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離別之殤

那聲音突然從耳畔響起,嚇得小舟渾身一哆嗦,他驚愕地望向鮫人,卻又不敢相信是她所發。扭頭四外尋視,可周圍的活物,除了鮫人,又哪裏有其他?

鮫人一笑,道:“你在找什麽?”

小舟“媽呀”一聲,驚慌之下,雙臂不穩,竟將鮫人從身前滑落。他急急搶身去抱,卻重心不穩,與鮫人齊齊摔倒在灘上。

鮫人“啊”的一聲驚叫,仰麵躺倒在地,小舟不偏不倚,正壓在了她的身上,兩人四目相對,瞬間,周圍的空氣仿似凝固,就連大海也跟著倒吸了一口冷氣。

“對不起、對不起……”小舟急匆匆爬起身來,臉漲得跟塊紅布似的,隻覺心髒“咚咚”亂跳,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他倒退兩步,指著鮫人,結巴道:“你、你……你怎麽、會說話?”

鮫人“噗嗤”一笑,而後側坐起身子,攏了攏如瀑的長發,望著小舟眨眨眼睛,道:“我何曾告訴過你,我不會說話?”她的聲音,就像遊魚一樣靈動,就像海草一般嬌柔。

小舟拙嘴笨腮,竟無言以對。是呀,人家也沒說過自己不會說話呀!但細想卻覺這句話本身便有問題,然而哪裏有問題,一時又弄不太清楚。他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話,你也都聽得懂?”

鮫人點點頭,戲謔道:“當然啦,肉麻得要死呢!”

小舟剛剛淡下去的臉色轉瞬又變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到何處了。

鮫人佯裝嗔怒道:“你難道,打算一直讓我躺在這兒嗎?”她躺在沙灘上,寬大的尾鰭輕輕呼扇著。

“呃、呃……”小舟嘴裏胡亂應了兩聲,打算上前去抱,卻又覺得有些不妥。先前他雖然抱過對方,但一來是為了救命,二來並不知道對方懂人言、知人事,現在既已知曉,隻覺滿心尷尬,紅著臉不敢上前。

小舟正自躊躇,鮫人已開口道:“你‘呃呃’什麽?不願就不願,直說便好,又猶豫什麽!”她說著,便用尾部撐著身體,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她平衡了一下身子,而後尾鰭一縮一彈,朝前跳了一小步。

“難道非要你幫忙麽?我自己就不會走麽?”她嘴上說著,已小步小步地朝著大海跳去。

看著她艱難的動作,小舟猛一咬牙,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幾步追上鮫人,一把將之抱了起來,直朝大海走去。

清晨的海風徐徐拂過,撩起鮫人長長的頭發。輕盈的發絲,輕輕撫著小舟微紅的臉頰,小舟隻覺癢癢的,卻癢得踏實,一刻都不願離開。

天光漸明,太陽雖未露頭,卻已將天邊映得通紅。兩人並肩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望著天空,海鳥成雙翱翔;望著海麵,遊魚結伴戲水。身下,海浪一疊疊拍打著礁石,濺起銀白的浪花,灑在身上、臉上,涼絲絲的,令人心曠神怡。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幹淨和美好。

“我來自扶桑,那是鮫人的國度,萬千水族,皆以鮫人為尊。”望著遙遠的海天相接處,汐說道。

“那天,我參加鮫族試煉,不幸遇到惡鯊,身負重傷。我躲進一隻海蚌,不想卻被海漩卷入其中。到處都是黑暗,到處都是轟隆的震響,在劇烈的旋卷中,我昏死過去。待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布滿裂痕的蚌殼,透過裂痕,外麵有藍天,有白雲,有陽光,有海風,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沒有死。”

她說得輕描淡寫,小舟聽得卻是心驚膽戰。

“我是幸運的,強大的海漩之力,沒有將海蚌擊碎,而是將它拋了出去。我在海上漂啊漂,餓了,便吃幾口蚌肉,渴了,便喝幾口透過裂縫滲進來的海水。我出不去,我身體太虛弱了,根本打不開厚厚的蚌殼。

“後來,我覺得蚌肉餿掉了,可是除了它,我沒有任何其他食物。為了生存,我必須繼續吃下去。大概是中了毒,又大概是我的身體終於支持不住,我再一次昏死過去。

“這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隻海鬼,它扒在蚌殼外麵,想要吃我。然而正如我逃出不去,它也同樣闖進不來。就在這個時候,你出現了,並救下了我。”

回想那天的情景,小舟仍自感到後怕,道:“既然你早就知道是我救了你,可為什麽還一直那樣凶巴巴的?”

