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蜃女幻鏡
如此陰森可怖之地,驟然見到一張白臉死死盯著自己,小舟被嚇得魂不附體。他驚呼一聲,仰身跌入水裏。
汐不知發生了何事,匆忙鑽到水下,扶住小舟的身子,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
“有、有鬼!”小舟嘴上大叫,驚恐地望向那隻船。
汐順著小舟的視線望去,見那是一艘三桅大船。它斜插在海中,船頭向上高高揚起,露在海麵之上,船尾則浸泡在海麵以下。它不知沉沒了多長時間,船幫上海鏽斑斑,攀附著許多貝類和水藻,幾道裂縫傷口般向外翻著,看起來觸目驚心。船艙的兩扇木窗朝外打開著,糟朽的窗扇隨著水流輕輕搖晃,不時發出吱扭的響聲。
很淒涼,卻並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哪裏有鬼?
小舟心中納悶,就在方才,自己明明看到船艙中有一個白色的鬼臉。它就趴在窗子的後麵,一動不動地透過窗子望著自己。怎麽轉眼之間,便消失不見了?難道,是這壓抑的環境讓自己太過緊張,出現了幻覺?
小舟狐疑著,探頭縮腦地向艙中觀望,忽聽一個聲音從背後幽幽響起:“你是在找我麽?”
小舟一驚,下意識地回頭一望,便見自己身後,一顆頭顱浮在水麵。它披散著長長的白發,一張白臉毫無血色,其上皺紋縱橫。兩隻渾濁的死魚眼,呆呆地注視著自己。
小舟尚未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氣來,此刻猝見這張鬼臉與自己咫尺之遙,嚇得“媽呀”一聲,拉著汐,磨頭便逃。
他遊了兩下,卻發覺汐並沒有跟著自己,而是杵在原地,死死拽住自己的胳膊。又聽她望著身後叫道:“汦婆婆,你不要嚇他啦!”
小舟一愣:汦婆婆?她是在叫自己身後的白臉麽?於是停住身子,隨著汐望向身後。
那白臉嘿嘿一笑,兩顆泛黃的獠牙從慘白的唇間突出。她一挺身,從水下浮出來,望著小舟道:“小子,你這麽小的膽子,也敢闖霧海嗎?”
小舟凝神細望,這才發現,對方竟是一個蒼老的鮫人。
她穿著白色的鮫綃,一條寬大的白色尾鰭,緩緩在身後漂擺,幾乎與白色的大海融為一體。那半身白鱗,如高山皚雪,又如空中皎月,帶著歲月的積澱,莊重而聖潔。
“汦婆婆,他是我的朋友,叫餘小舟,很勇敢呢!”汐介紹道,“小舟,這位是扶桑蜃女,我們都叫她汦婆婆,專門掌管霧海,一旦有外人僥幸跨過方才的急流與礁石,汦婆婆便會出麵,阻止擅入者進入扶桑。我們遇到了她,證明前方不遠,便是扶桑啦!”
“汦、汦婆婆……”小舟囁嚅道。
“汐丫頭!”未等小舟說完,蜃女便打斷了他的話。她看也不看小舟一眼,隻望著汐,道:“你怎會交了一個人類的朋友?你難道忘記祖訓了嗎?”
汐道:“汦婆婆,祖訓所言,汐兒沒齒不忘。然而,小舟他並非一般人類那樣邪惡,他是善良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而且,他還多次救過我的性命!”
蜃女搖了搖頭,道:“汐丫頭,你終究是太年輕啊!你要知道,人類多狡詐,最擅偽裝和欺騙。他便是救了你,也絲毫不能證明他對扶桑無二心。人類本心中的貪婪與邪惡,是在任何情況下也無法抹除的,和他們在一起,隻會給你帶來災難,給扶桑帶來災難!所以,我絕不能放他經過這裏!”
“汦婆婆,你不能用你之前所遇人類的標準來評判他,他不同於普通的人類,他的身體裏,有鮫族的血液!”
