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霧海行舟
那是一個尚未開化的混沌世界,白的濃厚而純粹,似乎有一道分界線,將這片白色的空間與人類的世界割裂開來。
“迷霧之海!”汐趴在船頭,興奮地叫道,“我們到了迷霧之海!”
小舟不明所以,卻聽汐解釋道:“在扶桑的周圍,有七百裏霧海。這片海域是由鮫人先祖依山形海勢布下,其中礁石林立,激流暗湧,凶險異常。又有霧珊瑚終年吞海化霧,不見天日。它將扶桑國護在其內,作為與人類世界隔絕的屏障。一旦進入,稍有不慎,便容易迷失其中。我們隻要穿過它,就能到達扶桑!”
小舟道:“這片海域聽起來便如此凶險,我們要如何才能穿過?”
汐笑道:“霧海的凶險隻是對於擅自闖入其中的人類而言的,這裏的一切,無論是礁石、激流、還是濃霧,對人類船隻的威脅都是致命的。但對於鮫人,我們隻需展開尾鰭,循著扶桑的呼喚,便可一路遊至水國。”
小舟道:“看來,鮫人對人類的戒心,很重。”
“是的。”汐道,“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人類太過自私和貪婪,若讓他們發現水國的存在,將會是鮫族的滅頂之災。所以,鮫族曆代族長費盡心力,才建了這樣的海上屏障,來護佑鮫族子孫萬代繁昌。”
汐說著,帆船已來至了霧海邊緣。她縱身跳入海中,而後招呼小舟:“下來呀,從這裏開始,乘船便很危險了,我們隻能靠自己的身體,一路遊過去。”
小舟皺了皺眉,他雖已精通遊水,但若一下子穿幾百裏大海,他心裏還真的有點發虛。更何況,這片大海還處處充滿凶險。
“哈哈,你怕了麽?”汐笑道,“有我在這兒,你怕什麽?”
是呀,有你在,我怕什麽?小舟心中一暖,再不猶豫,也跟著跳入了海中。
二人拉著手,在霧海中緩緩前遊。觸目所見,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就連水麵以下,也是一種昏沉的白色。
身周海流湍急,流向紊亂,忽而朝前,忽而向後,令人無可捉摸。有暗紅色的礁石暗藏其間,隻有當遊到近前才能發現,小舟有幾次都險些碰得頭破血流。
每遊出一段距離,汐仍然會停下來,找一處相對穩靜的地方,從海浪的轟鳴聲中,去細細分辨那來自扶桑的召喚,並以此調整前進的方向。若非如此,怕是二人早已在這片霧與水的世界中迷失。
霧海之外,貔貅海船緩緩停靠在白霧與晴空的分界線處。
望著這片濃得化不開的混沌世界,船上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這些人大都是航海的老手,深知眼前海況凶險,非同尋常。他們身在外圍,便已見那白霧中礁影幢幢,洶湧的海流與礁石相擊,發出奔雷般的咆哮。
一隻帆船漂在不遠處的海麵,有人拉過來看了,正是錙銖門前些日失盜的船隻。以錙銖門的能力,抓住盜船賊是件很容易的事,但當南宮文知道賊人是小舟之後,便下令不得追擊。南宮文說,送他們一隻船又何妨,隻要能早日找到鮫族的老巢,便是千隻萬隻也送得。
是的,他們故意放走鮫人,就是要順藤摸瓜,找到鮫族的巢穴。
此刻,失盜的船隻出現在這裏,對南宮文而言,既是好消失,也是壞消失。好消息是,自己連日以來的追擊,方向完全正確,鮫人的行蹤盡在掌控之中;壞消息是,鮫人棄船,進入了眼前這片凶險的海域。他又看了一眼陰陽子的黑旗,沒錯,鮫人是進去了,那黑旗所指的方向,赫然便是麵前這片白色的大海。
貔貅海船雖然堅固沉穩遠勝普通海船,但在這種地獄般的魔鬼海域,能夠全身而退麽?
“公子,這裏的霧,蹊蹺的很。”錢滿貫站在一旁,低聲說道。他常年出海行商,深知霧中行船乃是大忌,迷航之患、觸礁之危,以及霧中往往隱藏的海怪之類,稍不小心,便要船毀人亡。而眼前的這片霧,凝而不散、聚而不流,宛若實質,自己行船多年,也沒見過如此濃厚均勻的霧,仿佛染的一般,整個空間的空氣都是一片白色。
聽錢滿貫之言,南宮文心中愈加忐忑。眼前這霧,確實不同往常,莫不是有什麽巨大的海怪霧鬼在其中隱藏?他猶豫了一陣,而後問陰陽子道:“陰陽伯伯,您覺得呢?”
陰陽子並未正麵作答,隻道:“我的覓氣尋蹤術,以獵物毛發、鱗皮、血液為引,有效範圍隻有百裏。一旦超出此範圍,便會徹底失去獵物蹤跡。此後即便獵物近在咫尺,也察覺不到嘍!”他雖未明說,但言外之意已然明顯:你若再這般猶豫下去,丟了鮫人的蹤跡,南宮會長怪罪下來,我可不再替你擔著!
南宮文心中暗罵,但麵上卻絲毫不敢顯露出來。他深吸一口氣,下令道:“開船!”
