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波未平一波起

江軒氣喘籲籲地跟著江載和溫琦沿著小路奔跑。

“快點!軒兒!”江載催促道。

江軒聽後不禁鼻子一酸,同樣是一句“快點軒兒”,可今早來時,還是高頭大馬,風光無限,而現在,卻是狼狽不堪地喬裝逃跑,並且損兵折將。

作為江家錦衣玉食的少爺,他從未如此驚魂落魄。

變化之快之大,令人不勝唏噓!

“爹……我們還有……還有多遠呐……”江少爺已近崩潰。

“不遠了。這樹林平日裏多有獵人,我們等會兒在客棧投宿時,隻道自己是獵人便好,不然我們滿衣服血汙要引人生疑。還有,我們到時便以老大老二老三相稱,懂嗎?”江載邊跑邊說,竟無一絲喘氣。

江軒隻得點點頭,心想這“老大”自然是父親了,而溫琦年紀也比父親稍小,肯定是“老二”,自己不用說,“老三”跑不掉了。

“灑家明白!”溫琦也應道。他雖說話粗聲粗氣,無甚禮儀,卻是被江載所特許。

三人又再跑了不久,一座小城便呈現在眼前。

這城雖小,但進入其中,卻覺熙熙攘攘,燈火通天,勾欄瓦肆更是笙歌繚繞,熱鬧非凡,時不時傳來一陣叫好。

江軒也是覺得難以置信,若在應天見到此情此景,他已覺見怪不怪,可在這林邊小城也能看到這番景象,當真不可思議,可又是那麽的理所應當、順理成章。江軒曾在書中讀過,在前朝,也就是唐朝時,那時的夜晚人們不得外出,違者要重罰,而到了本朝大宋,蒙受聖上的恩澤,平民老百姓在夜晚也有了更多的活動自由。

在這小城的夜晚裏,看到的多是短衣獵裝打扮的人,他們衣服上打滿補丁,背負木弓,腰掛短刀,身材高大魁梧,一看皆是孔武有力之人。他們出入於勾欄瓦肆之間,流連於酒館青樓之內,隻因他們淩晨打獵後賣與了市井屠夫一些野肉,拿了幾個錢,便覺得自己也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劃拳鬥酒,好生熱鬧,好生愜意!

江軒不禁忘卻了身體疲乏帶來了的倦意,也想跑去享受一番。

“老三!別看了,我們還要找地兒休息!”江載嚴厲說道。

“啊,好,老……大……”江軒忙應道,“老爹”二字正欲脫口而出。

三人走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客棧,不禁大喜,便在樓下叫了些吃的酒菜。

“來!小二!再來兩斤燒肉!灑家要吃!”溫琦感覺還不過癮,站起身喊道。說完,一屁股坐到板凳上,解下長劍放在桌麵上。

掌櫃和店小二見到渾身血汙的他們,不禁皺了皺眉。

他們見過無數打獵的,受傷的也有不少,卻不見如此狼狽、滿身是血滿臉是土的,倒有幾分像是山賊。

“哎呀,你說老二啊……”江載看出了店家的疑慮,當即是哈哈一笑,“我們今晚竟從閻羅王手下跑出來了呀,真是大福氣……”

掌櫃和店小二時不時張望著,悄悄在聽。

不遠處的一桌,有位發須皆白、飄然若仙的佩劍老者正挽著酒杯一動不動,那鎮定瀟逸的模樣不由得使人對其產生敬意。

“噢,是啊是啊……哈哈老大。”溫琦早年的鏢師經曆也讓他見識不少,當下瞬間便明白了江載的意思,“本以為這見鬼的黴運,結果還是給撿了一條命回來!灑家服了!”

掌櫃給小二打了個眼色,示意他過去。

“啊!三位爺……”小二滿臉堆笑,“小的無意中聽見三位爺說,三位爺碰上了鬼門關,能不能說與小的一二?小的可是好奇得打緊啊,心裏憋得苦,饒了我罷!嘿嘿……”

“誒……好說好說!”江載把手一揮,“來,你也坐,眼下人客少,我們說與你聽!”

小二瞄了瞄那邊的掌櫃,微微低頭彎腰,“小的不敢不敢……”

“這有什麽!坐下說話咋就不行了!這是甚麽道理!”溫琦嚷道,“那掌櫃的,灑家錢不多,予你幾個銅板,一道來聽,成不成?”

“客官有話分享,自然是不能拒的,銅板便不必了!”掌櫃爽朗一笑,向溫琦踱步而來。

“今夜啊,就在不久前……咱們仨在山上打獵時碰見大蟲了!”