蜃女聞言便是一愣,問道:“鮫族的血液?此話怎講?”
汐拉過小舟,撩起他耳側的頭發,讓蜃女察看。
望著小舟耳後那紫色的鱗片,蜃女滿臉疑惑之色。汐解釋道:“小舟有一個人類的母親,而他的父親,卻是鮫人。”
蜃女有些難以置信地細細打量著小舟,那雙渾濁的眼睛,令小舟有些發毛。半晌,她才說道:“世上竟有此等奇事!據我所知,鮫人與人,並非同族同類,所以,是無法共同孕育子嗣的。而這個年輕人,卻突破了這道界限,活了下來,著實令人驚歎。”
“他既有鮫族的血統,那麽,便也是我扶桑的子嗣。汦婆婆,我可以帶他走了麽?”汐滿眼期待地望著蜃女,不料蜃女卻搖了搖頭。
“他雖有半身鮫血,但終歸在人類社會中混跡十數年,怕是早已沾染了人類的惡習。這樣放他進去,太過冒險了。”
汐心中不悅,但從蜃女的口吻中,她聽出了此事並非沒有回旋的餘地,於是問道:“那當如何?”
蜃女並不答話,而是身體向上一浮,飄出了海麵。她用那寬大的尾鰭,支撐著整個身子,站到了海麵之上。
她手掐蘭指,兩條手臂輕柔如綢,在身前緩緩舞動,身子隨著鰭下的海流,輕輕起伏,似一位溫柔的舞者,在茫茫白霧與大海間,跳著一段自然而古樸的舞蹈。
隨著手臂的擺動,身前的白霧開始緩緩流轉,並吸引著周圍的霧氣也一點點向著她的身前聚集。這些霧越聚越多,越來越厚,漸漸的,凝成了一麵圓圓的鏡子。
這麵鏡子懸在她的胸前,隱隱向外散發出白色的光輝,宛如白霧中的一輪明月,夢幻而美妙。
望著眼前這神奇的一幕,小舟驚訝地合不攏嘴巴。卻聽蜃女叫了一聲:“小子,你過來。”
是叫我嗎?小舟下意識地左右望了望。他實在分辨不出,蜃女那雙渾濁的眼睛是望向何處。但轉念一想,此處隻有三人,其餘兩個都是女的,隻有我一個“小子”,不是叫我,又是叫誰?
就這麽一猶豫的功夫,蜃女已催促道:“你這小子,怎麽憨頭憨腦的,動作麻利點!你當我這幻水鏡,維持起來很輕鬆麽?”
小舟咧了咧嘴,汐在旁輕輕推了他一下:“沒關係的,去吧!”小舟這才遊到了蜃女身前。
“小子,你往這鏡中看一看,裏麵有什麽?”蜃女朝胸前的幻水鏡努努嘴。
小舟“哦”了一聲,抬高身體,向鏡子中張望,卻見鏡中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隻有白色的霧氣在鏡麵前方繚繞。
他不知如何作答,隻更加努力地瞧著鏡子,希望能從中分辨出些什麽,但遺憾的是,鏡中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什麽都沒有。
“你看好了沒有?”蜃女不耐道,“告訴我,裏麵有什麽?”
“裏麵、裏麵……”小舟猶疑著。在他的認知裏,既然是鏡子,便應當照出自己的影像,可眼前的這麵鏡子,為什麽照不出來呢?他生怕自己回答錯了,因為自己的答案,將直接決定是否能夠去往扶桑。所以,他猶豫著,不知說什麽才好。
“裏麵,什麽都沒有!”終於,他狠下心來,老老實實地將眼中所見說了出來。
“什麽?”蜃女聞言便是一愣。她低頭望向幻水鏡,而後又望望小舟,“小子,你可不要亂說!”
她的話令小舟忽然有些惱怒,,他毫不示弱,道:“大丈夫頂天立地,絕不妄言!”
麵對小舟的堅定,蜃女有些拿捏不定,她轉而問汐:“汐丫頭,你看到了什麽?”