貔貅海船收起風帆,支起搖櫓,浩浩****地駛入霧海之中。
此船由妙絕山莊嚴格按《魯班書》記載所造,底尖腹寬,堅固沉穩,能渡怒潮,能抗風暴,安全性極高。饒是如此,在洶湧的海流與錯落的亂礁間,也頻頻震顫搖晃。
海船前方,兩條八槳快船並排領路。船上有人嚴密監測前方海況,一旦遇到明礁暗礁,便通知海船提前躲避。他們提著探海霧燈,發出黃色的警戒光芒,以此進行通信和定位。這種霧燈,以深山老魈的皮脂提煉燈油,光芒穿透力極強,在一般的海霧中,光芒可傳百丈,但在當前這片海域,十丈開外,便已看不到半點燈影了。
更可怕的是,船上的羅盤在進入霧海之後,便失靈了,指針飄忽不定。船上有年輕的水手,見此便嚇得臉色蒼白,隻以為有鬼魂作祟。南宮文怕人心不穩,便解釋道:“這裏的礁石通體暗紅,竟帶了磁性,令羅盤胡指一氣,若無陰陽伯伯靈旗指引,恐怕我們已然迷失在這霧海之中了。”
對這種說法,連南宮文自己都不確定是否正確,但此時船行險海、人心惶惶,若是再讓其他事情擾了眾人心神,便不好收拾了。
南宮文隨口之言,卻是歪打正著。霧海中的這些礁石,鐵素含量豐富,猶如一塊塊磁性微弱的天然磁石,擾亂了周圍的磁場,令羅盤無法正常指向。若是一般船隻誤入此中,既無羅盤指引,又無日月辨向,加之洋流極不規律,勢必會久困於此,或饑渴困頓而死,或觸礁沉沒而亡。
海船行至深處,濃霧愈厚。
有人疑問,這海霧從何而來,莫不是有海怪在此間吞雲吐霧?船上眾人一陣探討,卻得不出個所以然來。南宮文朝陰陽子道:“素聞陰陽伯伯通曉天下,可知這濃霧的來頭?”他方才被陰陽子駁了麵子,此刻問出此語,打算借此由頭,殺一殺陰陽子的威風。
陰陽子不慌不忙,對南宮文身後侍立的暗影道:“暗影,可否為我取來一塊礁石?”
暗影周身裹在夜行衣中,隻留兩眼在外,目光炯炯。他朝陰陽子微一點頭,而後縱身一躍,便跳上了船旁的一塊巨大礁石,抬掌一擊,砸下拳頭大的一個碎塊,折身返回。他一起一落,隻在瞬息之間,落點之處,竟與方才寸步不差。
“多謝!”陰陽子接過礁石,放到眼下細細打量一番,然後遞到南宮文身前,道:“大公子,請過目。”
南宮文心中猶疑,接過礁石細瞧,見在那礁石表層,生長著一層極其細弱的紅色絨毛,與礁石顏色無二,若非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便問道:“陰陽伯伯,敢問這是……”
“此乃霧珊瑚是也。”陰陽子答道,“霧,空中水滴也。霧珊瑚密生於大海之中,以細口吞吐海水,將海水細化成無數細小的液滴。這些液滴,飄散在周圍的空氣中,便形成了霧海如今的模樣。不過,經霧珊瑚霧化之液滴,比一般霧滴還要細密著許多,所以,整個空間看起來,白得更加濃厚、更加純粹。”
南宮文恍悟道:“我早年行經南海,便曾聽過霧珊瑚的傳說,不曾想今日竟能得觀實物。陰陽伯伯見識廣博、明察秋毫,實在令侄兒佩服得五體投地。”
陰陽子道:“大公子謬讚了。我也是方才聽公子提到礁石,才注意到此間多是珊瑚礁,轉而聯想到霧珊瑚之事。所以這首功,當歸大公子。”他不動聲色地將功勞推給主子,絕不獨占。南宮文心知肚明,不由得對此人更加敬佩。
眾人在船上頻頻交談,以此緩解緊張壓抑的氣氛。
海船在礁石與亂流間,行速如龜,但好在前方鮫人受亂流所擾,速度也不快,並未脫離覓氣尋蹤術的施法範圍。
小舟與汐穿行霧海之中,隻有黑白,不見晝夜,累了便找塊礁石休息,餓了便找些海魚充饑,大概過了三四天的功夫,忽見前方船影搖曳,無數大小船隻,在礁石與海流之間,上下沉浮。
小舟一愣,這霧海之中,哪裏來的這麽多船,莫非有人不成?遊近細看,才發現這些船腐朽破敗、殘帆斷桅,無一完好。
“這些船……怎麽回事?”小舟望著這些船,問道。
“他們都是來霧海尋找鮫人的。”汐回答道,“有時候,真的很佩服人類的膽識,麵對如此凶險的霧海,也敢冒死一入。不過,很少有人能穿越霧海到達扶桑,也很少有人進入霧海後能活著離開。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霧海中沉沒,然後,被海流帶到這裏。”
“好多,好多……”小舟歎道。觸目所見,這些船古代的、近代的、中式的、西式的,樣樣俱全。它們有的漂浮在海麵,有的半沒在海中,有的沉沒於海底,其數量,怕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二人從沉船的外圍遊過。沉船中,間或有一具具屍體,掛在船頭、**在船尾。他們早已被海風抽幹,皮膚幹枯醬紫,齜牙咧嘴地望著船旁遊過的二人,好不駭人!
小舟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心裏突突直跳,急忙轉開視線,不敢直視。可是,他又隱隱覺得這些屍體有些不對勁,可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呢?
於是,他仗著膽子,望向最近的一具屍體。那屍體掛在半截桅杆上,身子隨著船隻的起伏,一**一**的,如同風中的秋千。
小舟的心裏“咯噔”一下,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屍體,是誰給他們掛起來的?
一念及此,他汗毛倒豎,正欲將此發現告訴汐,然而扭頭的功夫,餘光一掃,卻驀地發現在一隻沉船的船艙中,有一張白臉,正定定地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