“啊!大蟲!”小二不禁叫了一聲,“大蟲可會吃人了!”

“那是!”溫琦繼續繪聲繪色地說道,“那大蟲啊,可大了,凶得很呐!尖牙長爪,那眼睛還會發亮!一見到我們,唉喲,便是一猛撲!”

江軒不禁撲哧一笑。

那老者隻是微笑地搖頭,輕口抿茶。

“後來怎麽樣了!”那小二急道。

“後來嗬……我們便拔劍與之纏鬥,後來刺到它滿身血,當然,我們也被濺到不少,你看我這手臂,就是被那該死的爪子劃的,好痛!可惜可憾,咳,那大蟲‘嗷嗚’一下,還是讓它跑了!它跑了,我們自然也得跑啦!”

掌櫃認真地點點頭。

江載也是麻木地點點頭,像是有些後怕般。

“好啦,時候不早啦,請掌櫃給我們兄弟仨來間房睡一宿。”江載笑道,“兄弟們都累了!”

“沒問題。”掌櫃哈哈笑道,“臥間咱客棧很多,待會兒還讓小二給客官帶些幹淨衣物換上。”

“那敢情是最好。這銀子我們不會少你的。”江載朝溫琦和江軒拍拍手,便隨著小二上樓去。

“掌櫃,給老朽也來一間。”平淡至極的語氣,那白發老者也是要了間房。

“好的,老先生。請隨那小二一同上去罷。”掌櫃對那老者和氣地說道。

“唔。”那白發老者跟著上了樓去。

第二天一早,三人付過賬後便又踏著晨曦匆匆上路。

江載雇了一輛大馬車,三人擠了進那後車廂。

從這裏到應天,路還算平順,沒有什麽屈曲崎嶇的山路,當日傍晚,便到達了應天城郊。

紫紅的晚霞輝映著高大的應天城牆。

應天府,北宋東京汴梁的陪都,“四京”之一的南京。太祖皇帝在後周時曾任歸德節度使,治所便駐此地,那時還叫“宋州”,與陳橋兵變也有著密切聯係,太祖建國便以“宋”為國號。所以這裏,也被人稱為“龍潛之地”。

秋季的應天城外,葉片開始枯黃飄落,和颯涼的秋風一起,似乎要把大地妝點得一片蕭瑟。而到底是心境不同,枯葉難免引人憐但豐收又難免喜悅,城外小村旁的田野上,卻是另一番景象:一眼望去,金橙色稻田大片大片,像地毯般,柔軟柔軟,讓人賞心悅目。成熟的稻穀黃得耀眼,讓人頓生喜悅。一陣清風吹來,稻穗翻騰,和一株株玉米相伴,看著像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又像人們跳著歡快的舞蹈。還有一片高粱地,像一片火海,把農民們的心都點燃了。

南京應天,富庶如此。

而這些糧食,終究大多會被江家所收購。

江家已經壟斷了應天的諸多商品供應。

所以也跟官府有著不少衝突。

江軒在經曆這麽個大起大落後,見到自己的成長之地、熟悉的應天城,眼眶竟不自覺地有些濕潤。

“我還以為回不來了呢。”江軒心裏又暗自慶幸,喜極而泣。

“走吧,少爺。灑家可掛念這裏啦。”溫琦鬆了一口氣,笑道。走回這裏,便無須再顧忌什麽,那些“老大”“老二”之類的說法也可以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應天府,江家。

這是一座氣勢宏偉的宅邸,門前左右各有一隻白石大獅子,張口露齒,威武不凡,精工雕琢得更是顯得栩栩如生。兩隻石獅子旁邊各插有一支約莫有兩三丈高的烏木旗杆,正迎風飄揚著一麵青旗,旗幟上則繡著兩柄交叉的寶劍,兩柄寶劍的交匯處上,是一枚金燦燦的銅錢。

經商以達家,執劍以護族!

這是江家世代傳承的十字箴言,可比家訓。

這大宅府有著一扇朱紅色的大門,門的對麵,是一家小藥材鋪,藥材鋪門上的青銅門環早已鏽跡斑斑。而江家大門的門環,則是用好銀打造,在陽光的照耀下鋥鋥發亮。大門的頂上,掛著一塊威風的匾額,其上鐵畫銀鉤地題著“江府”兩個金漆大字,下方還有兩名背負鐵劍的家丁在看門。

“徹底回到了……”江軒向那宅門張開雙臂,舒了口氣。

江載領著溫琦和江軒正欲往大門方向跨去。

隻見那兩名家丁倒是走了過來,並拔出了背上的劍。

“三位且慢,這裏是江家。”其中一名家丁率先開口道。

“你仔細看……”

“誒……”溫琦剛想動怒,江載擺擺手,止住了他。

“何故江家如此冷傲,連走近幾步也是不能?”江載問道。

“咱江家是富貴人家,豈容你們這些爛人所靠近?況且,看你們的樣子,滿身血汙,怕不是正經人家。”另一名家丁趾高氣揚地說道。

這話到底還是把溫琦的怒氣給點著了,揮拳便想打去。

兩名家丁後退幾步,長劍橫在身前,“你們想怎樣?想鬧事鬧來江家?”

