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身世誤 故鄉為他鄉

江淮之間,巢湖之濱,是謂廬州。

廬州城內,坐落著一間江家大宅。這宅子始建於開皇年間,本為親王宅邸,後該王爺因黨爭失敗,全家被發放漠北,這間大宅也被官府賣掉。後幾經轉手,被幾位江湖俠士聯合買下,原本作為遊俠驛館,後遊俠一派漸漸壯大,組成鬆散的聯盟,這宅子也成了聯盟的總舵。因大宅門上牌匾書“江湖客來”四字,故此間也被稱為“江家大宅”。

大宅門樓之後,是一道寬闊悠長的甬路。甬路兩旁,青瓦白牆,層樓疊院。路的盡頭,是一間古樸雅致的大廳,廳前匾書:客來廳。

客來廳之上,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猛地摔碎了一個茶碗,直嚇得身後的婢女和身旁的管家大氣也不敢出。

大廳上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搖著羽扇的冷麵中年和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靜靜地看著那大漢發怒。

良久,那冷麵中年開口:“鐵兄,‘三門鬥法’在即,連奇木閣那等小門小戶都受到了邀請。而我蜚聲武林的遊俠派卻遲遲收不到請柬,你說——他恍惚老道是不是存心看不起你我呢?”

“哼!”鐵千刃怒哼一聲,“他武當竟敢如此倨傲,我就不信他敢熟視我遊俠派無睹。就算你我二人同意,我們這麽多豪傑也不會同意!”

中年人搖著扇子不置可否,轉身又問身旁的老者:“風長老,你怎麽看?”

“你們二位副門主都拿不定主意,我一個老頭子能有什麽辦法。”那花白頭發的老者優哉遊哉道,“不過原本就是他們三門間的事,與武林又沒有關係。他們既然不請,我們何必上趕著去貼呢。”

鐵黃二人對視一眼,良久,鐵千刃對那老者說:“風長老,據極密情報,今年的‘三門鬥法’非同凡響。武當、少林、峨眉罅隙已久,為防鬥法生變,都會攜帶‘法寶’應戰。你知道,我門的‘法寶’丟失已久,若得以旁觀鬥法,一旦他們鬥紅了眼,對我們來說未必不是一個機會啊……”

鐵千刃說得極為隱晦,風滿天也聽出來他想趁亂撈一筆的野心。霎時間他的心間充滿不屑,不由得怒眉豎起:“鐵副門主既然知道我們丟了那法寶,也該很清楚那寶貝是怎麽丟的!如今武林生亂,我們不去想怎麽阻止動亂、保衛安寧,反而要挑起內亂,豈是我遊俠君子所為?!”

這一番話直打到鐵千刃的臉上,說得他殊為不悅。兩相尷尬之際,黃淵笑了兩聲:“你們二位莫要太較真了。鐵兄是一心為了重振我派威名,風長老是堅守我派的初心。二位都沒錯!大家不是在商量辦法嘛。”

風滿天揮了揮手:“你們二位且先商討吧。老朽年紀大了,做不來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了。”說罷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大堂上隻餘鐵黃二人,鐵千刃猶自生著悶氣,黃淵歎了一聲:“這風長老倒是忠心,還揪著五年前的事呢。”

“那又怎麽樣?”鐵千刃濃眉一挑,“易連星已經死了!風滿天這老狗再忠心,還能把他老主子的魂招回來不成?”

黃淵兀自搖著羽扇,不置可否地笑笑。

沉默間,鐵千刃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易連星手下的日子。

他本出身於海邊的小漁村,後因生活所迫,加入當地的幫會——海風幫。海風幫素以阻截往來商船征過路費為生。入會之後,他因膽大心細、狠手無情,在東南沿海一帶得了響當當的“辣手千刃”的名號。然而在他三十五歲那年,他帶領幫眾劫了一條商船,原本已將船長和水手統統製服,卻不想半途殺出個蓑衣俠客,出手快準狠,幾招就將他們擊敗。後來他才知道,這蓑衣俠客是威震淮、廬的遊俠派門主,易連星。