汐說道:“我看到鏡中,蒼梧山頂天立海,扶桑樹紫葉招搖,水族們和諧共處、其樂融融。”
蜃女點頭道:“這便對了!我的幻水鏡,專門窺測人的欲望。你之所見,便是你之所欲。汐丫頭,你有一顆善良而陽光的心,你想要的,便是水族團圓美滿,和諧幸福。”
汐微笑道:“謝謝汦婆婆!”
蜃女同樣回以微笑,後又望向小舟:“你呢?你什麽都看不到,你的欲望又是什麽呢?”
“我的欲望……”小舟低聲念叨著,是呀,我的欲望是什麽呢?
“我曾經遇到過一些人類,”蜃女說道,“他們因不同的緣由闖入了霧海。我給他們看幻水鏡,他們看到的,或是堆積如山的財寶,或是金碧輝煌的豪宅,或是天香國色的美人,或是權傾一方的官宦……他們的內心裏,有的隻是貪婪和邪惡。所以,我把他們掛起來,晾在船上。”她說著,瞟了眼船上的那些幹屍。
小舟也下意識地跟著瞟了眼那些幹屍。這些人,想來多半是到霧海獵奇尋寶的,他們穿越了重重險浪亂礁,卻最終命喪於此。殺死他們的,表麵看起來是蜃女,但實際上,不正是他們內心那份最為貪婪的欲望麽?
“你和他們不同。”蜃女繼續道,“你沒有欲望,你的內心,純淨得就像水一樣。”
聽蜃女說到此處,汐心中已然明了,欣然道:“汦婆婆,你的意思,是說小舟可以去往扶桑了麽?”
蜃女點頭道:“沒錯,你們可以走了!”
“謝謝汦婆婆!”汐急說道,又伸手一拉小舟。
小舟這才反應過來,趕忙稱謝道:“多謝汦婆婆!”
望著二人離去的背影,蜃女輕輕歎了口氣。方才,她本有句話想說,但最終卻沒有說出口。她想告訴小舟,水雖然是純淨的,但也是最易被汙染的。就像一杯水,會輕易地被一滴墨染成盡黑,同樣,你的心靈,也會輕易地被一絲邪念魔化。除非,你的心是一片大海,能夠吞噬所有的陰暗與邪惡。
但你不是。
孩子,你的內心,隻夠純淨,卻並不夠強大。你隻有待在扶桑,隻有待在這個純潔美好的世界,才能讓你遠離邪惡,永遠無憂的活下去。
她心中思索著,忽又想起少年耳後的鱗片。那是紫色的鱗片呢!整個鮫族,隻有族長才擁有那樣高貴的鱗片!
一念及此,她忽然一愣:這個少年,怎麽會長著和族長一樣的鱗片?難道,是族長……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她正胡思亂想,忽覺身後的霧氣中,傳來一陣異動。
她扭頭,望向身後的重重白霧。那雙渾濁的眼球,原本覆蓋著一層微細的霧粒,此刻,這些霧粒開始以極微弱的振幅顫動起來,令她的眼睛折射出異妙的波線。這些波線穿透重重迷霧,令她看到,遠處的海麵上,有一艘巨大的海船,在礁石與亂流間緩緩行進。
那海船的船首,雕著一顆凶惡的獸頭,圓眼闊口,卻叫不上名字。船上的人員似乎不少,粗略一望,便有十數人之多。
海船的前進方向,赫然便是扶桑!
“貪婪的人類!”蜃女自語道。她再度躍出海麵,踏著大海的波濤,跳起了一隻柔美的舞蹈。這次,她不再站在原地,而是隨著海波,在各個沉船間穿行舞動。同時,她的口中開始吟唱起了鮫歌。那是海妖之歌,大海中最具靈性的歌樂。她所到之處,白霧都流轉起來,或聚或散,或濃或薄,隱隱組成一些靈動的圖案,讓大片的海域,都似乎有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