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鳳》第一回 唐諭

“咻”的一聲口哨響起,高亢尖銳,穿雲入霄。

片刻,就見一道小小的青影在悠悠白雲間撲翅盤桓,忽地從天上紮了下來,落到了少女的右臂上。這是一隻翠鳥,看上去身披翡碧、胸掛棕紅,十分華貴。

可這鳥兒雖是好看,但又怎及少女俏麗動人呢?隻見這少女二九韶華,一雙鳳眼轉眄流精,顧盼生輝,身上著了一襲盈盈的湖碧裙裾,頭上用青色絲巾挽了個雙螺發髻,杏臉粉腮,瓊鼻櫻唇,俏勝三春桃,雅若九秋菊。

“好青鳳。”

少女嬌笑一聲,從腰間的小兜裏摸出了一條小魚幹,扔給了翠鳥。翠鳥猛地探喙一啄,便將小魚叼住。少女輕輕地摸了它頭頂兩下,便小心翼翼地將翠鳥送回了鳥籠裏,轉身交予了下人。

茶社的小二端上了一壺清茗。坐在少女隔壁桌的一個滿麵絡腮胡須的莽漢賊眼溜溜地打量著這隻鳥,向著少女咂舌讚道:“嘖嘖嘖,這鳥兒可真是好看!俺從前也是見過不少翠鳥,但像這麽有靈氣的還是頭一次見到。”

少女聽得別人誇讚她的鳥兒,心下竊喜,笑顏如花綻放,白生生的麵上仿佛多了兩朵紅雲。隻是她尚來不及應話,那與莽漢同桌的女子就已嗔笑罵道:“那是自然的,你這賊骨頭見到的翠鳥要不是在碗裏,要不就是在鍋裏,煮得肉都爛了,哪裏還能有什麽靈氣?死氣還差不多!”

莽漢撓了下鐵須,打了個哈哈,答道:“說得有理,說得有理!哈哈哈,俺看這隻鳥兒如此肥大,若是拿去燒湯作羹該當是絕頂的美味!就不知道那小姑娘願不願意賣。”說罷,這對男女相顧一眼,便仰天大笑了起來,言語之間滿是戲謔。

少女聽著這話,心中有氣,柳眉輕蹙,一拍桌案便要跳起大罵,隻是卻不料突然斜地裏伸過來一隻厚實的手掌,將她的肩頭按住。少女抬頭一看,頓時就不敢造次,怒火稍作收斂,指著那兩人,嬌嗔道:“照叔!他們在拿青鳳打趣!”

那叫作“照叔”的壯年男子板著臉麵,目光掃了那兩人一眼,打量了一番,繼而又轉過頭來瞪住了少女,顯然是在叫她閉嘴。

與少女同桌的還有一名古稀老頭和一名弱冠後生。那後生向著少女冷笑道:“唐諭,不要多事。人家也隻是算壇子(四川方言,開玩笑)罷了,又不是真要吃了你的青鳳。”少女聽得這話,直氣得蓮足急頓,戟指大罵道:“唐歌,你這是啥子意思!”

唐歌嗤鼻一聲,正要再譏諷揶揄幾句,那老人忽地搶先向少女嗬斥道:“胡鬧!”唐歌見老者說話,便即住嘴,笑意吟吟地望向了少女,聳了聳肩。卻聽那老人繼續訓斥道:“長幼有別,唐歌是你兄長,唐諭你怎敢以下犯上,直呼兄長全名,對他呼呼喝喝!”

唐歌軒眉一挑,笑著鼓掌附和道:“對頭(四川方言,對的)!飛爺爺說的不錯。”

那叫作唐諭的少女見那老人偏袒長兄,這便激得眼眶通紅,隱忍不住,抿著嘴唇,賭氣地細聲碎碎念道:“好哇,唐歌他是嫡出長子,將來是要接管八台山唐門的。而我隻是一個庶出的小女子,是個沒用的人,你們自然可以隨意輕賤我。”話剛說出,少女顯然想到了痛處,淚珠兒成串滴落下來,在臉上留下兩道清痕,直如芙蓉泣露。美人哀婉,更添幾分絕色,讓人不由心旌一**,為之出神。

“荒唐!”

唐諭的話雖然小聲,但終究還是被那老人給聽見了一二。這老者性情急躁,聽得唐諭出言不遜不由勃然大怒,頓時大喝一聲,然就反手打了唐諭一個耳光,在她白皙的臉上留下了一個紅彤彤的掌印。唐諭霎時含住眼眶中豆大般的淚珠,咬著編貝般的牙齒,敢怒而不敢言,俏臉激得緋紅。

“哈哈哈,好好好!俺今日可真是有眼福,看了一出好戲!小二,再切一斤醬牛肉來!”

那坐在隔壁桌的男女見著唐諭挨打,拍著桌子,又是大笑了一聲。唐諭滿腔怒火卻又不敢向同伴發作,正是不知該如何發泄,此時聽得旁人取笑,惡向膽生,決意要給兩人一個教訓,這便痛罵一聲:“我叫你笑!”喝罷,就見她蓮臂一甩,雲袖疾揮,“嗖”的一下破空急響,兩枚飛蝗石便從袖底飛出,勢如驚鴻掠空,直射向那對男女的嘴巴。

那莽漢麵色陡寒,悶哼了一聲,也不二話,覷準飛石來勢,縱身跳出,雙手呈虎勢電閃探出,便將捏住飛石。誰知猛地又是“嗤”的兩下,又見兩顆飛蝗石打來,竟是後發先至地在莽漢掌前將唐諭先前發出的石子磕飛。那莽漢料不到會有此一變,但他勢子使老,已是回招不及,雙手驀然抓空。他抬頭望向了唐歌,幹笑了幾聲,悻悻然摔下手去,坐回長凳,口中連道:“厲害,厲害!‘飛星石’唐歌果然是名不虛傳。”

唐歌嗤鼻一笑,撚起茶杯輕呷,卻不應話。那莽漢麵色發寒,正要喝罵時,唐照便向著莽漢抱拳打圓場道:“我這兩位侄兒初出江湖行事莽撞,還請閣下見諒。”說罷,他瞥了唐歌一眼,想要叫他道歉,可又見他神色倨傲,知道自己是管不住他了,便歎了口氣,轉頭又向唐諭寒聲嗬斥道:“唐諭,你怎能隨便出手,若是不小心傷到別人了,那可怎麽辦!”那莽漢聽見這話,口中便是“嘿嘿”的冷笑幾聲,而那女人則是輕輕搖頭,似是不以為然。

