時,屋中便見血光四濺,呼喊衝天,這幫人竟是不分陣營的混戰了起來,隻要是手中搶到了銀票的,不管是誰,他們便都群起而攻之。

混亂間,聞半海好似見著雷震天鐵拳砸落,打死了幾人,搶進了人群內圍。繼而,再見他雙手攥著一大遝銀票,便要逃出藥廬,隻是突然間又被幾隻大手揪了回去。而雷震天手中拿著銀票不願放手,拳腳也即施展不開,隻剩口中直在喝罵不止。少頃,便聽他的喝罵變成了痛呼,喊聲逐漸微弱,及至無聲,卻像是已然死在了亂拳當中。繼而,那歐陽月從人群中竄出,劈掌奪過了雷震天手中的銀票,歡呼一聲,但她笑聲未落,轉眼又已被扯進了人群中,不兩拳,又已香消玉殞……

聞半海看著屋內亂鬥,不由心下暗凜,想著假如自己依舊像往日一樣,被錢財所迷惑,今日恐怕自己也會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為財死,為財活。頓時,他不由歎息念道:“多少豪俠好漢,都是敗在了一個‘貪’字之上。”想罷,他再不分心,隨著雲四海奔走一程,不多時,又回到了飛龍峽的密林當中。

他叫了幾聲,林中隻傳來了回音****,卻無人應。聞半海立在原地,怔然若癡。須臾,西首林間傳過“嗖”的一響,聞半海心中大喜,眉開眼笑,叫道:“雲大俠!”連忙展開輕功,邁足趕去。隻是行至半途,卻見一柄墨色的利劍平平地插進了一株參天大樹的軀幹之中,一本羊皮古書穩穩地平放在了劍身之上,書的封麵上寫著四個古樸蒼勁的大字——“傾城劍譜”。

而雲家父女依然不見蹤跡。

聞半海心下悵然若失,垂頭喪氣,念頭紛轉,口中低吟不斷。忽然間,他猛見大樹蔭下,有人用腳寫了幾個大字——“謝謝你,大哥哥。”

字跡娟麗秀雅,望之如有淡香。聞半海眼眶忽地發紅泛酸,不自禁的落下了一滴淚珠。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驀地輕笑了一聲,信手抹過淚水。悠悠間,他聽著西邊林中傳來幾聲雀鳴,抬頭高望,卻見空中浮雲飄**,一大一小的兩隻大雁橫空掠過,自在白雲間盤旋翱翥,撲翅而去。轉眼,已然飛出群山之外,隱於天際。

聞半海朗聲大笑,心下坦**。但見他收起羊皮書,將墨劍懸在腰間,抱著毛將軍,然後朝著東邊緩緩踱步行去,瀟灑自然。而他胸中的那團火恍如長明燈般,高懸於心中,為他指向——他已然不再需要去追逐雲四海的腳步了。

漸漸的,連聞半海的身影也都隱於林中,不再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