江載冷笑一聲,“江家沒有你們這樣狐假虎威的家丁!”

家丁一怒,便要動手。

正巧這時,那朱漆大門“吱呀”的一聲開了。

裏麵走出來一個年事已高的矮小老翁,顫抖的手裏拎著個竹籃,像是要外出買東西。

那老翁也是注意到這兒的衝突,一蹦一蹦地急忙跑來。

“啊!”老翁細神一看江載,驚叫道,“這不是老爺嗎!”

隨即又定睛看了看一旁的溫琦和江軒,“哎喲!少爺,還有這強脾氣的溫琦!”又是一聲驚道。

兩名家丁麵麵相覷。

“倒是孫伯生了雙慧眼!嘿嘿,不愧做了三十餘年管家!”溫琦哈哈笑道。

江載捋了捋胡須,也是微笑著點點頭,“孫伯好眼力。”

“老朽跟隨江家三十多年,老爺無論再怎麽變,也定是認得的。”那孫伯顫巍巍地道。

話畢,孫伯又回頭向那兩名家丁斥道:“這是老爺!我們的老爺!你們的眼都瞎了嗎?!”激動之餘,還猛烈地咳嗽幾番。

那兩名家丁早已目瞪口呆,哪裏敢說話,一時間不知所措。

“孫伯,明早給他們點銀子,讓他們另謀高就吧……”江載歎了口氣。

“啊!不……老爺……”那兩名家丁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慌忙跪地。

“江家容不下你們這兩尊大佛……”江載輕輕拂了拂袖,徑直走進宅院。

江載帶著江軒和溫琦走進庭院。

庭院內也是別有韻味,石山池橋、亭台樓閣錯落有方,精致絕倫。

小池旁的涼亭裏,一名穿著華貴的婦人正在拈花賞魚,水靈的眼眸裏流轉著一絲寂寞。

一名家仆一路小跑過來道:“夫人,老爺和少爺回來了……”

“哦?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那婦人的眼神裏忽然亮了一瞬光彩,“他們在哪兒?他們在哪兒!人呢?說呀說呀!”她站起身,緊緊抓著那家仆的小臂,竟抓出了幾道鮮明的紅印來,疼得家仆身子猛地一震。

“夫人,您先不急……老爺和少爺他……他們正在更衣……”

“嗯,那我再等等……”江夫人噘了噘嘴,隨即乖巧地微垂著頭,又緩緩坐下,把手心花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來。

不久。

“小芊,為夫回來啦!”江載微笑著踱步而來。

“啊……夫君,你可終於回來了。你讓人好擔心好害怕……”江夫人騰地起身,挽著江載的手臂,喜極而泣,牙齒緊咬嘴唇。隻見那門牙已經深深嵌入唇間,滲出絲絲血線,與唇上的朱紅混在一塊。

江載看著自己的夫人,用衣袖輕輕拂拭其帶血的嘴唇,眼神充滿了憂傷與愧疚。

“沒事的小芊……為夫在這裏,沒人傷得了你,沒人動得了江家。”江載摟緊江夫人,聲音在此刻溫柔至極。

“啊……是軒兒……”江夫人的眼睛瞥到了一旁的江軒。

她輕輕推開江載,轉而向江軒跑去。

“軒兒……看到你,娘就很放心了……要是見不到你,娘的心就慌得難受……”江夫人又是熱淚盈眶。

看著娘親這副樣子,江軒也不禁落下淚來,“娘,別怕……孩兒在這裏,好好的,沒事……”

“小芊,這裏風大,我們還是回屋裏去吧……軒兒,你也來陪你娘。”江載拍了拍江軒的肩,輕聲說道。

看著妻兒兩人進屋的背影,江載長歎一口氣。

“小芊,是我的錯,沒能救得了諒兒,你受苦了……現在咱們有了軒兒,為夫會讓軒兒好好成才的……”

忽見得孫伯急匆匆地跑來,正欲開口說話,但看到江夫人在此,便小心翼翼地湊到江載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江載臉色大變。

“老爺,應天城外的糧食,已經大部分被熊家收購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