“我、我、我……”少女激得滿麵通紅,連話也都說不利索了。

唐照揮袖打斷道:“你可不要再狡辯了!”語氣硬梆梆、沉甸甸的,仿佛是從他嘴裏吐出了幾塊大石頭。

原來八台山唐門自古以暗器功夫聞名於天下,傳言隻需彈指揮袖,不及近身,強敵便已灰飛湮滅。唐門橫行江湖數百年,就連少林武當這些江湖大派也不敢輕易招惹他們,隱隱為武林中的無冕之王。隻是這些名聲大多是唐門前輩所賺下來的,眼下早已是時過勢遷,今非昔比。這些年來,八台山唐門內憂外患,爭鬥不休,近十數年來先有嫡庶分家之戰,後有北伐慘敗之禍,人才已是凋零了許多,遠比不過舊時興盛。好比說這唐照和唐歌,以他們的人品武功,從前在八台山唐門裏頂多也不過是二流中上人物,但如今卻已成了門中的基石砥柱,若是唐門先輩泉下有知,怕也會不由唏噓感歎豪門中落。

而方才唐歌見那莽漢雙手疾探,虎虎生風,便知他武藝不淺,定能抓住唐諭的飛蝗石。他為保唐門名聲不墜,便連忙彈出飛蝗石,率先將之磕飛,免得唐諭出醜,連帶著也丟了八台山唐門的威名。

唐歌的這一層心思,唐照自是洞燭明了。可唐諭卻是不知此等謀算,自以為族叔和兄長有意落自己的麵子,心中更是氣不過。她忽聞身後傳過幾聲稀落的笑,回頭看去,見是坐在身後幾桌的普通唐門弟子正輕蔑地看著她,撇著嘴角,顯然是在看她的笑話了。

一時之間,唐諭直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心中直叫道:“好哇好哇,你們一個個都看輕我!哼,嫁出去也好,嫁出去了就再也不用看這幫人的臉色了!不要說我是要嫁給什麽大將軍,就算是嫁給阿貓阿狗,也遠比留在唐門要自由快活得多!”對於這次的聯姻外嫁,唐諭本是有所抗拒,但經這般想過,她便恨不得馬上飛到福州完婚,從此不用再麵對這幫人了。

“唐歌。”

唐照輕喚了一聲。唐歌聞聲知意,心中雖不情願,但側目見那老人也朝他頷首,也隻得便放下了茶杯,長身而起,走到莽漢那裏攀談了起來。唐照則坐回了座位,給唐諭和老人各斟了一杯清茶,繼而向著唐諭沉聲道:“唐諭,你可還記得我們此行出來是要去做什麽的?”

唐諭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卻不應答,隻是心裏頭負氣默念道:“反正不是來給你們看笑話的。”

那老人見她不理唐照,心中怒火更勝,便用餘光瞟了那對男女一眼,繼而用手敲了一記桌麵,低聲罵道:“胡鬧!為什麽不應話?難道你連對叔叔都是這種態度了麽!上下尊卑,你可還分得清楚!”

唐諭終是隱忍不住怒火,翻著白眼,不耐煩地應道:“是、是、是!飛爺爺,你們說啥子都是對的!反正我唐諭身為唐門的女子,不能接掌唐門,不能修煉高深的武功,唯一的用處就是嫁給外人聯姻,一輩子隻用當好一頭會生崽的母豬就足夠了!”

唐飛被激得須發張揚,額上青筋暴綻,舉起手掌便又要打將下去了。唐照慌忙伸手攔住,道:“飛叔息怒,且讓小侄勸一勸。”唐飛怒哼一聲,摔手罵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說罷,他起身走到了另一桌坐下。

唐照勸走了老人,麵色忽變柔軟,好聲好氣道:“唐諭,你也知道我們這次是出來護送你去福建完婚的。眼下八台山唐門今非昔比,在外行事能多低調就要多低調,萬一路上出了啥子意外,誤了婚期,褚將軍那邊怪罪下來,受苦受難的可就是我們唐門了!”

平日裏在八台山上,唐照對於唐諭也是頗為照顧,故而她便也不怎麽害怕唐照。眼下,她見唐照稍稍服軟,這便冷哼一聲,一邊伸手逗弄著籠中的翠鳥,一邊繼續耍著性子道:“照叔,那是你們的唐門,又不是我的唐諭的,你們受苦受難又跟我有啥子關係?再說了,縱是受了苦難又能怪誰呢?還不是要怪我那雄才偉略的阿爹麽!誰叫他行事跋扈、目高於頂,不僅同中州各大門派交惡,還不自量力的要去征討處於塞外北域的玄冥魔教,妄想借此一躍成為武林盟主!嘿,笑話!江湖上可有哪個門派響應他了,願意聽命於他了?最後還不是遠征大敗,隻能帶著殘餘人馬灰溜溜地逃回了八台山!此役害得八百唐門精銳弟子枉死,累得門中大傷元氣,現在就連些阿貓阿狗的小角色都敢來捋我們的虎須了!”她說到“阿貓阿狗”時,語氣拖長,眼光斜斜地瞟向那莽漢,顯然意在諷刺了。

這般一來,唐照縱是再好的脾氣也要被她激怒,麵色陡變鐵青,肅聲道:“夠了!你不要再鬧了!你可要顧念著些親情,畢竟你也是八台山唐門的子孫,若有機會為唐門效力,那也是理所應當的!”

唐諭積怨久矣,不發則已,一發則不可收拾,就聽她冷笑道:“嘿,親情?說的可真是大義凜然!但是你們這十八年來,可曾對我有過半點親情?明明我練武的天分不比唐歌差,憑什麽他就能修煉《唐家拳經》和《魅生身法》,而我卻不能,隻能夠學一些普普通通的暗器功夫!”

