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赤焰釘 利刃摧肝腸
第二日,陽光和煦,春風送暖。
江家大宅是最經典的徽派建築,背靠古木參天的潛塔山,前臨碧波粼粼的噫嘻河,依山傍水,亭台樓閣交相輝映。從高脊飛簷的客來廳出發,沿著曲徑回廊,穿過四水歸堂的天井,易知難和鐵惜晴一路向湖心止瀾亭而去。
那止瀾亭坐落於小湖之上,靠一道廊橋與岸相連。易知難走到亭前,見小亭兩旁的楹柱上空空如也,不禁默道:“‘盡交天下賢豪長者;常作江山煙月主人’。這裏原應有一副手書的對聯,如今怎麽不見了。”
早等在那裏的鐵雲翰叫他:“易兄,過來坐。”
易知難沒有多想,便在亭中的客位石凳上坐了,聽鐵雲翰對他說:“易兄稍坐,家父和黃伯伯馬上就到。”
“是。”他恭敬地頷首。
“怎麽黃伯伯也來?”鐵惜晴問他,語氣中有些忐忑。
鐵雲翰掃了她一眼:“黃伯伯與父親向來交好,來看看這未來姑爺有何不妥?”
鐵惜晴一顆心七上八下,隻是不好明言。
直等得日上三竿,石桌上的小點心吃光了兩回,才遠遠聽到鐵千刃豪爽的笑聲。亭中三人連忙起身,就見鐵千刃和黃淵走上了廊橋。
易知難見這兩人的麵孔,隱隱有些熟悉。
二人來到亭中,鐵千刃笑道:“久等了!”
易知難連忙作揖:“易知難見過鐵前輩!”
鐵千刃與黃淵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直接坐到石凳上:“不必多禮,都坐吧。”
各人落座,鐵千刃問易知難:“聽小晴說,你是武當弟子?”
“正是,家師乃祖師父恍惚真人大弟子成化真人。晚輩是師父座下第七個弟子。”
一旁的黃淵點點頭:“也算是名門之後啊。”
易知難忙說:“黃伯伯過獎了。晚輩照比師父和祖師父的修為還差得遠。”
鐵千刃喝了一口茶,嘴角露出一絲不屑。
簡單的寒暄過後,忽然就陷入沉默。易知難準備好的一堆話,在他們灼灼的目光中忘得差不多幹淨。不知為何他感覺他們看他的目光不太尋常,好像在打量,在試探,在……仇視。
對,仇視。這是隱藏在鐵千刃眼眸深處的一抹神色,讓易知難不寒而栗。
“你說你沒有父母,對吧?”鐵千刃忽然問道。
“不是沒有,是我忘記了。”他糾正道,“我曾隨師父下山,無意間遭奸人迫害,失去了記憶。”
“哦?”鐵千刃眯起眼睛,“那你是何方人士、有無妻室也都不記得了?”
易知難有些窘迫:“確實不記得家在何處。不過師父告訴我自十三歲就投拜師門,可以肯定沒有妻室。”他頓了頓,又說,“晚輩此番來到廬州,就是想對鐵前輩說一句:晚輩對惜晴傾心已久,認定她是我今生良人。今日以最大的誠意,懇請前輩將她托付於我,我一定竭盡全力給她最好的生活!”
說著,他麵向鐵千刃,深深地拜了下去。
鐵千刃看著他,心頭忽然燃起熾熱的火焰,不由得放聲大笑:“好,好!”心中念道:易連星啊易連星,你可想到還有今天?
他的眼中劃過一道冷酷的光芒:“小夥子,你說以最大的誠意懇求我。可是,我並沒有看見你的誠意啊。”
易知難抬頭:“鐵前輩希望我怎麽做?”
“很好辦,”他勾起嘴角,“明天一早,你來門樓前。若是能走到客來廳,我就認了你這個姑爺。”
易知難和鐵惜晴麵麵相覷,隻覺得這個要求好生奇怪。唯有旁邊的黃淵搖著扇子,笑得意味深長。
次日,江家大宅大門緊閉,四處戒嚴。一概外客,皆不接見。
門樓之前,易知難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一條足有十丈長的釘板路,被火炭燒得通紅。一根根火熱的尖釘,在乍暖還寒的天氣裏發出嘶嘶的熱氣。鐵千刃站在釘路的盡頭,高高地俯視著他。
“年輕人——”鐵千刃向他喊話,“你既然身無長物,隻有滿心的誠意。今天,就把你所有的誠意展現給我看看。”
易知難問:“如何展現?”
就見他露出一抹陰狠的笑容:“跪下,從這釘路上,爬到我麵前。”
鐵惜晴驚呼一聲:“爹!這麽尖又燙的釘板,沒走到一半,命都沒了!你為何要這樣做?”
“小晴,你要想清楚。”他厲聲說,“他既無高官厚祿,又無萬貫家財。光憑一張嘴說愛你對你好。你要為父怎麽相信?既然他說有誠意,又說自己是真武傳人定能建功立業——那就證明給我看。”
“爹你這是故意刁難!”她急得口不擇言。
“他要是不敢——”他話鋒一轉,“就沒有資格站在我麵前。趁早滾出我江家大宅,永遠不要再踏進廬州!”
