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再落虎口
如此熟悉的聲音,像清澈的大海,不正是汐嗎?小舟叫了一聲,急匆匆地衝入了屋子。
汐望著小舟,眼睛裏含著淚花,卻又笑道:“小舟,你若是再晚來一會兒,我怕是就隻有自盡的份兒了!”
小舟再也控製不住,眼淚頓時流了下來。他猛地抹了把淚,伸手將她身上的鮫綃整理好,道:“汐,對不起,我馬上帶你回家!”說著,把她抱在懷中,轉身朝屋外走。
南宮文站在門口,一見鮫人,立時驚得瞪大了眼睛,自語道:“鮫人,這世上,果真有鮫人!”
小舟抱著汐,對南宮文萬般感謝。南宮文卻充耳不聞,隻顧上下打量著汐。他的眼神,一改此前的親切友善,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貪婪。
看到這副眼神,小舟驀地心裏一驚,下意識地將汐抱緊。
南宮文身旁的仆從走上前來,嘴上說著:“小舟兄弟,累不累?來,我幫你!”伸手便去抱那鮫人,
小舟急忙閃身躲過,道:“不必麻煩了,我不累。南宮大哥,汐現在很虛弱,我要趕緊將她送回家。”
此時,他已察覺到情況有點不對勁,隻想快些離開這裏。
那仆從仍自堅持:“小舟兄弟,你和我客氣什麽?還是我來幫你吧!”說著,竟已動手搶了起來。
“你幹什麽!”小舟大叫一聲,掙脫了那名仆從,然後抽身便走。可剛剛走出兩步,便覺後頸受了重重一擊,隨即眼前一黑,昏倒下去。
卻是那暗影,一記手刀,將其打昏。
小舟一倒,鮫人便身往下落。那仆從眼疾手快,伸雙臂將鮫人接住,來到南宮文身前。
南宮文喜形於色,望著鮫人,道:“如此妖美的容顏,比我中州最美的美人,還要令人陶醉呢!”他說著,忍不住伸手,去摸鮫人的臉頰。
鮫人猛地張口,朝他的手掌咬來。
南宮文迅速將手縮回,躲了過去,卻不惱怒:“性子倒是很烈!”
汐因中了軟筋散,渾身癱軟,方才那一下用力過猛,隻覺一陣頭暈眼花。她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悲涼,自己剛出龍潭、又入虎穴,這人類的世界,為何如此狡詐多詭!她藥力發作,閉上眼睛,昏迷過去。
南宮文洋洋得意。此人無利不起早,從一開始,便不曾想過替小舟出氣,完全是想利用小舟尋到鮫人。
他掐指一算,半月之後,便是錙銖門會長、也便是他父親南宮承業的六十大壽。此前,他雖從外域帶來了些奇珍異物,然而錙銖門珍寶無數,料是父親大人也不會瞧得上眼。如何能從各分會獻上的財寶中脫穎而出,實在令他傷透了腦筋。而如今,有了這傳說中的鮫人,一切都將大為不同。
他猶然記得,去年父親過生日時,自己獻上的是一隻波斯銀盒,做工奇巧,充滿了異域風情。可是二弟南宮武,獻上的卻是一頂金冠,磅礴大氣,更隱隱喻著父親基業萬代、永世為王。那頂金冠,若是被有心人看了去,稟奏朝廷,怕是錙銖門難逃滅門之禍。父親見了,勃然而怒,將二弟訓斥一番。但南宮文看出,父親隻是佯裝憤怒,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分明是激動和滿意。
如此,他已被二弟壓了一頭。他甚至覺得,自那次以後,父親對二弟的重視程度,開始超過自己。如果今年,在父親的六十大壽上,自己若不能扳回一城,那自己這個作大哥的,可就真的難有出頭之日了。
“恭喜大公子!此番得到鮫人,您定然能在會長六十大壽上,力壓天下商賈,拔得頭籌!”暗影切合時宜地說道。
南宮文哈哈大笑,與隨從一道,帶著鮫人,離了牛府,揚長而去。
卻說小舟,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已不見了南宮文一夥的蹤影。牛府的家丁傷的傷、殘的殘、逃的逃,為數不多的幾個有心人,也在忙活著救治老爺。他趁亂逃出牛府,直朝海邊跑去。
海邊,南宮文的船隻早已離開。
他心中又急又恨,跪在礁石上,放聲大哭。他恨自己無知,恨人心難測,恨蒼天無眼、惡人當道。是啊,這個世界,本就是險惡的,隻是自己太稚嫩而已。弱肉強食,本就是蒼天的法則,自己這個小角色,又能改變得了什麽?