唐照眼中渾似藏火,強壓著怒氣,低聲嗬斥道:“放肆,你難道還不滿足麽!唐門暗器獨步天下,我們的先祖正是靠著你口中所說的普通暗器功夫打遍天下無敵手,建立起唐門的千年基業!你自己練功不勤,功夫不濟,就不要怪掌門藏私!你可知多少江湖人士都在眼紅覬覦你這手暗器功夫!況且,唐門三大絕學:《唐家拳經》、《魅生身法》、《夜花心法》,向來隻傳嫡出男丁,你身為庶出女子,能得傳其一,已是天大的福分了,你難道一定要和唐歌相比較麽!”

唐諭又是一聲冷笑,搖頭道:“照叔,你可莫要逗我了!你也是知道的,這‘夜花心法’乃是通過逆轉周身經脈以來激發全身潛能,短暫提升功力,隻要時間一到,陰陽失濟,運功者就會馬上真氣暴走,自絕而死!所謂‘夜花’也即是曇花,曇花一現又有何用!作父親的教了女兒一門與敵人同歸於盡的功法,安的是什麽居心呀?難不成我還要感恩戴德麽?”

唐照聞言登時語塞,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應她了。良久,他才喟然歎息道:“其實你阿爹還是很疼你的,隻是你不知道罷了。況且,就算你不喜歡你阿爹也好,可你總也要想想你阿娘呀!你阿娘本來身負通敵的重罪,被困在地牢之中,永世不許放出來的。可自從你答應和親後,她以往的過錯就全被赦免了,這輩子再也不用在地底下受苦了。難道你想她被打回原形,關回地牢去麽?”

說到了阿娘,唐諭雙眼登時又紅了,捏緊了拳頭,咬牙傲氣道:“你們就會用阿娘來逼我!若不是為了阿娘,我才不要嫁給一個素未謀麵的人呢!別說他是個將軍了,就算他是皇帝,我也不要,我唐諭的夫君就應該要我自己來選!”言及於此,唐諭望著手中的茶杯,見得幾根茶梗沉浮於其中而不能自已,霎時又是歎了一聲,聲息之間盡是無奈,似已妥協。

“隻可惜你根本沒得選。”

唐照心中應了一句。他再打量唐諭一眼,見她的神色落寞,便知她已然想通,這便也就鬆了口氣,繼續道:“放心吧,隻要你嫁給褚將軍後能安分守己的,除非你阿娘又要逃跑,否則我日後在門中自會照料好她的,定不會讓她受到別人欺負的。”

唐諭聽見“逃跑”二字,似是勾起了某些往事,麵色白了幾分,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俄爾,她轉頭看向了籠中翠鳥,自憐念道:“到頭來我活得竟還不如青鳳快活!雖說它住在籠裏,可它有我關心,有時候我也會放飛它於天地……可我呢?嗬,在一個籠子裏關了十八年,現在又要被關到另外一個籠子裏了,到底還要關我多久?若是能叫我嚐嚐自由的滋味,我也願意像阿娘一樣用自己的命去換,就算隻有一天也好!”

想罷,她擰頭望向了遠方,隻見春風駘**輕拂,青山橫亙連綿,花樹鬥美爭豔,白雲繾綣舒展,一片大好天地江湖,卻從不屬於她,心中忽生萬念俱寂之意,隻覺人生在世好像也沒得什麽意思。

唐諭落寞地打開了雀籠,一招手,青鳳便從籠中竄出,一撲翅,便投入了雲中,轉眼間,一抹翠影隱於蒼莽天色。唐諭見青鳳快活的樣子,思緒寄托其上,恍如投身天際的是她自身一般,心情這才又好了幾分。

她歎了一聲,又望回了遠山,此時卻隱約見有一籠黃影正晃悠悠地從大道盡頭搖來。黃影來得好快,不多時就已走到了近處,唐諭認出來了那乃是一個黃衫青年正在踱步行來。

隻見青年行走間衣袍不動,仿佛春風與他無加,腳步虛邁便即跨過了丈餘距離,身法雖說遠比不上唐門輕功的巧妙萬變,但卻如乘參昂、策飛景,大有縮地成寸之能,若是奔走起來,也是勝於快馬。不過俄爾,那黃衫青年便已來到了茶社。茶社中坐著的二十餘名唐門子弟自也看到了他,登時便緊張了起來,紛紛站起身子,護著送親的嫁妝,雙手不自覺地摸上了腰間的囊兜,隻待一聲令下,千百暗器便將擲出。

唐照打量了那人一眼,皺著眉頭,兩手虛空一壓,示意手下子弟坐下,眾人這才放下手去,隻是幾十隻眼睛還是齊齊地盯著那人,生怕他有所不軌。唐照目光在那人手上一轉,心中忽沉,便細聲向唐諭吩咐道:“這個人的劍法不能小覷,但是不知敵友,我先去稟告你飛爺爺一聲,然後馬上就走,以免節外生枝。”說罷,他便起身走向了唐飛,附耳同他說了幾句,唐飛瞥了那青年一眼,也是連連點頭。

唐諭心中不忿,暗忖道:“有啥了不起的,我就看這人弱不禁風的,隻不過是狗腿子跑得快了些,若說手上的功夫怕是還不及我一個小女子厲害!”想著,她便打量了那黃衫青年一眼,隻見他臉麵白淨,五官端正,眼目炯炯有神,雖然不是十分英俊,但卻渾身上下皆都散發出一股正氣,光風霽月,磊磊落落。

唐諭再見他腰間挎著一柄黑劍,四尺見長,看上去黑黝黝的,渾似一條不起眼的焦木,口中便是小聲嗤笑道:“就這樣也算是個劍客?”話音甫落,那男子側目朝她望來,似乎聽見了她的話。唐諭毫不示弱,挺起胸膛,也自大方同他對視。

兩人眼光相接,唐諭隻覺對方目光仿佛藏電,觸之酥麻,心中忽地一**,目光收縮,卻是生了羞澀之意,連忙別過頭去不敢再看,麵色通紅,直若火燒。

那黃衫男子本是瀟灑作態,可誰知同唐諭一對視,竟像是被唐諭的容貌給震懾到了,直打量了她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尋了張空桌坐下,又再瞟了她兩眼,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如幾天沒喝過水一樣,向著茶寮小二招呼道:“夥計,能給我來壺水麽?”