汐歉然一笑,道:“這個,倒是我多心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人類,然而族長卻不止一次地告誡過,說人類是世界上最貪婪、最凶殘的種族,任何時候,都不要相信和接近他們。

“在鮫人的認知中,人類是邪惡的。他們會將鮫人的油膏做成百年常燃的燈盞,會將鮫人的鱗片製成富人穿的鱗衣,也會垂涎於女性鮫人的美色,將她們作為奴隸恣意淩辱。所以,對不起,我初見你時,也是帶著這種誤解的。

“後來,漸漸的,從你的身上,我察覺不到一絲的惡意。你為我熬製療傷的湯藥,為我冒雨搭建遮風的草棚,為我精心粘製貝殼人偶,還將你心底的事說給我聽。你做的這一切,都讓我感到迷茫:人類,明明是很善良的種族啊!我分不清究竟是族長錯了,還是自己錯了。不過後來,在那幫壞人闖入院子要帶走我時,我明白了,人類當中,也有好有歹、有善有惡,並不能一概而論。最起碼,我麵前的這個少年,就是人類中的良善者。”

小舟暗道:沒想到,區區幾日,她的內心,竟經過了這麽多的起伏變化!他心中感慨,卻又聽汐說道:“小舟,不知怎地,我總感覺你的身上,有一種特質。這種特質,讓你看起來和你外翁有很大不同,也和那天夜裏見到的那幫人有很大不同。然而讓我細說,我又說不清、道不明,隻是隱隱覺得熟悉。你能和我講講你的身世麽?”

小舟撓撓頭,道:“我的身世?我的身世也沒什麽好講的呀!我自小生活在海角村,也沒去過其他地方。我出生時,母親便難產離世了,父親也在一次海難中喪生,隻留下我,與外翁相依為命。”

他說起往事,不禁神色黯然。

“對不起。”汐說道,“沒想到,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沒關係的。”小舟抬眼看看天,“都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往心裏去了。”

是這樣麽?汐望著小舟,若真的這樣,你眼中閃閃的是什麽?又仰著臉看別處作什麽?

聽小舟說起父母之事,汐也念起了自己遠在扶桑的母親。離開扶桑這麽長時間,自己生死未卜,母親指不定得多擔心呢!

小舟問:“扶桑,遠嗎?”

汐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很遠,在大海的南邊,離著中州幾千裏幾萬裏;也不遠,隻要心係扶桑,遊啊遊,就到了。”

遊啊遊,就到了。她說的輕鬆,事實真的如此嗎?她瞞著小舟說自己傷勢無礙,然而此時,她的內傷未愈。憑她的能力,若想渡千裏南海遊回扶桑,希望何其渺茫!可是,這些天,她從餘大海的隻言片語中已然知道,自己留在這裏,隻會給這爺孫二人帶來麻煩。

她終究要回到自己的國度。那裏,有她的親人,有她的朋友,有她一生最為崇敬的、那片大海!

朝陽終於穿破雲層,從遙遠的海際躍了出來,它方一露頭,便用萬道金光,去掃逐這個世間的一切陰霾。

汐迎著朝陽,藍色的鱗片,在金色的陽光下,閃爍著水晶般的光彩,映著鮫人姣好的容顏,宛如天上下凡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小舟呆呆地望著她,竟有些癡了。

鮫人轉過頭,看著小舟,而後撩起耳側的長發,伸手從耳朵後麵揪下來一片逆鱗。她發出一聲痛哼,然後將鱗片合在雙手的手心,閉眼念了些什麽。

她睜開眼,將那閃著熒熒藍光的鱗片遞到了小舟的手上。

“你送給我的小人兒我很喜歡,作為交換,這片鱗送給你。你以後想起我的時候,也可以看著它,隻要它的光澤不熄,我對你的情誼,便永遠不滅。”

小舟將鱗片緊緊攥在手心。此時,他並不明白這片逆鱗意味著什麽,然而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然太遲。

“好啦,不說啦!再說下去,怕是要被別人發現了。謝謝你的救命之恩,謝謝你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我走啦!”汐說著,站起身來,麵朝大海,張開了雙臂。

“汐……”

鮫人扭頭,一笑,道:“怎麽?”

此時,小舟想說:“我能再抱一下你嗎?”然而話到嘴邊,又始終沒能說出口。他的心裏很亂,很痛,像是有什麽人躲在他的身體裏,用刀子剜他的心。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之前照顧她、保護她,隻是將她當作同病相憐的朋友,而此刻,此情,此景,他心中的情愫卻如暴漲的潮水,奔騰翻湧。

可是,他的心頭,終究還是築起了一道大壩。它用僅剩的一絲理智告訴他,他是人,而她是鮫人;他生活在陸地,而大海才是她的家;他們是不同的種族,注定不能有結果。

此番一別,便是天海一方,若再相見,不知將是何夕!

他開口,道:“每天早晨,太陽初升的時候,我都會站在這兒,望著南方的大海。你若想我,隻需朝北瞧,我一直都在!”

汐別過頭,不覺間眼角已然濕了。她背對著他,應了一聲:“好!”再不回頭,將身一縱,躍入碧藍的大海。

突然,一張巨網從天而降,直將汐罩在了其中!