他哭幹了淚,倒在礁石上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卻已是夕陽西下。他渾渾噩噩地走回家中,見餘大海正躺在**,鼻青臉腫的,頭上還纏著繃帶。他見了小舟,便高興地大叫起來:“娃子啊,你可回來啦!你這是跑去哪了?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苦!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說著說著,竟又哭了起來。
他又笑又哭,因動作劇烈,身上的傷,痛得他齜牙咧嘴。
小舟撲到床邊,急切地詢問是怎麽回事,誰將你弄成這樣!餘大海說道,當日你一去不返,我在海邊尋了良久,後來聽人說,牛扒皮曾帶人去過海邊,並抓到了一隻鮫人,於是我便去牛府理論,可牛扒皮抵死不認,又將我痛打一頓,扔了出來。
小舟心中更是悲痛,這個世界,就偏偏要欺辱老實人麽?同世為人,為何有的便橫行霸道、胡作非為,有的卻窩囊軟弱、任人宰割!我餘小舟,就注定要這樣庸庸碌碌地過上一輩子麽!
餘大海問起小舟經過,小舟將遭遇一講,忽又問道:“外翁,我有一事不明,打算問你。”
他表情嚴肅,令餘大海一愣:“娃子,你有話便問,這麽認真幹嘛?”
小舟道:“我被人拋入海中,在大海上昏迷漂泊了一日一夜,為何沒死?”
餘大海神色一滯,而後哈哈兩聲,道:“還不是因為你福大命大,蒼天保佑,這才逃過死劫!”
小舟道:“是麽,你還在騙我麽?”說著,猛地湊到了餘大海眼前。他注視著餘大海的眼睛,而後慢慢將自己耳側的頭發撩了起來。
他雙耳的背後,各自生出了幾枚紫色的鱗片,層疊交錯,閃著炫目的光澤。
“我在海上漂泊的這段時間,迷迷糊糊的,卻總覺得耳朵發癢,上岸的時候,才驚覺了耳後的異變。它們悄悄的,在我淹水的這段時間裏,生長出來。”
望著這些鱗片,餘大海眼神驚疑不定,他結巴了兩聲,而後道:“娃子,你這、你這……是染了啥病嗎?”
“這是鮫人鱗!”餘小舟突然喊道。他從懷中掏出一枚藍色的鱗片,放到耳朵後,比對著給餘大海看:“是不是一樣?除了顏色不同,形狀和紋路是不是完全一樣?”
餘大海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外翁,你還要瞞我到什麽時候?”餘小舟紅著眼睛,“你從來不帶我出海,從來不讓我下海遊水,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正常?我究竟是什麽,我來自哪裏,我的父母又是誰!”
說到最後,小舟已聲嘶力竭。
餘大海閉上眼睛,顫抖著嘴唇,半晌才又重新睜開。他長歎一聲,心知再也隱瞞不住,於是道:“娃子,你的父親,是一個鮫人!”