那小二點頭哈腰道:“客官,小店這有上好的信陽毛尖和燒刀子,還有醬牛肉……”

沒待小二介紹完,那黃衫男子就連忙擺手打斷,沉聲道:“抱歉。我沒有錢,喝不起茶酒,給我一點清水就好了。”

一聽這話,那小二的麵色頓時就僵了,將白巾搭回肩上,挺直了腰杆,傲然輕蔑道:“清水也要三文錢一壺,買一壺送兩個大饅頭。”

黃衫男子從懷中摸出空空如也的錢袋,輕輕地捏了一下,放到了桌上,搖頭苦笑道:“盤纏用盡,還請小哥行個方便。一水之恩,雲某日後定會報答,一言既出,決不食言。”

那小二冷笑一聲,正要出言諷刺幾句,忽就聽聞唐諭搶先說道:“喂!兀那漢子,你若要喝茶,那就喝我這一杯!”說著,唐諭信手便將自己杯中的冷茶潑向了黃衫男子。想來是她生性好強,心中不忿唐照誇讚此人了得,便有意試探。這一下潑水就用上了唐門的暗器手法,茶水離杯,匯成水箭激射而出,一眨眼,就已射到了男子的眼前,日光耀下,隻見一溜兒碧光在空中流轉飛掠,晶瑩如玉,望之真如綠珠翡翠。

男子盯著那飆水箭,“咦”了一聲,皺著眉頭,細聲喃道:“唐門?”

然後就見他頭不抬、身不轉,忽一抬手,唐諭頓覺眼前虛影幻疊,就見本在桌上的茶碗竟是不知何時落到了男子的手上!再見他右手三指扣住茶碗,揮臂揚出,水箭便恰好落入了碗中,淩空濺起水花千百,男子手腕圈擰,茶碗轉圜間,盡將水花兜住,不曾落下一滴半毫,動作幹淨利落,一氣嗬成,縱是唐諭心高氣傲,也不禁在心中叫了一聲“好”。

唐照與唐飛見著此人手法,不由齊齊一驚,按桌站起。

就見黃衫男子雙手捧著茶碗,向著唐諭遙遙一敬,頷首輕笑道:“多謝姑娘,雲某日後定有所報!”然後便昂首飲盡碗中茶水,“哈”的出了一口長氣,顯然是解了燃眉之渴,感覺舒暢了許多。

唐諭不料此人會如此大膽,竟然真的當著眾人就喝了她杯中的茶水。雖說這杯茶她還沒喝過,但仍舊羞得她滿麵通紅,嬌豔若滴,指著黃衫男子著急嗔罵道:“你、你、你怎麽就真的喝了!你這無恥之徒!”喝罷,她右指彈出一枚飛蝗石,徑直射向了黃衫男子。

那黃衫男子卻是夷然不懼,朗聲一笑,臂膀揮灑,那飛蝗石又已被他兜入了茶碗內,“鐺啷啷”的直在碗內打起了轉來。想那飛蝗石上灌滿了唐諭的真氣,來勢勁力已是不下百斤,而那茶碗不過是普通的陶瓷所造,輕脆易碎,那黃衫男子竟能於瞬息間就把飛蝗石上的勁道卸去,而保茶碗無損,看來這一手以柔製剛的功夫已是爐火純青。

唐照見他露了這一手功夫,不由眉頭緊皺,心子猛沉,生怕是來者不善。他再見唐諭還要發出暗器,這便慌忙拉住她的手臂,喝道:“夠了,別再胡鬧了!”說罷,他也不顧唐諭如何鬧騰,揮手召回唐歌,拉著唐諭,引著唐門眾人便要走了。隻不過他走時回過頭去,目光依舊不離那年輕人。

可誰知還沒走出兩步,唐照就覺腹中倏忽一痛,肚腸便如刀絞針刺,直痛得他麵色發白,渾身發顫,有如篩糠,踉蹌地前撲了兩步,竟就是跪倒在了地上。唐諭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見唐照倏忽倒地,便是驚呼一聲,慌忙攔腰接住唐照。見他在自己的懷中渾身發抖,蜷縮成了一團,嘴唇打起了顫來,像是害了什麽急病。唐諭未經江湖磨練,見著眼前此狀自是大為措手無策,隻得著急地大聲叫道:“照叔,你怎麽了!”

話音未落,唐諭便又聽身後傳來“嘭嘭嘭”的連響二十餘聲,回頭看去,竟是見唐門上下除了她以外盡都摔倒在了地上,渾身發起抖來,痛呼呻吟不止。有些功力差的弟子,更是口中吐出了白沫,鼻腔發出“咯咯”的怪響,恍如豬叫悲鳴,不一會兒,就已窒息死了。再過頃刻,就連那黃衫男子也悶哼一聲,身子晃**趔趄,後仰摔倒在了地上,額上冒出冷汗。

唐諭恍然大悟:“這茶裏有毒!”她回頭怒視茶社的小二,卻見他滿麵慌張茫然,顯然是不知情的。

此時,先前的那莽漢和女子突然直起身來,撫掌大笑道:“哈哈哈,統統倒下了!這八台山唐門果然氣數盡了,門下弟子個個都像窩囊廢一樣,就連中了俺們的毒也都不知道!”

唐諭聽得這話,心中霎時了然因果,不由怒火中燒,便將唐照放下,兩手藏入袖中急舞,霎時間,就見她擲出了飛鏢石子若幹,烏雲般壓向那莽漢,口中暴喝道:“原來是你們搞的鬼,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哼,雕蟲小技,俺又怎會怕你!”