易連星本想將鐵千刃等人丟入大海,可鐵千刃卻跪求放過,表示願意改過自新重新做人。易連星見他身手了得、態度又誠懇,便饒過他的性命,將他帶回了廬州。

他至今還記得,入派那日,易連星命人準備了十丈長的釘板,從江家大宅的門樓一路鋪到客來廳前。他就跪在那釘板之上,膝行前進,直行了兩個時辰,雙膝已被紮得血肉模糊。直到最後幾乎爬到易連星麵前,易連星才點頭:“這是對你之前罪業的懲罰。從今以後,你才算重新做人了。”

他拖著鮮血淋漓的身體,五體投地。

入派之後,他一心幫忙經營派中的產業,竟做得風生水起。派中長老皆認為他有天賦。他就這樣從一個小小的雜役一路做到門派的副門主。他心中隱忍的仇恨也一點點爆發出來。終於在最後關頭,將那個高高在上的易連星逼上了絕路。

易連星,你上等人做慣了,也該嚐嚐地獄的滋味。

默默無語間,堂上忽然走進一個青年。

“見過父親!見過黃叔叔!”

鐵千刃一看是鐵雲翰回來了,問了一句:“回來了?小晴的病怎麽樣了?”

“小晴的病已經無恙了。而且……”鐵雲翰住了口,走到父親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話。

“什麽?!”鐵千刃大驚,“他居然還活著?”

“是的,而且小晴現在對他還頗有情意。”

“胡鬧!”鐵千刃猛地拍了桌子。

鐵雲翰弓著身,又向父親回稟了易知難失憶的情況。

鐵千刃有些訝然,問道:“是否有詐?”

“應當不會,”鐵雲翰篤定地說,“我向武當上下都求證過,他的失憶確實屬實。而且他下山之前未曾見過小晴,並不知道小晴在找他。而後在少林遇襲,又純屬意外。前後之事均無法提前預知,可見不是偽造。”

鐵千刃聽罷,又陷入了思考,餘光瞥到黃淵正坐在那裏若無其事地搖著扇子,終於對他歎了一聲:“這易家的魂,還真是招來了。”

“哦?”黃淵露出饒有趣味的表情。

“那個易子友回來了,正在偏廳等著見我呢。”

“喲,”黃淵放下扇子,眼裏發著光,“我們找了他這麽多年,他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還這麽乖巧地等著召見,我還以為他會直接殺進門來呢。”

鐵千刃又將具體情況與他說了一遍。良久,黃淵眯起眼睛:“這麽看來,倒也未必是件壞事……”

鐵雲翰傳過話來,說父親已經知道易知難到來,安排他先在廂房住下。待明日收拾齊整,再行拜會。

易知難被安排在了一個雅致的三合園,庭院裏有一大片梅樹,正開著鮮豔的晚梅花。

他看著這裏,那磚雕的門罩,石雕的漏窗,木雕的窗欞和楹柱……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仿佛亙古前就已經存在。鋪天蓋地的熟悉感將他包裹,他呆呆地站在這裏,不知覺竟淚流滿麵。

“易哥哥、易哥哥?”

鐵惜晴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見他臉上的淚痕,她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

“惜晴……”他呆呆地說道,“這個地方,我是不是來過?”

她心頭一緊,本能地說:“沒有!”

“哦?”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可是我覺得這裏好熟悉。哪裏有花,哪裏有門,哪裏有井。我好像閉著眼睛都能知道……我沒來過嗎?難道是夢裏見過嗎?或者說,是前世在這裏生活過嗎?”

“別想了,”她趕緊岔開話題,“明日就要見我爹了,你想好要怎樣跟他說了嗎?”

“哦,”他這才想起正事,“我大約想了一下。我會告訴他,雖然我現在一無所有,但我的武學天分在同輩中是最好的。馬上就迎來三年一度的‘三門法會’,屆時我會代表武當出戰。我一定會拿出最好的水平,拿到今年的頭籌。讓他明白,他的女兒沒有看錯人。”

鐵惜晴欣慰地笑了。她投進他的懷抱,臉貼在他的胸口:“易哥哥,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他抱著溫軟如玉的她,一顆惶惶不安的心終於踏實下來。可仍有一絲疑惑,跳出原本安穩的心房,繞在心尖處,似有若無地纏繞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