鐵千刃的話鏗鏘有力,明擺著不容回絕。身旁的鐵惜晴已流下眼淚來:“爹!你欺人太……”
她話音未落,卻被易知難攔下:“不要說了。你爹爹說得對。”
她瞪大了眼睛:“易哥哥,即便你內力過人,從這樣的釘路跪過去,雙腿也要殘廢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笑著對她說:“你願不願意跟一個殘疾人共度一生?”
她刹那熱淚盈眶:“……不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永遠都在你身邊。”
“一言為定。”
他轉身麵向鐵千刃道:“鐵前輩不愧是江湖豪俠,連考驗誠意的方法都這樣別具一格——晚輩願意行過這釘板向您提親!”
一旁的鐵雲翰和鐵惜晴都被他的話震住了。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他話鋒一轉,“提親成功之前,我還不是您的準女婿,就這麽跪在您麵前,恐怕不合禮數。”
“你想怎麽樣?”
“走過去。”
鐵千刃暗想,這小子看似誠懇,骨子裏還是有股傲氣,當下也不與他爭辯,隻道:“不準使用輕功。”
“當然。”
言畢,他俯身脫下了鞋襪。
鐵惜晴終於忍不住:“不要啊易哥哥,你的雙腳肯定會廢掉的!”她撲到他身前,抱住了他,“算了,算了!你走吧,我爹瘋了,你想要你的命!”
他拍了拍她的背:“我錯過你已經太久了,這一次,不會再空手而回。”
說罷,他將鐵惜晴推給鐵雲翰:“大哥,看好她!”
他旋即凝神,氣沉丹田,一道凜寒真氣隨即在體內遊走。武當“北鬥星芒”心法有一道冷門的內功曰“刹那寒星”,可在體內生出一道迅疾的寒氣,並遊走於四肢百骸。“幽壑魚龍常悲嘯,刹那寒星起祝堯”,他默念口訣,一股渾然寒氣在體內越聚越重。他催動內功,那寒氣順著小腿漸漸聚積於雙腳掌心。
他抬起腿,一隻腳踏在那燒紅的釘板之上。
“啊……”那釘板又尖又燙,他勉強得以站立。邁出一步,就覺腳下痛得穿心刺骨。這釘板四周都是燒紅的炭火,每一根釘都是熱辣辣的。他強撐著走了幾步,體內刹那的寒氣頂不住這熱力而漸漸消散。走了十幾步路,他的雙腳就被刺穿了無數血洞,撕心裂肺的痛讓他眼前都眩暈起來。
“啊……啊……”
鐵千刃看著備受折磨的易知難,不由得笑了:你以為你骨頭硬,我不信你不肯跪下來。
雙腳的血肉已被燙得焦糊,空氣中散發出難聞的臭氣。鐵惜晴心痛得嚎啕大哭:“易哥哥!放棄吧……會痛死的啊!”
易知難的頭腦已然發懵,滿臉滿身都是大汗,腳下已沒有了力氣,眼前開始模糊。
遠處傳來鐵千刃的聲音:“隻要你肯跪下來,向我磕三個響頭。這釘板就不用走了。”
“不……不要!”即便雙腳已沒了形狀,他仍然堅持著,不肯屈服。
始終圍觀的黃淵不禁頷首:“這易子友果然沒失了他易家的骨氣。”
鐵千刃咬牙:“我看他能挺到什麽時候。”
十丈之遠,以往轉瞬就能到達的距離此刻竟遙如天涯。易知難大汗淋漓,雙腳痛如油烹,還沒走到一半,他的身體就要垮下來了。
他預感自己走不到那個地方了……
腦中浮現紛亂的幻影,一張又一張叫不出名字的臉在眼前飛過。隱約仿佛有輕聲的低語在耳邊響起:“斯人已矣,彼魂長存。生離死別,都是冥冥定數。易小俠,你……”
“快快停下!”突然之間,從牆外卷來一陣大風,就見鋪在地上的釘板被大風吹飛,血紅的炭火鋪天蓋地。
圍觀者急急後退,就見一個人影將路中間的易知難抱起,落在了客來廳前。
“鐵副門主,你這般刁難,存心是要置他於死地!”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抱著奄奄一息的易知難,厲聲對鐵千刃喝道。
鐵千刃不防風滿天從天而降,心中非常不悅,表麵強作和顏:“風長老言重了。當年鐵某入門之時,也曾受到易門主這般曆練。如今不也當得遊俠派的家?年輕人就要多多磨練,日後才可成大器。”
風滿天顯然不吃這套:“鐵副門主說得好漂亮話!當年易門主也把你腳下的釘板燒紅了?”
鐵千刃氣從心起,正要和這老頭好生說道一番,身後的黃淵卻低聲對他說:“撒了怨氣就得了,這小子的命有用。”
鐵千刃硬生生壓住怒火,吩咐道:“來人!請大夫來,給小易公子治傷!”
待風滿天將他抱走,鐵千刃坐在客來廳拍了桌子:“你攔著我作甚?他到底有什麽用?”
黃淵說:“巧就巧在他現是武當弟子。”
“武當弟子又如何?”
“你怎麽忘了,我們遲遲拿不到‘三門法會’的邀請函。但若是你鐵千刃的女兒和武當弟子成了親……”
鐵千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