那莽漢冷笑一聲,從桌底抽出一柄單刀,霍然掃出一片凜冽寒光,氣勢忷然若驚雷霹靂,霄漢橫亙,不兩下即已將暗器斬落了滿地。

莽漢正笑間,忽聞“哢”的一聲細響,就見眼前幽光急掠,幾枝短箭悄然從唐諭袖底射出,朝著他電射而去,其速之快,遠勝她先前所發的暗器。莽漢看不清飛箭來路,不敢妄自揮刀去磕,連忙矮身讓過,然後便聽“嘟嘟嘟”的悶響連連,七八枝短箭即已插入了他身後的一棵樹上,直沒箭尾,可見箭上的力道非同一般。

唐諭見袖裏箭無用,秀眉緊蹙,嬌叱一聲,腰肢一扭,身子登時如乘流光,扶搖直上,在空中旋身若飛花急轉,萬千暗器瞬時從她袖中指間迸發,疾如狂飆,密似驟雨,齊齊射向了那對男女,直將他們渾身罩住。

那莽漢眼中精光一亮,大叫了一聲:“好一招‘杏花天雨’,你且看俺的‘浪吞八荒’!”登時他也不敢怠慢,連忙抬腳掀起一張方桌擋在女子身前,替她擋住暗器。繼而,莽漢手中單刀若蛟龍鬧海,劈出滾滾刀浪,勁氣從刀身湧出,層層疊疊,直如怒海騰波,汪洋恣肆,一下子便將暗器吞入刀光寒影當中。刀光吞吐間,就見火星亂綻,金鐵鏘鳴不止,不一下,便打落了一地的斷箭碎石、飛鏢蒺藜。

唐諭淩空翩躚,落回了地上,一抹緋紅竄上了她的臉頰,頂上螺髻稍亂,口中喘息急重,顯然先前的那招“杏花天雨”已是耗費了她不少真力。那莽漢見狀,也不著急搶攻,手中挽了一個刀花,爽朗大笑道:“哈哈哈,你們唐門不是很威風的麽,怎地連俺都收拾不下,就這點下三濫的本事還想去討伐俺們玄冥神教?做夢!”說著,他又再仰天狂笑幾聲,邁步同那女子並肩走向了唐諭。

唐照見著那刀法,聽著那莽漢提起“玄冥”,不由渾身一栗,冷汗若雨水滴落,伸手捂著肚子,另手撐起身子,望著那莽漢,顫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你剛剛使的那招乃是玄冥魔教護法郭三春的‘斬浪刀法’!”

那莽漢眼中狠色閃過,咬牙切齒罵道:“不錯,俺叫烏鎧,就是郭三春的親傳弟子,枉你還記得俺師父的名字!當年你們唐門來攻打俺們玄冥,俺師父和其餘五百教中手足就是死在了你們的手下,今日俺們就是要來替他們報仇雪恨的!”說罷,莽漢抬刀一搠,刀尖便刺進了唐飛的心口。隻聽唐飛慘叫一聲,心腔就被剖開,一顆人心活生生地滾了下來,濺了遍地的血,身子挺縮兩下,即已氣絕。

烏鎧望著地上唐飛的屍體,踢了一腳,又剁了兩刀,冷笑道:“當年偷襲圍攻俺師父的也有你這老不死的份,今日你給他老人家償命也是不冤。”

唐諭失聲驚呼道:“飛爺爺!”她雖是惱怒唐飛為人迂腐、處處偏袒唐歌,但終究那是她的族中長輩,自幼便看著自己長大,眼下見他慘死,心中還是不由一痛,過往的怨恨盡作雲煙,尖聲暴喝一聲:“你這壞人!”就聞“哢”的一聲細響,兩支短箭驀然又從她的袖底射出。

烏鎧這次已是有了防備,朗然輕笑,身子一側,便讓過了這一箭,刀子起落間,就又是鮮血飛濺,一顆人頭咕嚕落地。站在他身邊的那女子掩嘴輕笑,笑聲若冰涼的井水般淌進了唐諭的心裏。唐諭兩手疾揮,又是飛出數枚暗器射向兩人。

隻是那烏鎧的武功顯然高出唐諭頗多,見他有意無意,或閃或擋,便叫唐諭的暗器無法沾身。再見他躲閃間遊刃有餘,從容舉刀落掌,不過須臾便又是殺了六七名唐門子弟,血流滿地,幾可漂櫓。

唐諭心知自己打不過烏鎧,若是此時要逃,憑著八台山唐門的輕功,相信那莽漢自也是難以追上。可她雖說是厭惡唐門,但終究還是不忍心背棄同族,看著他們慘死。倏忽,她銀牙咬緊,心中已有決絕,就見她雙手捏成蘭花狀,聚攏捧在心口,口中念念有詞,玄功暗運,一股蒸騰熱氣漸漸從她頭頂冒出,氤氳繚繞,本如羊脂般的肌膚也隨之逐漸變紅,仿佛渾身血液都沸騰了一般。

烏鎧眉目一瞪,心中驚瞿,凜然叫道:“‘夜花心法’!你這小姑娘好魄力,竟然想跟俺同歸於盡!”喝罷,他不敢叫唐諭運功完畢,慌忙提刀便朝她腦門劈落。唐諭默運玄功,兩掌不動,腳下輕點,便即飛退了五尺。烏鎧一刀不中,沉聲大喝,又複舞刀追來。

唐諭正要躲開,但又見唐照如巨鯨吞海般長吸了口氣,眼中神光略複,從地上魚躍挺起,兩手連彈,擲出了三枚飛蝗石,將烏鎧逼退。再見唐照身子倒縱,一恍惚,就已落到了唐諭的身側。

唐諭正要說些什麽,就見唐照斂氣屏息,力存指尖,駢指點來,戳中了她的“尾閭穴”。唐諭悶哼了一聲,穴道霎時被封,體內的真氣被阻於關門,不能運行周天。她喉中忽有一股腥氣湧起,一飆鮮血噴了出來,渾身熱氣驅散,麵色變得煞白如紙。

“蠢材,誰讓你死在這裏了!”唐照喘氣罵道,“我幫你擋住這兩人,你快帶唐歌走。然後你自己記得趕去福建完婚,可莫要誤了婚期,記得萬事以八台山為先。”

唐諭本以為唐照乃是有心來救自己的,可卻料不到他到頭來為的還是唐歌和自己的這樁婚事,直氣得她雙眼通紅,淚珠兒在眼眶中打轉。她抹去嘴角的殘血,淒聲痛罵道:“我在你們眼中難道就真的隻是一個用來交易的貨物麽!我不走,我就要死在這裏,這樣我就不用被你們玩弄了!”話音甫落,就見唐諭嬌叱一聲,掌中驀然多出了一柄尺半短匕,繼而身子斜斜飛出,若紫燕穿雲般直撲向了烏鎧,手中匕首朝他心口紮落。看這樣子,她已是心生死意。