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到餘大海親口承認,小舟仍覺腦袋“嗡”了一聲。他隻覺整個世界都暗了,一陣天旋地轉。他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餘大海坐在床邊,開始講述那段塵封的往事。
“我和你的外祖母,自幼青梅竹馬,生活在海角村這片與世無爭的土地上,那時,這個村子很小,隻有十幾戶人家。
“後來,我們成了親,並生下了一個女兒,活潑、漂亮、聰明,也就是你的母親。你外祖母體弱多病,走得早,丟下我和你母親相依為命。她和你一樣,每次我出海,都會送我到海邊,而每次我歸來,她都已在海邊等著我。
“有一天,我出海回來,她和我一起往家走,突然問我:爹,你見過鮫人嗎?我大笑,說,傻丫頭,鮫人是傳說中的事物,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我怎麽會見過?她又問:如果這個世界上有鮫人,我是說如果,他來到咱們的家,會怎麽樣?我哈哈大笑,說,如果他來到了咱家,我就把他綁起來,賣到鎮上,一定能賣很多錢,到時候,給你買很多好吃的,很多漂亮的衣服!
“我以為她聽了我的話,會笑,然而她的表情,卻有些怪怪的。”老人不疾不徐地說著,眼睛裏,隱隱有晶亮的淚花。
“她已經見到了鮫人。”小舟說道。
“是的。”餘大海道,“現在想來,那個時候,她便已見到了鮫人。她在試探我對鮫人的看法,看是不是可以放心地將他介紹給我。然而,我無心的回答,卻改變了她的一生。
“大概就是從那以後,慢慢的,她出現了變化。有時會滿懷心事地坐在一個地方發呆,有時會無緣無故地傻笑,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粘著我,我覺得,好像有什麽人什麽事,將她從我身邊搶走了。
“我覺察出了她的反常,於是那天,我出海之後,便調轉了船頭,從另一處的海岸折返回來。來到海邊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陣歌聲。那歌聲明明是個男聲,卻又說不出的媚,讓人心醉神迷、如墜夢幻。我提著魚叉,悄悄走過去,看到在礁石的背後,你的母親正和一個男人坐在岸邊。那奇怪的歌聲,便是男人唱出的。我怒不可遏,正要喝罵,卻忽然發現,那男人的身下,沒有腿,而是一條魚尾。
“一條生滿紫色鱗片的魚尾,半沒在海水中,寬大的尾鰭,隨著海水輕輕漂擺。”
老人的語氣開始急促起來,像憤怒的火山:“他不是人!他是妖怪!他迷惑了我的女兒!這是我當時的唯一念頭。我從礁石後跳出來,舉起魚叉,狠狠地朝他插下去。但他的反應很快,向前一溜,便滑進了水裏。我的魚叉,隻劃破了他的腰,有藍色的血淌了出來。他半沒在水中,齜著兩顆黑色的獠牙,凶狠地望著我。我看到他的尾巴在水中彎了下去,那是在蓄力,也許下一刻,他就會從海裏射出來,撲上來和我拚命。
“這個時候,你的母親哭喊著叫了一聲‘爹’,抱住我,朝鮫人擺手示意他快逃。鮫人望著我,身子慢慢鬆了下去,然後一扭身,便朝著大海深處遊去了。我氣得暴跳如雷,狠狠打了你母親一巴掌,然後轉身回了家。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
“不,說過一次,那是在她臨死之前,重又叫了我一聲:爹!”說到此處,老人突然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大哭。
半晌,老人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小舟問:“我的母親,是怎麽死的?”
老人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她早已和那紫鱗鮫人行了夫妻之實,並孕育了你。但生你的時候,難產,你活了下來,她卻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她躺在血泊中,望著我,叫了一聲‘爹’,便閉上了眼睛。我撲過去,連聲答應,而她卻再也聽不到了。”
小舟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水。
餘大海繼續說道:“你生下來的時候,雙腳是粘在一起的,就像一條魚尾,是我用刀將它們分開。你的腿上,也有一層淡淡的鱗紋,我又將它們全部蹭掉。但我知道,你的身體裏,有一半的鮫族血液,這是永遠也去除不掉的。所以,我一直不敢帶你出海,就是怕有一天,你身體上的某些鮫人特質,會被大海喚醒,這會給你的人生帶來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