唐照暗叫不好,生怕她真的死在該處,同褚將軍那邊就不好解釋了,這便想要追去。隻是他適才妄動真氣製住唐諭,無法壓住體內毒素,一瞬間就叫毒素蔓延開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真氣頓時為之渙散,眼前景物漸是模糊,雙膝發軟,他竟又是跪倒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烏鎧見唐諭功法受阻,而又舍身撲到,口中狂笑道:“不自量力,俺本來也不想殺你這麽快的,是你自己要送上門來的,可就莫要怪俺了!”說著,他眼中覷準唐諭匕首來路,抬手便是一刀劈出。

刀匕相接,寶刀鋒利,烏鎧力重。唐諭耳邊隻聽得“鏘”的一響,掌中短匕即已被擊飛。刺眼的刀光繼續掩來,將要把她給吞沒。可她的心中卻是出奇的平靜超脫,就像是化作了一隻籠中的青鳥,望著雀籠敞開的門戶,一撲翅,就要投入悠悠天際中,重歸自由,心中沒來由的一陣欣喜。

“姑娘小心了!”

突然間,一道黃影襲來,一隻溫熱的手掌驀然拉住了她的小臂,又將她拉回了籠中,奪走了她那觸手可及的自由。

這下變起肘腋,唐諭懵然地被那人拉得向後退了半步,躲過了烏鎧的奪命一刀。眼前忽地又再是一黑一亮,像是老天爺眨了一下眼,然就聽見烏鎧痛叫了一聲,將她驚醒。唐諭轉眼看去,卻見烏鎧被震退了兩步,握刀的右手虎口迸裂,血染滿掌,單刀從中而斷,半截明晃晃的刀片飛上了天去,化成了一道寒光,衝入了雲霄,良久方才從天上摔落下來,“嘟”的插進了一張桌子當中。

她側目看去,卻見是那黃衫劍客搶身趕到,從烏鎧的刀下救了自己!黃衫劍客攔在唐諭身前,挺眉肅目,手中烏劍攪動,一劍之出,勢若奔霆駭電,貫雲裂空,凜然如天將下凡,誰堪一擊?

就見那烏鎧接過一招後,直嚇得麵容失色,兩腮的絡須根根戟張,不敢攖其鋒芒,腳下猛蹬倒掠,便朝後退出了丈許遠,見著那黃衫劍客並沒仗劍追來,這才敢停下腳步。他左手捂著右手傷處,額上冒著冷汗,大聲問道:“你是什麽人,竟敢攔俺,你可知道是玄冥神教在辦事!”

黃衫青年哼了一聲:“玄冥教那又如何,我為何就插手不得?”說罷,他欺身搶進,抬手又是飛出一片劍影,茫茫然罩住烏鎧正麵全身。烏鎧耳畔傳來“嗡嗡”的寶劍清鳴,隻覺眼前一花,便有無數烏光點來,綿綿密密,恍如蝗影蔽空,吞雲蝕日,劍氣所經,萬物辟易,實不知該如何阻擋。他這便驚呼一聲,忙又撤步疾退,隻是他退的晚了,烏光中忽然現出一飆紅光,萬千劍影頓時並在了一起,合成了一柄四尺墨劍,隻是墨劍的前半截卻是飲飽了血,紅黑相雜,發出了幽幽的紫光。

原是烏鎧的右臂上被紮上了一劍,血流如注,染紅了他半邊身子。他倒吸了口涼氣,咬牙強忍著痛楚,抬頭望去,卻見那黃衫劍客竟是腳下踉蹌一晃,搖了兩下方才能杵劍站穩。烏鎧略加思索,便知他身上毒素未清,否則就在剛才那招之下,便可要了自己的性命,心下不由暗叫僥幸。隻是他念頭未落,臂上的劍傷發作,又叫他“嘶嘶”痛吟。

那黃衫劍客此時也顧不上烏鎧了,麵色陡變鐵青,嘴裏吐了口濁氣,一股黑氣霎時就被逼至左掌掌心,聚成了一團,恍如有一團烏雲盤踞在他的掌中。他再探手往劍上一抹,掌心便即劃開,即時噴出了一飆黑血,落在了地上直冒起一股焦煙,地上的草兒登時枯死了一片,其毒之劇,可見一斑。俄爾,鮮血由黑轉紅,他臉上的血色也才跟著恢複過來。

黃衫劍客見毒血逼出,心中稍定,也不急著去斬殺烏鎧,反倒是倒提墨劍,轉身向唐諭抱拳施禮,灑然說道:“在下雲四海。我說過,一水之恩,定有報答。今日有雲某在,誓不會叫他們傷了你們的,姑娘大可放心。”說罷,旋身過去,右劍齊肩平舉,遙指烏鎧和那女子。

烏鎧和那女子頓覺一股森然劍氣從雲四海的劍尖吐出,無遠弗屆,自己麵對著的就好像是一頭野獸一般,不由渾身一震,心中發起了顫來。兩人相顧一眼,暗自在凝神防備,不敢稍有大意。

唐諭求死不得,心中激**,急得淚花直冒,破口罵道:“你這憨包(四川方言,傻子、蠢貨)!我才不要你救,你為什麽要幫我擋下那刀!”說罷,她嬌蠻性子發作,猛然進掌推開了雲四海,身子急縱,合身便又撲向了烏鎧,一掌向他心口擊落。

那烏鎧的神意早已緊繃,防備著雲四海,眼下見唐諭倉促撲來,就牽動了他的氣機,這便怒斥一聲,刀交左手,臂舞弧月,應勢揮出斷刀,帶起無儔勁風,向著唐諭脖頸劈去。隻是眼看著將要斬首之際,一抹黑影又無聲無息地插進了斷刀之下,接住了他這一刀。烏鎧隻覺刀下如中山石,堅不可摧。

“鏘”的一響,斷刀又被削去一截,刀風頓斂,好似連風都被雲四海的劍給斬斷了一樣。烏鎧隻覺刀上一股千鈞巨力湧來,自虎口一路橫衝直撞,打在了他胸口。登時他胸口直如被鐵錘猛敲了一記,“哇”的嘔了一口血,身子倒飛開去,摔在了七尺之外,不知斷了幾根胸骨,倉促之下,卻是起不來身。

唐諭怒目睖視雲四海,口中極聲暴喝道:“你少管閑事,我就是要死!”說罷,便又向那女子撲去。

那女子看來不善武功。她見得唐諭搶來,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慌張無措,忙從腰間摸出一隻赤色的瓷瓶,信手將其中粉末向著唐諭撒出。粉末未至,唐諭就覺一股腥臭撲鼻而來,聞之欲嘔,顯然那瓶藥粉含有劇毒,若是被這毒粉沾中,還真不知會怎麽樣。她猶豫了一下,但終歸是一心求死,咬著牙齒,也不止步,腰肢一扭,便迎著毒粉筆直衝了過去,心中直念道:“死了就好,死了就一了百了!”

雲四海望著那女子,眉頭便是緊皺,肅聲喝問:“‘百草門’何時同玄冥教混在一起了!”罷了,他身形一晃,斜身搶進,履掠婉虹,踐跚璿璣,便又攔在了唐諭身前,信手舞起黑劍,在麵前斬出了一個叉形,霎時就見墨影大作,兩道罡氣縱橫呼嘯,驚風散雪,一下子就將那抔毒粉倒吹回去,反是裹住了那女子渾身。

那女子雙手捂住臉麵,身子伏在地上直在打滾,口中發出尖銳的慘叫,仿佛是被烈火焚軀一般。唐諭垂目看去,卻見那女人麵容、手掌,但凡是沾到藥粉的地方盡都冒起了熱泡。熱泡腫脹,不一會兒皆都脹裂,皮肉腐爛,溢出渾濁的膿水,流淌下來,發出一陣焦氣。而那些膿水又是奇毒物比,淌過之處,又會生出新的熱泡,熱泡又會溢出新的膿水,如此反複不休。那女子不過是在地上滾了幾匝,身上的皮肉就已被毒藥腐蝕,露出了一身森然白骨。

唐諭向來珍惜容貌,眼下見著一個大好活人,竟是在一眨眼間就被腐蝕成了一具殘軀敗體,不由驀然心驚,一時之間,嚇得連尋死的念頭也淡了許多,退了兩步,別過頭去,悸然念道:我死也要死的痛快體麵一些,若是叫我這般死去,化成一灘血水,我可不願……

那女子口中兀自慘叫不休,一手向著雲四海招呼,另一隻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瓷瓶,扔在了地上,口中囫圇喊道:“這是他們的解藥,一人一粒。快,快,你快給我個痛快!”

雲四海回頭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唐門子弟,見是就在方才交手的片刻間,又已被毒死了數人,心中大為不忍。他猶豫了一番,終是用袖子裹住了手掌,撿起瓷瓶,問道:“你自己的解藥呢?”

那女子又是尖叫了一聲,厲聲痛喊道:“‘化骨粉’是沒有解藥的!”話音甫落,膿水流入眼中,她的一雙眼珠子馬上就被腐蝕殆盡,露出了深深的眼窩,膿水浸在眼窩裏冒起了焦煙,顯然也是在慢慢地往她的腦裏侵蝕。

雲四海見得她如斯模樣,真是生不如死,這便歎息了一聲,道了聲“得罪”,伸出墨劍抵住女子心口,劍尖的萬斤氣勁吐出,“喀喇”一響,女子的胸骨盡碎,心脈業已震斷。

那女子殘軀猛挺三下,“哇”的嘔了一口血,嘴中似是含糊地道了聲謝,就已咽氣。隻是那“化骨粉”煞是陰毒,遇血即蝕,直將女子的遺體腐蝕殆盡,僅剩一具白骨和一灘黑漆漆的膿水,方才罷休。

唐諭見著那女子這般慘狀,心中暗叫僥幸,腳下不自覺地退了兩步,生怕那血水沾到了她的身上。她正在恍神,忽又聽聞一聲馬鳴急嘶,抬頭望去,就見那烏鎧竟已是翻了上一匹馬,打馬逃去。唐諭心有不甘,怒極嬌斥道:“狗賊哪裏走,你給我留下了!”抬手射出幾發袖裏箭,向著烏鎧附尾打去。隻是兩人離得遠了,而那馬兒又是不斷地向前急衝,那些個短箭沒待射中烏鎧,便已落在了半途,眼看著那烏鎧已是走了個沒影,再無擊殺他的可能。

唐諭跺足大怒,回頭見雲四海正在俯身給唐門眾人喂藥,這便遷怒於他,走了過去,用力踢了他一腳。隻聽她大罵道:“你為什麽要放那烏鎧走!你為什麽不讓我去死!”

唐諭這才知他原來方才是為了救人這才放走了那烏鎧的,心中雖仍是懊惱,但也就不好發火了。便見她走近雲四海,向他攤手悻然道:“分我一些藥,我也幫忙。”

雲四海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顯然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唐諭麵色稍紅,跺足嬌嗔道:“快點!”雲四海稍一頷首,便將解藥分了一半給她。兩人忙碌片刻,終是將剩下的唐門子弟皆都救了回來。而唐照內功在眾人當中最為深厚,吃過解藥後,調息一陣,就已無大礙,拔身衝到唐飛身旁,見他慘死,不免歎息一聲,伸手幫他閉上眼簾,將落在地上的心髒放回了他的懷中。

唐照轉頭打量了一下情形,見除開唐飛外,此役還死了十二名唐門子弟,心子頓時便沉了下去,喟然歎息道:“此次回去後真不知該如何向掌門交代了。”他想起掌門那眼中容不得沙子的性情,心下便生起了萬分擔憂。

隻是他轉眼見唐歌與唐諭安然無恙,這便又鬆了口氣,暗道:“幸好他們兩人沒事,隻要唐諭的婚事如期舉行,能同褚將軍結成姻親,就可以借朝廷的勢力來保護唐門。這樣一算,我也是功大於過,料來掌門也不會過分苛責於我。”想著,他見雲四海站在不遠處,便起身走了過去,折身拜下,朗聲稱謝道:“多謝少俠出手相助,否則今日我們怕都要死在這裏了。”

雲四海不願受此大禮,連忙出手托住,道:“不必稱謝,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應當。況且方才那位姑娘請在下喝了一碗茶,於我也有了一水之恩,我這也算是報答她了。”

唐諭聽著這話,登時是既羞又怒,指著雲四海,嬌嗔罵道:“你這無賴,竟然還敢說那碗茶!”就聽聞“哢”的數響,卻是唐諭於盛怒之下,甩手又飛出了幾枝袖裏箭,直向雲四海麵門釘去。

唐照大叫一聲“胡鬧”,屈指彈出數枚飛蝗石,便要截下短箭。雲四海身子微側,倏忽揮出袖子,那短箭同飛蝗石便盡都被他兜在了袖中,“噗”的一聲,如中敗革,短箭石子便都被卸去力道,落在了地上。

唐照看過他接暗器的手法,麵色越發鐵青肅穆,欲言又止,眼中神光幾轉,也不知到底在盤算著些什麽。

唐諭性子頗急,雖知自己武功遠不及雲四海,但她咽不下這口惡氣,頓時騰身而起,淩空翻旋,看那樣子便是又要使出那招“杏花天雨”來了。唐照待要嗬斥,卻也已是來不及了。

“你放開我了!”唐諭羞紅了臉麵,著急大喊。

話音方落,兩人便已落回了地麵,雲四海連忙鬆開了雙手,忽聞“噠”的一響,從唐諭的雲袖中落下了一個被夾爛了的小機關匣子,內裏還裝著許多機括和短箭,顯然唐諭先前發的袖裏箭都是借了機關之力。

唐諭麵色越發漲紅,雙眼定定的望著那個小匣子,泫然若哭。繼而,她猛地抬頭瞪著雲四海,大罵道:“你賠我的‘神機弩’!”

雲四海被唐諭瞪得心下發虛,退了兩步,麵色也是發窘,抱歉道:“姑娘息怒,若是要破你這招‘杏花天雨’,我勢必要挑飛暗器,可這樣一來恐怕會誤傷到旁人。不得已下,在下才會出此下策,請恕雲某唐突。雲某實在不知你袖裏藏有機關,但既然是我弄壞的,我必定會替姑娘修好。”說罷,他俯身將兩個機關盒子撿起。

唐諭惱羞成怒,還欲再喝罵幾句,誰料唐照率先嗬責道:“唐諭,你放肆!”

唐諭轉頭環顧,見大家都用責備的目光望著她,頓時氣急敗壞,大罵道:“好哇,你們所有人都在欺負我!”她一跺蓮足,便將滿手的暗器盡都砸在了地上,轉身逃了開去。奔走時,還不時揮袖掩臉,顯然是忍不住痛哭起來了。

雲四海心生愧疚,待要去追時,唐照卻又一把將他攔住,道:“雲少俠不必管她,我這侄女生性嬌氣蠻橫,喜怒難測,過一陣子就好了的。”雲四海歎了口氣,抱拳道歉道:“是在下魯莽了,唐突了唐姑娘,弄壞了她的東西,還望唐先生見諒。”

“雲少俠見笑了,明明是她自己練功不勤,這‘袖裏藏針’的功夫沒練到家,若不借助機關術,袖裏箭就使不出威力,這又能怪誰呢?弄壞了也好,這樣她也就知道借助機關之術並非長久之計,日後練功才會用心。”唐照輕笑兩聲,話鋒忽轉問道:“且不說她,雲少俠的功夫可是俊得很,不知師從哪家?”

雲四海擺手謙遜道:“在下師出無門,乃是自己胡**索,隨意學了些把式,倒是叫唐先生見笑了。”唐照眼中精光一亮,不知在想些什麽,旋即又輕笑了聲,道:“那雲少俠可真是了不起,就是這麽胡亂的學武,也遠勝過我三十多年的勤學苦修了。雲少俠的那手接暗器的功夫,可真是獨步天下了。放眼江湖,除了我八台山唐門的掌門之外,怕是沒有哪個暗器名家能夠傷的了你了。”聽他這話,倒是不相信雲四海所說的話了。雲四海麵色略僵,心中顯然也有戒備,隻是客套恭維了兩句“過獎”後,依舊沒有道出家門來曆。唐照再問得幾句,見是無果,自也作罷,轉而問道:“不知雲少俠此行何往?”

唐照聞言大喜,出言邀道:“既然雲少俠沒有地方去,何不跟我們一道去福建?我們這次乃是要去送親的,一路上還要拜會許多江湖名家。雲公子少年英雄,定能得到諸多同道的青睞,結識許多良朋師友,相互切磋,於你定會有所裨益!”

雲四海腦海中忽地泛起了唐諭的倩影,便是欣然應承道:“如此一來,自是最好不過!路上我們還可相互照應一番!”須臾,他猛然醒起一事,問道:“唐先生是去送親的?不知新娘子何在?”

此時唐歌卻從旁踱了過來,冷笑道:“新娘子嘛,正正是方才跑掉的那位。”

“啊,原來是唐姑娘……是她要嫁人了……”

雲四海麵上驀然生起一股落寞,口中低聲沉吟,恍惚出神。

雖說雲四海方才救了自己,可唐歌向來不願被別人搶了風頭。他打量了雲四海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嗤鼻一聲,便又要出言諷刺兩句。唐照生怕唐歌惹怒了雲四海,就連忙擺手止住,轉向雲四海笑道:“是啊,唐諭快要嫁人了。掌門替她許的夫家乃是朝廷的二品大將,戍守海境、抵禦倭寇的褚精衛總兵,麾下統領兩萬虎狼之師,就算是江湖的各大門派的掌門,也無不要給他幾分薄麵。”

雲四海漠然地點了點頭,麵上擠出一絲笑意,淡淡地應了句:“嗯,好英雄,國家之棟梁。得此夫婿,她應該是很歡喜的了。”唐歌聽得這酸溜溜的話,不由冷笑連連,側目見唐照還在盯著自己,便就轉身走了開去,兀自指揮眾人收拾現場,將死者的遺體逐一火化,裝入小甕當中,貼上名號,隻待來日回到八台山再另行安葬。

而唐照本還想同雲四海攀談兩句,隻是又見他神情寡落,好像是三魂不見了七魄一般,同先前判若兩人,問他什麽也都隻是點頭搖頭,顧左右而言他,便也就歎了一聲,抱拳告退,自去幫助各唐門子弟料理後事。

良久,林間隱約傳起一聲呼哨,一抹翠影從空中橫掠,直投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